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陰雨如同一張細密的網(wǎng)，鋪天蓋地落下，潮濕晦暗。

　　打在剛剛那人頭頂?shù)拈艠淙~上，頃刻間迷霧升騰。

　　不遠處微弱的風鈴聲傳來，撞破四處彌漫的濕潮之氣。

　　人們都四處奔走避雨，這石榴樹下的涼亭倒是清凈無人打擾。

　　風堯在檐下站了會兒，握著傘沒來由一陣心煩。

　　確認了游歷標就是那個人，不情不愿地向他消失的方向挪動。

　　大街小巷都已經(jīng)換了模樣的人間，逐漸被工業(yè)流水取代的商品，數(shù)量急劇增多的人類，都不是神明在意的事情。

　　束著高馬尾，紅衣黑褲的青年握著公車吊環(huán)，公交車突然啟動或剎車都穩(wěn)如泰山。

　　周圍人似乎對這一cosplay般的打扮習以為常，并未有多少側(cè)目。

　　風堯感受到那小子往自己身上瞥了一眼，未多做停留。

　　很奇怪，非常奇怪。

　　按以往的經(jīng)驗說，游歷標是應(yīng)該對神明有種奇怪感覺的，就算不是細細打量，應(yīng)該也會多看幾眼，絕不會像普通人一樣一眼掠過。

　　簡而言之，這個人對外界過于冷淡了。

　　這么一想，更煩躁了，難不成讓他來學這人屏蔽外界嗎。

　　暑熱即將開始，他穿著個和現(xiàn)代城市格格不入的藏青色盤扣褂子，提著個顏色晦暗的麻草袋子，來公園就徑直去那棵大榕樹下面坐下，又掏出里面的看不出什么東西的東西開始吃。

　　那顯然不是一個人的量。

　　他一個接一個吃下去，咀嚼時慢條斯理，眉眼舒展地看著湖邊嬉鬧的小孩兒，看他們交換玩具，交換糖果和冰激淋，交換好看的衣服。

　　看到有趣的場景自娛自樂笑一下，而后看一眼手里的吃食繼續(xù)吃。

　　湖邊的風吹過來，從榕樹下到?jīng)鐾�，夾雜著榴花的清香和某種食物香氣。

　　莫名其妙，有那么好吃嗎。

　　青衣男子當然聽不到風堯的腹誹，吃完深呼吸一口，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居然就這么挪動到下面的草地睡了一覺。

　　等他醒來離開不久，就開始下雨。

　　真的十分的莫名其妙。

　　2

　　唐聿照舊囑咐爺爺溫度太高或者下雨就不要去地里，才準備出門。

　　提著幾個菜餡兒的糍粑，臨走前瞥了一眼檐下掛著的小竹籃。

　　里面種著一叢金銀花，綠藤垂下來，上面綴著密密麻麻的雙色花，家門口都縈繞著清香。

　　根系又已經(jīng)透底，下次回來又該取了移植一些去院子里了。

　　乘公車到人民公園，走到那棵榕樹下面，慢吞吞吃著糍粑。

　　外皮軟糯清香，餡兒主要是豆腐和筍，被爺爺炒得很香，橙黃色調(diào)的餡兒夾在青綠色的糯米團里，讓人食欲大增。

　　湖邊兒有小孩兒和父母在玩，忽然小女孩兒的玩具被男孩兒丟在地上，父母忙著哄女兒，又得回頭和兒子講道理。

　　青年笑了一聲，垂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照舊躺了一會兒就乘車回學校。

　　在附近的店里買了一小袋蓮霧，唐聿在宿舍門口站了會兒，掏鑰匙，開門。

　　風堯明顯感受到了他的心理準備。

　　那是一種松弛的狀態(tài)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需要時間緩沖的，能把什么阻擋在外面的屏障。

　　這種作為神明難以理解的行為邏輯，大概就是這人作為游歷標的意義。

　　“蓮霧，自己洗�！�

　　“噢！那邊有荔枝，自己拿��！”打游戲的舍友偏了偏頭大聲說。

　　“行�！比欢]有向那邊瞥一眼。

　　上課下課，吃飯打工，這人的生活無味到貧瘠，好比日復(fù)一日千篇一律的流水賬。

　　別人不想閱覽，連自己都覺得索然無味。

　　唐聿除了一身粗布衣服與周圍人格格不入之外，還有個不一樣的事兒。

　　經(jīng)常有姑娘給他送禮物。

　　他從來不看同行兄弟羨慕嫉妒的眼神，每次都先退一步，和人姑娘保持一兩米距離，然后說“謝謝你，我不需要�！�

　　謝謝你是禮貌，不需要是拒絕。

　　冷漠的，疏遠的，不在意的，拒絕著來自外界的好意、青睞、親近。

　　風堯只一天天看著，從百無聊賴到漸漸習慣，居然也這樣過了幾個月。

　　期間還回家了一趟，下來正是秋老虎張牙舞爪的季節(jié)。

　　3

　　車廂里是陣陣膨脹的發(fā)酵異味，座位上鋪著顏色泛黃的布料，三教九流的人大聲聊天，小孩子問著千奇百怪的問題，雙眼精明的婦女和售票員討價還價。

　　陳舊的大巴車搖搖晃晃，窗外景色變幻，唐聿腦子生疼，終于伴著窗隙鉆進來的一點新鮮空氣挨到了車�？吭阪�(zhèn)子邊。

　　一手提著據(jù)說很好吃的月餅和買回的肉，一手撐著傘骨有些銹蝕的雨傘，快到家時已臨近傍晚，因著陰雨連綿，天色沉沉壓下來。

　　秋雨落，涼爽就該絲絲瓦解秋老虎了。

　　“爺爺，我回來啦。”

　　“哎，小聿回來了�！崩先寺曇粲行┒汩W，唐聿看著潮濕的草帽，就知道老人又是冒雨去地里了。

　　“爺爺，怎么又下雨出門啊，”青年一邊埋怨一邊走到廚房，給爐子上正在燒著的水添柴，“趕緊準備衣服，水好了我?guī)湍埂！?br>
　　“好好好，就快了，你看緊點火。”

　　火苗舔舐上漆黑的鍋底，水開之前的響聲在火苗噼啪聲中響起。

　　蓋子一開，白色霧氣撞上臉，唐聿端著鍋耳把水倒進桶里，提去洗澡房里倒進大桶，又開了水龍頭接冷水。

　　等到水溫差不多了，便大聲喊“爺爺，好了，快來洗澡！”

　　“來了來了！”皮膚黝黑的老人，眼睛亮亮的，笑起來臉上都是褶子。

　　唐聿坐回火邊，思考今天吃什么。

　　風堯蹲在火邊，橙黃色的光像是在這里造了另一方天地，對面的人屏障好像忽然碎了。

　　不對，不是碎了，是非常平和的消融了，像凝聚的保護罩氣流偃旗息鼓，松弛感回來了。

　　風堯跟著他去菜園子里摘菜，又回來蹲著看切肉，最后看著他燒火起鍋放油，油熱姜蒜辣椒入鍋爆出辛辣的香味，肉末醬油入鍋，撈上幾次，放鹽添水。

　　這時米飯的糯香也已經(jīng)鉆入鼻孔了。

　　“嗯！聞著味我就來了，今天是什么好吃的？”老人聲音漸近，擦著滴水的一頭銀發(fā)，看著案板上的菜立馬變了調(diào)，“怎么買這么多！吃不完不得浪費啦！”

　　“今天過節(jié)，沒事，爺爺多吃點，”青年把菜端來鍋邊，臉上難掩喜色，難得還開了句玩笑，“再說了我不是還在長身體嗎�！�

　　“你小子！”老人忽然瞥了一眼火爐另一邊，唐聿沒有注意到那束目光。

　　風堯感受到了老人的默許，但是也沒再傻蹲在旁，出門前前后后轉(zhuǎn)了轉(zhuǎn)。

　　踏出門檻是小院子，夜幕四合，農(nóng)家的夜晚尚能聽見些隱隱約約的蟬鳴蛙叫，但這場秋雨一落它們就該歸隱了。

　　不同于伙房里的高溫，外面彌漫著一陣泥土腥味，是雨停后升騰起來的味道。

　　忽然一陣清甜的香味鉆入鼻腔，風堯循著走去。

　　角落里是一大叢金銀花，大半已是朱顏老去，零星幾朵尚年輕的乳白色花朵點綴其中。

　　秋雨打落了大多香味，但仍有無數(shù)暗香浮動。

　　黢黑之中忽有亮光一閃，風堯在花叢旁拾起一枚硬幣。

　　銹跡斑駁，塵土半掩，涼意順著指尖傳入大腦，風堯眼神失焦，周遭場景極速變換，被熾烈之火灼燒鍛打從鐵水變成合金，小孩兒拿到零花錢去買零嘴兒的笑臉，沾滿血跡的攥著硬幣的無力的手……

　　最后撞進眼里的是另一座矮籬笆里數(shù)不清的花朵。

　　4

　　“小聿哥哥，生日快樂，送你生日禮物！”門牙尚缺的女孩兒端著個花籃，五顏六色像是集齊了一筐晚春。

　　以風堯的眼光來看，色彩雜糅，布局雜亂，味道混雜，毫無意義地堆砌，除了數(shù)量毫無優(yōu)勢，做個擺設(shè)都顯得礙眼。

　　少年唐聿接過花籃，似是覺得重量不妥，還有些訝異地掂了掂。

　　抬頭又看見丸子頭癡癡的笑臉，他抬手揉了揉女孩兒腦袋，笑著道謝。

　　又輕輕將花籃放到一邊，從口袋里掏出手帕，給小花貓擦臟兮兮的臉。

　　風堯看見他牽著小孩兒回了自己家，打來清水帶著藥箱，在對面的藤椅上坐下來。

　　紅衣青年這才注意到小孩兒的手上全是泥土，混雜著不知多少細小傷口，泥土縫隙之中隱隱露出暗紅色。

　　唐聿仔細為她凈手，風堯忽然向?qū)γ婺亲鹤优苋ァ?br>
　　“風堯哥哥，這個送你，生日快樂。”“丑，不要�！�

　　“風堯哥哥，這個我去人間找了好久的，你肯定喜歡�！薄半y看，拿走�！�

　　“風堯，這可是我去東海打了幾架才討到的，你再不要可別逼我動手。”“你打不過我。”

　　“風堯……”“……”

　　十多年前某天，整潔的院子一片狼藉，土地像是被人到處胡亂翻找過，角落里金銀花突兀的少了一撮，院子里各種花兒也都像被薅過一遍……

　　風堯走回去，看見青年唐聿正在給金銀花分株，給籃子換土，看來一籃晚春只剩了暮夏初秋。

　　“回來了？”人類青年抽空給了風堯一個眼神，輕輕淡淡地問了這么一句。

　　“啊，嗯。”風堯也在旁蹲下，大腦罕見的放空，只看著他的動作。

　　所有的東西都承載著些什么。

　　花籃是從砍竹子開始就已經(jīng)在心里為你準備了一個春天，糖人是滿大街亂竄的時候就想著要給你帶甜味的快樂，便當是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安慰你的五臟廟，而人類世界如今最最盛行的金錢作禮，不過是不自知的人類挑選的捷徑。

　　但顯然此捷徑對神明來說毫無用處。

　　挑選禮物對神明來說大概算是個煎熬的過程，他們能找到無數(shù)奇珍異寶，但是他們能找到的，理論上說接受禮物的對象也能找到，況且神明大多無欲無求，說是維持秩序的機器也不為過。

　　機器需要經(jīng)營人情世故嗎？

　　倒不盡然。

　　于是神明界送禮物代表什么？

　　大概是想表露的滿腔赤誠。

　　這么一看，神明被派往人類世界尋找游歷標的意義似乎又不僅僅只是為了學習規(guī)則和對錯以此評判降下功德或者報應(yīng)，至于其他什么，風堯還沒來得及細細思考，就被唐聿打斷了。

　　“吃個飯？”人類聲音帶著點秋雨的涼，但掌心是暖的，風堯低頭看著這人自顧自拉起自己進了帶著暖意的廚房。

　　如果在此之前他洗干凈了沾滿泥土的手的話就更好了。

　　風堯捧著碗狼吞虎咽，唐聿一邊涮牛肉一邊細細打量這個據(jù)說是神仙的，不太靠譜的青年。

　　亂跟著人，大雨里亂逛，亂發(fā)呆。

　　碗里傳來一聲“作為回報，回頭我?guī)愠鋈ネ嫱�。�?br>
　　唐聿轉(zhuǎn)開視線，起身給他倒了杯熱水，接過話頭，“行�！�

　　風堯瞥見他又遞來一個清清淡淡的眼神，也不知信了幾分。

　　“風堯，趕緊回了，那邊顯示你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再亂玩就得受罰了。”

　　是天界的聯(lián)絡(luò)。

　　完成了嗎？

　　明明游歷標的問題還這么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他可怎么也忘不了這小子進宿舍門前的防備。

　　不過事已至此，只能回去慢慢思考了。

　　“謝了，我告辭了�！�

　　唐聿伸手遞來張紙巾，“我送送你。”

　　“嗯�！�

　　雖然最后風堯還是沒有搞懂唐聿的一些行為邏輯，因為人類世界的某些人情世故課程對于神明來說終究還是太過復(fù)雜了。

　　5

　　十二月，大街小巷充斥著鈴兒響叮當?shù)臍g快旋律，多數(shù)店家門前或堂內(nèi)都立著掛滿鈴鐺燈帶的圣誕樹。

　　風堯說的“帶你去玩”是把他帶去人流如織的商業(yè)街，準確來說是二人去那里匯合。

　　唐聿提前到達，在一棵巨大圣誕樹下的座位坐下。

　　百無聊賴看著人來人往，年輕男女談笑風生，西洋節(jié)日倒是過得隆重。

　　他瞥了眼袋子里溫度尚存的糍粑，掏出一個開始吃起來，爺爺?shù)氖炙�，吃了都說好。

　　風堯的份……唐聿的猶豫在腦子里轉(zhuǎn)了個彎，成功逃離，涼了的話只能怪他自己來得晚了。

　　“給我一個給我一個！你們這里好熱鬧��！”

　　唐聿聞聲回頭，見風堯一個箭步跨坐到了對面座位，抓起糍粑狼吞虎咽起來。

　　倒是挺自覺。

　　二人就著繁華景色飽餐一頓，開始大街小巷地亂逛起來。

　　風堯因為沒怎么參加過人類活動所以覺得新奇，唐聿也因為懶得湊熱鬧而第一次逛這個充滿著異國氣息的儀式，兩個拮據(jù)青年頗有興致地逛著各種店鋪。

　　“這些應(yīng)該都沒你帶的團子好吃�！�

　　“不知道，大概吧�！�

　　“這個好漂亮!我準備帶一個回去給風離！”

　　“選這個，那個質(zhì)量不太好。”

　　“噢，你還挺懂嘛�！�

　　“我確實比你懂�！�

　　“哦？我其實還有個問題，你以前干嘛一個人吃完團子，爺爺明顯做了超級多，可以找人分擔的嘛�！�

　　“嗯……大概是因為怕遇見你這樣兒的吧。”

　　風堯一時半會兒接不上下句，思緒在喉嚨里轉(zhuǎn)了個圈才明白過來，“什么叫我這樣兒的！你怎么還拐著彎罵人呢！”

　　燈火闌珊時，長街盡頭兩人分別。

　　紅衣青年說我有個禮物送你，就當?shù)乐x了。

　　人類青年不明所以，下意識想要拒絕。

　　誰知那人往他口袋一塞，留下一句不要也得要，頭也不回走了。

　　唐聿把東西拿出來看看，那是一枚泛著溫潤的光的平安扣。

　　青年不知道低聲說了句什么，東西一揣，雙手插兜緩緩踱步也走了。

　　Ps：

　　游歷標這個想法來源于《野良神》里面“神明是不知道對錯的，也就是說，就算神殺人也只是因為他們不通曉是非而無罪”這一設(shè)定，他們必須通過來自于人的判斷去學習是非善惡，非常帶感，比那些神即正義帶感多了！

　　奧還有一個：神明能夠被人類看見，只不過會很快失去印象，忘記自己見過這樣一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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