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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我自由
1.
今早走出坤寧宮時,皇后看見御花園的涼亭里座了兩個人。
兩個身量差不多的男人。一身玄衣的自是她嫁進紫禁城以來從未臨幸過自己一次的皇帝丈夫,懷里那個白色的身影,不必多提,就是那位禍國殃民的男寵妃連禮了。
白衣男子臥在皇帝懷里,她看不太真切,也并不怎么樂意放下臉面去看一個自甘下賤的男人。正想回頭離開時,那個男人埋在皇帝胸口的臉緩緩抬起。
這是作為皇后的李姝在嫁進皇宮兩個月以來和連禮的第一次會面。
第一面,李姝便不得不承認,連禮美得不似紅塵間凡人。他的眉宇墨色很淡,眉心輕蹙,壓出一點淡淡的愁緒,但更多的情緒被那雙纖長眼睫下的琉璃珠遮去了。
那對洋玻璃似的眸子太清、太透、太淡,似什么都落不盡心里去,只留一點淺淺的瞳仁盯著自己。那種與世無爭超脫物外之氣質(zhì)太拔群超然,以至于李姝覺得這種天上人不會有人間小情。但細細望進男人的眸子,李姝恍然抓住了什么。那雙眼眸里對自己的恨很淡很淺,讓她險些誤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其實并不是錯覺。
因為在和她對視的三息后,連禮便猛地從皇帝懷里抽出身來,狠狠地在皇帝臉上甩了個耳光。
那一聲響亮的很,連距離他們這么遠的自己都聽得一清二楚。李姝眼皮很輕地跳了跳,心提起半分,卻見身邊伺候的宮女太監(jiān)半分反應沒有,絲毫不動,仿佛習以為常,又像早有吩咐。
然后,李姝便看見被打的男人絲毫不惱,施施然將怒而站起的連禮扯進懷里,湊在連妖妃耳邊恐怕細細哄了些膩人的情話,揉搓揉搓懷里的寵兒,笑笑鬧鬧哄著吃了些點心,便沒有下文了。
李姝看了很久,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
皇帝真的很愛這個陪了他二十年的連禮公子。
2.
連禮臥在宋憫懷里,悶著腦袋,很久沒有說話。
他抓著皇帝那件價值連城的九蟒暗紋玄袍,心不在焉地抓了兩下,換來男人一聲低低的笑。
宋憫顛了下他的屁股,將悶頭鉆洞的鴕鳥抖落出個漂亮腦袋來,自己則將金貴的腦袋擱在連禮頸間,用被打的燙人的一邊臉頰貼在人玉白的頸子上,輕輕地問:“我的連禮有沒有消氣?”
連禮不說話。
宋憫便復又從身上輕輕解下那只柔荑,捏了捏,嘆息著:“我倒不怕被打,只是我的卿卿這只手紅彤彤的惹我心疼,那真真是我該死了!
連禮抬了下頭,與宋憫鼻尖相抵,便只能沉溺進一池春水里去了。連禮努力摒去個人情感,仔細觀察男人那雙墨黑透亮的眼珠里的柔情,然后悲哀地發(fā)現(xiàn),那些都是真的。
這個皇帝很愛他。
非常,非常愛他。
連禮不再看他,復又將臉埋進男人懷中,與他十指相扣。
他很輕地說:“宋憫。我不喜歡她!
宋憫沒有說話。
他閉上眼。
過了好一會兒,他感覺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上頭的男人吻了吻他的發(fā)鬢:“她不會妨礙你的!
淚順著眼角流出來,又被男人的衣襟吸了去,濕濕熱熱的。
宋憫覺察到了,胸膛起伏兩下,卻并沒再說什么。
連禮垂著頭,睜著眼,突然說:“我想要!
3.
宋憫已經(jīng)睡去了,但還是習慣性地在懷里給他留了個位置。他把自己完完整整地嵌進那個獨屬于自己的小坑,然后抬頭望著宋憫的眉眼,到頸間一粒小小的喉結(jié),再是胸腹,然后往下。
他停住了。
他不著邊際地想,“他會獲得一個小孩嗎?”
會嗎?
會的吧。
不然為什么要娶皇后進來呢。
二十年過去了,他快要三十六了,而宋憫也已經(jīng)四十了,他或許真的需要一個皇子。
他感覺一種戰(zhàn)栗自眼眶向頭、向骨髓里蔓延,陰森冷然,想把他的每一根骨頭都打斷、每一寸血肉都攪的稀碎。
他不再想了,閉眼,壓了壓眼眶里的淚,睡下來。
他想這兩天哭的夠多了,也沒什么好哭的,淚流多了惹人厭煩。
也許宋憫不會厭煩,但他會厭棄自己。
4.
他其實沒怎么感覺宋憫對自己的冷淡;实廴耘f是那個寵愛他、對他欲予欲求的男人,宋憫和皇后完婚后的第一件事,是乘著星月,在他默然盯著床頂發(fā)呆時,輕輕地敲了敲窗,然后探進一個腦袋,笑著說:“卿卿,我來陪你!
連禮沒有回答,轉(zhuǎn)身,背對著窗戶,悶悶地趕他:“你走,你去和你的皇后入洞房!
宋憫卻似沒聽到,從窗戶那兒翻進來,上床抱住連禮,很認真地說:“我不會和別人洞房。連禮,你如果不高興了,我便絕不會離開你。這是我二十年前給你的許諾,這輩子都不會改變!
連禮掙扎不開。他這時才發(fā)覺床上把男人狠狠壓在身下時是宋憫在讓著自己,不愿他受傷。
連禮便不再掙扎也不再說話。抱了好一會兒,連禮突然說:“我們洞房吧。”
5.
從那一夜,他們不分晝夜地整日糾纏。沒有人敢去催大權(quán)在握的皇帝去寵幸皇后,至少沒人敢在連禮眼前提這件事。
直到兩個月結(jié)束。
6.
連禮睡得很不安穩(wěn)。
他在做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不,或許是兩段截然不同的夢雜糅在一起。
一會兒是宋憫千里奔馳只為見他一面,送上那枚剔透的血琥珀寶石,溫柔地親吻他的眉眼,說:卿卿,我把心放在你的胸口,你要記得心里有我。
一會兒是八百里紅綢飄揚,他似鬼混般飄在半空,看著帝后錦繡華服,龍章鳳姿共登寶殿,自己則望著那九百九十九級玉階愣愣地發(fā)神。
一會兒是宋憫握著他的手,將紅花灑進給賞給每一位難以推脫的后宮美人的湯鑒里,扶穩(wěn)他顫抖的手,落在他耳邊低嘆:卿卿,你是主母,是我的梓童。下一個再進來,你要學會處理她們。我不會碰她們一下,但你也不能白白受人欺侮。我絕不會有她們的孩子。你在這宮里,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臉色,包括皇帝的。
一會兒是宮人隱晦的眼神和隱蔽的謾罵。那些在從前絕不會露一星半點的話兒在服侍他的丫鬟太監(jiān)們先是悄悄地傳、再是明目張膽地說到他跟前來。他坐在院子里,被那個面孔模糊不清、不知是誰的男人摟在懷里,望了好一會兒天,然后意識到,這是他背后的男人默許的,甚至在推波助瀾。
不,那恐怕不再是他的男人了,他是皇帝。
在和自己糾纏二十年之后,他終于真正做了一回皇帝。
7.
他醒了。
醒時枕邊人的被窩早已涼透,他抬眼,望見宋憫坐在小幾前看書品茶。見他醒了,男人放下手中物什,走過來,坐在他的床邊,輕撫著他的長發(fā),低低地問:“不再睡一會么,等會兒才有精力和皇后談談!
他躺在床上,望著床帷上綴的一點血琥珀,恍惚想起,這是他第一次從宋憫的口中聽到皇后這個稱呼。
他雖早有預備,但仍免不了心如刀絞。他將胳膊擋在眼前,盡量平靜地說:“宋憫,我和你談吧,我不想見她。”
談,是那一巴掌的代價。
而談的結(jié)果,是自皇后入住坤寧宮起算的一年后,初一和十五,皇帝要去臨幸皇后了。
理所應當。
男人點了點頭,又俯身吻了下他的眉眼。
“要嗎!彼犚娔腥撕茌p地問。
最后的時候,淚水終于忍不住,無聲地流下來。他死死咬住手腕,不愿吭聲。但露出一點細細的抽泣聲竟也被宋憫敏銳地捕捉,男人來不及漱口,就急忙起身捧住他的臉,輕輕蹭著,說:“我的卿卿不要難過了,我每次半個時辰,馬上回來——”
“不,”他輕輕地、但堅決地打斷男人,“別回來了,陛下,那兩夜宿在皇后那里吧。別回來了。”
8.
談了之后,宮里環(huán)境好了不少,下人似乎被換了一批,都安分守己了不少,不再嚼那些爛舌根子。
不過他不怎么在乎。
他這兩日又生病了。風熱癥,御醫(yī)說是憂思過度導致脾胃受損寒氣入體,他倒覺得是哭多了。宋憫大驚小怪,又是勸他不要思慮過度,又是一株千年老參直把他補的鼻血直流。
他仍舊臥在宋憫懷里,看著屬于自己的一段宮墻。
然后,他突發(fā)奇想,說:“等皇后誕下太子,陛下,放我自由吧!
宋憫沒有說什么。
很久很久,久到他們已經(jīng)睡下,他才聽到男人低低地應一聲:“好”。
9.
十個月,其實過的很快。
這段時間里,他總感覺是掐著時間過日子,每日都過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是最后一天;每日卻也都惶恐不安,覺得這些時日是偷來的,不敢拿也不愿拿。
所幸,提心吊膽的日子結(jié)束了,接下來過個撕心裂肺的時間,便結(jié)束了。
陛下的轎輦離開院子。
他早早地吩咐了御醫(yī),要了一點安神的香摞在香爐里。洗漱后,他點燃了香,不到太陽落山,便鉆進了被窩里。
宋憫離開前還想陪他到夜里睡下再離開,他拒絕了,沒有用什么話刺他,只說覺得很累,想一個人歇歇。
他確已經(jīng)很累了。
他躺在冰冷的被子里,盯著雕花床頂,試圖清空思緒。令他有點欣慰的是,安神香的效果很好。伴著陣陣清幽的熏香,他一點一點沉入水一般的夢里。
10.
夢里是二十歲的宋憫和十六歲的連禮。
11.
連禮,出身小門小戶,家里沒什么文化,能出他這個舉人已經(jīng)是祖墳噴火的福氣了,他考進士時不出意外的落榜了。
但家里到底有點積蓄,爹娘又疼他,見他落榜,便拿了些錢去京城里見見世面、散散心,也好粘一些盛京城里的官氣,回來做個有譜的縣老爺。
連禮便去了。
路上,遇見了還是愍王的二皇子宋憫。
沒有什么像話本子里那樣驚天地泣鬼神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他們只是在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日久生情,便自然而然便在一起了。
二十年后的連禮還記得二十歲的宋憫把他抵在墻上,低頭吮吻自己的唇瓣,一點一點撬開他生澀的唇齒,然后長驅(qū)直入,舔舐他的每一顆牙齒。
他們分開的時候,連禮喘得厲害,抵著宋憫的胸膛,紅著眼尾偏過頭去,很低地說:“宋憫,我不會陪你玩!
宋憫也低低地回:“我知道。我從不和別人玩。我是認真的!蹦腥伺跗疬B禮的臉,撫開他眼尾的淚痕,很鄭重地說:“我很認真地在愛你,我覺得你亦如此。我不會騙你,永遠不會。”
連禮盯著他溫柔的眼眸,看了一會兒,突然問:“奪嫡快結(jié)束了,若你做了皇帝,你會娶妻嗎?”
夢外的他眉頭皺了下,眼皮下的眼珠不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個問題,從前的他從沒有問過。
因為他向來有自知之明。
他一直覺得宋憫是很愛他,但這種小愛抵不過對江山社稷的責任,或是說,對讓留有自己血脈的人去繼承皇位的執(zhí)念。
他一直很清楚這個,所以他從來不問,也從不奢望。
當?shù)谝粋美人進宮的時候,他有點難過,但他覺得自己藏的很好。
但是宋憫就是發(fā)現(xiàn)了。男人把他的手攏進掌心,溫暖了他冰涼的五指,然后額頭抵著額頭,溫和地承諾:“那是樓蘭進貢的美人,為了兩國友好推不開,但我絕不會碰她們!
十八歲的連禮很低地說:“我只是有點不高興!
于是,男人把他攏在懷里,手把手將紅花一點點的倒進那碗湯里,顯眼的很,然后咬著他的耳朵,笑著說:“皇帝不需要妃子,我也不需要孩子,但宋憫要他的卿卿高興!
那碗湯被光明正大地送給了樓蘭的那位美人,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
他確實被宋憫這一舉動取悅到了,即使后面再有人進來,也不再鬧過脾氣。
所以他不曾想過共許山盟海誓的宋憫會真的娶妻。
其實,要真的細究開來,他覺得宋憫并沒有娶妻。
是皇帝迎娶了他的皇后,而不是宋憫娶了他的妻子。
皇帝不需要妃子,并不是皇帝不需要皇后。
宋憫不需要孩子,并不是皇帝不需要孩子。
宋憫只要他高興,并不是皇帝只要他高興。
宋憫是皇帝,但皇帝,也許并不是宋憫了。
于是他聽見夢里那個二十歲的宋憫溫情款款地承諾:“不,宋憫絕不會娶妻!
12.
然后他發(fā)覺,安神香沒有起半點作用,他只是墜入了自己不切實際的回憶和幻想里。
13.
他睜開眼,淚流滿面。睜眼到天明。
14.
第二天,宋憫回來了。
男人敲開了他的窗,然后瀟灑地翻進來,像帝后大婚那夜一樣,趴在他的床邊,細細打量他一番,然后嘆一口氣:“卿卿,你是不是整晚沒有合眼!
他默了一會兒,很輕地說了句話,似乎并不想讓宋憫聽見,但宋憫還是聽見了。他看著床頂,平淡地說:“我想要!
15.
最后的最后,他突然覺得很沒意思,松開染上血氣的牙齒,理了理衣裳,推門走了。
16.
每個月,兩天,每次都是這樣。
除了這兩天,他拒絕宋憫。只把自己埋在宋憫懷里睡覺,或是看一些男歡女愛的話本子。
一共十次,五個月,然后皇后有孕。
他徹底拒絕皇帝,也拒絕男人的親近,整日埋在被子里混混沌沌的睡去,或仍舊看那些本子。
不知過了多久,待坤寧宮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的消息傳來,他推推身邊死賴著不走的男人,解脫似的說:“放我走吧,陛下,我們說好了的!
這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對宋憫說的第一句話。
宋憫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召了死士來,細細吩咐了他的生活習慣,然后又說給他在老家置辦了一套宅院,希望自己能夠在那里活得開心一點。
“若是有了新的愛人,便忘了我吧,不要記得我這個只會讓你難過的混蛋了。”宋憫撫摸著他的面頰,終是落下一滴淚來。
他偏過頭去,沒有回應。
17.
其實哪有什么離開,又談何自由。
他望著被支開的侍從,很輕地笑了下。
自愿剪去羽翼的鳥兒再長不出飛羽,即便長出一點畸形的羽毛,鳥兒的心也只會系在自己不愿離去的籠子上。
他低頭,用那支宋憫送給他的匕首,狠狠劃開自己的手腕。
一個從小接受忠君愛國教育的讀書人,至少是他,永遠不會背叛、痛恨自己的皇帝。
除了一點小小的埋怨。為什么不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讓他在夢中睡去,至少比這時自己動手好受許多,不是么。
視線模糊間,他似乎看見了男人匆忙趕來的身影。他笑了下,其實這就夠了。
予我自由,陛下。
祝你自由,宋憫。
—予我自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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