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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信
原來不是世間已無一物可信,而是錯信。
。ㄒ唬
張立憲看見他永遠洗不干凈的團長倒下去的一剎那,他永遠絕世獨立的師長突然沖過去,緊緊抱住那具千瘡百孔的軀體。太緊了,緊到他懷疑他團長根本就是被他師長勒死的。
而不是自殺。
然而隨后一秒他又看見他的師長丟下他的團長,丟得如此隨便,隨便得他立即明白他團長已經(jīng)變成尸體了,跟埋在南天門上那些尸體一樣的尸體。
尸體撞擊地面,悶悶地一聲,一陣灰揚起,他團長就更洗不干凈了。
然后他看見他的師長站起來,和往常一樣筆直,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
他瞇起眼,幾乎又看到“虞嘯卿”三個字在他那師長腦袋里劇烈發(fā)酵,吐著一個冷靜過一個叫做“理智”的泡沫,遮天蔽日。
他低下頭努力思考:究竟是誰無可救藥,是誰無可救藥?
再抬頭時,張立憲什么都看不清了。
滇邊大霧翻天覆地蓋過來。
他愣了一陣,聽見有人哭。
他想哦,這個時候我是不是該哭一哭?
但他是男人,惜淚;他是軍人,更加惜淚;他是他師長準備帶到西岸撞南天門死掉的軍人——他媽早該沒淚了。
可他還是哭過的——在他被最巨大的哀慟砸成齏粉的時候。
好像,好像是他們死守南天門第二十一天的時候?他正例行公事——只是例行公事——朝東岸發(fā)電請求支援,通訊中斷了幾秒,他握著話筒,突然覺得那邊永遠不會再有回音了。東岸的一切都如夢境般消退,但他被腐蝕的半邊臉還清醒地劇痛著。
于是他哭了,眼淚淌過他臉上的溝壑,撕心裂肺地疼。
是啊,他還是把眼淚留給了他最大的哀慟,那時他連他最大的哀慟都維系在他的師長身上。
……
人間瞬息萬變,看不明白。
他的師長虞嘯卿和他的團長龍文章,一秒鐘前還稱兄道弟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如膠似漆的生死之交,一秒鐘后,一生一死,交不了了。
太陽升起來之前,他沒去想行刑之后自己會做什么——反正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和孟煩了,還有他的師長坐在一輛車里,足夠坦誠相見的距離,但誰也不想坦誠相見。
他瞥了好幾眼別在他師長腰上的槍,想起三小時前發(fā)生的事,冷不丁打了一寒戰(zhàn)。三小時前,當過逃兵的瘸子孟煩了拎著把小破刀杵到他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師長虞嘯卿的脖子上——那把刀本是他打來削樹枝的——而他自己則魔怔地去奪了那支槍,把槍口頂硬生生戳在它主人的腦袋上……
如果這也算生活,那生活的確太他媽戲劇化了。
在那里他遭遇了又一次巨大哀慟。
只因為他死死把持的槍不是冰冷徹骨的,槍托上有溫度。他馬上明白在他和瘸子匪夷所思地“嘩變”前,虞嘯卿的手一直放在上面。
他師長手欠的時候愛摳槍套,摳開扣上,喀嗒喀嗒,他師長連手欠的時候都在為殺人而時刻準備著。
所以如果按照虞嘯卿的劇本正常進行,等他手放上槍托,囚室里必然得死一個。
結(jié)果誰都沒死成。
永遠沒有例外的事終于有了那么一次例外。
結(jié)果是,瘸子挨了一背摔,他挨了一頓譏諷,虞嘯卿挨了一腳。
他踹的。
是為他又因為這人遭受的再一次巨大哀慟而報復。
只是哀慟太過,他疼得沒辦法真的開槍斃了虞嘯卿,疼得沒辦法把全部愛恨情仇演譯成一顆子彈……他承受不了。
老子才27!他恨恨地懊惱。
(二)
霧漸漸散開,人漸漸散開。
他的團長沒能撒出多少熱血,那個臭彈不夠打穿他混亂不堪的腦袋,只在下巴上捅了個洞。
他無可救藥的師長,他死了的團長,行刑隊,克虜伯,憲兵、師部督刑官,唐副師座余治小猴和眾多圍觀的路人甲乙丙丁,全隨著霧氣消散。
是夢,該著醒了。
是戲,該著散場了。
孟煩了在笑。
縮在他們來時那輛車的后座上抱著腦袋真心實意地大笑。
他坐上駕座發(fā)動引擎原路返回。
龜兒子,他報復性地想,老子懶得管你!
瘸子,有一套精密復雜賽過高射炮的生存理念,任何人任何事放進去都能被壓成他想要的形狀。這個人欠揍,但不缺情緒,他想哀慟自然會哀慟,他想笑自然就笑。一切都有道理。
而他,既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也欠揍,但他不是孟煩了,無法掌握自己的悲喜,只能眼巴巴望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從天而降,砸得自己屁滾尿流。
他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因為他現(xiàn)在只剩半張臉。
他載著孟煩了回家,然后把那個人扔在車上自己進了門。
孟煩了還在笑,笑得抽氣,笑得死去活來,好像全天下的笑話全被他一人閱盡。
小何不在。不對,小何沒了。
昨天睡在小何床上的那個家伙現(xiàn)正蹲在門口笑成一團灰,小何的風琴眼鏡口缸子剛被那個大笑的瘋子一把火燒了,那個瘋子對自己說什么來著:燒了小何,好好過日子……
極豪邁的猥瑣。
和那個瘋子的團長一樣。不對,和他的團長一樣。
和他們的團長一樣。
他覺得自己也是炮灰。
上南天門前一天孟煩了對他說:你們這些個真金白銀到了汽油桶子里不也成炮灰?衣服洗那么干凈軍銜擦那么透亮干什么?一炮過來祖宗前十八代后十八代都沒了。
小何要撲上去揍,他擋下來。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虞師的兵,即便死,也要保有軍人之姿。
他想,那時自己真的是一門心思尋死,一門心思,太一門心思!
根本都沒想活過,所以才會對目前竟然還活著的自己,經(jīng)歷的諸多,毫無防備。
沒被生死存亡的巨石砸倒,卻被悲喜愛恨的細沙活埋,果然戰(zhàn)事仁慈,人間無情。
呆坐了一會兒,他轉(zhuǎn)身拽過小何床上亂糟糟的被子,把它疊好。
以前他們時常替對方摺被子。有時是師座有令自己一掀被子就跑,有時是小何早起去追他在河邊洗衣的姐姐妹妹,怕吵了自己留待稍后再摺,他們一路相互摺著被子過來,親密無間,生死與共。
可現(xiàn)在沒了,出征前他們好好摺的豆腐塊被孟煩了扒拉得跟雞窩一樣。
他摺著被子,盤算自己是該沖出去湊孟煩了還是該抱著腦袋恨他的師長。
他好像終于記起自己應該還恨著虞嘯卿。
應該像剛從南天門下來跟著龍文章跳怒江,爬上來朝西岸磕頭,然后既陌生又憤怒地對他的師長說:“小何死了”那樣去恨他;
應該像昨天晚上他奪了他的槍杵在他頭上,問他“是不是您這輩子反正會有成千上萬個小何所以您都懶得讓他看到希望”,一腳踹過去那樣去恨他……
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摧枯拉朽地去恨。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要怎么做呢?
罵他,揍他,傷他,害他,殺了他?
他又看不清了。
自己做過了——激怒他,質(zhì)問他,唯命不從,用槍指他的頭,最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腳把他踹到墻上,但結(jié)果呢?每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哀慟變本加厲加深一層。
這根本就是很久以前他們時不時拿來開心的一個鄉(xiāng)野傳聞:虞嘯卿金剛不壞,子彈打過去,原樣彈回來,最后打死了開槍的。
虞嘯卿畢竟是神。他的神,何書光的神,虞師一萬兩千個人的神。
那他到底是該恨他還是信他?恨他,煎熬自己,死得難看……
信他?可小何沒了,迷龍沒了,龍文章也沒了,炮灰們散了,眼下還有一個活生生的瘋子杵在門口大笑……世間已無一物可信。
。ㄈ
他張立憲本是熱血青年,隨地撿支槍沖上去就能拼死百八十個鬼子一命抵十命的兵,現(xiàn)在縮在窩里摺被子發(fā)呆百轉(zhuǎn)千回愁腸不解,因為兩件事:
其一,他的師長對他說:“你以后就跟著他,跟著他就同跟著我一樣。
其二,他的師長讓他跟著的那個人幾分鐘以后隨即“叛變”,他百打不死的團只用了一分鐘在安全地帶全軍覆沒。
他覺得自己成了炮灰,但他炮灰得不夠徹底。
龍文章的炮灰們或者散或者笑或者一個個準備打包回中原繼續(xù)掃日寇,沒人還騰得出功夫糾結(jié)。
而他還得糾結(jié),所以他只有一半心成了炮灰,跟他的臉一樣。
另一半,卻不知道在哪里。
孟煩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歇了,從車上爬下來,靠在門口摳墻。
他出去拉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面墻幾乎被這人摳個對穿。
“除了玩火柴玩你那條瘸腿你還摳墻啊!
他對孟煩了說,好笑,不過兩個人都沒笑。
瘸子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他準備好被這人損死——被損死總好過生不如死。
可惜瘸子笑脫氣了,他也沒心情——今天不準備損人,因為他剛被他那個要人命的團長以最奇怪的方式狠狠損到死,他說:小太爺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損個人也要遭報應!
他累了。
“你管得著么?!”瘸子偏偏頭,說了句“小太爺我……”,不再繼續(xù)。
張立憲伸手拽他進門,用了十二分勁兒,沒料到瘸子一瘸一拐很是順從。
以前他當孟煩了是三千年返老還童的妖怪,避而遠之,但現(xiàn)在他當他是無知小兒,需要照顧。
其實他們年紀相當。
他剛摺好的被子又被刨得亂七八糟,瘸子把它一整坨堆在胸腹上。他能理解,氣溫不低,只是心沒了,胸口會瘆得慌。
他抱著手坐在自己床上看瘸子,一直看到對方真的煩了翻身俯臥,才悻悻躺下。
誰也沒閉眼,一閉眼就是惡夢,戰(zhàn)還沒打完,他們要和自己作戰(zhàn)。
。ㄋ模
他到了師部。
師部幾乎沒給他徘徊的機會。
他盤算著對付哨兵的幾個招數(shù)全都沒用上。
沒人攔他也沒人迎他。只當他是個夜游魂,飄飄蕩蕩,從南天門下來,過了怒江,進了禪達,回到師部。
滇邊夜特別黑,師部亮的燈特別刺眼,隔著幾里地都能望見。
他跨進前廳,一個不太熟的哨兵往前挪了挪,被他爛了的半邊臉硬生生嚇回去,他轉(zhuǎn)過另半邊,旁邊那個趕緊致了個軍禮:“……張營長!”
他還是營長,但他好像不是張立憲了。
變的不是這師部或者不是整個世界,變的是他自己。
繼續(xù)往前走。小猴突然從前面的門廊躥出來,端著地圖急匆匆沖向會議室。
虞嘯卿的刀現(xiàn)在背在他身上,他是替補刀架,是何書光、余治、張立憲。
會議室里站在那里指指點點的不是虞嘯卿,是海正沖。
他覺得自己只剩一半的心收緊。戰(zhàn)時沒有不一定,大部分時候人不在就是真的人不在了,一夜也罷一晝也罷。
何況他沒跟著那人有一段時間了。他不習慣。尤其進了師部,特別不習慣。
人真很好笑,又變了。
從怒江爬上來那刻起他打死也不想跟著那個人了,等把水晾干把魂晾透,他又開始不習慣了。
有個人迎著他走過來。
背著光,看不清臉貌,不過腆著肚子,寬胖得有點對不起禪達人民和虞師的身形,在滇邊就只有唐副師座一個。
他終于明白了當時的炮灰們和當時的他們相遇時的心情,逆光的精銳從天而降,看不清臉貌,無端的希望,模糊的夢想,轟然而至。
唐基一直走到他跟前。如果不是隔著個肚子,他覺得他們兩就要撞上。
他沒致禮,他不知道還該不該致禮,虞師有個不成文沒涵養(yǎng)的規(guī)矩,不是自家人,永遠不致禮。
唐基望著他的眼神很慈祥——是說如果現(xiàn)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虞師副座而是個和顏悅色的老頭兒的話,的確很慈祥。
他知道他也有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在老家。而在禪達,他是他們所有人的長輩,他們?nèi)撬膼圩樱麑λ麄兯腥硕家暼缂撼觥诓淮驊?zhàn)的時候。
但他還是唐副師座,他的師長通常叫他“唐叔”,意味著無論何時除了軍階上下,還必須長幼有序。
他動動嘴,發(fā)現(xiàn)嗓子干得發(fā)不出聲,只得低下頭看地縫。
要下雨了,地上的土轉(zhuǎn)為深紅,沾上他的鞋邊。
唐基打量了他很久,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其實大可不必思量什么,這人是前后謀算三十年的主,自己會在什么時候來師部找誰,恐怕早幾年便料到了。
后來,唐基的手重重落到他肩膀上,重得他一歪。
有什么東西拍進了他心里,或者,有什么東西從他心里被拍了出來。
“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老頭子操著老頭子特有的腔調(diào)壓低聲音,語重心長,“也不指望你們……和你們師座,不怪我這老頭兒了,要恨便恨吧……”
他猛地抬起頭,看見對方一臉真誠,讓人毛骨悚然的真誠。
“唐叔在,那些雞零狗碎的事,便有人煩勞了。”
虞嘯卿的客套話,是真話。
虞嘯卿欠炮灰團的債,輕描淡寫被這個人幾句話扛下來。
連帶他想到何書光時還會沸騰的仇恨。
唐副師座,從虞家到虞師,他眼里只有虞一個字,他只想把這個字寫好,他顧不得其他,他不能讓他的虞侄背著人命債打戰(zhàn),壯懷激烈,折損大半,然后一死了之,他要教會他真正將才必須的冷血……
他不會打戰(zhàn),但他比他們還奮不顧身,他比他們更愛虞嘯卿。
他瞪著那個曾愛己如子,縱容自己沒大沒小的老人,仿佛又重新置身南天門那棵妖怪樹,連夜苦守,穿過茫茫黑暗,看東岸隱約燈火,宛若巨獸潛伏。
絕望希望,飄忽不定。
(五)
唐基離開前為他指了道。
虞嘯卿換了房間,從東頭調(diào)到西頭,西頭日曬充足。
是因為虞嘯卿的肩傷,軍醫(yī)怕久受潮濕落下病根。
這本是之前他們勸了好久的事,何書光——那時還上竄下跳地活著——一直嚷嚷師座那間房又陰又冷,晚上別說睡覺,支十個火盆烤著都坐不住。
他不敢妄自揣測師座的心思,趁著那人心情大好和“自己們”打成一片的時候,開玩笑說調(diào)東頭那間吧,地圖都發(fā)霉了,滇邊潮濕,十有九人老來都落下風濕重癥。
“老子活不到那時候!边@是虞嘯卿的回答。
就因為這句話,他又給自己心上必死的決念加了把火。
他們就這樣被他的很多句話點燃,熱烈地燒著,燒到灰飛煙滅。
可現(xiàn)在他調(diào)了房間。從東到西。
可惜小何已經(jīng)燒光,高興不起來了。
他喉頭發(fā)苦,只得停下來喘氣,他只有半顆心了,他那半顆心里裝著何書光裝著唐基裝著以前的快樂現(xiàn)在的悲傷,還要供他喘氣供他說話供他去思考另半顆心究竟在哪里……
他太累了。
小猴從前廳躥出來,躡手躡腳推開西屋的門進去,三分鐘以后又躡手躡腳推門出來再躥進前廳,他沒看見他張哥,他現(xiàn)在一個頂三個,忙到死。
他看見他的師長在房間里,背對著門,坐著。
他知道虞嘯卿其實會坐,只是極少讓人看見。
那個聲震虞師的玩笑本是他眼見他的師長日漸消瘦抱怨出的結(jié)果,他本不想他的師長因為那張紙條一輩子受煎熬。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沒有誰坐視。
就算虞嘯卿現(xiàn)在坐了,師部大廳里還有好多人為他扎堆站著。
他也站著,看小猴躥來躥去,海正沖風風火火。
虞嘯卿坐下,好多人就必須站著,必須在他門里門外不停穿梭不停穿梭,穿梭到他看得起火,想拔出槍斃掉幾個。
他摸槍的手落空,驚醒了,他置身這個充滿記憶的巨大空間,極易墜入夢境,忘記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很現(xiàn)實的現(xiàn)在。
他眼睛疼,伸手去揉,全是水。
現(xiàn)在不用想該不該,他本來該惜淚甚至沒眼淚的,哭了。
不對,是他的眼睛哭了,他本不想哭,被屋子里的燈給晃的。
虞嘯卿從快合上的門縫里看見一個人杵在一片陰影里抹眼淚,臉上沒什么表情,門很快合上,看不到了。
門又很快打開。
虞嘯卿站在門里,背光,隔著眼淚看,就是一尊光芒萬丈的神。
只是這神的表情很不好。和平常一樣。
他拼命揉眼睛,拼命到幾乎都能聽見他師長忍無可忍喝斥“你他媽要把眼珠子揉出來啊”的地步了。
可那尊神沒動,也沒發(fā)聲,讓門開著,轉(zhuǎn)身離開。
他想我該怎么辦?
又想我來干什么?
兩個都沒答案。他還沒想好。
。
孟煩了要北上掃日寇。
這本是個悖論,北上掃的是不是日寇,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孟煩了又補充說小太爺我先把竹內(nèi)那癟犢子玩意兒賊偷了不要的13點拉豁了在他媽北上!
孟煩了南腔北調(diào)地說完這句話,他聽出迷龍不辣林譯和他們倆,沒忍住把才喝進去的一口水全噴在瘸子身上,瘸子跳起來罵了句“王八蓋子的”撲上來狠狠揍他。
瘸子不擅長在和平時期打架,何況氣力全用去摳墻了,所以砸過來的拳頭是虛有其表,他敷衍了兩下,也就任他這么打下去。
孟煩了,你想打死老子?不如拿你那張破嘴皮子損死來得快。
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說。
瘸子沒回應,把他扔在一邊,直愣愣地看著外面,又呆了。
他想他是把自己丟進自己那個巨大的生存理論機里,要重新壓出個人形了。
“煩啦,別老煩,試著把死了的人活出在自己身上吧!
是龍文章送他們?nèi)齻出牢房的時候說的。
第二天他的團長死了,第三天那人在孟煩了身上活了。
炮灰也有他們自己的神,這個神可以讓死人復生。
他開始羨慕這個瘸了的情敵,卻不能點破,他怕他說出來孟煩了會當場死掉。
后來瘸子一瘸一拐離開了。
他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這個人真像龍文章,真像龍文章,真像龍文章……
他追上去,卻被瘸子異常缺德地打在爛了的半邊臉上,他疼得蹲下去罵娘,瘸子歪斜著看他,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別跟來,你還沒想好,想好再說!
他就這樣在震驚中看著他曾經(jīng)最鄙視的炮灰現(xiàn)在最珍視的兄弟帶著他們真的已經(jīng)升仙了的神消失在視野里。
。ㄆ撸
他根本沒想好。
孟煩了離開,他站在門外從早上目送他到傍晚,直到久得可以把瘸子再送上南天門,才折身回去。
屋子空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是一個人。他極少一個人。
他再次拽過何書光的被子摺好,還有自己的。
如果一個人生下來摺好兩床被子就死掉多好。
他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終于轉(zhuǎn)出門,磨磨蹭蹭拖著腳進了西巷,轉(zhuǎn)兩個彎,上坡下坡,過三道門,停在第四道門前,呆了三十分鐘,又下坡上坡,轉(zhuǎn)六個彎,過橋,順著田埂路顛簸,一路走到師部,呆了三十分鐘,回頭走了四五步,發(fā)現(xiàn)天色暗了,路也遠了,再也容不得他悠閑了,才又折回來,走進去。
他不是上前線,上前線容不得想,反正非生即死,他是進師部,去見虞嘯卿,應該說去找虞嘯卿,這次關乎他的情緒他的心。
他現(xiàn)在沒有情緒。
如果他有情緒,可能是沖進房間冒死和虞嘯卿打一架,然后大罵虞嘯卿你他娘的龜兒子老子恨你一輩子,可能是沖進房間跪下抱著虞嘯卿嚎啕大哭把鼻涕眼淚都抹在他師長干凈又筆挺的軍裝上,可能是崩了他,可能是只想去看看他肩膀上的傷,可能是跟他講道理,可能是日他先人板板……
但他沒情緒。
他等著情緒從天上掉下來,好讓他不再飄忽不定,活得明明白白,死得坦坦蕩蕩。
他的情緒全在虞嘯卿那里。
。ò耍
他帶著找情緒的表情終于走進門去。返身關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小猴站在門外,臉色慘白地瞪著自己,剎那間又垂下眼簾微微頷首,走過來,替自己把門拉上。
他想是虞嘯卿站在自己做了指示,他轉(zhuǎn)過身,那尊神一動不動杵在桌子旁邊,好像幾百年都這個姿勢一樣。
他們離得不近不遠,要抱要打都是恰好的距離。
他們互相平視,因為距離的原因,他看不見對方身后的萬丈光芒了。
虞嘯卿沒戴手套,左手捏著個空彈殼,翻來覆去。
他認得那個彈殼,那本是個臭彈,一直掛在他團長脖子上,后來經(jīng)他師長的槍,要了他團長的命。
他的師長臉色不好,不是表情不好,但也不過就是臉色不好,目光依舊灼灼。
他被灼得難受,只好低頭去看那個彈殼。
彈殼在虞嘯卿的手里翻滾,忽上忽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他的炮灰團長還在里面——當子彈咬進他下巴的一瞬間彈殼里留了一小綹魂,只要找孟煩了回來,捏個面人丟進他生存理論機里壓一壓,再把彈殼放進面人腦袋里,龍文章就又活過來了。
也許他的師長也有同感,否則為什么要如此折騰這顆彈殼。
虞嘯卿突然開始走動,大步流星走到剛才坐的椅子面前,當著他的面慢慢坐下。彈殼被他緊緊捏在手心里,手,杵在膝蓋上。
他看不見彈殼,只得抬眼看虞嘯卿。
他突然俯視了。
他俯視虞師的戰(zhàn)神。
那是個多么奇怪的角度。他可以看見他的天靈蓋,他全部的頭發(fā),他的額頭,他的眉毛眼睛上睫毛下睫毛,他的耳朵鼻子嘴巴胡子下頜脖子肩膀。
他看見他的師長左邊眉毛上有一顆淺淺的痔,兩只眼睛上掛著虞師特產(chǎn)的黑眼圈,是深褐色的瞳孔,鼻子旁邊一顆痘,下巴上胡子沒刮出形狀一邊濃一邊淺,脖子上還留著去年鏖戰(zhàn)不小心掛的彩,肩膀因為受傷,努力繃著也高低不平……
他呆住,為自己現(xiàn)在看見的神震驚。
他們曾經(jīng)有過的距離,腦袋撞腦袋的距離,卻沒能讓他看清楚那么多。
只因為他習慣仰視,習慣他的師座光芒四射金剛不壞,說話字字鏗鏘攝人魂魄,行路步步生威奪人心智,如同習慣他的夢中永遠是篝火躍躍旌旗獵獵吹角連連。
即便拿腦袋撞了腦袋,也不代表他認他做兄弟,而是師座,兄長,父親,領袖和神。
他腦海里晃過孟瘸子、不辣和龍文章的炮灰們。
他們相互掐架相互懷疑相互唾棄又彼此理解彼此信任不離不棄,這樣的坦誠相見。
這才叫兄弟。
他終于理解了他的師長和他的團長為何一見如故如膠似漆,他團長的兄弟,成不了可以隨便拋到南天門送死的部下,他師長的部下,成不了只一招手就能把腦袋掛到褲腰上鉆進汽油桶的兄弟。
他們彼此艷羨,都想成為對方。
但他們最終全都落空。
。ň牛
虞嘯卿換了個姿勢,把手擺到桌上,彈殼從手心里掉下來,很刺耳的一聲響,他伸出兩根指頭一捏,彈殼呼啦啦地轉(zhuǎn),如果里面真有個龍文章,恐怕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但是龍文章不在里面。因為虞嘯卿灼灼的目光變得呆滯茫然。
也許,這也是俯視才能夠看見的。
不可能不茫然——拼命奔死的人活著,拼命求生的人死了。
死人不能復生,活人,卻也不能死了。
“……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頂罪,西線要沒了頭腦。你也能分善惡,知道敬人,換了個更糊涂的,只怕會死更多人!
龍文章既然有了交代,虞嘯卿就必須承諾。
他死不成了。
殺身成仁,殺身不能,何來成仁?
他垂下頭。是徹底耷拉著腦袋。
他想要的情緒沒有掉下來,沒有把他那半顆心砸成齏粉,他沒抱著他師長哭,也沒斃了他,他們甚至連話都沒講一句。
他只覺得累,替虞嘯卿累。
虞嘯卿歪著頭開始端詳他。
如果不是在這間用25瓦的小燈泡就照得通明透亮的屋子里,他這么耷拉著腦袋恐怕要被拉出去痛打二十棍,可現(xiàn)在就是現(xiàn)在,他的師長不再是他的師長,他也不再是他師長的張立憲,他們形同陌路,卻沒有形同陌路的淡漠。
“我……累……”他斟琢半晌,覺得虞嘯卿今天鐵了心不先開口,因為今天開口之后有可能國將不國,師將不師,兩個人最后維系著的撞腦袋的情份,不知道會被什么情緒沖斷。
他長長呼氣,抬起手,指著心臟的位置給虞嘯卿看,“這里,只剩半個了。”
他暗自沖著天大吼無論是什么情緒掉下來吧,我對面這個人也在等著啊。
可虞嘯卿沒情緒,他繼續(xù)抬著頭,仰視他的下屬。
很像第一次看見怪獸好奇無比不知道害怕的小孩子。
他只得繼續(xù)表白,所謂表白,就是把他從前在他師長面前不敢用的詞全用上,不知道講的話全講出來,把他師長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動作全做出來。
其實他表白過一次,是在情急之下,他踹了他屁股。
“我以為如果我恨你,也許那一半就能長起,”他望著他的眼睛,“結(jié)果不靈!
“我又想如果我原諒你,那一半就能長起,結(jié)果還是不靈!
“煩啦,就是瘸子,孟煩了,今天早上走了,他說:‘先把竹內(nèi)那癟犢子玩意兒賊偷了不要的13點拉豁了在他媽北上’,我想跟他走,但那一半還是沒能長起!
“他說,我還沒想好。”
虞嘯卿點點頭,表示他知道孟煩了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氣,結(jié)果讓被忘到九霄云外的傷弄得一皺眉頭。
“我還沒想好。我還沒想好。我就想知道這龜兒子怎么才能長好。”
他握起拳頭捶了自己兩下。
嘭嘭響。
虞嘯卿站起來。
他又變成仰視了。但他眼里的虞嘯卿沒有變化。
虞嘯卿伸手去摸他爛掉的半邊臉。
他那只手實在太冷了,還泛著青,是受傷的那邊。
他們好像惦記著對方的傷又都忘記自己受了傷。
“對不起。”虞嘯卿說。
“我不能原諒你。”他回答。
“你用不著原諒我!彼膸熼L,溫溫地笑了,他從未見過的笑。
“你們盡管恨我!
說完,他的師長低頭苦笑,那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苦。
他恍然大悟。
原來,是自己錯了。
不是世間已無一物可信,而是自己,錯信。
他不該把虞嘯卿當神,那人本就是個“人”,柴米油鹽七情六欲填斥的皮囊。
和自己一樣。
他也只有一半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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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本沒有神,否則這么多無謂的生死又何必在這荒山野嶺消耗殆盡?
是他們,何書光們,余治們,唐基們,成就了他們的神。
他們說要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拿命去裝點他背后的萬丈金光。
而他,自打成為虞嘯卿,就為他們枕戈待旦臥薪嘗膽。
因為舉國淪喪,哀鴻遍野,亡靈和生靈都沒了方向。
命把每個人放在每個人該在的位置,他成為張立憲,他成為虞嘯卿,他成為龍文章,他成為孟煩了……他必須活著,他必須死去,悲喜有時,哭笑有時……
世間無神,命運無常。
“我不原諒你!彼煅手貜,重復再重復。
這次,他沒有掉眼淚,他不再哭了。他真的沒眼淚了。
“謝謝!庇輫[卿笑著說。
那只冷冰冰的手在張立憲爛掉的臉上,攝取微薄的溫度。
他死不成了,他們都沒了半個心,他的半邊肩膀和張立憲的半邊臉再也好不了了。
天降大任,虞嘯卿必須是神,再苦,明天走出去也還得是神,不必原諒,還有更多的人死,為的讓更多更多更多的人活,他注定要被死者憎恨,他注定不要生者原諒。神必須是這樣。
這是龍文章的遺囑。
他錯信。因錯信丟了半個心和半邊臉,但他只能繼續(xù)錯信,天上亡靈地上生靈,須得有個念想。
龍文章招魂,虞嘯卿也招魂,龍文章招的是死魂,虞嘯卿招的是活魂,他們?nèi)币徊豢伞?br> 他不能原諒,一旦原諒,虞嘯卿便不再是神了。
他突然想好了。像孟煩了決定北上那樣想好了。
他握著虞嘯卿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把它放歸原處,后退一步,扣好軍裝,整理儀容,然后啪地一聲立正,致他最敬最愛,永遠不能原諒的虞師座隆重一禮。
“師座!特務營營長張立憲向您報道!”
虞嘯卿還禮。
他的身后倏忽再次光芒萬丈,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
“是團長,上校團長!
他們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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