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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何越害怕一個人。那個人是他的學生。
莊明之,18歲,高三(1)班班長,前校籃球隊隊員,省奧賽一等獎得主。完美的學生。哪個老師班上出了這樣的學生,就算晚上做夢都會笑出聲來。
何越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莊明之是個好學生,也是個好班長。所以,問題不在他身上。何越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騎車撞了人的時候,莊明之會在旁邊;上課不留神講錯了題目的時候,莊明之會在旁邊;在辦公室里打翻了茶杯的時候,莊明之會在旁邊;就連現(xiàn)在被路過的汽車濺了一身泥的時候,莊明之也在旁邊。
就好像,這個人是專門給他帶來噩運的一樣。
每次何越看見莊明之,腦子里就開始有無數(shù)的小惡魔飛舞:你的噩運要來了。你的噩運要來了。下一秒,他的腿就開始不受自己控制地往外跑。不受控制的結果,通常是噩運真的就來了。
就比如現(xiàn)在,他滿身泥污,一臉哀怨地跟在莊明之后面。明明是難得的雙周周末,自己卻要跑到學生家里,而且還是因為被濺了一身泥去換洗衣服。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主人正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喝茶。莊明之的T恤牛仔套在何越身上,大了一號,松松垮垮。莊明之抬眼看他,面無表情,眼睛里卻都是拼命壓抑的忍俊不禁。何越只覺背后發(fā)涼,無數(shù)小惡魔在耳邊飛舞:你的噩運要來了。
果然,沙發(fā)上的人開口了:“何老師,要沒什么事的話留下來吃飯吧?”現(xiàn)在時間是中午十一點,家家戶戶往外飄香的時候。何越條件反射地跳起來:“不用,我回學校食堂吃!
莊明之笑笑:“食堂那些菜連我們都吃不下去。反正我爸媽今天也不會回來,何老師不如陪我一起吃個午飯吧!
在何越的耳朵里莊明之的聲音簡直就是噩運的號角。莊明之起身走到面前的時候,架勢就好像他是老師何越才是學生,連拒絕的余地都沒有。二十分鐘之后,何越站在附近的超市里。拎著大包蔬菜的莊明之走過來:“何老師,你在看什么?方便面?”
何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伸出手指著架子上琳瑯滿目的泡面包裝:“這種泡不爛,這種辣味不純,這種清湯寡水一點味兒都沒有……”
莊明之一臉笑意看著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透著詭異:“何老師,你不會平時就吃方便面吧?怎么這么有研究呢?”
轟地一聲天就塌了。噩運。噩運。丟臉丟大了。何越別過頭哼哼唧唧:“你買完菜了?買完了就走吧!
收銀臺的老太太和莊明之挺熟,一邊刷條形碼一邊拉家常。何越穿著大T恤,垂頭喪氣地跟在后面。老太太一眼瞥見他,沖莊明之一笑:“明之啊,這是你表弟?”
何越臉上青一塊白一塊,氣的。莊明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忍笑忍的。
回到莊明之家里,十一點半。莊明之把所有菜都端上桌,十二點。何越看著一桌熱氣騰騰好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來的菜,覺得今天真是自己二十四年來最受打擊的一天。我是老師。我吃飯。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高三的日子過得快,一眨眼兩個星期又過去了。何越正在宿舍倒熱水泡面,有個人影突然就出現(xiàn)在門口。何越一抬頭嚇了一跳,熱水呼啦呼拉地漫了出來,燙了手。
噩運啊,除了那個人,還有誰能給他帶來這樣的噩運?
莊明之笑:“何老師,你又泡面?去我家吃飯吧!
莊明之父母又不在。據(jù)說常年出差,所以養(yǎng)出了一手好廚藝的兒子。何越白吃白喝,于心有愧,吃完了飯就留在莊明之房間看他寫作業(yè)外加開小灶。一開開到傍晚,順理成章地又留下來吃晚飯。
自此莊家成了何越每隔兩星期改善伙食的場所。噩運之源離得近了,噩運倒好像反而不再來找他麻煩。唯一讓何越不爽的是每次去超市,收銀臺的老太太必定沖他們微笑點頭:“明之啊,你表弟又來了?”
過了一個寒假,莊家二老仍然飄泊在外,不知所蹤。莊明之下了夜自習回家,推開門就看見何越坐在沙發(fā)上,看見莊明之進來撓撓后腦勺,笑得有點心虛。桌上擺著鑰匙,是莊明之以前給他的,從來沒用過。
莊明之看著何越,何越也看著莊明之,大眼瞪小眼瞪了三分鐘。何越先忍不住了:“回來了?”
莊明之張張嘴,又閉上。然后又張嘴:“何老師?你怎么在這兒?”
何越仍舊笑得一臉心虛,指指客廳,不說話。
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只蛋糕,不大,兩個人吃正好。蛋糕旁邊放著兩碗泡面,每碗面里還打了一個雞蛋。莊明之轉過頭的時候就愣住了,何越還是一臉心虛地在身后解釋:“生日快樂啊,你知道我只會泡面……”
莊明之突然就轉過身來,手一伸把何越緊緊箍在懷里。何越掙扎了兩下沒掙扎開,莊明之的頭壓在他肩側,埋得深深,微微顫抖。何越嚇了一跳:“莊明之?莊明之?明之?你……你在笑什么?”
“笨蛋……我生日是上個月,寒假里就過了……”
莊明之大笑,笑得滿臉是淚,抱著何越的頭蹭蹭蹭蹭,全蹭在他臉上。
高考前一個月,莊明之的父母總算良心發(fā)現(xiàn),回來照顧兒子。何越忙著畢業(yè)班備考,也顧不上去莊家開小灶。暈暈乎乎地,傳說中的黑色七月就過去了。
八月,何越正在宿舍收拾東西,莊明之穿著無袖上衣出現(xiàn)在門口:“何老師,有空不?”手一晃,是最好的那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何越很后悔。早知道當時就回答他“沒空”了。現(xiàn)在的狀況是,兩個大男生在游樂園里手牽手等著坐云霄飛車,要多傻有多傻,何越手里還拿著莊明之買的甜筒冰淇淋。算了,何越心里安慰自己,反正噩運之源很快就要去上大學了,就當這是最后一次噩運,陪陪他好了。
他很快又再一次后悔。只不過坐了一次飛車,心肝肺就沒一個在原位的了,下車半個多小時了臉還慘白慘白。莊明之體貼地笑笑,不再拉著他坐過山車,轉而去漂流船。充氣的小船沿著急流嘩嘩嘩地往下,不時隨著漩渦打個轉兒。眼看前面一個急轉彎掛著一條小瀑布,小船猛地調(diào)個頭,載著何越就沖那瀑布直撲過去。
“哇——”何越閉上眼慘叫,叫完了才發(fā)現(xiàn)渾身濕漉漉的不是自己。莊明之及時地一把攬住了他,一頭水鋪天蓋地全澆在這塊活動擋泥板上了。何越不好意思地想掙出來,莊明之手一緊:“別動!
充氣的小船在水里磕磕碰碰地向前。莊明之一直抱著何越,一言不發(fā),直到遠遠地看見終點才松手。下了船,再不說話。
回家一路,氣氛沉悶。何越訕訕地開口:“莊明之,什么時候去學校?”
走在前面的人悶悶地回答:“明天。去軍訓!
何越嚇了一跳:“這么急?怎么不早點來找我?你現(xiàn)在來得及收拾行李么?”
“行李早就收拾好了!鼻f明之開了家門,一把把何越拉進來,動作宣告他現(xiàn)在心情不好,“你自己不是兩個多月沒來找我……”
何越縮縮頭,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氣。莊明之指指沙發(fā):“坐!币婚W身進了廚房。
菜不多,是莊明之拿手的那幾道。何越看著熱騰騰的菜肴感慨:“唉,以后吃不上這么好的菜了!
莊明之臉上表情陰晴不定,許久,嘆了口氣:“吃吧!
八點過,莊家父母回來了。何越以莊明之老師的身份陪兩位嘮叨了半個小時,發(fā)揮老師的職責直把莊明之捧成了文曲星下凡。又過了十分鐘,洗完澡的某人忍無可忍沖進客廳,拎起何越就往外跑,回頭扔下一句:“爸,媽,不早了,我送何老師回去!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莊明之不說話,何越也跟著裝啞巴。到了巷口,對面便是學校宿舍,莊明之突然一回身抱住何越,壓在墻上。
“越……”他低低地呼喚,口齒不清。
何越嚇傻了,動也不敢動,半晌冒出一句:“莊……莊,明之?”
壓住他的罪魁禍首動也不動,半晌才開口,聲音低得好像自言自語:
“我不在的時候,不要老吃泡面。實在受不了學校食堂就出去吃。你反正自己工作,不用在乎那幾個錢?梢缘脑捀iL那個老頭子磨磨,別再帶畢業(yè)班了,你身體吃不消。在學生面前要有點老師的樣子,不要像對我一樣看見就跑……還有,”他突然推開何越,惡狠狠地看他,“不許到別人家去吃飯!”
何越瞠目結舌,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莊明之盯著他看了半天,終于嘆了口氣松開他:“我就送你到這兒了。上去吧。”想一想又把何越拉過來,伸手替他理理頭發(fā)。
何越站在樓梯口,看莊明之轉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胸口的什么地方悶悶的,一口氣透不上來。
開學后,何越接了個高一的班級,日子一下子就輕松了。沒事的時候,他有時去校門口的小吃店吃飯。點一道魚香肉絲,一道西紅柿雞蛋,都是莊明之常做的菜。炒菜師傅的手藝不錯,可惜沒有味道——沒有莊明之親手做的那種味道。晚上散步的時候,他有時候不知不覺就走到莊家樓下。莊爸莊媽仍然常年漂泊在外,何越抬頭看黑黑的窗口,一看就是半個小時,然后嘆口氣,沿原路走回去。
不知不覺地,半年就過去了。
莊明之打來電話的那天正在下雪,話筒里他的聲音透著點興奮:“越,我回來了。晚上來我家吃飯吧!
按過門鈴之后,沖出來開門的便是莊明之。何越進了屋,四處打量一圈:“你爸媽又沒回來?”
莊明之接過他脫下來的外套:“下雪,飛機晚點,估計明天才能到。”
“這樣啊!焙卧讲辉俣嗾f,隨手把拎著的小袋子遞給莊明之,“禮物。生日快樂!”
莊明之一愣,繼而笑了:“你竟然記得?”
何越聳聳肩:“錯了一次,哪能再錯第二次呢?”走進屋子,客廳的桌子上果然放著一只蛋糕,不大,兩個人吃剛好。旁邊擺開菜肴,雖不多也算得上豐盛。莊明之從身后上前,一手拿著兩袋方便面:“你泡面!”
“?”何越呆呆地看他。莊明之被看得有些惱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泡面聽不懂么?就是上次你泡的那樣,里面還要加個雞蛋的。”
“原來你還記得啊。”何越訕訕地笑,接過泡面進了廚房。
吃完飯,何越倚在窗邊看雪。莊明之走到身邊,定定地看了他半天,總結似的說:“你瘦了!
何越笑笑:“沒辦法,吃不慣!
身邊的人微微皺起了眉頭:“什么吃不慣?”
吐出的熱氣凝在玻璃上,一片霧蒙蒙。何越看著窗外白色的雪花,眼神有點朦朧:“不是你做的菜,吃不慣!
很久很久,仿佛過了一個世紀,莊明之嘆了口氣,伸開雙手。他的動作很慢很慢,慢到有足夠多的時間把他推開,可是何越一動不動,任他把自己摟在懷里。
莊明之在他耳邊,就好像在說著悄悄話:“等我,再等我三年半,我每天做菜給你吃!
何越也低低地說:“那你每個生日都得忍受我泡的泡面了。”
“好啊!鼻f明之把下巴隔在他頭發(fā)上,語氣柔柔的。
許久,何越終于張開手臂,反手抱住了這個老給他帶來噩運的人。他把臉埋在那人懷里,悄悄地笑了。
“——明之,我會等你。不管多久,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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