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療養(yǎng)院回到家是下午，殘陽如血，余暉撒在廊檐下的月見臺上。
　　阿深推著輪椅，把爺爺暫時安置在月見臺，正好能看見尚未落幕的黃昏。

　　石燈籠已經(jīng)亮起來，阿深轉(zhuǎn)身打開了唱片機，里面悠悠傳來舒緩的提琴曲，醫(yī)生囑咐可以多給爺爺聽音樂。

　　除此之外，院子里只有溪流水聲和驚鹿時不時叩擊石板的清脆聲音。

　　“阿深啊，現(xiàn)在是多少年了？”

　　蒼老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許久沒聽見爺爺叫自己，阿深愣了一會才回答：“2023年了，爺爺�！�

　　“2023年了……”老人喃喃著，蒼老的背影仿佛爬滿疲憊，像是堅持了很久的事情忽然之間沒有了意義般，暮氣沉沉壓下來。

　　爺爺早年的研究課題是平行時空，一個在上世紀(jì)只能被唯心主義相信的理論，在本世紀(jì)的進展依然蕭條得不忍直視。

　　但是研究員們像是浪漫主義的信徒，堅信著五維空間的存在，用各種精密復(fù)雜的儀器，高級運算和幾十年夜以繼日的時間妄圖尋找和證明其存在性。

　　雖然依舊一無所獲。

　　阿深沒有選擇這方面的課題，所以不甚清楚其研究過程中的細節(jié)，能了解的進展就是沒有進展。

　　雖然命名不能證明其存在性的可能，但同樣也能證明其不存在性的可能。

　　至少他是屬于后者一派。

　　一群人用科學(xué)去解釋浪漫嗎？也真是夠狂妄的。

　　只是，如果真的證明了其合理性，它真的還浪漫嗎？

　　阿深看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老人，在杯子里沖泡了芝麻糊，插好吸管遞進爺爺手中。

　　老人穩(wěn)穩(wěn)接過，手不像之前微微顫抖。

　　前些年爺爺開始出現(xiàn)遺忘性癥狀，醫(yī)生在經(jīng)過智力，精神狀況的一系列評估和檢查之后，最后告訴他爺爺罹患阿爾茲海默癥。

　　好在尚在早期，爺爺花了一段時間交接好自己的工作，最后安心休養(yǎng)。

　　因為早年在研究室待過太多年，后來病情漸漸加重，老人常常詢問療養(yǎng)院是哪里，掙扎著要去到研究室。

　　阿深只好讓大家都統(tǒng)一口徑，說研究多年未果，已經(jīng)被強行停止了。

　　他醉心平行時空多年，念叨著明明已經(jīng)收到了來自遙遠星系的訊號，為什么忽然終止項目。

　　阿深求證過星際訊號的真實性，平行時空研究所內(nèi)皆稱無此相關(guān)記錄。

　　阿深只當(dāng)是并發(fā)記憶虛構(gòu)，可爺爺越來越不買賬。

　　他一次次拿出各種資料證明自己是他的親屬，卻屢次都被轟出病房，老人還振振有詞說孫子才十歲，冒充也不找個年齡能對得上的。

　　后來阿深只好解釋說，可能是他的研究已經(jīng)成功，他本人的意識從原來的空間躍遷到現(xiàn)在的平行空間。

　　對此種解釋，爺爺?shù)慕邮艹潭人坪踺^高，每次都會安靜下來，渾濁的雙眼注視虛空。

　　他也許在想，平行時空也并沒有那么好，沒有一起為理想廢寢忘食孜孜不倦的同事，自己也青春不再。

　　或許在想，發(fā)出那段訊息的外星人也沒有兌現(xiàn)諾言。

　　或許還在質(zhì)疑，這一個時空并不是正確的一個，但一定存在一個正確的時空，能夠?qū)拥侥莻�生物所在的星軌。

　　夜色在庭院之中流淌，深藍色夜空仿佛上好的綢緞鋪展在天幕之上，深邃幽遠。

　　星撒在上面，高低錯落，明暗不一。

　　“阿深啊，看見星星了嗎�！�

　　阿深回過神來，“滿天都是啊。”

　　爺爺深深看著低垂的天幕，開始與阿深說起自己的研究：
　　“我們凝望夜空中的星星，同理，他們也在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星與我們居住的水藍色星球距離以光年計算，遙遠星系甚至超越幾萬光年，而光速不過三億每秒。

　　“我們所看見的明亮的星星，只不過是不知多久以前閃爍的異星霓虹，而他們也只能日復(fù)一日注視著從前的我們。

　　“三維空間只能容納此刻的我們，四維空間囊括不斷發(fā)展的時間維度，但上個世紀(jì)便開始興起一種理論，五維空間的存在。

　　“五維空間不僅納入時間與空間維度，還包括與本世界平行存在，相似度極高的平行空間。五維空間內(nèi)包括所有的我們。人生的每一個選擇，每一個目標(biāo)都有可能將你導(dǎo)向與現(xiàn)在大相徑庭的未來，“所有的我們”的意思是，在每個岔路口選擇了不同方向的我們。

　　“比如，當(dāng)初阿深的爸爸媽媽如果沒有執(zhí)意去珠峰，那你現(xiàn)在也不用為我這個糟老頭子操這么多心，

　　“比如阿深如果選擇了和我一樣，就會踏上一條看不見前路的征途�！�

　　到這里時，老人頓了一下，有些悵惘地說著抱歉：“說起來，是我對不起你們�！�

　　“爺爺不用想太多，”阿深斂了目光，看著石路旁的石燈籠，平行空間理論的確從上個世紀(jì)開始興起，不過大多數(shù)是用于科幻作品創(chuàng)作，以及某些為了證明至死不渝愛情的浪漫主義者的作品中。

　　老人的傾訴欲似乎在今晚格外旺盛，阿深也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到這些老前輩們到底選擇了什么，“平行時空真的存在嗎？”

　　“誰知道呢，但我們是相信他的存在的。你不得不承認，在研究和探索之中，質(zhì)疑也許不可或缺，可是有時候堅定的相信才是唯一的解決方案。唯有信念才是正解。

　　“我收到星際訊號的時候，太短暫了，那時候是深夜，大家都回去了，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說星軌能打通五維空間，連接平行時空是有可能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但是希望和驚喜在一瞬間淹沒了我，反應(yīng)過來才想起，我沒有留下任何能記錄考究的物理資料�！�

　　“外星系是如何知曉我們的語言，他又是如何連接上我們的通訊，我不知道。

　　“研究員應(yīng)該都有一個通病，直覺正確的事情不能被證偽的時候，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證明其真性。

　　“平行時空或許是沒有盡頭的，但那條星際訊息證明會有一條星軌，連接著能讓星星同步看見地球的平行時空，只要正確的星軌對接，就能證明其非偽性質(zhì)。

　　“五維空間與平行時空的誘惑太大了，一旦研究有所進展，無數(shù)理論和邏輯將被改寫，對物理學(xué)哲學(xué)乃至其他的發(fā)展貢獻不可估量。

　　“我不知道給我們投資的人是被這里面蘊含的能量和前景所吸引，還是真的看了什么科幻小說做了什么冤大頭。”

　　正如我不知道到底是人類為了逃避自己的怯懦，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勇敢。

　　老人渾濁的眼睛遙遙望著虛空，阿深無言。

　　他有過類似的思考，但是無法感同身受對別人的執(zhí)著賦予同等的信任，即使那有換來史詩巨變的可能。

　　他不知道老人需要的是信任還是支持，反正絕不是安慰。

　　他們義無反顧，從不需要別人的憐憫。

　　老人漸漸闔上了眼睛。

　　天邊有星星墜落，劃出稍縱即逝的微弱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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