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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廊
從家到學校的那條路上有一條很深的巷子。巷子里邊挨著開了幾家發(fā)廊,沒人知道那是誰開的,什么時候開的,又到底開了多久,只是習慣性的從不踏進那片未知領(lǐng)域。
偶爾會有些初中學生耐不住好奇進去瞧瞧,最后出來的時候也只是說那里邊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周圍香水味很濃,聞久了怪不舒服。
我搬到這座小縣城已經(jīng)半年有余,即便是好奇,也沒有進去理個發(fā)的打算。因為按照這個縣城的大體來看,那些個發(fā)廊估計都是些水平不高出來混口飯吃的理發(fā)師。
至于里邊,大概是貼著已經(jīng)有些年代的發(fā)型海報。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
“小遠,你爸來電話了!蹦棠谭鲋T框,顫顫巍巍地舉起連著長線圈話。
我拿下嘴里叼著的面包,趕忙跑進里屋接過電話。
那條巷子依舊深深地蜿蜒到里邊去,我叼著面包經(jīng)過,不知道像被什么揪住了步子。
“這兩年你就在那兒呆著吧,我和你媽都忙,顧不上你。”
“把你放到那兒也是為你好,你安安心心和你奶奶呆著就成了!
“公司出這事兒快處理好了,你別操那閑心!
“回這邊?回這邊你上哪去?他們都盯著你老子的錢你不知道?你想指望誰和你掏心窩子?”
……
是的,我來這里的原因,按照他們的意思,是避難來了。
可是照我說,我就是個麻煩包袱。最好是丟在這種深山老林里才安全,不容易出岔子。
我是在錢堆里出生的,除了父母,別人都像是看金子一樣看我。可我偏偏什么都不想懂,也不諳這些成人法則,身邊的人要什么我就給什么,他們絞盡腦汁的在我身上找優(yōu)點夸的時候,我就安靜聽著。對于他們一轉(zhuǎn)身就變了的臉,我也絲毫不在意。
后來外人就說,文家生了個不怎么機靈的小兒子,和他那企業(yè)巨頭的父親一點也不像。
不像就不像吧,我也沒什么所謂。
我從來就不在意這些所謂的富二代官二代。童年時期我也曾幻想過像別的同齡小孩一樣和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他們不談錢,不談工作,只談談生活瑣事。然而事實卻是,十幾年來,我們一家子總是聚少離多。
大多數(shù)時間是我一個人捧著盛滿了飯的碗等他們。
到后來再長大些,我就沒再想著這些事了。
有人伸著脖子在塵埃下仰望云端,而有的人含著金湯勺長大卻向往著柴米油鹽。
到底是生活常態(tài)。
扯遠了。
我回過神來,看見巷口那家發(fā)廊的門口站了一個女人,她正將那卡住的半截卷簾門推上去。
那個女人松松垮垮地穿著一件針織開衫,內(nèi)里是一件純黑色吊帶裙。她的頭發(fā)被發(fā)夾松松夾在腦后,時不時因為推卷簾門的動作而散下來幾縷。
將卷簾門推上去之后,她偏頭點燃了一支煙,正要放到嘴里,卻因為注意到我而停下了動作。
“理發(fā)?”
我搖了搖頭,沒動。
她大概三十多歲的樣子,保養(yǎng)得非常好,身材并沒有因為年齡而走樣。
舉手投足間都透露著一種慵懶,卻又mei huo十足。
我皺起眉頭。
不是因為她長相不入眼,相反,她長得極具侵略性,看人的眼睛總像在窺探什么,總感覺她像某一類人,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總之不是什么舒服的感受。
后來在她身后走出來一個男生,看著和我年齡相當。
他一側(cè)的頭發(fā)被別在耳后,其余的松松垂下來,大約到脖子那里。他嘴里同樣含著一支煙,灰色的衛(wèi)衣垂下來,露出半截鎖骨。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江弋。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眼角微微挑上去,和那個女人一樣,不動聲色地窺探他們看到的東西,像一種野生動物?墒请m然極具攻擊性,但外露的卻是一份隨意和漫不經(jīng)心,讓人想再細細打探一番,然后深陷其中。
在他看過來的同時,我偏頭走開。
身后是他們越來越小的聲音。
“兔崽子,說了別當我面抽這玩意兒!
“嗯!
“不念書了?我看剛那小子都背書包走了!
“今天不了,有事!
“晚上來這兒睡?”
“回家!
說起來,關(guān)于江弋,學校里總有關(guān)于他的流言。
他們說他不干凈,因為他媽不干凈,連帶著他也不干凈。但如果要細細問起來,他們都支支吾吾的,沒人能說出來個一二,更別說是問誰開始傳的。
江弋不怎么來學校,我來這里已經(jīng)半年有余,卻是一次也沒有見到過他。
今天這一出純屬意外。
只是意外過后,我又總時不時的想起他。
如果照學校里傳的那樣,今天早上的那個女人應該就是他媽。只是他媽未免太過年輕,讓人不敢認。
不過好奇歸好奇,我并不打算了解更多。因為我沒有長久呆在這里的打算,兩年很快,過完這兩年,不知道又會被送到哪里去。
我努力地將生活這碗水端平,盡力不讓它有一絲波瀾。
可是我不得不承認,江弋的出現(xiàn),無非是一塊巨石。
他蕩起的那層漣漪,圈圈繞繞,在我心里好多年。
本以為這兩年內(nèi)是不會進去瞧一瞧那些理發(fā)店的,誰成想走路都能走神,再一站定就是在那家發(fā)廊門前了。
于是,我就這樣再次見到了江弋。
這次稍稍微有些不同,他左耳耳垂多了一個黑色耳釘。
他估計是要走,然后一出門就撞見了我。
他大概是有些意外,挑眉虛虛地看了我一眼,又回頭瞧了眼店里。
“有客?”里邊的女人喊了一句。
“沒。”江弋回了一句。
我歪頭看他,不明白為什么還有人不迎接上門的生意。
“回吧,打烊了!
我沒動。
他笑了下:“晚上不理發(fā)!
我耐心到頭了,“哦”了一聲,轉(zhuǎn)身去看別家。
“去別地兒吧。”
我轉(zhuǎn)過頭看著那道聲音的主人,他背著店里的光站著,看不出什么情緒,好像就是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對于對方的疑問,他也并不打算解釋。
我那時就在想,他真是個奇怪的人。
后來那晚的事不了了之,我之后又繞遠去了別家。
學校舉行的那次摸底考,是兩周以前的事了。
這里出成績的方式不太一樣,是學生們先一窩蜂擠到辦公室去看,最后各班主任在拿到各班貼上。
我沒去看,成績是他們回來說的。
說的那個人驚掉了下巴,聽到的人嘴張得大概可以完整塞下一顆雞蛋。
我第一,甩了年級第二將近一百分。
我沒說什么,謙虛也好,得瑟一把也好我都沒有,對于這方面我總是興致缺缺。后來人們就主動和我劃開一條線。
我那時就突然想,如果知道了我是富二代,他們會不會跑過來巴結(jié)。
大概會和先前那所學校的人一樣吧。
人都是這樣,我想。
我本來沒把這次考試放心上,結(jié)果誰成想再一次見到江弋的時候,這事可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那天很巧,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各式各樣地夸了半天,而江弋卻是聽著他的班主任嘆了一聲又一聲的氣。
曾經(jīng)有人說緣分是種妙不可言的東西。
我還不信。
到現(xiàn)在,我看了眼角落辦公桌前站著的人。
罷了,相遇都是天注定。
一起出去的時候,我們并肩走著。
其間互相看了眼,這一眼看完我們都笑了。
他笑得淡淡的。
也是奇怪。
我居然久違地松了口氣,這是我來這兒這么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地方鮮活的生命。
走廊里是追逐打鬧的學生,幾個女生安靜地站在欄桿邊談天,偶爾笑笑。
那時正好太陽落山,光從窗框爬進來,暖黃鋪在江弋的臉上。
我笑了笑:“文遠!
“江弋。”他看過來。
我從不曾想過一個毫無負擔的青春的樣子,人們把感情放到明面上來,有人朝你笑笑,不為別的什么,只是因為那天天氣剛剛好,你們明明沒有見過面,卻好像已經(jīng)如故。
只是因為,時間剛剛好,地點剛剛好,天氣剛剛好。
之前剪的頭發(fā)過了幾周又長長了,這回我挑了白天的時間去了江弋家的發(fā)廊。
其實是因為過于好奇。
說來也奇怪,這大概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對一件事感到這么好奇。
那天我去的時候沒有見到江弋,是他媽幫我理的發(fā)。
店不算大,店員只有兩三個,那他媽應該就是老板了。
我打量了一圈,香水味確實濃重,只有四個位置,里間是洗頭的地方。那后面也有扇門,估計是他們住的地兒吧。
他媽依然含著一支煙,穿著緊致的修身長裙。
“小子,看你眼生,不是這兒的吧!
“嗯!
“你跟江弋那王八羔子都混熟了?”
我還沒有聽習慣這些粗詞,特別是她說的那個人是她自己的兒子。
“認識。”
“呆不習慣吧。”
她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像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很隨意。
“什么?”
“大城市來的吧你,那天一看見你就知道你不是這破地兒能養(yǎng)出來的人。”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么。
我看著鏡子里的女人,眉眼確實和江弋有幾分相似,但是性格卻大相徑庭。
“成了,剪好了!
我正要掏手機付錢,就聽她來了一句:“送你一顆頭,不要錢。”
這形容真是。
她倚著那邊的柜臺坐下,彈了彈煙灰。
我站在門口,想和她說不用。
然后我就聽見她問了一句:“小子,你是處嗎?”
我堪堪穩(wěn)住手機。
她的第二句話被一道聲音截住。
江弋喊了聲她的名字,拉了我的胳膊就走。
我覺得我和江弋真是巧的沒話說。
他和我差不多高,拉著我的胳膊走在前面,也不急,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包括剛才那一聲,好像只是拔高音量叫了人而已。
看不懂他。
也看不懂他媽。
“回吧!
我看了他一眼,他今天頭發(fā)散著。
“不解釋一下?”
“沒什么可說的,你回吧,別來了以后!
得,一個比一個怪。
暑假的時候父親難得來了一通電話,但我沒有接到,是奶奶接的。
以前總有人問為什么父親飛黃騰達,卻只留我奶奶一個人在這片小縣城。
那時候我小,也是什么都不懂的時候,只記得奶奶說,年紀大了,留不住的東西多了,最后就剩這么個地方。
回到家,看著奶奶坐在屋前那棵老樹下納涼,悠悠地扇著蒲扇。
那樹是爺爺留給奶奶的。
我好像有點懂了。
人總想要自己的手掌再大些,讓握住的東西再多些。
可是,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
奶奶說,她過了一輩子的貧苦生活,雖然普通,但也幸福簡單。
她還說,她覺得最不普通的事就是能和爺爺一起過普通的生活。
“要那么多錢干什么呀?”
“你看看你爸,掙了大半輩子的錢,現(xiàn)在出了問題,錢能頂什么用?”
“什么都留不住喲——”
我看著我腳下的那片土地。
我好像,開始喜歡這兒了。
巷子東邊有一個小公園,我有回去瞧了瞧。
人并沒有很多,或許是里中心區(qū)太遠,沒什么人來。
我沿著湖邊轉(zhuǎn)了轉(zhuǎn),然后就轉(zhuǎn)到了一個人。
江弋正坐在一棵柳樹下,他面前立著畫架和畫板。
我沒有見過那個樣子的江弋。
他今天把頭發(fā)扎了起來,還戴了副銀框眼鏡。他左手拿著五顏六色的調(diào)色盤,右手執(zhí)著畫筆在畫板上涂涂抹抹。
鬼使神差地,我拍下了這一幕。
如果擱古代,江弋一定是個美人。
我沒有立刻走過去,不知道在原地看了他多長時間。
江弋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如果用視覺來說,那么以前看到的所有人都是清晰的,唯獨他是模糊的。
要怎么形容這種模糊的感覺?
我不知道。
可是,就是想讓人走近去看清他。
“江弋。”
他扶了扶眼鏡。
“你會畫畫?”
“嗯!
“沒看出來。”
他笑了聲。
“你經(jīng)常來這兒寫生?”
“差不多吧,這兒人少!
我坐在他旁邊,靠著那棵樹仰頭看上邊垂下來的柳條。
這樣似乎也挺好。
“你送我幅畫吧!
過了許久,我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句。
他大概也有點驚訝。
“想要的話就這幅,畫完給你!
“成!
“誒江弋,如果你以后畫畫出了名,憑這幅畫我是不是就發(fā)了?”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差不多吧,養(yǎng)活你后半輩子應該不成問題。”
我也樂了。
如果要問人與人的距離是怎么拉近的,那我也回答不上來。
只是,我和江弋確實近了一些。
如果再問,那就只好歸結(jié)到緣分上了。
知道他經(jīng)常在那個公園寫生之后,我就經(jīng)常到那個公園溜達。
開始的時候還會裝作碰巧遇到的樣子,后來不耐煩了,到了公園我就直接找到他然后在他身邊坐下。
反正也無事可做。
時間長了,他聽聲音就知道是我,連頭都不抬一下。
公園形形色色的人有很多,然而江弋只喜歡畫一些很平淡的事物。
比如,上了年紀的老太和老伴慢悠悠地在湖邊散步,身后跟著即使他們不用牽也走不丟的柴田。
再比如,幾個圍坐到一起下棋的老大爺。
種種皆是生活。
這大概就是江弋。
后來我慢慢有些看得清他,他大概是喜歡細水長流的人,不喜歡浮躁繁華的生活,他看得見靜止的時間,也看得見生活的最本源。
我不善于偽裝,也不屑于隱藏。
我想說,我大概有點兒喜歡他。
開學的時候發(fā)生了件事,學校里突然開始傳江弋的事。
他們說江弋他爸早沒了,他媽沒再嫁,而是不顧及旁人的說三道四,安安心心做起了pi rou生意。
這事兒在人們嘴里咀嚼了好多天,甚至有人特意跑到江弋班門前看他。
因為這事兒來得突然,我還沒有見到過江弋。只是聽人說他正常得很,一點也沒受影響,不愧是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人。
我撇了他們一眼,生平第一次有了想揍人的沖動。
如果手跟前有一塊板磚,那毫無疑問我一定會拍到他們臉上。但是想歸想,沖動歸沖動,這事兒只有人們咀嚼乏味了才會過去。如果我拍他們一板磚,這事兒會更鬧騰。
我忍不住去找了江弋。
我去的時候他正好從對面過來,不知道該不該意外,他看了我一眼就徑直走過去,沒打招呼。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體恤,松松垂著,胸前印著一串細細蜿蜒著的的白色碎花。沒扎頭發(fā),迎面走回來的時候帶起一陣風,露出來的黑色耳釘亮眼。
行,裝不認識。
我盯著他的背影出神,盯著盯著就笑了。
接著裝,憋不死你。
我少有主動低頭的時候,江弋真是撿著寶了。
周五放學那天我在校門口堵他,他大概也沒想到我會來這么一出,就沒躲成。
“干什么?”
“我也挺想問問你干什么!
江弋沒說話,掏了支煙出來點著。
他好像很喜歡沉默,沉默的時候他在想什么,我無從得知。
煙霧繚繞,被路燈的暖黃擁裹著,他眼底有一片陰影。
“想知道?行,帶你去看看!彼α诵,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他拉著我的胳膊在那條街上橫沖直撞,他沒有走大路,而是挑了條漆黑的巷子。巷子里沒有燈,只有幾戶亮著微弱的燈的人家,他輕車熟路,不用辨別方向,好像這條黑到看不見底的巷子,他一個人已經(jīng)走了很久。
有點難受,不知道具體是哪里,全身都難受。
七拐八繞,終于在看到光亮的時候停下來。
他一直拉著我的胳膊,那只手僵硬,冰涼。
“不是要看嗎?看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前邊是他家的發(fā)廊,從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店里面的一舉一動。
這樣的場景我只聽別人說過。
暖黃,煙霧,紅唇,紅鈔,jiao嗔,嚶嚶笑語。
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提了提褲子從店里走出來,另一個男人從店外摩挲著雙手走進來,兩人擦肩而過。
“看夠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這道聲音的主人。
江弋面無表情地將前邊的目光收回來,落到我身上。
“懂了嗎,文遠?這就是事實。”
“惡心就回家去。”
我說不出來話,只是覺得手腕處火辣辣的疼。
我低頭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江弋的手還在那里,依舊僵硬冰冷,就像一個沒有溫度的鐐銬。
他也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然后像是被什么扎到了一樣抽開手。
就這么無言地站著,我們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他讓我離開,可是那個時候他的手并沒有松開我的。
對面不時有女人的曖昧的聲音傳過來,他背對著光站在我前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我伸手覆住他的耳朵。
“別聽了!蔽衣曇羯硢。
我不會說話,江弋,我很笨。
所以,這夠了嗎?
后來他把我送回家,奶奶在樹下點著了院燈等我。
那會兒我突忽然鼻頭一酸,其實我少有想哭的沖動,最多只是比別人敏感點心里多難受些。可是那刻我回頭看向江弋,好像看到了他這么多年來的孑然一身。
有點不忍心。
“江弋!
“嗯?”
“今晚在我家睡吧。”
別回家了,家里沒人,沒有暖氣,沒有人等你。
他看了我許久,才應下來:“好!
奶奶在我臥室加了床被子,還拉著江弋的手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人老了,見到年輕人就想多說幾句,我站在旁邊無聲地笑。
睡前,他摸了支煙出來,回頭看了我一眼又放回去。
“抽吧,一會兒開窗戶!
他笑了一下,還是沒有動作。
最后這煙也沒有抽成。
那晚我們都無眠。
其間他輕輕嘆了口氣,我就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可我沒有說話,就安靜地聽著。
江弋這人,還是和我最初想的一樣,是我見過的最不同的一個人。
人們提起他,總是會牽連著一系列和他無關(guān)的事。
是啊,人們總喜歡看表象,他們喜好反復咀嚼你的不堪和窘態(tài)。
別人眼里的江弋,是什么樣子?
他們說他不干凈,說他“娘炮”,說他和他媽一樣惡心。
可是最原本的江弋,該是什么樣子?
他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本該是樂觀,陽光,積極向上的,他本該和那些人一樣,上一個不錯的高中,考一個不錯的大學。
追根溯源,他不該是這樣。
我認識的他,雖然不喜歡說話,但他真誠。雖然母親職業(yè)不堪,但他從來沒有避而遠之。究竟是麻木,還是已經(jīng)看開了所有,我說不準,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這個人,我自始至終相信著他。
只是,還沒來得及好好和他說。
一直到凌晨,天微微亮,我才聽到背后人均勻而粗重的鼻息。
“江弋?”我小聲叫了聲。
他沒回答,應該是睡熟了。
我嘆了口氣,猶豫著要怎么開頭。
“江弋!
“我沒有覺得惡心,只是有點震驚!
“我知道你害怕我就此遠離你,和那些人一樣用嫌惡的眼神看你,你放心,我不會,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江弋,我挺笨的其實,我不會說話,人家都說我是我們家唯一的敗筆,我也不否認,我確實和父親他們都不一樣,說來也挺可笑,我明明是在金錢酒肉里長大的,然而我卻最討厭那些東西。”
“江弋,如果能有再來一次的機會,生在這個小地方,做個普通人也好!
“所以,勇敢點,江弋,不要怕!
我仍舊背對著他,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天又亮了些,我輕輕合上眼,這才有了點困意。
“聽到了。”
我倏地睜開眼,回頭看他。
他輕輕嘆了口氣,和我對望:“聽到了!
后來的日子很平常,我們都沒再提那晚的事。
江弋不會再躲著我了,大概是那些話讓他有了底。
他也會笑了,和以前不一樣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為了迎合別人,只是因為開心了,想笑。
我們總喜歡在放學后漫步在無人的大街小巷。
這是我們迄今為止最相似的一點。
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是最輕松的。沒有流言捆綁,不用擔心別人的指指點點。
我很喜歡和江弋在一起的每天。
如果要說最喜歡他身上的哪里,那還是他的頭發(fā)了。
有天我閑著無事,給他扎了兩個小辮,他照完鏡子險些把我腦袋按進垃圾桶里。不過那天沒出門,他也就沒拆,就頂著那兩個小辮在我家呆了一天。
我還偷偷拍了照,那張照片現(xiàn)在是我手機壁紙。
“發(fā)什么呆,不是說了今天給奶奶做飯!
“哦,我這就洗菜去!蔽覒寺。
他背過身去,頭上頂著一個炸毛的小辮,奇丑無比。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那是我剛才給他扎的,他還沒來得及照鏡子。
得虧沒照鏡子,不然我的腦袋還得進垃圾桶。
新年那晚,我們一起上了我家的屋頂。
小城的天空擠滿了煙花,在黑暗里迸濺出火光。
“江弋,許個愿!
他仰頭看著煙花,說:“我不信這個!
“那你信什么?”
他笑了笑,朝我看過來:“我誰也不信!
我沒再看他,而是朝著低著頭雙手合實許愿:“第一個愿望,我替江弋許,希望江弋年年都平安快樂。”
“第二個愿望,我給我自己許。”
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后,再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江弋正盯著我看。
“許了什么?”他問我。
“真想聽?”
“嗯!
“明年新年告訴你。”
我一直很喜歡“明天”“明年”這些詞,它們予以希望,讓此后所有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都有了光。
所以,江弋,如果你想聽我的愿望,那么明年我們還要在一塊兒,明年的新年,我把我的愿望告訴你。
新年過后,父親來了電話。
直到穿過聽筒聽到他的聲音,我才發(fā)現(xiàn)和江弋在一起的去年,我都沒再盼過家里的來電。
甚至,我都不怎么想聽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
江弋今天帶了畫板來,他說想畫幅畫送給我作為新年禮物。
我整理了下情緒出去幫他收拾畫具。
“我需要坐著嗎?”
“不用,你做你的事就好,但必須就在這個范圍內(nèi),讓我看到你!
“行。”
江弋看了我一眼,沒再說話。
我無事可做,就拿了幾張卷子出來。
幾個小時過去,我看了眼卷子上接二連三的紅叉,沒說話,只輕輕將它疊了幾折。
“好了,來看看。”
我走過去,把卷子隨手揣兜里。
“嗯!好看!你是不是背著我偷偷看什么秘籍了,突然畫得比之前的還好……”我邊說著邊進屋,打著幫奶奶收拾東西的旗號,其實只是逃掉了。
多傻啊那時候,以為演得多天衣無縫。
殊不知那人早已從地上撿起那張掉落的揉的皺巴巴的紙,看一眼便明明白白。
“奶奶!
老人正拿著噴壺出來澆花:“?”
“文遠回來準備呆多久?”
“這就不清楚嘍,他那個爹啊,一門心思鉆錢眼兒里了,不知道想把小遠怎么著,你說說這人啊,褲兜里揣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剛還來電話呢,不知道又跟小遠說了什么。”
“我們小遠啊,真是不該生在那個地方……”
江弋聽著老人家喃喃,而后把卷子重新揉成團放回椅子下。
仿佛它就掉落在那里,等著誰來撿。
周一晚上的兩節(jié)晚自習我拉著江弋翻墻逃了課。
他單手扯著書包,挑起的眉毛遲遲不肯下來。
“你確定?”他大概是有點驚訝。
我費力地爬上去,沒回頭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在快要跳下去的時候催了他一聲。
他嘆了口氣,先隔了堵墻把書包扔給我,然后人才利落地跳下來。
動作一氣呵成,頭發(fā)都沒亂。
“怎么想起來逃課了?像你們這種好學生,不都巴不得多聽老師講幾句?”
我將書包丟給他,搖了搖頭:“那我,大概是個假的。”
江弋輕輕笑著,肩膀微微抖動。
我好像沒和他講過,我很喜歡看他笑的樣子,勾起的唇角,跟著肩膀一起抖動的頭發(fā),他的短發(fā)似乎又長了些,可依然很好看。
“你該剪頭發(fā)了吧!
“嗯,回去剪,”他頓了頓,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你逃課干什么?”
“覺得悶,正巧我還沒逛過晚上的縣城,就想著拉你出來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這里甚至都比不上你生活的那座城市的千分之一!
“可我更喜歡這里!
他不說話了,估計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么呢?為什么喜歡這個交通閉塞,網(wǎng)絡不發(fā)達,什么都落后的小縣城呢?
我為什么喜歡這兒呢,江弋?
因為有你啊。
因為你在這兒。
江弋帶我去了街心公園那塊兒,那里晚上人比較多,勉強可以算是我想要逛逛的地方。
震天響的廣場舞音樂,幾個推車賣煎餅烤冷面的中年婦女,再往里些還有擺地攤的年輕男女,看樣子二十出頭,估計是早早就輟了學的。
我緊緊跟著江弋,他熟練地穿梭在人群中,本是極快的速度,但在我快要跟不上的時候,他又會合時宜地放慢腳步,等我跟上去。
我都要懷疑他的后腦勺是不是還長了只眼睛。
最后我們一人捧著一根糖葫蘆坐在長椅上吃著,長椅并沒有遠離人群,反而正對著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
“真好啊!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喜歡的話每晚帶你來逛!
我笑著點頭。
五顏六色的燈光晃眼,但我卻愿意看。我突然想起父親之前說:人活著,手里必須得捏了錢才舒坦,沒錢屁都不是,錢才是生活。
好奇怪,明明一直都找不到的正確答案,卻在今天出現(xiàn)。
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握著錢站在權(quán)勢高位就一定舒心嗎?
我看著江弋,他鼓著腮幫子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嗯?”
我笑了笑。
父親您錯了。
于我而言,現(xiàn)在的一切才是生活。
不是用金錢買快樂,而是用貧窮買幸福。
“真想一輩子呆在這兒。”
漫漫長夜,無意間的一句感嘆本不該被誰放在心上,可又是某個誰,輕輕捧住這絲絲縷縷的情緒,緩緩展開來。
“那就一輩子呆在這兒,我也在這兒!
隔了幾天,父親又來了電話。
我緊緊捏著電話線,像要掐斷似的。
“我沒那么多時間跟你商量,后天的機票,到了我讓司機過去接你!
“為什么不能等我讀完高三?”
“讀完高三?那什么地兒你想在那兒爛三年?要真等到高三才接回來你,別人早把你甩十萬八千里了!
“爸!
這是我第一次喊他爸,不是父親。
電話那頭明顯愣怔了幾秒鐘,可幾秒鐘過后依然是冷冰冰的,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聲音:“江弋!
我握著聽筒的手顫抖起來。
“江弋,和他媽!
我全身都止不住顫抖起來。
后來他掛了電話,我遲遲沒有回過神來,聽筒里是嘟嘟嘟的像宣告死亡的聲音,我的心臟像被人捏碎,指甲深深地嵌進去。
我突然笑出聲來。
我在期待什么呢?在渴求什么呢?
那天夜里我發(fā)了高燒,奶奶佝僂著背忙里忙外地照顧我,我迷迷糊糊醒來,看見她端了盆熱水進來,踉蹌了一下,熱水撒在她的腳邊,她被濺起的水滴燙了腳,卻是硬生生忍著沒喊出聲。
我模糊了眼睛,來不及難過,又昏睡了過去。
第二天燒退了些,我沒有去學校,也沒有回江弋的微信。
不知道為什么,那天的天氣格外好,從臥室這邊的窗戶向外看,可以看到那棵爺爺種給奶奶的樹,樹枝上面的雪正慢慢融化。今天有陽光,太陽正對著我,我不禁想,如果太陽和月亮也有七情六欲,那么什么時候他們會哭,又在什么時候,他們會笑。
誰能告訴我。
后來我又睡著了,清醒的時候我就坐在床頭看外邊,這樣反復,不知不覺就是一整天。
傍晚,奶奶端了熱乎乎的白粥進來,說江弋來了。
心臟真是脆弱,光是聽著這話,想著那人的樣子就瘋了似的疼。那明天該怎么辦,后天該怎么辦,以后的每一天,往后的每一年,又該怎么辦?
父親不會再讓我回到這里,他應該會把我送走,起碼,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江弋。
喝了粥,我隨意披了件外套出去。
江弋頭發(fā)終是剪短了些,就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候一樣。
好奇怪,一天沒見而已,怎么會這么想念。
原來思念是這種感覺。
“退燒了嗎?”他的手背輕輕覆上我的前額。
不等我回答,他又繼續(xù)說:“還有點燒,喝退燒藥了沒?我來的時候買了些!
他把手里的藥遞給我,我沒有說話。
“你燒傻了?”
“你才傻了,進來坐會兒吧!蔽抑噶酥概P室。
電影里是怎么演呢?主人公A用劣質(zhì)的謊言把主人公B騙走,主人公B像個傻缺一樣對主人公A的話深信不疑,從此以后兩人再不想見。
我不要這么演,如果明天就要分別,那我一定在今晚和他笑著說會兒話,然后明天大大方方地走。
前提是,主人公B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突然來了?”
“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你覺得呢?”
我開玩笑:“那我一定偷著樂!
不怎么好笑的話,他卻笑了。
誰知道呢?在此后不相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里,誰知道主人公B是以為主人公A偷偷走掉了,才苦苦哀求學校門衛(wèi)開了校門,翹了課發(fā)瘋似的往他家跑。
誰見過大名頂頂?shù)慕菢幼影。?br> 誰知道他有沒有偷偷掉眼淚?
“我最近找到個寫生的地方,明天周末,走嗎?”
多好啊,和江弋一起寫生,多好。
我搖搖頭:“不成,我今天一天都沒睡好,明天得補覺,你自己去吧,畫完記得帶回來給我看。”
“嗯!
多可笑啊。
哪有什么新的寫生的地方。
只不過是主人公B試探的話而已,僅此而已。
江弋走的時候,我的右腳跟著邁了一步。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揮揮手叫我別送了,還發(fā)著燒呢。
我點點頭,讓他趕緊回家。
他轉(zhuǎn)過身離開,我的第一滴眼淚掉下來。
一滴,兩滴,最后止不住地往外流。
那一整晚我都在收拾行李,翻找一切可以讓我回憶起來這段往事,不會忘記的證物。
可是很遺憾,什么都沒有找到,什么都在心里。
要怎么證明,在幾十年后的某一天,想起來,想起來這一年,我要怎么證明,江弋這個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浮光下晦暗的生命里。
后來我抱著行李箱睡著了。
那一晚,我和江弋的故事,明亮的,昏暗的,清晰的,混亂的,不斷更替,往復上演。
夢里的最后,江弋擁抱我,最后,推開我。
他說:“文遠,我給你自由!
飛出這片天,這是我為你爭取的自由。
我是哭著醒來的,渾渾噩噩起來,渾渾噩噩收拾好,渾渾噩噩去了機場。
原來電影的演法有理可依,主人公A真的可以騙主人公B,讓主人公B滿懷希望地等待著下一次見面。
江弋,好可惜啊,我的新年愿望還沒告訴你。
今后,你的頭發(fā)會被誰扎成巨丑的小辮拍照?
你會帶著那個人穿梭在公園的人群里,然后送他一只糖葫蘆嗎?
……
我曾迷迷糊糊地想,這世界,到底有沒有最好的結(jié)局。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江弋,江弋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
還是讓夢里的江弋失望了,我沒有掙脫鐐銬,依然在父親的掌心里飛翔。
他將我送出國,讓我功成名就,搖身變成一顆金燦燦的蘋果,人人見了都想啃一口。
可是,不幸福的人生里,沒有江弋。
幸好,不幸福的人生里沒有江弋。
其間我沒忍住給奶奶打過一次電話,在電話的最后我問他江弋怎么樣。
她嘆了口氣,說江弋媽媽做的生意被查了,拘留了幾天后,不知道又染了什么病走了,江弋現(xiàn)在一個人打工掙學費。
我心痛到說不出話。
奶奶最后嘆著氣:“小弋啊,也是個可憐孩子……”
江弋,這就是我們的結(jié)局嗎。
曾經(jīng)無所顧忌幻想過的未來,只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局嗎。
上天,你未免太不公。
又過了幾年,奶奶去世,我沒能見上她最后一面,于是,我最親近的一個人消失在這世界上。
回縣城接她的那天,本以為可以意外見到他?墒菂s聽人說,江弋早死了。
江弋性格不討喜,沒人喜歡他,他的事情人們都當做無聊時的談資。
他們說,江弋是被些地痞流氓活活打死的,因為打工的時候無意惹著了那些人。
我心痛到說不出話。
此后的每個夜晚,我都無法入睡。
每每閉眼,看到的都是渾身是血的江弋,他無助地望著深黑色的天空,那些黑暗一點點沁入他的眼睛,他再也醒不過來。
他沒有痛到sheng yin,沒有求救,他等著生命如同花一般漸漸凋零。
江弋,那一刻,你有沒有一點,想見我?
江弋,你恨我嗎?
又過了很久,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我記不清了,從那以后我總是記不清時間。
那天阿姨收拾屋子的時候,問我那幅被布遮起來的畫要不要處理掉,那上面已經(jīng)蓋了厚厚的一層灰。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阿姨只當我是默認了,慢慢把它拿出來。
她掀開那塊布的時候,我其實并不想看到那幅畫的內(nèi)容,可是好累,閉眼,轉(zhuǎn)頭,都很累。
畫上的人是我,十七八歲時候的我,青澀稚嫩,正認真地做著卷子。
那卷子錯了幾道題來著,我記不清了,可我明明記得很清楚的,為什么想不起來。
后來,從那幅畫的夾隙里掉出來一張折了又折的紙。
阿姨拿給我看。
在觸碰到那張紙的同時,我的手禁不住顫抖起來。
“文遠,告訴你一個秘密,新年的時候,我也許了愿,我向上天祈禱,祈求他能給你自由!
“文遠,我的人生已經(jīng)破敗不堪,除了你,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所以我還許了一個愿,我把我剩下的幸福都給你,如果神明只給了每個人一次許愿的機會,那么這條就放到明年!
“明年,你一定要幸福。”
…………
所以電影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呢?
是主人公A在絕望和懊悔中度過余生,還是不再茍活于世呢?
多可笑,這世界多可笑。
主人公A還是不知道,總是上演的機場別離的戲碼,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人悄悄離開,可究竟是誰呢,究竟是誰偷偷看著他孤獨而又悲傷的背影。
多可笑,這世界多可笑。
純粹的感情總要畫上遺憾的句號,一個人的一生居然能夠從絕望再到絕望,即使兩個對未來充滿無限遐想和熱愛的人也不能走到最后。
可是,可是可是。
如果時針能夠倒轉(zhuǎn),在十七歲那年的秋天,文遠還是會站定在那條巷子前。
彼時,或許還會有一個少年,含著煙從那家發(fā)廊走出來,快到肩膀的短發(fā),灰色的垂感衛(wèi)衣,那么溫柔,那么耀眼。
仍舊是誰的一場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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