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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跡
他決定回去看看。
雖然只相隔半個城市的距離,但自從搬走之后就再也沒回去過。
還在路上,他便源源不斷地想起那些鑲嵌在古舊民宅之間縱橫蜿蜒的巷道,巨大的青石歪歪斜斜地向前延伸出去,在盡頭被黑暗吞沒。
他本是害怕那些青石路的,因為看不到頭,不知道那里等待著的是什么結(jié)局。
相反,他喜歡路旁泛紅的磚墻,粗糙的壁,只消用下課以后偷偷揣進口袋里的粉筆輕輕一劃,就能留下醒目的線條。
車子開不進去,他只得下來走。不知道從那里映射過來的霓虹燈光,微弱地打在墻上,無精打采。
是知道自己將要被一座摩天樓覆蓋的緣故,所以才不同尋常地寂靜嗎?——他想著,伸出手沿著墻面上灰暗的線條,慢慢往前走。
不知道誰,新近在這里畫出一道單調(diào)無聊的粉筆線,順著墻面向里延伸。
他想起小時侯的自己,有時也會一邊喊叫一邊狂奔一邊從墻的這頭劃到墻的那頭,任憑一條直線消耗掉手里那支原本長長長長的粉筆,沒有任何目的。
許是只有孩子才能體會到的純粹的樂趣。
“小時候做過的事,現(xiàn)在看來頗無聊,是因為當時并不知道,自己是如此貪婪地想要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留下深刻的痕跡!
那個人最新一期的專欄上,寫的是這樣一段話。
他大概不會想到某個讀者會在夜幕降臨時站在一座將要被推翻的老墻旁,因為他的話低頭一笑吧?
出于偶然開始關(guān)注那本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雜志。
每個月一個低調(diào)的小專欄,做成方塊安置在不起眼的角落,好象不想引人注意,用了生僻的筆名。
大概也是第一個筆名。
喜歡寫東西的人,多少會對第一個筆名有些傻氣的嚴肅,要深沉要獨特要順口要有品位,想出一大堆,然后一個一個,找出各種理由否定掉,最終只得把命運交給神,去翻字典。
那個筆名就是這樣翻出來的。
由于相隔太長時間,他已經(jīng)忘了當時是早上還是下午是冬天還是下午,只記得當時的陽光很溫潤,懶懶地打在兩個人身上,字典在自己手里發(fā)出刷刷的翻動聲,間或,有細微的風。
路過自家的院門時,他停下來朝墻內(nèi)望了望。
搬走之后,這個院落里陸續(xù)有好幾家人進出,原來自己生活過的證明早已消失了。
他搬過很多次家,沒有久住的心性。每次搬家都會丟掉一大堆東西,包括與這個地方產(chǎn)生的關(guān)系,包括應(yīng)該有的記憶。
意識到這些,已經(jīng)是事隔多年之后,偶然在街上和誰相遇,直到對方把自己肩膀都拍到青腫之后,才勉強想起他似乎是曾經(jīng)的一個熟人。
“你這個家伙真無情。∵B電話號碼都沒留,完全消失了!睂Ψ娇鋸埖卣f著,“我打賭你一定不記得我了吧,你記得我是誰嗎?我可記得你啊,你叫藤真,你看,我可一直記得你呀!
他的確……忘記了對面這個咋呼的男人——名字也好,身份也好。充其量只是覺得眼熟。
或者,甚至不是眼熟,只是磨不過去,無奈地默認了他在自己回憶中的地位。
他并不健忘,只是不善于管理回憶,致使回憶中充斥著許多許多這樣的角色,但是,為什么要苛求呢?人生不過是一輛在起點塞滿人的公交車,每到一站總有人下車離開,直到終點,剩下自己。
忘記和被忘記,應(yīng)該是一個硬幣的兩個面。
沿著模糊的粉筆線,他轉(zhuǎn)過另一道墻。對面是個死角,而粉筆線也非常配合地消失了。
他愣在那里三分鐘,然后暗暗罵了一句該死。
迷路了……
頭頂上是面無表情的冰凍月亮。他和月亮對視一陣,終于苦笑落敗。
那個人上一期的專欄里說到迷路的解決之道,只是他恰巧把內(nèi)容忘光,只記得最后一句仿佛是說,其實迷路有時是如此幸福,因為自此有了期待由誰來引導的理由。
住在這里時,迷路是每天的必修課。即便重復(fù)走同樣的路成千上萬遍,他也不能安然順利地到家。
于是那個人對他講了一個故事,說厭倦了穩(wěn)固的城市,會在黑夜中悄悄舞動,建筑和街道都在游走,有些房子因為玩得忘乎所以,因此在天亮時沒有恢復(fù)原位,這時人們便會迷路。
他和那個人高中時候一起打籃球。
那段熱血的日子和球場上用血汗換來的榮耀差點讓他相信了刻骨銘心真的存在。
他曾想,自己在說著“還不到時候放棄”那些話的時候,是否真的打心底相信過。
都如往常那樣,一切在畢業(yè)的站臺上安靜地下車離開,反倒是些雜亂的碎片,仍舊丟在車廂內(nèi),一路顛簸,等待到達下一站再行收拾。
比如啤酒、煙頭和沾滿汗跡的毛巾,比如名字,比如大片大片的海,比如哭過笑過的表情,比如不成意的話語,比如,那些怪談。
此外,他還記得那個人的眼鏡。他沒有戴過眼鏡,視力一直好得讓人無奈。
所以,最開初對那個人的興趣,也許是想知道眼鏡君該如何打籃球,然而惡質(zhì)的好奇并沒維系多久,他開始發(fā)覺眼鏡君另外的不同。
他喜歡講故事。漫無邊際的故事。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練球的空擋他們總是呆在球場旁的草地上,而那個人總是摘掉眼鏡,注視著天空,開啟某個話頭,然后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故事。
而且?guī)缀鯖]有一個故事講到頭。
沒有一個故事有結(jié)尾。今天他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結(jié)論,在一個封閉的死角里。
就象在墻上畫粉筆線那樣無聊,他曾追問過幾個故事的結(jié)局,最后總是那個人一臉歉意地回答說我根本就沒想好啊藤真也許根本就沒有結(jié)尾的。
如同這些巷道沒有盡頭,當你開始沿著粉筆線前行,萬不可期待它會終結(jié)在它該在的終點上。
他笑著搖搖頭,感覺自己又一次上當受騙了。
這些……讓他恐懼的巷道盡頭是死角。死角。而不是什么虛無的怪獸,但同樣能讓人退縮。
他并不怕遺忘過往,但卻害怕看不到現(xiàn)在。
是誰曾說過,藤真,正因為你的視力太好,把現(xiàn)實看得過于通透徹底,所以想象什么的,對你來說沒有意義。
自然,也就看不到那個人希望他看到的東西。
他再次向天空望去,這個城市的夜色越來越淡薄,只有淺淺的一層灰黑漂浮在穹頂上。
他想象不到那個人是如何把目光拉長到黑幕之后,去觸及一個自己永遠看不到的世界的。他只知道那個人骨子里透出來的無可救藥的浪漫,有幾次就象那條粉筆線一樣毫無預(yù)警地把自己困進了死角。
即便在回憶里也能讓他沉溺不已,重蹈覆轍。
所幸,不過是回憶。他收回目光,沿著來時的路慢慢退回去。
正如每一個故事都沒有結(jié)局,他和那個人注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地發(fā)生過一些什么。
而那段快被手抹掉的粉筆線……
“沿著粉筆線走過去,沒有我想要的現(xiàn)實,就如你寫的那樣,小時候做一些事不需要沒有結(jié)果,只是想,在這個世界上拼命留下痕跡,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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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東西和花藤沒有關(guān)系。
當藤真健司成為一段過往,我愛他最好的方式只能是回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容易陷入回憶——不管這種回憶是否真的存在,每每想到他,總希望將他置于回憶的位置上,而大部分回憶,也許是太多拉雜,都沒有結(jié)果。
所謂的沒有結(jié)果,就是沒有能被稱為結(jié)果的感覺。往往一旦陷入回憶,就象一直昏睡過去,永遠不能醒過來,也永遠不可能死掉那樣,維持一種沒有盡頭的狀態(tài)。所以,我不能說,成為回憶的東西就是終結(jié)的東西,“痕跡”或許是更能讓我自己接受的定義,有很多事,或者做過很多事,都只是想要在別人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中留下痕跡,只要留下痕跡就好,不要誰來畫句點。
就象我喜歡藤真,輾轉(zhuǎn)至此,最初想問的問題早就忘在腦后了,最初覺得自己會忘記他的恐懼也消失了,只剩下看見此人就要犯花癡的狀態(tài),長長久久地延續(xù)下去。
如果把時間放得夠長,所有的結(jié)果都會變成過程。
這句話早幾年有人對我反復(fù)說了很多次,但是我沒能明白,如今似乎能夠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