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下午，余知嵐去了城里的一座寺廟。

　　并不是她出家的那座，也不是她待了三年的那座。

　　只是一個(gè)普通的、交通便利、香火鼎盛的城市寺廟。

　　她甚至不是來拜佛的。

　　她進(jìn)香，鞠躬，點(diǎn)了燭，又隨手投了功德箱——流程一氣呵成，像是多年前排練過一萬次的順序。

　　但她心里空得很，像只是替別人走了一套儀式。

　　她剛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撞上一個(gè)人。

　　那人穿著普通灰色西裝，一只手還拿著未拆封的香，兩人彼此退了半步，他開口：“對不起�！�

　　她抬頭看他一眼：“沒事�！�

　　男人微怔了一瞬。

　　他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她的臉很干凈，沒什么表情。甚至有點(diǎn)空洞。

　　“你不是來拜佛的吧�！彼摽诙�。

　　她看了他一眼，沒笑：“你倒看得出來�！�

　　他說：“你看著不像香客。”

　　“我也不是�！�

　　余知嵐轉(zhuǎn)身就走，腳步不快。

　　陳遇之看著她的背影走出寺門，手里的香還沒點(diǎn)上，手機(jī)這時(shí)震了兩下。

　　他低頭，是工作群催方案的消息。

　　再抬頭，她已經(jīng)在人群中消失了。

　　他忽然覺得，這城市很吵。

　　02.
　　余知嵐開始找工作。

　　簡歷上的斷檔期是個(gè)問題。

　　她刪掉了“出家”兩個(gè)字，換成了“專職照顧家庭”，一整年半。

　　她去了一家文化基金會面試，復(fù)試時(shí)，面試官遲到了十五分鐘。

　　門一開，她抬頭，一愣。

　　是他。

　　那個(gè)說她“不是香客”的男人，此刻穿著比那天還隨意的襯衣，坐到了主位，掃了一眼面試名單：“你是……余知嵐？”

　　她點(diǎn)頭，不緊不慢：“是我。”

　　陳遇之心里“咯噔”一下。

　　他沒想到會再見，更沒想到是在自己公司的辦公室里。

　　“我們是不是見過？”他試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化解尷尬。

　　“你問這個(gè)，已經(jīng)說明你記得了�！彼磫�。

　　他被噎了一下，低頭笑了笑，轉(zhuǎn)身翻面前的資料。

　　她的簡歷上那段“家庭照顧期”像一道謎語，他知道她隱瞞了什么，但他也不急著戳破。

　　她坐得很直，不主動多說一句話。

　　“你來這里，是想做什么？”他問，不是標(biāo)準(zhǔn)流程，而是一種私人興趣。

　　“試著回到人群里�！彼鸬闷届o。

　　他盯著她看了三秒，忽然覺得胸口有點(diǎn)堵。

　　這個(gè)城市太習(xí)慣“包裝自己”的人了。

　　他已經(jīng)很久沒遇見一個(gè)人，愿意用“回到人群”這樣的說法。

　　她不是來展示什么的。

　　“你通過了�！彼f，“回去等通知吧�！�

　　她起身，輕輕點(diǎn)了頭：“謝謝�！�

　　走出門前，她忽然停下腳步：“那天你說我不是香客�！�

　　“嗯�！�

　　“其實(shí)……我曾經(jīng)是個(gè)出家人。”

　　說完，她沒有回頭，徑直走了出去。

　　辦公室靜了幾秒。

　　陳遇之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嘴角慢慢揚(yáng)起。

　　他忽然開始期待下次見面了。

　　03.
　　余知嵐正式入職的第一周，沒人知道她和陳遇之“見過”。

　　她也從不主動與他打交道，只埋頭做事。

　　她被分到一個(gè)文化保護(hù)項(xiàng)目組，負(fù)責(zé)資料統(tǒng)籌和文案支持。

　　工作不算難，但節(jié)奏很緊。她每天安靜地坐在角落，不參與辦公室里的閑聊，也從不搶風(fēng)頭。

　　只有陳遇之偶爾會從玻璃會議室看向外面，目光穿過一整片人聲，落到她身上。

　　她總是坐得極穩(wěn)。

　　像一塊石頭，但又不冷。是那種被山雨打過之后，慢慢風(fēng)干的石頭。

　　項(xiàng)目啟動兩周后，第一次外出走訪定在周五，地點(diǎn)是市郊一個(gè)舊書庫改建場地。

　　組長臨時(shí)有事，陳遇之決定親自去一趟。

　　“余知嵐，你跟我一起�！彼f。

　　她抬頭，點(diǎn)頭，沒有遲疑：“好的�！�

　　車是陳遇之自己開的。

　　她坐在副駕，頭靠著車窗，一路沉默。

　　快到的時(shí)候，他忽然問：“三年都在寺里？”

　　她沒意外他問這個(gè)，“你早就想問了嗎？”

　　他輕笑一聲：“余小姐總是一針見血�！�

　　她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風(fēng)從半開的車窗灌進(jìn)來，他瞥見她被風(fēng)吹起的一縷發(fā)絲，落在肩頭，凌亂，卻柔軟。

　　“你出家，是因?yàn)榭雌�？�?br>
　　“不是，”她淡淡地說，“是因?yàn)楹ε禄钪��！?br>
　　他說不出話來。

　　直到書庫走訪結(jié)束，外頭落了小雨。

　　他撐傘送她走到路邊公交站時(shí)，天色已經(jīng)暗了。

　　她拒絕了他的送車，說自己要試著恢復(fù)日常生活節(jié)奏。

　　臨上車前，她忽然回頭看他：“你也是個(gè)怕活著的人吧�！�

　　那一瞬，他怔住了。

　　她卻笑了笑，像是隨口一說：“不過沒關(guān)系，怕也要活著。”

　　公交車緩緩駛離。

　　她沒有再回頭，而他站在原地，雨滴砸在傘面上，像是佛鐘外的風(fēng)，敲得他心口發(fā)悶。

　　她不只是安靜。她像一面鏡子，照見了他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部分。

　　而他，開始不確定——自己靠近她，是想救她，還是想被她救。

　　04.
　　陳遇之不止一次在茶水間遇見余知嵐。

　　她總是自己帶飯，用玻璃保鮮盒裝得規(guī)整——飯、兩道菜，少油、少鹽，沒有肉，幾乎每天都不同，卻都有一種素凈的講究。

　　她吃得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久，從不玩手機(jī)，也不參與任何閑聊。

　　她會用一張紙巾鋪在桌上，再放飯盒。

　　用完水杯后，她會把杯子晾干倒扣在紙上，再擦干手指縫。

　　她從不做出頭鳥，也從不落后。

　　有一次陳遇之加班到深夜，看到她站在會議室角落清理PPT的修改稿，動作不快，卻極其耐心。

　　排版對齊線都拉到像寺院的磚縫一樣整齊。

　　他忍不住說：“你做事真講究�！�

　　她抬頭：“講究，不是為了給人看，是為了自己心安�！�

　　他說不出話來。

　　那天夜里，她在打印間蹲下收紙張時(shí)，順手將散落的一摞打印紙理得齊整。

　　站起來時(shí)，她下意識地合了一下手，像是習(xí)慣性地要行個(gè)小禮，然后才意識到這是辦公室，不是廟門。

　　她輕輕頓了一下，手指重新松開。陳遇之站在門口看著，沒有出聲。

　　他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忽然理解了什么叫“身上有風(fēng)”。

　　不是風(fēng)吹她。而是她身上自帶一陣，緩慢，不擾人，卻可以在不知不覺間，將周圍都變得安靜下來。

　　后來他問她：“你在廟里，過得開心嗎？”

　　她想了很久才說：“廟里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

　　他問：“那為什么離開？”

　　她答：“廟，是讓我從痛里醒過來，不是讓我一輩子待著。”

　　他說：“你很清醒�！�

　　她看他一眼，輕聲說：“你不是�！�

　　那一刻，他有種很輕微的崩塌感。像被什么無聲地指出來，但又無法辯駁。

　　05.
　　去廣城出差那天，天象異常。

　　他們的航班取消，只能改坐高鐵，一路顛簸。

　　傍晚時(shí)分到達(dá)時(shí)，突降暴雨，整座城市像是被一場悶雷壓著，街道低洼處已經(jīng)開始積水。

　　原本預(yù)定的酒店也因會議爆滿出了差錯(cuò)，余知嵐安靜地接過工作人員道歉，抬頭看了陳遇之一眼。

　　陳遇之眉頭輕蹙：“只剩一間標(biāo)間？”

　　工作人員低聲：“是的，真的很抱歉�！�

　　她說：“沒關(guān)系，我不介意。”

　　他愣了一下，旋即點(diǎn)頭：“行吧，那就這樣�！�

　　進(jìn)了房間，鋪陳簡單，兩張床，窗外是豆大的雨點(diǎn)打在玻璃上。

　　余知嵐把傘晾好，坐在床邊，開始擦干自己外套上的水珠，一言不發(fā)。

　　他看她安靜的動作，忍不住道：“你真不覺得別扭？”

　　她抬頭：“我們只是借住一晚，我的心不會因此動蕩，就不會生別扭�！�

　　他說不出話來。

　　雨下得更大，像是撞擊屋檐的鼓聲。

　　她忽然起身，走到窗邊，把半開的窗合上，轉(zhuǎn)頭問他：“你害怕雨聲嗎？”

　　“……不算吧。”

　　“我以前怕。雨一大，廟里的屋頂會漏水，晚上睡覺能聽見滴答滴答，有一次滴在我頭頂一整晚�！�

　　她說得很平靜，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后來怎么辦？”

　　“就把床挪到角落，側(cè)睡，不讓自己聽到。再后來，就習(xí)慣了�！�

　　她頓了頓，“人可以習(xí)慣很多東西，只要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他說：“你等的是什么？”

　　她看著窗外的雨，聲音低卻清晰：“我想知道，一個(gè)真正活著的人，是什么樣子�！�

　　他看她背影良久，胸口忽然鈍鈍地痛了一下。

　　半夜兩點(diǎn)，他醒來。

　　雨還在下，房間安靜得能聽到水流從排水管溜下去的聲音。

　　她的床是空的。

　　他坐起身，穿上外套，走出房門。

　　她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披著風(fēng)衣，抱著一杯熱水。

　　他走過去，她側(cè)頭：“吵到你了？”

　　“你怎么不睡？”

　　“睡不著。城市的雨，和山里不一樣。太鬧了�！�

　　“那你站在這兒就能睡著了？”

　　“不能�！彼p輕一笑，“但能安靜一點(diǎn)。”

　　他靠著窗站在她身邊，看著雨中的街道模糊一片，燈火斑斕。忽然，他低聲問：

　　“如果我也是個(gè)怕活著的人，你會覺得我……不值得靠近嗎？”

　　她看著他，目光溫和卻不躲閃：“我不靠近‘值得’，我靠近‘真’�！�

　　他喉嚨輕輕動了動，卻沒再說什么。

　　風(fēng)從窗縫間滑進(jìn)來，拂過她的發(fā)梢。

　　她低頭喝了口水，動作沉靜，眉眼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慈悲——像廟里窗下燃過的檀香，沒再點(diǎn)燃，卻仍留著香氣。

　　那一夜，他第一次失眠，卻不是因?yàn)榻箲]，而是因?yàn)樗驹谀抢�，站得那么近，那么輕，卻不曾靠過來。

　　她不是他能擁有的人。

　　她是命運(yùn)的風(fēng)。

　　06.
　　那封信是用毛筆寫的。

　　紙張泛黃，是廟里常用的那種半生熟的竹漿紙，折得整整齊齊，寄件地址落款是她曾住三年的“無相禪院”。

　　余知嵐從公司前臺接過信的時(shí)候，整個(gè)人怔了好幾秒。

　　她沒告訴任何人她的舊廟名字，更不可能用它接收郵件。

　　她甚至連師父的法號都從通訊錄里刪了，以為這樣就能不再夢見那個(gè)山門。

　　她站在茶水間，把信慢慢拆開。

　　墨跡仍有些潮氣，仿佛是山雨剛停后的風(fēng)寫的。

　　“知嵐，山中春寒，你身子弱，衣物可曾備足？?師父在寺中，日日掃葉，日日念你。?你走后，老靜常常在你屋門口坐著不肯走，山貓夜里叫得也頻。?本不該寫信擾你紅塵腳步，只是近月里老覺耳邊聽見你喚我。?若是夢，便罷。若是真苦，不妨回山。?山門常開�！�

　　她讀到最后一句時(shí)，手指微微顫了一下。

　　陳遇之走進(jìn)茶水間時(shí)，看到的就是她站在角落，低頭望著信紙，整個(gè)人像一根線，一點(diǎn)風(fēng)吹就會斷。

　　“你還好吧？”

　　她抬頭，那一瞬，眼角有點(diǎn)紅，但沒有淚。

　　她沒說話，只是把信折好，遞給他。

　　他沒接，目光卻輕輕落在那行字上——“若是真苦，不妨回山。山門常開�！�

　　他頓了幾秒，說：“你想回去嗎？”

　　她搖頭：“不是想不想，是……那地方太干凈了�！�

　　他皺眉。

　　她苦笑：“我一開始出家，就是因?yàn)椴幌朊鎸ΑＮ矣X得自己活得太丑陋，想去找一處能把一切洗掉的地方�！�

　　“那現(xiàn)在呢？”

　　她看著他，聲音很輕，卻極穩(wěn)：“現(xiàn)在我知道了，人的執(zhí)念洗不掉的。只能帶著走�！�

　　那天晚上她加班到很晚，陳遇之沒有說一句安慰話，只在她離開辦公室時(shí)把一杯熱牛奶放在她桌上。

　　她沒說謝，只是在路燈下回了他一個(gè)很淺的笑——那個(gè)笑藏著一點(diǎn)疲倦，一點(diǎn)羞愧，還有一點(diǎn)尚未放下的告別。

　　那晚她夢見山門。

　　夢里的自己跪在檐下，雨很大，她的肩膀濕透了。

　　她沒有開口，但夢中的師父看著她，輕輕道了一句：“你在俗世站不穩(wěn)，是因?yàn)槟悴豢显從莻�(gè)‘離開廟門’的自己�！�

　　她在夢里哭了。

　　醒來時(shí)，窗外晨光初起，她卻再也睡不回去了。

　　她看見手機(jī)屏幕上，陳遇之發(fā)來的消息只有一句話：

　　“如果那道門你不想回去，那我陪你走下去�！�

　　07.
　　夜里十一點(diǎn)，公司樓層已空。

　　余知嵐一個(gè)人坐在會議室的投影前，眼圈泛紅，屏幕上正播放的是他們籌備許久的文化影像片樣片。

　　前段資料出錯(cuò)，主角的生平背景被混剪了另一位已故人物，造成重大失誤。

　　導(dǎo)演情緒失控，團(tuán)隊(duì)質(zhì)疑她沒有把關(guān)，幾乎所有火力都落在她身上。

　　她沒有為自己辯解。她說：“我負(fù)責(zé)。”

　　但她沒解釋，她那天其實(shí)熬夜把資料理好了，提交版本也無誤。

　　錯(cuò)出現(xiàn)在后期二次調(diào)色剪輯，她卻沒再檢查一遍。

　　——是她的疏忽，也是她的默認(rèn)。

　　她太累了。

　　不是身體的累。

　　她明明努力在適應(yīng)塵世，卻一再被告知“你不夠快”、“你不合群”、“你太冷”、“你不像我們”。

　　她靜靜坐著，投影的光打在她臉上，像寺里晨鐘未響前的燭火——忽明忽暗，孤獨(dú)又堅(jiān)韌。

　　門推開，是陳遇之。

　　他沒有說話，只輕輕關(guān)上門，然后坐到她旁邊。

　　她偏頭看了他一眼，聲音啞得不像話：“你怎么還沒走？”

　　“我看到投影室的燈沒關(guān)�！�

　　她低頭輕笑了一下，笑里卻有點(diǎn)哽咽。

　　他側(cè)過身，看她那張平時(shí)總是沉靜如水的臉此刻在輕微發(fā)抖，眼尾紅紅的，卻硬是不肯掉下一滴眼淚。

　　“他們都說我……不合群、不懂人情世故、不夠現(xiàn)實(shí)�！�

　　她終于開口，聲音像破碎的鐘聲。

　　“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在學(xué)了。我學(xué)著笑、學(xué)著快點(diǎn)反應(yīng)、學(xué)著別在意……可我就是做不到�！�

　　他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只是從椅子上站起，走過去，輕輕抱住了她。

　　她先是一僵，然后在一瞬間，所有壓抑住的東西像被擊破的堤壩一樣傾瀉下來。

　　她沒有哭出聲音，只是緊緊攥著他的襯衫，整個(gè)人像是沉進(jìn)了一個(gè)黑暗深井里，而他就是井邊唯一伸下來的一只手。

　　他不問她過去，也不安慰。他只是抱著她，一動不動。

　　過了很久，她輕輕說了一句：“在寺里，哭是要跪著的�！�

　　他低頭貼在她耳邊：“在我這里，哭是自由的�！�

　　她閉上眼，眼淚終于落下來。

　　她不是要被懂，她只是太累了。

　　而這夜，他不是來解救她的。

　　他只是用自己的存在告訴她——你可以，柔軟一點(diǎn)。

　　08.
　　那晚之后，他們之間變了。

　　不是突兀的熱烈，而是一種小范圍的氣溫上升。

　　像初春的風(fēng)，白天還冷，但陽光下已經(jīng)可以脫外套了。

　　她開始習(xí)慣性等他一起走。

　　他也不再躲著她的目光。

　　她沒再問他為什么抱她，他也沒解釋。

　　他們都默契地不提那晚，那一刻已經(jīng)說盡千言，此時(shí)言語顯得多余。

　　某天晚上，加班到十點(diǎn)，陳遇之照例把她送回去。

　　她住的地方是老城區(qū)一棟翻修過的公寓，樓道狹窄，沒有電梯。他陪她一路上到五樓，走得比她慢半步。

　　她停在門口，掏鑰匙。他忽然說：“你一個(gè)人住，不怕？”

　　“怕什么？”

　　“怕……夜里太安靜。”

　　她輕輕一笑：“我出家的第一年，夜里只有山風(fēng)和自己�！�

　　他點(diǎn)點(diǎn)頭，“那我今晚不走了�！�

　　她一愣：“你……”

　　“我不進(jìn)門，就在門口坐會兒�！彼戳怂谎郏暗饶闼宋以僮��！�

　　她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拒絕。

　　夜里十一點(diǎn)半，她做了個(gè)夢。

　　夢見山里的鐘樓塌了，自己站在廢墟上喊：“師父、師父——”

　　卻沒有人回應(yīng)。風(fēng)把灰卷起，掀開她僧衣下的腳，那腳上滿是血。

　　她一下驚醒，坐起身，喘得很急。

　　外面真的有風(fēng)，門口有動靜。

　　她輕輕開了門。

　　陳遇之正靠在樓道墻邊，手邊一杯已經(jīng)涼了的熱豆?jié){。

　　他一見她開門，立刻起身：“怎么了？”

　　她聲音還帶點(diǎn)夢意：“……做夢了。”

　　他遞過豆?jié){，像是早知道會用得上。

　　她接過，沒說謝謝，只靠著門框站了一會兒。

　　“你知道嗎，”她輕聲說，“我出家那年，也是在春天�！�

　　“但山里春天很短，很快就變冷。比城市還冷�！�

　　“我想象過還俗的樣子，沒想到……是真的那么冷�！�

　　他輕輕道：“你現(xiàn)在還冷嗎？”

　　她沒回答，只輕輕靠了一下他的肩。

　　“現(xiàn)在不冷了�！�

　　她沒說夢話，但他聽見了她的心事。

　　她也許終于愿意留下來試試看。

　　09.
　　午后公司前臺來電話，說有位穿僧衣的女士找她，稱是她“舊識”。

　　她怔了片刻，還是下了樓。

　　那人站在公司門口，穿著褪色的灰衣僧服，肩上披著一塊薄薄的黃褐袈裟，低眉順眼，眼神溫靜。

　　她一見余知嵐，便合掌行禮：“師姐�！�

　　余知嵐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最終還是抬手還了一禮。

　　“靜如�！彼吐暯辛藢Ψ降姆ㄌ�。

　　靜如是她在寺里三年間最親近的“同修”。

　　兩人曾一起掃院、抄經(jīng)、守夜。她出家那年才十八，聰慧、靈氣，不善言辭，卻有一種沉靜的堅(jiān)持。

　　此刻靜如眼神清澈地看著她：“師父身體不好，最近常念你。我們都盼你回去看看�！�

　　“……我知道。”余知嵐低聲說，“我收過信了�！�

　　靜如頓了頓，還是直言：“你是不是過得很辛苦？你身上那種……沉靜沒了。我看得出來�！�

　　她垂下眼：“這不是廟。沉靜沒用�！�

　　“可你不適合這里。”靜如聲音一輕，卻很堅(jiān)定，“你從來就不屬于這些�！�

　　她沒說話。站在繁華寫字樓前，穿著城市的衣服、涂著淺色口紅的自己，在此刻竟忽然生出一種“被抓住”的錯(cuò)覺。

　　仿佛她不該在這里，是“脫軌”的，是“走錯(cuò)路”的。

　　“師姐，山門一直為你開著。”靜如柔聲說，“你可以回來，哪怕只住一陣。”

　　這句話落下的那刻，有腳步聲從身后傳來。

　　“她不會回去了�！�

　　兩人齊刷刷看過去，是陳遇之。

　　他手里還拿著兩杯咖啡，走得不急，站定后將一杯遞給余知嵐。

　　她下意識接過。

　　“她現(xiàn)在很好�！彼f，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她在工作，在生活，在城市里站得住腳�！�

　　靜如眼神輕輕一動，看了看他們，又合掌微微一禮：“那便好�！�

　　她沒有再多留，轉(zhuǎn)身走了。

　　余知嵐看著她的背影，一動未動。直到那身袈裟徹底沒入人群，她才像終于松了一口氣，低聲說：
　　“她說得對……我確實(shí)不屬于這兒�！�

　　“你不是‘屬于’這里�！标愑鲋皖^看她，“你是選擇了留下�！�

　　“如果你因?yàn)閯訐u就說自己不適合，那你也太看不起這三年走出來的自己了�！�

　　她怔住，看著他。

　　他眼神平靜，沒有情緒，但那份堅(jiān)定，讓她眼眶一熱。

　　“我可以一直為你開門，”他緩緩說，“但我更希望你自己關(guān)上那道舊門�！�

　　她沒說話，只輕輕點(diǎn)頭，然后把咖啡舉起，喝了一口。

　　熱。

　　她忽然輕聲笑了：“你是我見過最不像城市人的城市人�！�

　　“那你呢？”他看著她。

　　“我啊，”她垂眼，“正在變成我從前害怕的樣子。但我想試試，能不能帶著過去活得很好�！�

　　他沒說話，只側(cè)過身，把她擋在身后，替她遮住了迎面而來的陽光。

　　那一刻，她第一次不再內(nèi)疚于“沒回廟”，也不再害怕“被人看見現(xiàn)在的樣子”。

　　她站在他身后，很安靜地，被他保護(hù)著。

　　10.
　　余知嵐那天給陳遇之發(fā)的消息很簡單：

　　“這個(gè)周末，有空嗎？我想回山一趟�！�

　　他沒有問什么山，也沒有多話，只回了兩個(gè)字：

　　“我去�！�

　　周六清晨，他們從城市出發(fā)，開了近四個(gè)小時(shí)車，才抵達(dá)山腳。

　　“廟在山腰，沒有公路，只能走�！�

　　“行�！彼f。

　　她背著一只舊帆布包，穿著最簡單的白襯衫和棉布褲，像是和這個(gè)山天然契合。

　　他跟在她后頭，一路聽她說：

　　“山里以前冬天沒暖氣，熱水要自己燒�！�

　　“我們早上四點(diǎn)起床，先掃院，再打鐘，打完鐘才能吃早粥�！�

　　“廟里戒葷，不止飲食，連言語也戒——不能說重話，也不能抱怨�！�

　　“我第一年睡不好，夢里總覺得風(fēng)里有人叫我名字。后來才知道，是我自己太吵，心沒靜�！�

　　她講得很輕，像是在講一場普通的天氣，一點(diǎn)都不苦情。

　　他卻聽得有點(diǎn)心里發(fā)沉。

　　走了一個(gè)小時(shí)，山門終于出現(xiàn)。木牌匾依舊，兩個(gè)字“無相”褪色卻不失莊重。

　　她站在山門前沒動，低聲說：“我走的時(shí)候，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回來。”

　　“但現(xiàn)在回來，覺得也沒什么�！�

　　他說：“你變了。”

　　她轉(zhuǎn)頭看他一眼：“變了嗎？”

　　“以前你提這里，是避諱；現(xiàn)在，是帶我來�！�

　　她笑了笑：“以前我覺得帶誰來看這兒，是一種褻瀆�，F(xiàn)在我覺得，真正干凈的人，是不會怕有人走進(jìn)來的。”

　　他沒說話，只抬頭看那山門，又低頭看她。

　　她忽然側(cè)過身：“我們進(jìn)去走走？”

　　“好�！�

　　廟里安靜，只有鳥鳴和風(fēng)吹過經(jīng)幡的聲音。

　　老樹下還擺著石桌，她坐下，拍了拍對面：“你信佛嗎？”

　　“我信人�！�

　　“那我問你，修行是什么？”

　　他想了想：“把自己活明白吧。”

　　她望著他，緩緩點(diǎn)頭：“差不多�！�

　　“我出家的第三年，有天我在掃地，忽然想到一句話：‘佛不是在廟里，是在你掃地的心里�！�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通了�？上乱豢涛矣峙铝�，我想——那我還留在廟里干什么？”

　　她看他，語氣慢慢柔下去：
　　“那天晚上我坐在山門外，整整一夜�！�

　　“我想，如果有誰來叫我，我就下山。”

　　“結(jié)果沒人來�！�

　　他低聲問：“那你最后怎么下的山？”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第二天，我自己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寫了什么？”

　　她低頭從包里拿出一本破舊的小冊子，撕下一頁，念給他聽：
　　“知嵐，若你執(zhí)意要離山，那就不必回頭了。山中無神，也無佛，只有你自己。你不是還俗，你是決定活一次真的人間。”

　　陳遇之聽完，沒說話。

　　她看著他，輕聲道：“謝謝你陪我來。我以為我不會讓任何人踏進(jìn)這里。”

　　“那你為什么帶我來？”

　　她笑了，很淡的一下，卻柔得像風(fēng)吹開水面：

　　“因?yàn)槟銇頃r(shí)，風(fēng)停了�！�

　　那天他們下山的時(shí)候，她走得很慢。

　　像每一步都在告別，但又不是沉重的道別——而是，終于允許自己帶著這段記憶，繼續(xù)往前走。

　　他走在她身邊，一直沒有拉她的手，卻在下一個(gè)轉(zhuǎn)角，遞給她一片楓葉。

　　“干凈得像你�！�

　　她接過，笑了：“紅的，對我來說太過了�！�

　　“出家人，不要妄自菲薄�！彼f。

　　那一刻，風(fēng)吹過山林，她輕輕合了手，望向天光。

　　11.
　　公司新項(xiàng)目啟動，陳遇之牽頭組織了一次“內(nèi)部交流會 + 周末短途旅行”，地點(diǎn)是郊區(qū)一處文化園區(qū)，帶團(tuán)隊(duì)走訪考察，也順便做團(tuán)隊(duì)建設(shè)。

　　余知嵐作為項(xiàng)目資料負(fù)責(zé)人自然也在。

　　她不喜歡這種集體活動，從第一天開始就安靜地做事、吃飯、走路——離人不遠(yuǎn)，也從不主動靠近。

　　但總有人看得出微妙。

　　第一天下午，有人打趣：

　　“陳總好像特別照顧小余啊。”

　　“是啊，今天開會都特意等她到才開始�！�

　　“她不是那個(gè)什么……聽說以前在寺里出過家的？真的假的？”

　　“不會吧？那也太玄了……但看她是挺冷的。”

　　這話傳到她耳邊，是在她倒水回來時(shí)路過洗手間門口。

　　她沒說話，腳步也沒停。

　　晚上項(xiàng)目匯報(bào)結(jié)束后，團(tuán)隊(duì)吃飯，她一如既往坐在角落。她正低頭回資料時(shí)，一只手把她碗邊的茶杯換了。

　　“你這個(gè)是涼的，別喝了�！�

　　是陳遇之。

　　那一瞬，原本喧鬧的桌邊靜了半秒。

　　他坐下，自然地和她并排，說了句：“資料做得挺好，明天一起去現(xiàn)場�！�

　　她“嗯”了一聲。

　　對面組員低聲笑：“陳總，是不是要帶人家回山里取材�。俊�

　　氣氛一頓，幾人竊笑。

　　余知嵐眼神動了一下，正準(zhǔn)備起身，被他輕輕按住了手腕。

　　他抬頭，聲音不輕不重，卻字字穩(wěn)準(zhǔn)：

　　“她出過家，也做過許多別人不敢做的決定�！�

　　“她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一桌人安靜下來。

　　他補(bǔ)了一句：“我尊重她，也喜歡她——不管她過去是什么樣。”

　　這句話落下時(shí)，余知嵐抬頭看著他，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人直白地“喜歡”。

　　她沒有驚慌，也沒有逃避。

　　只是點(diǎn)頭，聲音極輕，但清晰：“我也喜歡你�！�

　　那天晚上，他們一起從園區(qū)步行回住處。

　　夜里有風(fēng)，遠(yuǎn)處有鐘聲。

　　她忽然停下腳步，說：“你不覺得我們現(xiàn)在……太像電視劇了嗎？”

　　他偏頭看她：“你不是說過，活著就是修行？”

　　“現(xiàn)在你在凡間，我也在了�！�

　　“我們就該演一場凡間的戲�！�

　　她笑了，低頭握住了他的手。

　　那一刻，她不再是“從廟里出來”的那個(gè)隱形人。

　　她是站在他身邊，真正走在人群里、被看見也不躲藏的余知嵐。

　　12.

　　那天的講座，是在一間老劇院改建的小型文學(xué)空間舉辦的。

　　主題是“個(gè)體與精神的旅程”，受邀者都是當(dāng)代非虛構(gòu)作者，有經(jīng)歷、有思考、有傷痕。

　　余知嵐的那一篇，最初只是一個(gè)匿名投稿，題目叫《離山記》。

　　但她沒想到，那篇文章會引發(fā)那么多共鳴：有人留言說“謝謝你寫出來，讓我知道并不是只有我一個(gè)人不合群”，有人說“原來出家也不是放棄，而是另一種尋找”。

　　后來，出版社請她寫成短集。

　　再后來，這場分享會找到了她。

　　她起初拒絕了。但陳遇之只說了一句：“你已經(jīng)走了那么遠(yuǎn)，為什么不讓別人看到你是怎么走出來的？”

　　她想了幾天，答應(yīng)了。

　　那天下午，劇院不大，卻坐得滿滿。

　　她穿了一件素白色的長裙，搭灰藍(lán)毛衣，站在講臺前時(shí)，一眼掃過觀眾席，沒有刻意找人——但她知道他在哪兒。

　　他一直在——從她第一次哭，從她遞出信，從她帶他回山，從他說“喜歡她”的那刻起。

　　她沒有提“陳遇之”這名字，整場分享里。

　　但他說過：“你講你的，我聽我的�！�

　　她開場那句是這樣說的：
　　“我不是一個(gè)有信仰的人。但我曾經(jīng)非常努力地想成為這樣的人。”

　　她講了自己出家的原因，不帶苦情——只是平靜地講述。

　　“我曾經(jīng)以為出家是為了清凈，后來才知道，清凈不是地理概念，而是心理決定�！�

　　“山里有風(fēng)，也有欲望。人間有喧嘩，也有寧靜�！�

　　“我曾經(jīng)在山門前徘徊很久，不知道要不要回來。但有一天，我對自己說：你不必等誰來接你，你就是那個(gè)可以帶自己回去的人�！�

　　她講到這里時(shí)，臺下很靜。

　　有人默默低頭，有人握緊了膝蓋。

　　而他，就坐在第六排靠左的位置，身邊沒人。

　　她最后說：
　　“我叫余知嵐。過去的我在山上，現(xiàn)在的我生活在城市里�！�

　　“我不再問‘哪里才是歸處’�！�

　　“因?yàn)槲覑鄣娜嗽谶@里，我的生活也在這里�！�

　　“我不是離山了�！�

　　“我回歸人間�！�

　　講座結(jié)束后，她在人群簇?fù)碇凶呦屡_。

　　燈光比她預(yù)想得更熱，臺階有點(diǎn)滑。

　　她有點(diǎn)累，卻穩(wěn)穩(wěn)地走了過去。

　　他沒有上前擁抱她，只是伸出手。

　　她把手放進(jìn)他掌心。

　　燈光落下時(shí)，她低聲問：“我講得好嗎？”

　　他看著她，笑了：“你講的是你自己。沒有人比你更好�！�

　　他們一起走進(jìn)了雨后的街道。

　　城市在落雨后像山一樣安靜。

　　她走在他身邊，終于明白了一件事：

　　不是離開廟的人才叫還俗，而是愿意在人群中做回自己的人，才叫真正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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