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屜

　　2003.8.24

　　她最后說的話是，“木屐在合籠里。”

　　溫嶠從來不知道衛(wèi)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每次他總會冒出不同的稱呼。比如今天，他就赤腳站在雜草叢生的院子里，朝窗戶喊，“漱石君[注一]！漱石君！”

　　因為初到衛(wèi)家總是哭，所以叫她“阿涕”。

　　第二年衛(wèi)玠突然開始叫她“比目魚”，據說得自一聲感嘆，“哎呦呦，你怎么什么都長了，就鼻梁沒長呢？”

　　后來再大一點，又叫她“妒津”。

　　過年時叫“怕鯨魚的蒲牢”，因為她又吵又鬧，像除歲鐘敲起來沒完沒了。

　　于是留給溫嶠的印象，就是一個面部線條柔和，鼻梁較矮，四分之三側面猶如比目魚，邊甩著鼻涕邊大叫大嚷著跑過長廊，一頭撞倒所有衛(wèi)璧人崇拜者的大白胖子，同時一手端著一只硯臺一手擒著一管毛筆，嘴里氣哼哼地嘟噥“人生幾何，對酒當歌！”

　　……春天叫她“細柳”，夏日喊她“青編”，秋夜喚她“樵風”，冬天？冬天是曖昧的“羅襪”。這種炫耀也未免太明目張膽了！

　　“她總有什么缺陷吧！”溫嶠禁不住問。
　　“很丑�！�
　　“哎呀！”
　　“她的字很丑�！�
　　“誰的字在你看來都是蜘蛛絲啊！”

　　這對青梅竹馬的感情完全是在教習寫字中建立起來的�！皧A緊呀！你是死人嗎？我一抽就抽出來了……”這樣似是而非的教訓時常讓窗外人聽到面紅耳赤，其實他不過在教導她握筆姿勢罷了，他翻出姑母衛(wèi)夫人的《筆勢》、父親的《四書體勢》源源不斷地灌輸，樂小夫人簡直要沉溺于墨海了……她是個脾氣火暴的小女子，一次衛(wèi)玠問她完成練習了嗎？她沒有回答。再問時，她把瓷硯臺砸了過來，差點把他鼻梁打斷。母親終于無法忍受，“胡作非為，也適可而止吧！”

　　……衛(wèi)玠極其懼內，他的妻子十三歲。

　　他們訂婚年齡很符合風俗。衛(wèi)玠十五歲行冠禮時，樂廣作為特邀嘉賓為他配劍；當晚，衛(wèi)璪按既定儀式，書寫寫有雙方出生年月、名字的訂婚卷。

　　次年，司馬倫廢惠帝自立，超過十六歲的太學生全體委任官職……衛(wèi)玠由樂廣提名，辟為“太傅西閣祭酒”。訂婚期也滿，九歲的新娘迎入了洛陽的衛(wèi)家私宅。

　　由于衛(wèi)璪的兒子崇剛剛出生，這另一位插進來的親人，對于衛(wèi)玠而言，其全新感受——簡直同嬰兒沒多大區(qū)別。

　　而溫嶠所目擊的這次鬧劇又是為了什么呢？她害了熱傷風，鼻塞，念左思的《招隱詩》，“白云停陰崗，丹葩曜陽林�！毙l(wèi)玠便捏著鼻子學她，接著念，“石泉漱瓊瑤，纖鱗或浮沉�！毙ΨQ她為“擁鼻夫人”。她便推推搡搡地把郎君攆出門外，躲在房間里硬不出來，衛(wèi)玠只好赤著腳站在院子里，慢慢拍手，朝窗戶喊她，“漱石君，快來吃糖醋知了！”

　　“與您的短短相處……”她在窗戶露出個腦門，非常光滑的腦門，就像個大饅頭——溫嶠想她的年齡確實小得驚人——然后拿絲扇遮住臉，哭了起來，“流轉無恒處，誰知我苦艱�！睖貚灿X得她怪可憐的，畢竟九歲起就嫁到別人家去的不是他。

　　衛(wèi)玠就那么站在狗尾草與蕨菜之間，金龜子爬過他的腳背，不得不時而金雞獨立，“至少，把鞋子留下。”可是她已經從前廳走掉，回娘家去了。

　　那天，衛(wèi)玠沒找到一雙合腳的鞋子，因為四年前受到張羆的啟發(fā)，又把他所有鞋襪席卷而走，好讓他固守空房。她專藏鞋子，就像小狗愛臭腳。

　　“真是個潑婦啊�！毙l(wèi)玠無可奈何。
　　“那還不趁早離婚？”
　　“畢竟，秀色可餐�！�

　　* * *

　　現在她接近二十歲，枕在衛(wèi)玠的腿上，兩人就那么呆在江夏的陽臺上，這個地方什么風景都看不到，一點也不涼快，熱風吹過猶如烘魚干；汗水撲哧撲哧地往外淌，衛(wèi)玠為她擦掉額頭的汗水，馬上又濕漉漉了，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皮囊子。

　　她醒來，第一句話就是，“木屐在合籠里。”

　　衛(wèi)玠沒及時反應過來。
　　“記得不要先放下裳再擺木屐——不過不那樣，箱子就放不平整；不要吃太多李子，不要跑的太快，冬天不要赤腳走在雪地上……”
　　“是啊是啊�！毙l(wèi)玠不知道怎樣回答。
　　她很平靜，“練字不要一口氣超過三更……”
　　衛(wèi)玠緊緊地摟住她，臉貼在她冷汗涔涔的耳朵上，“你會好起來的�！�

　　“別再為我擔心�！彼Φ溃拔铱焖览��！�

　　于是，她死了。

　　* * *
　　[注一]漱石：取自典故“枕流漱石”，原指隱居。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筆名也取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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