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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的小尾巴
沈漾是在冬天遇見陳聽。
那時的陳聽個子不高,比同齡人都要矮。不知道是不愛說話還是不會說話,沈漾從沒聽過陳聽的聲音,這小孩兒似乎還患有叫作情感缺失癥的病,不會笑也不會哭,于是自然而然的,巷子里的小屁孩兒們都把他當作欺負對象。
陳聽家那時算是這條巷子里最破敗的一戶,他爸在很早以前就出去打工,雖說是打工,但再也沒有回來過,于是陳聽就跟著他媽一起生活。
陳聽不受人待見和他媽也有些關系。
也算作是家喻戶曉了,陳聽媽媽站街頭就能和人家吵起來,買個菜能講半天價,巷口小店的小折扣被她摳的明明白白,她有時還會搬上板凳坐人攤上等降價。
于是她背地里被叫作潑婦,連帶著陳聽也被小孩兒們討厭。
可那時的小孩兒哪里懂什么是討厭。
那時陳聽十歲,沈漾十四歲。
十歲的陳聽總被巷子里的小孩兒們欺負,那些小孩兒喜歡拽他的頭發(fā),如果他不說話,他們就捏他的胳膊,捏出淤青了也還是不說話,更不反抗。
十四歲的沈漾那晚第一次抽煙,他坐在石墩上,手里把玩著打火機。煙不是好煙,卻也是他攢了很久的錢買的,至于打火機,是那會兒順手拿了姥爺?shù)摹?br> 這是兩個毫不相干的人,可偏偏有某個誰為他們安排了一場相遇。
在肺咳出來之前,沈漾把煙掐滅,然后走出了巷子。那群小孩就在不遠處,沈漾幾乎是在看過去的第一眼就對上了陳聽的眼睛。
很奇怪,那小孩兒眼里什么都沒有。
平靜到近乎空洞,沒有生命。
沈漾懶洋洋地喊了聲,抄了塊兒磚頭走過去。
他單手插兜,走得很慢,背后是快要閃不動的路燈,昏暗的,明亮的。
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趴著的陳聽抬起頭,前額的幾綹頭發(fā)扎進眼睛里,他騰不出手,只得使勁眨眨眼睛,搖搖頭,才趕忙去看對面的人。
沈漾帶著灰色的棒球帽,頭發(fā)虛虛遮住眼睛。
“試試?”他抄起磚頭。
十四歲的沈漾已經(jīng)有一米七五,比那些小屁孩兒高出半截。他逆在光里,看不清是什么眼神,只是自那兩個字之后就再沒說過別的話,于是兩邊就這么僵著。
后來沈漾大概是不耐煩,在對面還猶豫著的時候突然將磚頭扔了出去。
沒砸著人,磚頭正好在一個人腳邊落下。
小孩兒們驚叫著跑開。
沈漾拍了拍手準備走,只是在邁了兩步之后又停下來,回頭看了看那人。
陳聽還趴著,保留著剛才抬頭看他的姿勢。
“喂,哪斷了?”沈漾走過去扒拉了兩下陳聽的胳膊腿。
陳聽看著他,沒說話。
“啞……不會說話?”
陳聽依舊沒說話,也沒別的動作。
“那你能干嘛?好歹動個胳膊給我看看你還活不活著!
于是陳聽乖乖動了動胳膊。
“成!鄙蜓鷱氐讻]耐心了,站起來就要走。
陳聽這回才站起來,邁著小步子跟在沈漾后邊。
于是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陳聽悄悄做了沈漾的小尾巴,安安靜靜跟在他后邊,不說話,也不叫前面的人走慢些。
那年冬天出奇的冷,可沈漾依舊穿著那件已經(jīng)穿了很久薄棉服,衣服下擺的一處被不規(guī)整的針腳縫得皺巴巴。他想不起來自己是什么時候縫的了,只記得剛開了洞的時候,被姥爺說了句什么,話不好聽,當時他媽只看了一眼,也沒管。
沈漾放慢步子,將腳邊的石子踢到對面的墻上。
可是過了好一會兒也沒有聽到聲音。
他這才抬頭看過去。
墻角蹲著小小的一團,石子不知道砸到了他哪里,他抬起頭迷茫地朝四周看,最后停在沈漾這兒。
沈漾沒打算管,他并不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誰家小孩兒叛逆不回家,誰家小孩被欺負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都跟他沒關系,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好人啊,況且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沈漾沒再看他,轉過頭就走。
那團小東西踉蹌地跟在他后面,走得很快,卻始終跟不上他的步子。
走了會兒,沈漾有點忍不住。
“你這小屁孩兒到底想干嘛?”
陳聽抬頭看他,依舊沒說話。
“寫字兒,寫字兒會不會?”
陳聽低頭摳手指。
“操!
沈漾沒再管他,去前邊的小賣鋪買了瓶水,后來還是小賣鋪的大爺認出了那條小尾巴。
沈漾聽到大爺叫小尾巴“小聽”。
“他大名兒叫什么?”
“陳聽,耳東陳,聽不見的聽。”
“這孩子慘啊。”大爺接著說。
沈漾倚著柜臺,仰頭喝了口水:“不會說話?”
“好像是得了個什么病,什么情感都感受不到,估計不說話也是因為這個!
沈漾重新看過去,陳聽正乖乖巧巧蹲在門口曬太陽。
他背對著這邊,身上的棉服蹭滿了灰。
沈漾沒有說話,也沒再問其他。
能看得出來,家里人一定不怎么管他,可能花了很多錢治,但沒效果,于是也就放棄了。當然,也可能壓根就沒抱希望,所以一分錢也沒往里花。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昨晚的,灰都沒有人幫拍掉。
可能沒有回家,也可能回家了沒人在意。
沈漾付了錢,走到小尾巴身邊,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腦勺。
“走了。”
沈漾問來了陳聽家的地址,然后把他送回去。
路上仍舊是沈漾走在前,陳聽小碎步跟在后面。只是這會兒陳聽的小碎步不再費力,不知道是天太冷有人走不快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沈漾瞟了眼右邊的那排老房子,余光卻看到后邊的小尾巴突然停下來。
“走?送你回家!
陳聽輕輕搖頭。
沈漾看著他,他承認,這次他有點多管閑事。
他從來不喜歡攤這些麻煩,不幸的人多了,他不可能給每一個遇見的人一塊面包,更何況他也有一攤子爛事,他的面包也就那么點兒。
“我沒閑工夫陪你!
就像路邊的一只野貓,野貓流浪,見人會跑,可是如果有人自認為善良十足地給貓一點食物,貓會放松警惕,然后這個善良的人在施善后離開,于是野貓重新變成野貓。
可是這只野貓,它曾有無數(shù)個瞬間不在流浪。
“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所以沒必要跟著我!
“昨天幫了你,但是那些小屁孩兒以后還會來找你,所以你沒必要把我?guī)湍惝敾厥隆!?br> “應該能聽懂吧,聽不懂算了。”沈漾從陳聽對面走過來,然后擦肩。
陳聽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他慢慢地往前走,時不時回頭看看,可能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直到他進了院子,巷子口站著的人才離開。
沈漾是在半夜驚醒,臥室外邊是爸媽在吵架。
聽著各種聲響,估計還有姥姥姥爺在旁邊幫著吵。
沈漾拿被子蒙住了頭,不知道是想隔絕外邊的聲音還是想就這樣悶死自己。
其實沈漾的存在是個意外,包括他現(xiàn)在的家庭,目前為止他身邊的一切都是意外。
他是兩個沒有愛的人的產(chǎn)物,所以險些被打掉,這也算是到鬼門關里走了一遭。當初意外有他的時候,爸媽才剛認識,沒有感情,后來是姥姥強行逼著兩個人結婚,好像是害怕丟臉,才索性讓兩人結了婚,把孩子生了下來。所以幾乎沒人知道他的這個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家。
感情沒那么容易培養(yǎng),更何況這從一開始就不是你情我愿。于是吵架是經(jīng)常的事,這個家變成了將碎不碎的玻璃塊,每個人都被困在里面,每個人都鮮血淋漓。
沈漾猛地掀開被子,拿了煙和打火機從窗戶上跳出去。
幸好不是什么高樓大廈,他當時跳的時候根本沒想窗戶離地多高,只想著趕緊逃掉,趕緊逃掉。
這家人都是瘋子。
凌晨三點,一只孤魂野鬼在外邊游蕩。
沈漾點了一支煙含在嘴里,沒上回那么嗆人,反倒輕松了很多。
這會兒街上沒人,巷子里也沒有人家亮著燈,沈漾打算去廣場逛逛,但沒想到會在巷口碰到陳聽。
陳聽換了件棉襖,坐在巷口的小石墩上,低著頭一動不動。
“陳聽?”
小尾巴半瞇著眼睛看他,像是剛睡醒。
“你在這兒干嘛?”
陳聽從石墩上跳下來,走到沈漾身邊。
“趕緊回家去!
陳聽搖了搖頭。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幫人第二次,你再出事我也不會管,我嫌煩,所以你能回家了嗎?”
陳聽又搖搖頭,然后抓住了沈漾的衣角。
沈漾試著抽,但沒能抽出來,這小孩兒抓得緊。
“你到底想干什么?”
陳聽張了張嘴,卻沒有發(fā)出聲來。
可沈漾還是聽懂了。
玩。
一起玩。
沈漾突然有點不舒服,不知道是哪里不舒服,總之心里邊很難受,他很想逃掉。
他知道流浪貓的痛苦所以他一輩子都在遠離它們。
可是有天,有只流浪貓說,它感謝他。
沈漾突然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他沒了再逛逛的興致,和陳聽并排坐在巷口的石墩上。
那晚對他來說,是蒼白和朦朧。
身邊的小東西一直不說話,也沒其他動作,就那么安安靜靜地坐在他身邊,也沒睡著。
“小尾巴!
陳聽沒有抬頭。
“陳聽。”
小孩兒這才抬起頭來,沈漾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其實很大。
“告訴你個秘密!
陳聽乖乖等著下文。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多余的人!
“你呢,小尾巴。”
“有人愛你嗎?”
那晚之后,陳聽總來巷口等他,不論沈漾怎么說,說什么,他都不走。
他聽懂了小尾巴是沈漾給他的名字,所以之后沈漾只要叫小尾巴,他就會抬頭,然后小跑到沈漾身邊。
沈漾還沒見過陳聽的爸媽,估計不知道陳聽每天都出來找他,但能肯定的是都不是什么善茬。
沈漾喜歡清晨四處溜達,在巷子里走上一圈,然后再去便利店打工。晚上他會去廣場那塊擺地攤,大概擺到十二點左右撤攤。
之前總一個人做這些事情,現(xiàn)在卻多了條小尾巴。
有擺攤的大嬸問他這是誰,他只回了句不認識。
他不喜歡和人談天談地,碰上了認識的會多說兩句,不認識的直接一句搪塞過去。他不會在乎別人怎么想他,因為他從來不被束縛。
這么想來,他還算個自由的人,如果忽略了背后無數(shù)只看不見,卻在張牙舞爪的想要抓住他的手。
陳聽通常清早就等在巷口,看著他了就會跑過來跟在他后邊和他一起遛彎,然后再跟著他去便利店。
沈漾不準他進便利店,只是怎么趕都趕不走,于是就成了沈漾在里邊工作,陳聽坐在門口臺階上等他下班。
他那會兒個子是真矮,縮在棉服里坐著,只有小小的一團。
“餓了就進來拿吃的!鄙蜓袝r會這樣和他說。
陳聽這才進了店,站在比他高很多的貨架面前選零食。
“記得給錢!鄙蜓⒅謾C,沒抬頭。
陳聽摸了摸口袋,只摸出了兩個五毛錢。
他不知道零食的價格,沒有人給他買過零食,媽媽也沒有。
最后他小心翼翼選了袋小薯片,放到柜臺上。
“兩毛五,再拿一袋能湊個五毛!
陳聽又小跑過去拿了一袋。
沈漾掃了上邊的條形碼,拽了個塑料袋給陳聽。
陳聽接過的時候看到上邊已經(jīng)開了一個小口,所以沒有費力就將兩袋薯片裝了進去,抬頭的時候看到沈漾往收銀柜里放了什么。
沈漾還在刷手機,付完錢也沒有讓他出去。
陳聽看看門外邊,又看看沈漾,最后還是選擇了出去。
他怕如果他不聽話,沈漾就不和他玩了。
媽媽說,如果小孩不聽話,就沒人會要他。
爸爸不回家是因為他不聽話。
所以小陳聽變得很聽話很聽話,那些小孩兒欺負他的時候,他也很聽話,如果他不聽他們的話,以后就再沒人來找他玩了。
可是現(xiàn)在有了沈漾。
沈漾很好,特別特別好,比那些小孩都好。
“回來。”沈漾仍舊沒抬頭。
“坐那小板凳上!
陳聽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乖乖到小板凳上坐下。
他沖沈漾笑了下,可惜沈漾沒有看到。
那年冬天過后,沈漾成功竄到了一米八。
陳聽也長高了些,坐著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小小一團。
開學之后沈漾很少見到他,只在周末的時候能看到他,只是小孩兒好像又被欺負了,胳膊上一片一片的淤青。
問也不說是誰,沈漾于是不再問。
西邊有處公園,沒什么人去,于是沈漾經(jīng)常帶著陳聽去那里。
他們坐在湖邊,不說話,就只是坐著,可以呆一整天。
陳聽很聽話,不喊餓也不喊渴,只是有幾次晃晃悠悠睡著了,沈漾瞥了眼,往他那邊挪了挪。
后來黃昏的時候陳聽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靠著沈漾的肩頭。
沈漾正刷朋友圈,刷的很快,看了內(nèi)容就翻,不點贊也不評論,到底了就退出去刷百度。
于是陳聽偷偷看他。
“餓了嗎?”只是每次都被當事人抓包。
陳聽點頭。
“去吃飯。”
沈漾見過一回陳聽的媽媽,也是在那次之后他才知道陳聽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那次陳聽在學校中暑暈倒,老師的電話竟然打到了他這里。
他想說不認識,但最后只得咬牙認了這個哥哥的名號。
只是沈漾前腳剛到,陳聽的媽媽后腳就來了,不知道是哪個老師在掛了他的電話之后又撥了另一通。
估計是信不過。
“你誰?”陳聽媽媽的第一句就聽的沈漾一陣惡心。
沈漾最惡心這樣的話,這樣的表情。
皺在一起的五官,粗糙的嗓音,不加掩飾的嫌惡。
“你是他哪門子哥哥?”
“不認識!鄙蜓滔逻@句話就走了。
下樓之后他找了一個洗手間吐,緩了好一會兒才出了校門。
他是曠了課出來的,這會兒也沒打算再回去。時間還早,他無處可去,只得一個人四處溜達,最后在那片公園坐到晚上才回家。
回去的時候他看到了陳聽。
陳聽仍舊坐在巷口的石墩上,低著頭摳手。
沈漾嘆了口氣,實話說,他現(xiàn)在不怎么想見到陳聽,因為沒話說。
倒不完全是因為陳聽媽媽,對他來說這事就算翻篇了,不喜歡的人大不了以后不見就好,只是心里邊還是有點堵。
后來是陳聽看見了他站在邊上走神,噔噔噔跑過來的時候沈漾都沒發(fā)現(xiàn)。
“嗯?干什么?”
陳聽將雙手伸到他面前,然后張開。
是塊糖,還是那種很老式糖果。
沈漾并不喜歡吃甜食,但還是接過裝進了兜里。
他知道這是小尾巴的道歉方式,他是個笨蛋,不會講話。不過還好,沈漾能聽懂。
不需要他講話,沈漾就都能懂,也算神奇。
“我沒生氣。”
陳聽沖他笑了笑。
“行了,快回家去吧,不是中暑了嗎還亂跑。”
陳聽搖頭。
看來是不想回家。
沈漾嘆了口氣,又領他在巷子里轉悠了一圈才把他送回去。
回去的時候,沈漾問他:“小尾巴,知道我叫什么嗎?”
陳聽抬頭看他。
“我叫沈漾,三點水沈,蕩漾的漾!
陳聽重重點了點頭。
沈漾笑出聲,拍拍他后腦勺:“行了,回去吧!
陳聽看著沈漾的背影,張開嘴動了動,卻始終沒能喊出聲來。
沈漾,沈漾,這個人叫沈漾。
他是陳聽最重要的人。
后來的生活就很平淡了,沈漾一直一個冬天一個冬天的數(shù)著,但也沒什么新奇事。
寒暑假依舊是陳聽跟著沈漾在便利店打工,陪他出攤,到了十二點再一起回家。沈漾有時會買棉花糖給他,有時是糖葫蘆。
陳聽初中上的是沈漾讀過的那所中學,和現(xiàn)在沈漾讀的高中一條路,所以開學之后他們會一起上學。
那群小孩兒再沒來找過陳聽,陳聽身上的淤青少了很多,但有時還是會出現(xiàn)新的。
陳聽不說,沈漾就不會問。
很明顯,要么是學校同學,要么就是他媽,但沈漾不會主動幫他,除非有天他求助他。因為小尾巴總要長大,總有一天不再做任何人的小尾巴。
陳聽這些年倒是長高了許多,應該有一米七五了,而沈漾還停留在一米八三。
“小尾巴,你數(shù)數(shù)過了多少個冬天了!
陳聽于是低著頭開始認真數(shù),過了會兒抬起頭沖沈漾比了個五。
“是啊,五個冬天了,小尾巴長成了大尾巴!
陳聽搖頭,怕他不懂,就又搖了搖。
“一米七五了都,還想別人喊你小尾巴?”
陳聽點頭,指了指沈漾。
只能你喊。
只能你喊小尾巴。
沈漾勾了下嘴角,拍拍陳聽的后腦勺。
有年夏天出奇熱,沈漾于是穿了件寬背心和陳聽出去溜達,可陳聽卻穿了件長袖衣服。
“你不熱?捂這么嚴實!
陳聽搖頭,頭都沒抬。
沈漾就知道這是有事了,但他忍著沒說。
那片公園還是沒什么人,夏天蚊蟲多,人更少。
沈漾走的時候噴了點花露水在身上,花露水瓶子他放到了門口,本沒想著帶,可還是在出門之后又折回來取走。
“個兒長了,腦子沒長。”沈漾掏出花露水,對著陳聽一通亂噴。
陳聽只得閉著眼睛屏住氣。
沈漾知道陳聽永遠不會主動說出誰欺負他了,所以當事人沒憋死,他快要憋死了。
“胳膊伸出來!
陳聽乖乖伸了出來,看到胳膊上的淤青的時候,他又迅速收了回去,只是沒有沈漾快,沈漾在他伸出去的瞬間就捉住了他的胳膊。
“怎么弄的?”
陳聽搖頭。
“你真沒腦子嗎?被揍了屁都不放一個?”
陳聽依舊搖頭。
“同學?”
陳聽搖頭。
“知道了!鄙蜓嗣诖锏臒熀,但沒掏出來。
陳聽抬頭看他。
“別看了,心煩。”
陳聽乖乖低下頭。
沈漾也算是能控制住火氣的人,更何況這事兒他也不能跟陳聽發(fā)脾氣。
一個小傻子,什么都不懂,別發(fā)了脾氣再給嚇壞了。
“陳聽。”沈漾緩了很久。
其實他很少叫陳聽的名字,多數(shù)時候是叫小尾巴,因為他知道這會給陳聽安全感。
陳聽轉過頭看他。
“你不欠誰的,誰都沒資格欺負你!
陳聽好像沒有聽懂,但好像又聽懂了。
沈漾一時拿捏不準。
“你爸的事不是因為你,不管你媽和你說了什么你都別聽,人都是為自己活的,你是你自己的。”
陳聽沒點頭也沒搖頭。
其實沈漾沒打算說陳聽他爸的事,陳聽家的事他都是聽巷口大媽說的,至于陳聽他媽說了什么他也不清楚,都只是猜測,可既然這些話已經(jīng)開了道口,那干脆就全說出去。
“笨死了。”沈漾站起身,拍拍衣服。
“走了。”他又拍拍陳聽后腦勺。
只是陳聽站起來以后沒有跟著他走,沈漾回頭看他,正要開口的時候,陳聽忽然指了指他。
我是你的。
他的意思是,我是你的。
我不是任何人的,但我是你的。
這是在回答他剛才的話。
沈漾心里邊像有什么東西抽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陳聽不明白自己在說什么,他只是個沒有感情的小傻子。
可他還是覺得這并不是一個好的預感。
陳聽正在無意識地把他當成他的全部,可沈漾從來不想成為誰的所有。
他和陳聽完完全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如果不是那晚,他們大概這輩子都不會遇見。沈漾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呆在這里,他總有一天會離開。可陳聽,他或許一輩子呆在這兒,也或許有天變成正常人像他一樣逃離這里。
可那跟他有什么關系,他不是陳聽的誰,陳聽之前怎么樣,以后怎么樣都和他無關,他只是一個陌生人,湊巧幫了他的陌生人。
換作之前,沈漾確實是這樣想的,所以他不斷地驅(qū)趕陳聽,叫他獨立,叫他自己長大。
可是,過了這么久,小尾巴還只是條小尾巴。
如果分別一定會來,那它的結局是什么?
沈漾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是,他還是把陳聽當作了一只流浪貓。
他拍了拍他的頭就想要離開。
是善良,卻也冷漠至極。
那晚之后,沈漾就很少從那條巷子走。
其實細細想來,相比于陳聽,他也不怎么會處理這些感情方面的事,所以他們兩個算是差不多的人。
這么些年,沒人告訴過他如果有人對他付出真心,他要怎么回應,于是他盡量避開這些東西,讓自己一個人生活,最后再一個人離開。
可是碰著小尾巴了,小尾巴是個意外,所以他只得找殼子躲起來。
陳聽還是會在有空的時候坐在巷口的石墩上等他,只是小孩兒從早上坐到晚上,從清晨到黃昏,都沒有等到那個人。
很多人都從陳聽身邊經(jīng)過,但很多人都不是他。
就像爸爸,爸爸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會說:“小乖,等老爸下個月回來!
于是一天又一天,一個月又一個月,爸爸很不守時,讓他一直等。
可是等啊等,他卻再也沒回來。
陳聽不知道是為什么,直到媽媽告訴他,是因為他不乖,爸爸不想要他。
于是陳聽努力變得很乖很乖,每天晚上都悄悄搬個小板凳出去,坐在門口等爸爸回家。
可他從來沒有哭過,心里揪揪的疼,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于是媽媽罵他:“還真是一滴水兒都不掉,是不是老娘死了你也就這么個表情!”
陳聽不懂。
“你自己好好照照鏡子!你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誰見了瘆得慌?”
陳聽于是照照鏡子,可還是沒什么感覺。
難道沈漾也是嗎?
一直坐到晚上十點多,他才想到這個原因。
沈漾也不想見到他了嗎?
和爸爸一樣,再也不會來了嗎?
已經(jīng)一個禮拜沒有見到他,是以后都不會再見了嗎?
陳聽摳著手指,直到摳出了血痕,他才感覺到有液體掉在手上。
他摸了摸臉,又摸了摸眼睛。
是濕的。
原來,這就是眼淚嗎。
……
巷子深處的人影晃了晃,似乎向前走了一步,但最后還是轉過身走了。
明年就要高考,沈漾卻突然沒什么感覺了。
他最喜歡冬天,于是他一直數(shù)著冬天,他想著,要數(shù)到第幾個冬天,他才會離開。
自那次問完陳聽是第幾個冬天之后,每到下一年冬天,陳聽就會比個數(shù)字告訴他。
今年似乎是最后一個冬天,但沒有人告訴他。
究竟該說時間過得快,還是慢。
快到盼了這么多年的離開似乎就在明天,慢到讓他有時間遇到一個人。
新年的時候姥姥病了,那些天就一直住醫(yī)院,爸媽正為錢的事吵。一個拿不出錢,一個想趕緊湊了錢做手術出院,不然多待一天,錢包就多薄一點。
姥爺一直罵罵咧咧,不知道是在罵誰,也不知道他是為誰。
很亂,這家很亂,像是要散了。
街上人們都霹靂啪啦地放鞭炮,煙花滿天,熱鬧非凡。
他家卻在摔杯子,摔椅子,那聲響倒也應景。
沈漾坐在客廳看著沒有打開的電視。
漆黑,深不見底,像個深淵,也像誰的眼睛。
“你他媽能不能出個氣兒?養(yǎng)你這么多年就養(yǎng)出這么個幾把玩意兒?”煙灰缸順著男人的話砸過來,沈漾沒躲開。
“給我買條煙去!崩褷敎蕚浠嘏P室。
“別抽了,遲早跟我媽一樣住醫(yī)院去!迸艘荒_將旁邊的椅子踢開,然后坐下去。
于是三個人又吵起來。
沈漾強忍著走出門,直到在垃圾桶里吐完他才想起來沒穿外套。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11:28。
三十二分鐘之后,就是明年了,明年,六月,高考,離開。
一切都結束了。
沈漾把手機裝進兜里,準備在巷子里溜達一圈。
可是在走出幾步后,他看到了陳聽。
陳聽長高了不少,這小孩兒今年竄得很快。
還是那個石墩,陳聽正低頭坐著。
巷子外邊鞭炮聲震天響,里邊卻很少,只有零零星星的幾家在院里放煙花,陳聽坐在唯一一塊安靜的地方。
沈漾站在原地看他,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藏。
直到遠處的人抬起頭來,他才回過神。
陳聽是跑過來的。
沈漾愣怔在原地。
煙花炸裂的聲音似乎穿透了耳骨膜,那一刻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他的小尾巴從遠處加了速跑過來,明明沒有表情,可沈漾還是在他停下來的時候看見了他流下來的眼淚。
陳聽滿臉的淚水映著煙花。
沈漾的心像被人用力撕開。
他看到了,撕開以后,心里邊的東西。
是陳聽。
是小短腿的陳聽,是從一小團長大的陳聽,是很笨連走個路都得他慢下來等著的陳聽,是傻到以為兩毛五能買一袋薯片的陳聽,是朝他笑的陳聽,是被人欺負的陳聽,是一個人偷偷哭的陳聽,是他忍著不去見的陳聽。
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見過這么多樣子的陳聽。
沈漾突然知道盼了很多年的離開,在明天就要實現(xiàn)的時候,那種空白的感覺是什么了。
是不舍,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不舍。
他有點舍不得他的小尾巴。
他要如何離開。
“不。”
“走!
陳聽艱難地說出這兩個字。
是啊,太久沒見,久到陳聽已經(jīng)可以說話。
沈漾不知道是該驚喜還是該心疼。
一陣冷風吹過來,他才忽然想起來自己只穿了件薄衛(wèi)衣。
明明那會兒什么感覺都沒有,這會兒卻突然冷得厲害。
他低著頭,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終于感覺不到冷意,他才發(fā)現(xiàn)陳聽不知道什么時候抱住了他,而他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跪在了地上。
陳聽的身體顫抖,胳膊死死地環(huán)住他,好像只要他不小心松開手,沈漾就會消失不見。
沈漾嘆了口氣,拍拍陳聽后腦勺:“在呢,不走。”
沈漾雖仍舊沒有告訴陳聽他高考后就會離開的事,但也沒躲著。
陳聽現(xiàn)在能一兩個字的往外蹦了,但很艱難。
沈漾試過讓他叫自己的名字,但陳聽總是搖搖頭,連試都不愿意試。
有點遺憾,他想在離開前聽到小尾巴叫他一聲“沈漾”。
陳聽的生日是在春節(jié)前后過的。
他雖然生在熱鬧幸福的日子,但他的人生卻并不如此。所以認識之后,沈漾雖嘴上不說,但每年都會陪他過,即使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個小蛋糕。
年年如此,陳聽年年都驚喜。
可是今年,陳聽卻突然問了沈漾的生日。
他從沒問過,沈漾也慶幸他從沒問過。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期待著自己的生日,沒有人說過生日就一定有紀念意義。在很多年前,不知道究竟是從多少年前開始,他就想了,想如果自己沒有出生,該多好。
如果時針倒轉,那個女人沒遇到那個男人,一切都倒回去,他也不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你……生……日……”
沈漾看著他。
不。
如果時間真的倒回去,那么他再也不會遇到小尾巴。
那么小尾巴應該會被人永遠欺負下去。
不,或許會有其他人,代替他出現(xiàn),然后像這樣一起一年又一年。
“已經(jīng)過了。”
如果對他的一切都不清楚,那最后他離開的時候,陳聽會不會好受一點。
會不會容易忘記他一點。
這一年過得很快,時間好像生怕他呆的久一點就不忍心走了。
高考前幾天,沈漾和陳聽在公園溜達。
那天沈漾想了很久,才問出口:“小尾巴,想過以后去哪嗎?”
陳聽抬頭看他,然后說了個字:“你!
跟著你。
你在哪,我在哪。
很認真,雖然他平常也都是這個表情,但沈漾知道,他那一刻很認真,他很認真地想過。
沈漾笑了笑,心里邊密密地疼。
“笨死了!
“你媽呢?”沈漾又問。
陳聽搖搖頭,不知道是不管了還是不知道。
后者吧,陳聽可能永遠離不開那個女人,或者說那女人永遠不可能讓陳聽離開她。
她或許愛他,或許不愛他,可是如果陳聽真的離開,她一定會崩潰。
于她而言,陳聽是一個寄托。
一個簡單的,活著的寄托。
高考那天陳聽依舊在巷口等他。
沈漾不緊張,他沒打算上個什么好大學,去一個遠離這兒的普通大專就好了。
那兩天陳聽一直陪著他,他雖沒缺乏安全感這一說,但陳聽在的話確實讓他安心不少。
沈漾考完最后一場出去的時候,看見幾個女生站在陳聽旁邊說什么,但陳聽只看了眼就沒再抬頭。
他這才發(fā)現(xiàn),陳聽確實長高了很多,五官立體,早就沒了當年小尾巴的影子。
如果陳聽沒那些莫名其妙的病,如果他能開口說話,那他大概會有很多朋友。
可是現(xiàn)在,他的身邊只有沈漾。
笨死了。
連朋友都不會交。
陳聽朝沈漾走過來,指了指對面的火鍋店。
沈漾這才回過神來:“想吃火鍋?”
陳聽點頭。
“走吧,請你!
姥姥的病還沒好,家里還在籌錢。
沈漾開窗,點了支煙。
他其實對姥姥沒多少感情,這個家本就是被她逼著拼湊到一塊的,這么多年,誰都沒給過誰好臉色。
可不論有沒有感情,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是事實,痛苦也好,絕望也罷,他離開后一切都會被時間淡去。
或許到最后,籠子里的人都會忘記彼此的樣子。
于是沈漾不打算挪出一部分兼職賺來的讀大學的錢給姥姥治病。
可第二天,家里人還是收到了一筆錢,雖離湊夠治療費還很遠,但那已經(jīng)是那個冷漠的人的最大限度。
至此,差不多就兩清了。
誰也不欠誰的。
通知書大概是在開學前一個月到的。
只是先被爸媽截了胡,沈漾沒有看到全貌,只看到了垃圾桶里零星的幾塊碎片。
他形容不出來當時的感覺,只是有些暈,有點站不穩(wěn),想吐卻又吐不出來。
五歲記事,到現(xiàn)在,原來他只是做了一個十三年的夢。
一個漫長又漫長,計劃著離開的夢。
“誰他媽讓你報這么遠的地方的?”
“說了就本地隨便報個學校以后就在本地混口飯吃,你走了這家以后誰養(yǎng)?養(yǎng)你這么大是讓你白吃白喝的?”
“拍拍屁股大手一揮就想走人?”
“那瘋老太婆他媽病的真是時候,看看這親孫子,好孫子!
女人看了男人一眼,這會兒才說話:“告訴你,你哪也不能去,死也給我死在這兒!
沈漾攥緊雙拳,指甲好像嵌進了肉里。不對吧,早上剛剪了指甲。
想什么呢,要說什么呢,不說了吧,可是頭疼得厲害,好多話,有好多話要說,好多話要沖破腦袋。
血淋淋,心里血淋淋。
“你以為我想生你嗎?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我就惡心,我看著你們,我就惡心!”女人開始重復這句每次吵架都會說的話。
男人猛地拍了把桌子,各種生殖器官,各種粗俗詞匯連著蹦出來。
沈漾也覺得惡心,很惡心。
可是這多年,他從來沒說過什么。
“夠了夠了夠了夠了!”沈漾踢開面前的桌子。
這是沈漾第一次爆發(fā),十多年了,他除了受著,就是逃跑。
是啊,他一直在逃跑。
“我他媽想被生嗎?你們問過我意見嗎?是我讓你們生我嗎?你們給過我什么我要感激你們?十幾年了,我八歲就開始打工,這也要我感激你們嗎?我為什么要養(yǎng)你們?你,你們,我為什么要養(yǎng)你們?這么多年,錢都是我自己出,我一分都沒從家里拿,你們拿什么換我的報答?你們有什么資格?”
嗓子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啞的,沈漾只覺得心臟快要跳出來。
很痛快,也很難過。
難過是因為這些話僅僅只是矯情的抱怨而已,面對兩個絲毫沒有感情的人而言,面對這個只是因為一件丟臉的事就拴在一起的家,這話真的蒼白無力。
結果如預期,男人隨手拿了個東西就扔過來,女人在旁邊不停地說著什么,唾沫星子狂飛。
差不多了,就這樣吧。
算作結束,我誰也不欠。
沈漾最后也沒去那個學校。
他不打算讀大學了,他打算隨便買張大巴票隨便去一個地方。
家里屬于自己的東西很少,沈漾臨時買了個小箱子全部裝進去。
走出家的那天,他看著那個已經(jīng)不會再亮的路燈。
他記得,第一次見到小尾巴的時候,那路燈還亮著。
不對,好像是閃著?
不記得了,好像昨天還記得。
算了,都不重要了。
沈漾拉著箱子往出走。
心里有道聲音問他,自由了嗎。
自由了嗎。
自由了嗎。
自由了嗎。
沈漾笑笑。
沒有。
沒有自由。
沒有解脫。
他還是那個沈漾,一個被永遠地壓在地下,永遠見不到陽光的沈漾。
他是夢醒的沈漾。
大夢一場空,他一無所有。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去見了陳聽。
小尾巴快和他一樣高了。
他看著心情很好,跑過來的時候還笑著。
沈漾也跟著笑,只是笑了沒一會兒,鼻子就酸了。
陳聽是這個世界上,他最,最最想念的人。
最最不舍的人。
舍不得,剛見到他的時候他才那么一小點。
“吃。”陳聽晃了晃手里的二十塊錢。
沈漾低頭將眼角的淚拂去。
“請我吃?”他重新抬起頭,笑著。
陳聽用力點頭。
“你這發(fā)橫財了?”
陳聽笑著搖頭,但也沒告訴他錢到底是從哪里來。
沈漾跟著陳聽去了一家甜品店,才點了兩個小蛋糕,錢就已經(jīng)花光了。
陳聽有些失望。
“這家店蛋糕很好吃,但是太齁,吃一個就夠了,”沈漾拍拍陳聽的后腦勺,下巴指了指前面,“走吧,那邊有空位。”
陳聽這才又高興起來。
沈漾不喜歡甜食,之前那塊糖他一直收在包里,這會兒還在,他昨天離開家的時候帶上了。
即使這樣,他還是把一整塊蛋糕都吃完了。
很甜,甜到心窩子痛。
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媽現(xiàn)在還那樣嗎?”
陳聽愣了愣,過了會兒才點頭,但又搖了搖頭。
沈漾知道,又搖頭是怕他擔心。
“快點長大吧,陳聽!
“長大,然后逃離這里!
沈漾看著這座繁華的城市,五顏六色的燈,每一盞燈都美麗,都明艷,可每一盞燈,他都不喜歡。
他贊美它們,可他不喜歡它們。
這個城市這么大,他居然找不到一處可以停泊的地方。
到最后,沈漾迷離了眼睛。
他說:“算了,還是不要長大了!
沈漾在第二天離開,那天剛好是他的生日。
他騙陳聽的,他的生日沒有過。
他一直逼自己忘記,忘記自己是什么時候來到這世上,忘記自己活了多少久,只要記得什么時候能離開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在和他開玩笑。
十八年前被不情愿地生下,十八年后一無所有地離開。
沈漾覺得,這好像就是他的一生。
恨他的人,想念他的人,都在這里。
而他從這一天開始就要遠去,從此以后,沒有故鄉(xiāng),他只是一個人,他去的所有地方都會變成故鄉(xiāng)。
他給陳聽的口袋里放了一張小紙條,他害怕他走以后,小尾巴會一直坐在巷口等他。
等一年又一年的冬天過去,等到他再也不會回來。
他說:“已走,勿念!
勿念。
勿念。
可是,他才是那個最想念的人,他如何叫那人不想念。
過去的一年又一年,他如何叫那人不想念。
陳聽是在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那張小紙條。
他幾乎是一瞬間沖出家去,往沈漾家的方向跑。
可到了巷口,他停下來。
沈漾的家在哪?
他從來不知道沈漾的家在哪。
許多個三百六十五天,他們都在一起,可他從來不知道沈漾家的位置。
沈漾消失了。
不,再等一等,他會回來。
等一等。
等多久?
一天?兩天?一個月?一年?
還是永遠?
沈漾不會再回來了。
和爸爸一樣。
不論他等多久,就算他一直等下去,他們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遇到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人離開他。
陳聽從來沒有這么悲傷。
人家都說他是神經(jīng)病,是個傻子,是冷血動物,因為他沒有感情。
可是,可是,心里好痛。
心里分明很痛。
是誰在撕裂它。
他也有愛,他把愛笨拙的分給他們。
為什么說他沒有感情。
“沈……沈漾……”陳聽跪倒在地上。
沈漾,你聽。
我叫了你的名字。
我練了這么久,從你告訴我你的名字那天,我就在練。
我一直練一直練,媽媽說我有病,像瘋子。
可我還是在練,沈漾。
我不是不愿意喊你的名字,我是喊不出來。
所以我一直練。
沈漾。
沈漾。
沈漾。
我喊出來了,沈漾。
可是你在哪呢。
你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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