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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永遠
“朕有些……累了……想……小睡一會兒……”
聽到梅路艾姆大人慢慢倒下時,小麥已經(jīng)開始繞過棋盤往那邊爬動。悟出自己是為此而生的那瞬間,她便以所有四感判明梅路艾姆大人的方位。如此,不論他們誰先無法繼續(xù)執(zhí)棋,小麥都可以立即到梅路艾姆大人身邊去。
去……做什么呢?小麥心中只有一點點模糊的念頭,自她學(xué)會下軍儀起,她就很少再想其他事。她明明在會下軍儀前也活了些年頭,然而自那些棋子和棋路點亮她腦海中的生機,小麥便理所當(dāng)然地認定,沒了它們,自己也不需要再繼續(xù)這無用的性命。
輸了的話,就去死吧。對小麥而言,這其實不像是梅路艾姆大人所說的“覺悟”那樣沉重的東西,更接近于呼吸,有時有點難受,不過早就習(xí)慣了,沒有的話反倒可能會忘記自己還活著呢。
但是她現(xiàn)在還沒有輸過,卻即將去死了……小麥忍不住要多想一點,跟梅路艾姆大人下棋是她這輩子最幸運、最幸福的事情,梅路艾姆大人初次與她對弈前還在識記規(guī)則,如今卻能創(chuàng)造無數(shù)絕美的、登峰造極的棋路,這天才像是一只推在小麥身后的手,助她打開一扇門。她在那門前面徘徊已久,是梅路艾姆大人幫助小麥看到了她用眼睛從未見過的光。
離死還有一小會兒,沒有軍儀了,只有她和梅路艾姆大人,可小麥仍覺得非常幸福。她僅僅感到一點點遺憾,這一局還沒下完,要是能繼續(xù)下下去,又能從中看到怎樣壯闊的景象呢……
梅路艾姆大人躺在地上,小麥摸到了濕濕的一片,她在兩局前就已經(jīng)聽到棋子敲擊外,梅路艾姆大人的方向傳來滴水似的聲音。梅路艾姆大人的手動了一下,又落回地面上,這是給她的提示。小麥找到那只與自己對弈的手。
“你能一直,這樣握著朕的手嗎?”梅路艾姆大人輕輕地問。
“……”
小麥幾乎不記得自己有被抱過。父母整日辛苦勞作,兄姐長大一點就必須幫忙做縫紉或砌磚,沒有人想照顧她,一個體弱又盲眼的女孩。小麥什么活都干不了,連出門買點東西都很難,她知道自己對家里人只是累贅,連將來出嫁都不見得能嫁出去,為感激爸媽沒有把自己丟棄或拉去賣器官,唯一能做的便是盡量不添麻煩。
可即使是這樣,小麥對“人”還是有感覺的。她照顧過弟妹,外出比賽時,各國選手適應(yīng)的禮節(jié)常常不同,她也很習(xí)慣握手或擁抱。她摸過各式各樣的手,因而知道人類的手永遠不會是這個樣子:觸感像甲蟲外殼那樣柔韌,沒有一點兒繭子,且只有四根手指。小麥遇到過殘疾的棋手,失去手指跟本來就沒有,摸上去完全不同。
“小麥……?”
統(tǒng)帥大人輕輕呼喚著,小麥很想回應(yīng),可是她的腦子帶她回到初遇那天,甫踏進宮殿的大門,她便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當(dāng)她在棋盤前拜倒,只覺供跪坐的軟墊又溫又濕,聞起來令人不安,似乎剛剛還有人極度害怕地跪在這里,滿身冷汗,甚至尿了褲子。
那個人去哪里了呢?旁邊的血腥味又是來自于什么?就連她的父母在殺雞殺鴨的時候,也會選在水邊而不是屋子正中,統(tǒng)帥大人更不會吧?小麥按下那種種疑問,口中僅僅說出一句“統(tǒng)帥大人的聲音跟電視上不同”,聽見原來的統(tǒng)帥大人死了,心中更判定統(tǒng)帥大人府上之事不是自己一介草民可以探知的,便再也沒有問。
此時此刻,當(dāng)時的問題又蜂擁而來。不,更早以前,家中被闖入時,小麥聽到家人都在尖叫,接著她被推到統(tǒng)帥大人的衛(wèi)兵面前,按命令爬上廂式貨車。衛(wèi)兵叫她“軍儀”,就像叫其他人“象棋”“圍棋”一樣,小麥對這個稱謂倒是沒有什么意見。她聞到、聽到的全是恐懼,心中還想,果然被統(tǒng)帥大人傳召,大家都很緊張呢。
說起來,那時的空氣中似乎也有血腥味……如今握著梅路艾姆大人的一只手,對所有人都那么害怕的原因,小麥才開始猜到答案。她言語冒犯時,統(tǒng)帥大人用改錐似的東西戳在她脖子上,小麥后來覺得很奇怪,為什么統(tǒng)帥大人要在身邊放一把錐子。
她記得統(tǒng)帥大人走起路來只有一陣風(fēng)掠過耳畔,幾乎沒有腳步聲,完全聽不見衣服的摩擦,判斷不出所穿的是什么材質(zhì)。想到這里,跪在王宮內(nèi)的小麥慌忙阻止自己,覺得自己真是太下流了,竟想偷窺統(tǒng)帥大人的衣著。
前幾天清晨,統(tǒng)帥大人救下她時,也曾托起她的胳膊看傷?僧(dāng)時她嚇得要命,渾身都疼,后來更是失禮地嚎啕大哭起來,什么都沒注意到。如果她有留意的話……
“小麥……?”梅路艾姆大人的聲音更低了,“你在嗎?”
【你寧愿相信那只蟲子也不相信我?】擄走她的怪人氣急敗壞地這樣吼叫,比起他,小麥當(dāng)然相信梅路艾姆大人的部下?蓳尰厮埃俏淮笕寺犐先ゴ_實……在空中。只是小麥覺得,侍奉統(tǒng)帥大人的人,有能飛的神力也是自然的吧。
蟲子……小麥握著那只手,盲眼如她,偶爾也可以抓到爬在身上的螞蟻或甲蟲。梅路艾姆……梅路艾姆大人是……
“嗯,我在聽!毙←溳p聲說,四根手指握緊了她的手,它們遠比她的指頭要粗。
……是她的對手,是幫她復(fù)活心愛孩子的人,是從她出生以來對她最好的存在。沒人需要殘疾又多病的小麥,但梅路艾姆大人說,最后的時光,只想與她下棋度過。就好像……就好像她對梅路艾姆大人而言,是僅次于呼吸的、最重要的事物。梅路艾姆大人需要如此渺小的她,卻還用那種不安的聲音告知她真相,征求她的意見。
“我知道了,就這樣握著是吧?”小麥微笑起來,她是多么荒唐啊,竟糾結(jié)于梅路艾姆大人的樣貌。
“朕馬上……就醒……”
不知不覺間,她聽見小小的、破裂似的聲音,如梅路艾姆大人所說,她體內(nèi)的崩塌也開始了。很快,她和梅路艾姆大人一樣,都要去往另一個世界。他們的身份、在這世上做過的一切還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都要前往彼岸了,完全作為梅路艾姆和小麥,牽著彼此的手,帶走所有只屬于他們的棋路,帶走狐狐貍固,他們的孩子。
永遠地、永遠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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