《菟絲花》

　　1.

　　殷知今日會(huì)來我院里，我是有些驚喜的。

　　他已經(jīng)許久不曾同我相見了。雖說我目不能視，半身殘廢，但我們作為夫妻，總歸是要常落在一處，見一見、聊一聊，或是讓我摸一摸他的臉。

　　我快要記不得他的模樣了。

　　2.

　　他進(jìn)來時(shí)攜了一點(diǎn)香，我聞著像是梅花，淡淡的，縈繞在他的身邊。

　　他溫?zé)岬恼婆踝∥业哪槪腹?jié)撥開我額上凌亂的發(fā)，聲音輕而溫柔:“阿桓�！�

　　我的手指攥住了衣擺，囁嚅著，想開口時(shí)，卻被他發(fā)覺了攥得泛白的指尖。他靈巧地?fù)荛_我緊握著的手指，五指摩挲著插入我的指縫，帶出一陣婆娑的癢來。

　　另一只手里被送進(jìn)了幾枝花，而后與我十指相扣，將我輕輕推在輪椅上，鼻尖抵著鼻尖。我聽見自他喉間振出的低沉的笑聲，還有他濕熱的呼吸。

　　他繾綣地嚼著我的名字，里面浸滿了他的愛意:“好阿桓，我今日給你帶了桔梗，你看，喜不喜歡？”

　　他與我的呼吸交纏在一處，我喘了一聲，不作答，吻了上去。

　　我們糾纏在一處，就似世間萬千千夫妻一般。我被他抱進(jìn)了里屋，被他摩挲著解開了衣襟，被他包裹著，絞纏著，耳畔落有他濕熱粘膩的喘息，還有他滴落的汗與淚。

　　此刻，他完全屬于我。

　　3.

　　我其實(shí)記不太清從前的事了。

　　聽身旁的嬤嬤講，我們從前是一對(duì)游歷江湖的神仙眷侶，只是忽逢大難，我被賊人傷了雙眼與雙腿，他也是從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此后，他與我便定居在此處，不在摻和江湖是非，而是經(jīng)營一些小生意，伴著我在這里落了戶。

　　為了治病，我喝了不勝枚舉的藥，也許一些藥破壞了我的記憶，我忘了很多。

　　有時(shí)腦海里會(huì)浮現(xiàn)一點(diǎn)從前的畫面，譬如殷知的模樣，但并不真切，朦朦朧朧的，我便喜歡在與他云雨后摸摸他的眉宇、鼻骨，他的樣貌便能在我的心中留得久一點(diǎn)。

　　這次并不例外。

　　我們之間似乎并沒有什么可以聊的話題了，他如今成了此地有名的商賈，見的都是名流雅客，以至于我們相見時(shí)少有話說。他來我院里時(shí)，總會(huì)帶幾株似是我從前極喜愛的花，而后云雨，被我撫弄一會(huì)兒面頰，最后離開。

　　他醒來時(shí)，我躺在床不動(dòng)，直到聽見他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響，我才摸索著爬起來，想伸手摸摸他，但并沒有摸到。我縮回首，抿了下唇，道:“我聽嬤嬤說，后院梅花開得極好。明日，你可以再帶一株給我嗎?”

　　他應(yīng)了一聲，又請了嬤嬤端水進(jìn)來，伺候我洗漱，而后溫柔地叮囑我不要著涼，要乖乖喝藥，絮絮叨叨的。

　　他說了一會(huì)兒也不見煩，我又開始攥袖子了。

　　直到外面又來催了，他才戀戀不舍地?fù)崃藫嵛业念^發(fā)，推門走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huì)兒，回神時(shí)，喉間又蔓上了血?dú)狻?br>
　　我悶悶地咳了幾聲，漫無目的地想，我實(shí)在是沒什么能配得上他的了。

　　4.

　　嘴里的血腥味經(jīng)久不散，嬤嬤為我端了藥后便退下了。我摩挲著藥碗，不知怎么，思緒飄的有些遠(yuǎn)。

　　我隱約念起從前。

　　我很羨慕從前的我。那時(shí)我會(huì)有健康的身體，完好的視力，可以看清殷知的樣貌。最重要的是，擁有一個(gè)完整的、獨(dú)屬于自己的殷知。

　　我很羨慕，因?yàn)槲覜]有。

　　這個(gè)殷知并不獨(dú)屬于我。

　　我擁有他的一半，也許多一點(diǎn)，也許少一點(diǎn)，總歸并不完整。

　　他的另一半，屬于他養(yǎng)在宅里的一只雀兒。

　　5.

　　那是一只嗓音清脆的雀兒。我并不知曉他的容貌，想來是頂頂好的。

　　他會(huì)有一雙明亮的眸子，會(huì)跑會(huì)跳的、健康的身體，他可以承受殷知火熱的欲望，他們都正值壯年，以至于是一對(duì)完美的結(jié)合。

　　如果殷知偏心于那只雀兒，從而忽視了我，我到有了正當(dāng)理由郁郁寡歡。我不知他是否十分喜愛那只雀兒，但他從未對(duì)我有過任何疏忽，對(duì)我一如既往地細(xì)致體貼，除了相伴的時(shí)間略少，簡直是一個(gè)完美的夫君。

　　可我無法知足。

　　每當(dāng)殷知邁進(jìn)我院里，我總會(huì)惶然的欣喜，然后是焦慮，徹夜難眠，因?yàn)槲也⒉恢獣运螘r(shí)會(huì)離開。以至于我總會(huì)透支自己的身體，總是做的狠一點(diǎn)、重一點(diǎn)，似乎這樣就能讓他第二日醒的晚一些，陪我久一些。

　　我知曉自己的無趣，那檔子事幾乎是一竅不通，是殷知一點(diǎn)點(diǎn)引導(dǎo)我，順著我。想來并沒有雀兒那樣活潑年輕的身體，他總歸是會(huì)膩的。

　　我總想著，若他離了我，與那只惹人憐愛的小雀兒喜結(jié)連理，誕下一窩的小小雀兒，總是要比同我這般蹉跎一輩好的。

　　但我離不了他。

　　我是一株孱弱的菟絲子，緊緊地攀附在這名為“殷知”的蒼松只干上，靠著他給予我的營養(yǎng)茍且偷生。我早已失去了自主生長的能力，對(duì)于蒼松上一只落了窩的小雀兒，總歸是無能為力，沒有任何辦法的。

　　他并不屬于我。

　　或是說，我們曾經(jīng)完完整整的屬于過彼此。如今，我仍是他的人，可他的心里，早已停駐了另一只小雀兒。

　　他不再屬于宴桓了。

　　我咬緊牙關(guān)，將臉埋進(jìn)枕頭里。

　　6.

　　那只雀兒是個(gè)雙兒，這是我從嬤嬤那里聽來的消息。

　　聽嬤嬤講，他原是翠馨園的旦角兒，被請去給殷知唱戲的，后來如何，嬤嬤講了許多，我卻不記得許多，也不是很愿意聽，總歸是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韻事。我不打想聽，總覺著心里悶悶的疼。

　　就這么聽著嬤嬤講外面的閑事，蹉跎著，到了月底，府里突然張羅起來了。嬤嬤為我裁了新的眼簾，還有新衣，我被她折騰著換上了新行頭，正迷茫著，忽聞院外鑼鼓震天，嗩吶之聲忽起。心尖猛地一顫，我愣了一下，猛地攥住了嬤嬤的小臂，掐的很深，似要掐進(jìn)她的肉里去。

　　我仰起頭，只能看見一片黑。抬手摸了摸眼簾，我問:“這是紅色的嗎?”

　　嬤嬤沒有回答我。

　　我急促地喘息起來，喘著喘著，我笑了一聲，撇過頭去，低聲道:“挺好，挺好，他們……他們，很合適，是很不錯(cuò)的。”

　　他終究不該蹉跎在我這個(gè)廢人身上的。

　　7.

　　夜里依然人聲鼎沸，院里卻是凄冷孤寂。我屏退了嬤嬤，獨(dú)自坐在涼亭下，吹了會(huì)兒風(fēng)。

　　一柱香后，嬤嬤回來了。她握住輪椅的把手，想推我出去。

　　我死死握著輪子，猛地?fù)u頭:“不，不，我不想出去，讓我待在院里好不好，我不想出去——”

　　嬤嬤力氣比我大許多，我不敵，被她推了出去。路上，我蜷在輪椅里，瑟瑟地發(fā)著抖。

　　我懇求嬤嬤將我?guī)ネ饷�，嬤嬤依言照做了。我坐在那張輪椅里，指尖掐進(jìn)了掌心。

　　我們碰見了殷知。

　　聽見嬤嬤見禮的聲音，我倏然抬頭，伸手想抓住來人，恰巧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我?guī)缀跏贡M了畢生的力，將殷知拽下來后，卻又怯懦地松了手。

　　殷知扶了我一把，我倒在他的懷里，

　　殷知反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依然溫?zé)�，聲音依舊柔和:“莫怕，阿桓，莫怕。只是納妾，他會(huì)來給你敬茶。宴桓，你永遠(yuǎn)是我的夫人，我的正妻，我的愛人�！�

　　我的手失了力。

　　我喃喃道:“可是，殷知，我不是你的唯一了�！�

　　殷知溫柔地吻了吻我的眉心:“但我依然愛你�！�

　　我很輕地笑了一下。

　　8.

　　『如果，我是說如果，哪一天我變心了，小阿桓，你會(huì)怎么辦？』

　　『你怎么會(huì)問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啊喂！』

　　『我是說如果——』

　　『沒有如果�！�

　　『如果我淪落到與旁人共侍一夫的境地的話，縱使斷腿瞎眼，我也要把你釘死在床上。』

　　『殷知，我希望你知道——』

　　“殷知，我以為你早知道，”

　　我擦了擦匕首的刃，笑出來，“你生是我宴桓的人，死是我宴桓的鬼�！�

　　9.

　　每月十五，他總要來我院里留宿的。

　　我想今夜月亮一定很圓。

　　我撫了撫殷知的面頰，起身，飲下那碗摻了藥的水，而后伏在殷知身上，不顧腹中絞痛，舔吻著他的唇舌。

　　匕首嵌在我們之前，他發(fā)出了迷蒙的鼻音，我笑了下，使力，鑿了進(jìn)去。

　　我噴出一口血來。

　　我死死捂住殷知欲要呼救的口，嘶啞著聲音，笑:“殷知，殷知，如今，你，終歸是獨(dú)屬于我的了�！�

　　我滿足的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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