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河岸邊一大片草地,風吹過的時候沙沙地響。柔和的綠色映到眼里,看得人很舒服。李一帆高高地坐在河堤上,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像一只曬著太陽的貓。河堤下面立著一個人,在草地上緩緩地走,腳踝沒在草里。從李一帆的角度,剛好看見他的背影,四月的風揚起黑色的頭發(fā)和白色的襯衣。
“亦揚,今年幾朵?”他朝那人影遠遠地喊,一邊從河堤上跳下來。綠色的草葉踩在白色的運動鞋下面,發(fā)出非常輕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林亦揚從草地的另一邊走過來。他走得很慢,與其說是走,倒更像是靠微微的風推著在前進。走路的姿勢很輕盈,像是害怕踩壞了什么一樣。走到近處,他停下來,理了理有些零亂的頭發(fā)。在黑色的發(fā)絲間梳理的手指很細長,適合彈琴。
“八十七朵!彼,聲音和人一樣,淡淡的,很寧靜。李一帆嘆了口氣。
“一共幾朵了?”
“……九百九十三朵!
在草叢間,散落著星星點點的黃。小小的菊科植物,肆無忌憚地開在綠色的背景里。四月的陽光照得這一大片草地好似上等的絲毯,綠色的底子,黃色的點綴。
“亦揚,都這么大了,你還相信那個?”
林亦揚輕輕一笑:“有什么不好?反正也數(shù)了這么多年了。”
“好,好。”一帆很無奈,“說吧,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考上清華北大還是復(fù)旦交大?”
亦揚已經(jīng)縱身躍上了河堤,他居高臨下地回頭:“要是那么簡單的愿望,就不用找第一千零一朵蒲公英了!不回去?你爸媽該著急了!
是幾歲時候的事呢,在這片離兩家有些遠的草地上,是哪個愛幻想的大姐姐告訴兩個小孩,只要摘下在這里看到的第一千零一朵蒲公英,就可以實現(xiàn)一個愿望?
太久遠的事,不記得了。不過,就如同某人所說,數(shù)了這么多年,都已經(jīng)習慣了。
亦揚沒有考上清華北大,一帆也沒有去復(fù)旦交大。錄取通知書到的時候,知了在門外的樹上不知疲倦地聒噪著。一帆沖到隔壁林家,亦揚正在看他的通知書,來自另外一個的城市。自始至終,亦揚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哦,以后不能數(shù)蒲公英了!
只有這一句而已。連終于要離開的告別都沒有。
再回那片草地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夏天。陽光有些刺眼,兼著把人曬焦的灼熱。草在河岸邊瘋長,放眼望去,鋪天蓋地的綠色。亦揚在草叢間仔仔細細地走了一遍,而后回到河堤邊仰起頭:“兩朵。”
他淡淡地笑,毫不在意似的。這時節(jié),早已過了蒲公英的花期。
一帆也看著他淡淡地笑。“亦揚,你到底許了什么愿望?”
“沒什么!币鄵P一手撐在堤上,一縱身便跳上來!盁岵?走吧!
四年間,一帆每年暑假都回來。他高高地坐在河堤上,看亦揚立在下面一片深綠之中。盛夏的太陽曬得他有些頭暈,恍惚間好像看見那草叢間一剎那又開滿了明黃色的蒲公英,亦揚的頭發(fā)和襯衣在四月的風里飛揚,那時候他們都還小。這個瞬間,讓他感覺可以一直持續(xù)到天荒地老。
畢業(yè)的那年夏天,他回來得有些遲。一帆走近河堤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亦揚的背影,有些單薄地立在河堤之上,卻遲遲不下去。那片河岸,曾經(jīng)長著綠絲毯一樣的茂盛的青草,散布著明亮的蒲公英。曾經(jīng),那里站著兩個少年。一帆走到亦揚身邊,沉默地并肩看著下面的水泥河岸。他們不在的時候徹底地整修過了,放了幾張長椅,變成了一個河濱公園。蒲公英和少年的背影,都不在了。
亦揚安靜地開口:“可惜。只差一朵了!彼f這話的時候,淡淡的;臉上的表情,也淡淡的。仿佛他從一開始,就從來沒覺得自己的愿望可以真的實現(xiàn)。
一帆遲疑了一會兒:“那個……沒有蒲公英的話,如果是其他的花……可以嗎?”
亦揚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狹長的丹鳳眼深深地看不見底。那眸子里突然就映出了一束花,明黃色的菊科植物,拿在一帆本來藏在身后的那只手里。一帆抬頭看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非洲菊……好像,果然,有點大……可以代替嗎?”
一個笑容在亦揚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來,仍舊是淡淡的,但是漸漸地就蔓延開來,像是一帆手里那束明亮的花朵。他并不伸手去接那束花,卻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一帆。他說:“以后每年都陪我找蒲公英吧?”
一帆不太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既然連草地都沒有了,蒲公英又要到哪里去找呢?他撓撓后腦勺:“那個……我跟你說過吧,我已經(jīng)拿到美國的留學獎學金了……”
亦揚看著他,仍舊淡淡地笑:“也是。這種事,本來也不能強求!彼焓纸舆^那束黃色的非洲菊,又定定地看了看,笑道:“謝謝。長這么大第一次收到花!
他轉(zhuǎn)身走了,再也沒有說什么。
亦揚的那個背影,后來無數(shù)次地出現(xiàn)在一帆的夢里。在遙遠的大洋彼岸,在沉沉睡去的黑夜里他看見藍色的天空下綠絲絨一樣的草地,星空一樣散布的明黃色蒲公英。他看見那個獨一無二的身影立在草地上,風揚起白色的襯衣。然而每個夢境的最后,都是水泥的背景里亦揚獨自離開的背影,在一片灰色中一手拿著明黃色的花束,亮得耀眼而孤寂。他從夢中醒來,胸口隱隱地疼痛。有種思念啃噬著心臟,那疼痛不刻骨卻致命。
二十五歲的李一帆在離開三年后的冬天回來。那時候,林亦揚也剛從他工作的城市回家過春節(jié)。三年的歲月將彼此記憶中的影像都改變了一些,然而當他們在門口那棵大樹下并肩坐著的時候,時間仿佛又倒流回七歲那年,仿佛從那時起便定格、再不曾移動。
“我要結(jié)婚了!币鄵P淡淡地說。
“。俊币环行┰尞。當他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之后,淡淡的詫異就變成了非常的驚訝。他瞪大眼睛看著坐在身邊的人。這個人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風淡云清。除了那一千朵蒲公英,好像再也沒有什么可以讓他放在心上的東西。
亦揚點點頭,表示他剛才聽到的并不是幻覺!拔乙膊恍×,爸媽成天就愛操這個心。上次回家相過一次親,感覺還不錯。依我爸媽的意思,大概要趁著春節(jié)就把事情給辦了!
“不行!”有人后知后覺地叫出口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那個……這么匆忙不好吧,畢竟是終身大事……那個……亦揚……”
他再也說不下去。十八年的份,好多、好多想說的話,卻都卡在了喉嚨,胸口悶得像要裂開。并肩坐著的兩個人都沉默著,一帆抬起頭,看落光了樹葉的枝干在頭頂鋪展。
亦揚,你的愿望到底是什么?那個你從小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
那個時候,如果我給你的那束非洲菊真的可以代替蒲公英的話,你會對著第一千零一朵花許下什么愿望?
是了,那個時候,你對著它說了什么?
那個時候,你問我……
你問我……
“……亦揚,別結(jié)婚了!
亦揚轉(zhuǎn)過頭來。他的臉比記憶中那張少年的臉更成熟了些,丹鳳眼依舊狹長,深深地看不見底。
一帆站起身,這次是他定定地看著亦揚,一如多少年前這么居高臨下地看那個數(shù)蒲公英的男孩。
“我陪你,找蒲公英,以后每年,一輩子。我知道我很過分,不過,如果你答應(yīng)了,就來找我。我……在那條河邊等你!
他轉(zhuǎn)身離開,害怕再多看一眼,勇氣便煙消云散。
水泥的河岸上,一字排開幾張長椅。這個地方,很少人來。李一帆安靜地坐在其中一張長椅上。雖然還是冬天,從長椅腳下的縫隙里卻有綠色的小草頑強地鉆出。那片草地,終于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畢竟,有些東西是沒有辦法埋葬的,猶如他們過去的十八年的歲月,猶如那一千朵曾經(jīng)開放過的蒲公英。
一帆輕輕地笑了。一千朵,每一朵都是他們共同看到的,不僅是亦揚的,也是他的。那么,如果他能看到他的第一千零一朵蒲公英,他的愿望,是不是也可以實現(xiàn)呢?
身后傳來腳步聲,很輕,仿佛怕踩壞了什么一樣。每一腳,都好像踩在誰的心上,于是心跳的速度一路狂飚。那腳步聲在身后停下,許久的沉默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在干嗎呢?”
一帆轉(zhuǎn)過頭來。長椅后站著亦揚,比什么都還要熟悉的黑色的頭發(fā),比什么都還要熟悉的狹長的丹鳳眼,臉上是熟悉的淡淡的笑容。然而那笑容終于不受控制地蔓延開來,一瞬間這整個灰色的空間以他們?yōu)橹行难杆俚鼗謴?fù)了色彩,那色彩無邊無際地鋪展開去,一切又回到多年之前,依舊是藍色的天空,綠色的草地,依舊是黃色的蒲公英,白色的少年。
“亦揚,我在等第一千零一朵蒲公英開放!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