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大家應(yīng)該都聽過一個故事。歐洲，中世紀(jì)，人類的皮膚還帶著海水的咸腥，汗水與香水同時蒸發(fā)耗盡，教堂的十字架金銀砌筑，老鼠不在地下，在腳邊；街角瓜果腐爛，刑場雪落成灰，菜葉和唾沫擊打同一方向，重錘粉碎每一個惡人的頭骨，孩童竊取細(xì)針，后偷金。這被處以極刑的盜賊凜然認(rèn)罪別無辯詞，沉默冰冷如膝下硬石，待獄卒森冷問及遺言，才終于落淚，將頭磕下，請求再見母親最后一面——因那生命最后的最真心，兒只對媽吐得出呀！女人披破布為衣，風(fēng)塵仆仆從棚屋趕來，擁賊子殘破肉身，撫血痕泣淚。眾人叫喊著罪犯的死期，目光穿透母親的后背將他凌遲。而在眾人看不見的過去，他也曾冒雪夜行討要發(fā)霉的面包，在胡亂的踩踏中屏住呼吸，食下干澀的樹皮，飲取堅硬的雨水；他也曾隔著淚水遙望火紅的人群，用單薄的皮肉換裂開的布帛，將沙礫與疼痛一齊咽進(jìn)腸胃；黃牛般的靈魂吐出鉆石和藥草，弟妹捱過了苦寒，母親撐過了疾病，賊人的頭顱朝向撒旦。如今他的淚水是燙的，目光是冷的，顫抖的嘴唇吻過青紫的耳垂。如今，女人發(fā)出銳利的慘叫，暈倒在他腿邊，臺下群眾一時死凈般寂靜。他眼底含淚，淚中有光，吐出血肉模糊的碎塊，笑得癲狂：我也曾是個善良柔情的苦命人，是你，是你用淚水宣判了我的死刑��！

　　不，我不是說我缺少一扇耳朵來嚼碎，也沒有貧困和勇敢到行使偷竊，在過去的家中擔(dān)當(dāng)?shù)氖仟?dú)女，意象不覆蓋暗語，沒有堅韌不拔或隱忍不發(fā)。這個故事的象征性不在這里，短句只是幻想的面具，遠(yuǎn)離真實；散落的零碎中沒有坦誠甚至價值，一個詞語足夠吞噬一切：淚水。嬰兒的淚水指揮絕望的生成，學(xué)生的淚水公開懲處的明細(xì)；弱者哭泣，更激唾沫合流，罪犯落淚，化悲痛為獵奇。我們都是知道淚水含義的人，或者不知道，盡管說吧。而，在你們不會說出口的事實上，同情離不開喜悅，傷害等同于贈禮，悔恨與愛惜是因為對象早已死去，袒露前探好最和平的路，豐富向來齷齪。第一次落淚是無法忍受，不經(jīng)意掘?qū)�，第二次落淚是存心試探，權(quán)力被迫讓渡，第三次開始則是純粹的不潔，向黑魔法獻(xiàn)祭真實。沒有任何辦法。到那個時候戕害生命的已經(jīng)不是淚水——淚水本身是沒有魔力的，一滴滴鹽水匯到海洋才會淹死呼吸。見證淚水誕生的那一刻人就對自己犯了殘忍的罪，傀儡也好海綿也罷，當(dāng)人解開淚水在眼眶匯聚的步驟，當(dāng)人在教學(xué)中了解到紅眼病的癥狀，當(dāng)淚水在讀秒中落下，當(dāng)?shù)谝淮�，淚水在消失前發(fā)揮了絲毫價值，死刑就已經(jīng)提前到來了。

　　不，我不是說我早就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懲罰從不大過罪行。白/皙的女人同尖角帽被塞進(jìn)釘滿鋼針的木桶，難道你認(rèn)為我會覺得母親的懷抱長滿荊棘、比千刀萬剮要來得更痛？我沒有那樣生動的母親。我的母親溫柔、沉默、可憐，是進(jìn)入任何敘事都可以無辜的人。動物，原始動物，雜草，單獨(dú)一根。蝴蝶圍繞她起舞，騾子舔舐她的臉頰，比起殺雞她寧可砍向自己，連蒼蠅都不會趕走，只砍柴。一些人會一次性砍很多柴，一些人永遠(yuǎn)不砍柴，她把后山的樹砍遍了，無限活力地。自然不會是連根。你們連砍柴也沒見過嗎？我三歲就已經(jīng)看膩它了。三歲往前三年我剛出生，還是很新的人，被她用舊的死去的布包起，背到山里去。山里一直有些故事，當(dāng)時最臨近的應(yīng)該是這個，一個身患重病的頑固的老人，家里人盡心盡力關(guān)愛伺候著她，都想在她人生最后一段時間多給些陪伴，但老人不愿就此交出對自己的掌控權(quán)，對象是死神也好家人也好，她都不打算順從。她還想在離開前多做些事情，不是夢想，僅僅是浪費(fèi)力氣揮霍精神的事情，比如翻出家門，比如上山。山上總是有草木的，她在林中游蕩了很久，太陽落下了兩回，黑云遮住天空，狂風(fēng)中她快樂、滿足，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對世界無可隱瞞，攀著樹大笑，笑著笑著就開始哭，不斷摩挲樹皮，然后整棵樹都斷了，壓倒她，砸暈她，她就在對樹的擁抱中與世長辭了。家里人來找的時候它被雨水浸泡了好幾天，整個人都很白，皺了，肥大。提起這個故事沒有別的原因，那會兒我才一歲，是我聽過的第一個謊言。三歲之后她沒背過我了，只是指著前路，示意我不要跟丟了。不是說從那以后她就視我為陌生人了，她始終對我進(jìn)行著愛意的贈送，大雨降臨之前將我藏在懷中。我是重過羔羊的石頭，背光下看不清她的臉，只聽得見很重的喘息。我喊她媽媽。我看不清她，這事情常常發(fā)生。但是在昏暗的棚中我便能看見了，每天清晨，每天深夜。那是不正規(guī)的養(yǎng)殖處，沒有頭冠的雞以糞便維生，清水順著傷痕布滿一張順從的臉，騷臭是真正的主人……你們從前沒有看到，現(xiàn)在也不必看到。還是說說我該有的經(jīng)歷吧，用回你們的語言。后來我離開棚屋，進(jìn)入高大的學(xué)府，食用了真正的在電飯鍋中煮熟的大米，思想經(jīng)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入侵，專業(yè)的機(jī)車割平疼痛的山脈，灑下術(shù)語的種子。在那之前只是除草，遺忘之后重構(gòu)，縫隙中的根莖沒有留存的必要，心理學(xué)是為了自助、救人，還是應(yīng)試，或者征服、迎擊，不可解答，無足輕重……

　　不，我沒有和她聊過這個，這個以外的也沒有，后來的后來也沒有……我為什么要？刀俎有刀俎的語言，魚肉交流時沉默。什么都不說但彼此就是能明白。何況，不是我不要的。發(fā)酸的粥冒細(xì)密的泡，木門的縫隙里種滿了肥厚的蟲，酒瓶在腦袋上碎開綠色的花，蛇皮袋子撕扯不開，汗水精水混在一起油膩膩像膠，豬的肉/棍進(jìn)出驢的骨架，她全都不吭一聲。有一次她去晾一件衣服，工作服，土黃熏著白色。窗戶上沒有光亮，她就坐在地上看衣服陰干。衣服臭了，干了，房間里臭氣推搡疊加，整個下午她一動不動，吐息如嘆氣般沉重。這種下午我經(jīng)歷過很多，再經(jīng)歷九年又怎樣呢？你們時常疑惑，為什么我能忍受你們給出的測驗，為什么我還不長出第三條腿、第三只手，為什么我還不將自己掐死、揍死，原因就在這里。你吸食過蜂蜜，還會覺得蘋果清甜嗎？你們盡管說會吧，我不是你們之一。那個傍晚她又把衣服洗了一遍，桿子頗不開的玻璃她用身體破開了，在惡心的血泊中扭著丑陋的姿態(tài)，瞳孔里全是軟弱的火焰。那就是死亡的彩排，我死也不要做。在這樣的場景中，工作人員出現(xiàn)過許多遍，把門捶到癟去，用機(jī)器制造籠罩屋頂?shù)穆暡ǎ芷鹗终拼蟮耐陆爻雎�。許多次人們像面對遺跡一樣小心環(huán)舉手臂進(jìn)行保護(hù)，而她是恐龍時代的原始人，永遠(yuǎn)無法從踩踏中回過神來。就算有，也得不到現(xiàn)代人的智識。它們對她做出標(biāo)語記錄，化石化她的每一次呼吸，做出真正意義上的背叛與拋棄。同時我被帶到人類語言中的學(xué)校，遇到了許許多多可以互相替代的人類，學(xué)習(xí)了自然的客觀知識與社會的運(yùn)作原理，默寫中子原子和粒子，面對一切問題緘口不言。在初識字詞的階段我嘗試向它們說清一切如何發(fā)生，閃光燈下，布景棚中，它們送來一臺全新的輔助輪椅和更為嶄新的羽絨服。我十分驚訝，十分恐懼……

　　不，我沒有責(zé)怪救助人員的意思，我十二萬分感謝。最初我沒有“為何不直接破開那扇門”的疑問，后來、如今、今后，也都不會有。我不會回憶起它們在微笑時以外的任何模樣，事實上，記起不曾見過的物什這件事，本來就是不可能的。接連骨頭時，它們是微笑著的，捆縛雙手時，它們是微笑的。后來我學(xué)習(xí)說話、不說話，它們?nèi)允切Φ�，非常可親。同學(xué)的皮球砸來，它們微笑，撕掉手上的繃帶，它們微笑，填報家庭成員表，它們微笑，只要行為的對象是我，它們微笑。我做噩夢，夢里全是笑臉，醒來許多顆頭湊近：小朋友，你很難過吧？

　　不，我不是說我不難過，不是說我很難過，我怎么知道？這重要嗎？誰在乎嗎？

　　是的，我知道你們在乎，不，對不起。錯全部在我。那個時候我滿心愚蠢與虛榮，以為流水經(jīng)過千山還是流水。你們教會我如何使用文字，傳授我揮霍修辭的能力，讓我得以從砧板上跳起，重新融入這虛偽的族群。我們用著相同的語言，交流十分便捷快速，空氣中充滿效率的音符。它們建議我將陳述改為斥責(zé)，坐在可折疊的鐵椅上，拇指不停互相交疊，身子向前傾來。那建議是建議與否根本無需疑問。我確實也那樣做了。或者說，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做的，但確實那樣做了。有一個男人嗎？嗯。有時代的結(jié)節(jié)嗎？也許。有很多暴力嗎？我不清楚。精神上的欺凌！有嗎！有吧。恨？有吧。痛？有吧。愛？有吧。反抗？有的。學(xué)生證呢？有的。我是持著學(xué)生證上去的。這種羞辱我現(xiàn)在才能明白。我們是在攝影棚里進(jìn)行交流的。哈，交流，又出現(xiàn)那個問題了，你們給我兩個選擇，一是跟出既定的答案，以必然的好人模樣偷生；二是回答一種錯誤，死后再次被好模樣指點(diǎn)，以促進(jìn)更多好模樣的繁衍。我在這樣的局中，竟然敢幻想自己能夠脫離。總是這樣子的，你們給出一些明示，更多的是讓事實變成隱喻。一后面是什么，二嗎？二加二等于幾，三嗎？答案有著一百萬個。整整一百萬篇訃告在死后出現(xiàn)。你們甚至回回都給我水喝，最干凈的紙疊成立體缺口倒三角，里頭盛滿無法流通的死水，就為了送出最惡毒的嘲諷：這里水的仍是水，卻絕不是你上次喝的水。最痛苦的就是這個，我本性不壞，骨子里有著好品質(zhì)，卻不得不成為鏡子反射你們的齷齪。

　　容我說一些實話吧，從開始你們就是這樣打算的：先用許諾贖下一苗豬崽，在她身上實驗百害無一利的方子，伴隨癥是白眼、嘲諷，和無法與之相融的社會；之后她會長成八只手腳的侏儒，隨時準(zhǔn)備著千百倍報復(fù)，你們則嚴(yán)加防護(hù)，把全部的好食品、好補(bǔ)助、好情感都倒光，然后搖晃著空瓶子對外反問，沒有進(jìn)入那里，又會到哪兒去呢�；蛘�，還是你們來告訴我吧，疑問還是反問，你們來告訴我吧；□□等待的答案，你們先來選吧。發(fā)書時你們明確提出了請求，兩根手指扯了下塑料捆繩，牛皮紙近乎完好，你們中的一個問：誰有刀？你們忙前忙后，五百本書分了三個人搬了兩趟。上一回你們這樣忙碌是升學(xué)考，得到有學(xué)生約了在廁所傳答案的消息，每只筆袋都翻了個透，一個個叫出去翻衣物、立毒誓。我確實，確實掏出了一把菜刀，那是因為我誠實，但你們只能看出我需要被管制。怎么會這樣呢。我們好像生活在兩模兩樣的世界中。怎么會這樣呢？每次都如此。一節(jié)體育課，跑完八百米后可以自由活動，好熱，夏天，知了伏在地上，樹蔭下擠滿好多人。這個時候，你作為一個口渴難耐、無處休憩、無所事事的人，到底會怎么做？肥蟲是竹節(jié)的贈禮，沒有被嚼碎，就會去嚼碎——外衣相同著三千個齊齊向首領(lǐng)敬禮的群體，沒有一人愿意明白。讀不懂文字外的語言自然是悲哀的，悲哀的不是我。我的母親是最符合校訓(xùn)的人，天真愚蠢，勤奮刻苦，渴望一切，沒有歧視，沒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你們?yōu)槭裁床贿x擇她呢？當(dāng)時她嘶吼著落淚，而我只是默視著反抗與拒絕的發(fā)生，鎮(zhèn)定劑給了她，溫牛奶給了我。為什么你們要帶走我呢？夏夜新雨比盒裝牛奶鮮甜得多。我只是不痛不癢地點(diǎn)了下頭，叫了幾聲你好，她扒著門檻，指甲全都折斷，你們真的看不見？再或者你們對含義的追求真瘋了魔，人性全無，正是看重那道門檻可以寓意豐厚、變成生與死的殊途，才鐵了心拋棄她？退十萬步吧，假使你們真的想要給我救助，就當(dāng)你們經(jīng)驗豐厚敏銳成熟，就當(dāng)你們恐懼親自殺死無法馴化的成年野獸，就當(dāng)你們真的力求實現(xiàn)什么理想，就當(dāng)世界沒有真相，就當(dāng)那生活的底色是最終回歸孤獨(dú)的自我判斷吧……不，那是假的，我怎么能再陷入已知虛假的敘事呢？

　　你們選擇我，將我?guī)砘�，就叫它基地吧，名詞沒有私心。你們供我吃、穿，待我用新奇的故事反哺——最初是這樣的，最初的最初，我們冷漠地平等著。那天我吃著窗口十二元一份的學(xué)生餐，在角落動筷，裝作接收不到議論和鄙夷，咽下鋼板一樣的土豆條。你們抗舉著儀器出現(xiàn)，烏泱泱一片黑衣，把賬記在臺本。我哭了，因為眼神穿透你們也看不到太陽，生理性的凍傷。你們讓我保持那個姿勢，拍了三個角度的三次落淚。我落淚，是因為我太恨自己已經(jīng)明白，在看到你們的第一眼，我就已經(jīng)看到你們的每一步腳印在哪里落下、將來又要去往何方。我太痛苦地看到自己將如何快速地同你們?nèi)跒橐惑w，共享多少同族的語法，如何故作無意地發(fā)現(xiàn)欺騙的用處，誤入歧途。讓我們回到那個造句，曾經(jīng)我也相信每一個文字是真實，信奉無恥的靈魂，跳進(jìn)美麗的陷阱，曾經(jīng)我也探求世界的真理，找尋自己的平衡。后來，不，不是因為我長大了，這兩分鐘后的后來里我閱讀了書本，穿梭于人群，登上演講臺宣讀文字。我哭了，你們也哭了，哭泣像呼吸和欺騙一樣簡單。結(jié)束后有個女人問我能不能給我一個擁抱，她哭得幾乎抽搐，我說好，她就緊緊掐住我一樣抱住我。我被迫仰著頭，天花板有好多電影膠片狀的裝飾，灰塵落進(jìn)我的眼睛里，我又哭了，大聲嚎啕。我想起我媽媽，她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她痛苦，有最高的哭泣的資格�？墒悄且凰查g我竟然在想，她是否也會故意咬掉腔壁的紅肉、干瞪許久雙眼，就為了演示一場哭泣，同我此刻一般。我完全理解了你們，完全成為了你們。擁抱是絨毛鎖銬是溫暖謀殺是甜蜜束縛嗎？我已經(jīng)無法擁抱，無法發(fā)出聲響。我推開她，被隱喻毒成啞巴。你們灌我最新的溫水，五指鋒利的釘耙一樣安撫我的背。而我只是在想，我的母親，她為什么毫無怨言，從不真正怒罵什么，為什么她還不尋死，存活在這骯臟的人世。惟一的可能便是：她是一個真正的啞巴。

　　是啊，我殺死了她，那又怎樣呢？我確實有一把菜刀，確實飼之以血肉，確實用淚水詐騙，可是，靈魂在顫抖，雙手痛苦得不得了，淚水就要流干了……請你們原諒我，相信我，相信世上的萬物皆有所指，隱喻真的存在、從未倒果為因，請您相信您的耳朵，相信人會改變，相信生路能被讓出，請您聽好您的語言，相信一種隱喻，相信一種悔恨。啊，我的罪，因我是這世上惟一的苦行僧！弒母之罪！彌天大惡！該如何贖清！上帝贈世人以牙仙，斷其根本善惡，取蛀牙換健全人格。這樣的事實，我是在夢中才想起的。昨日，我在夢中掉了兩顆智齒，我相信那愚蠢的智慧也將離我遠(yuǎn)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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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開學(xué)了。複健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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