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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文/春天的格林
就先叫他周好了。
第一次見到周是在樓下的便利店。
那晚并不熱,可是周卻光著上身。
他的身材很好,線條流暢有力,如果單看這個,一定會覺得他是個染著一頭黃毛的小混混?伤皇,他的頭發(fā)有些長,又松松地蓬著,那點微卷遮住了他一半的眼睛。
有點頹,可是很吸引人。
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如果換作是往常,我一定會再找一家便利店,可是那晚我沒有,因為那是周。
周的身影朦朧在夜色里,便利店牌子的燈光撒了他一身,瞬間有些港風(fēng)的感覺。
他倚著停在巷口的摩托車,那里有一群人在等他。
其中一個人遞給他一支煙,他偏頭湊在那人冒著火星的煙頭上將自己的點著。
周的手很好看,剛才那一瞬間的樣子,我目前只想到了用youhuo來形容。
他們大概不是學(xué)生,因為看起來不像。
我靜了靜走進便利店,但是沒有往里走,只在靠近門邊的貨架上挑選東西。因為我想聽到他們的聲音,特別是周的聲音。
“今晚回不回家?”
不知道是誰在問話。
“不回!币粋很冰冷的回答。
“行唄,那去老張那兒,通個宵。”
等了很久都不見下文,我正要往門邊挪,忽的聽見摩托車發(fā)動的聲音。
他們走了。
很遺憾,沒有聽到他的聲音。
那時我還不知道周的名字,對他的印象也朦朧不清,很多年后我想起那一眼,也只是覺得,那晚的月亮并不圓,月光也并不完美,就像是生活中無數(shù)個碎片里最普通的一部分,可我遇見了周,不論重來多少次,我都能在那一刻感受到心臟鮮活的跳動。
相比于周,我就顯得尤為普通。
我的生活,就像是被整齊切割好然后放在相應(yīng)的小方格里。
我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生活,我要按照固定的模式生活,我要被圈在牢籠之下。
我每天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他們會要求我做不同的事,他們常說你應(yīng)該這樣你應(yīng)該那樣。
于是,我的人生條條框框,整整齊齊。
遇見周是例外。
有個聲音告訴我,他是我人生中唯一多余出來的,不完美的部分。
可我不這樣覺得,我更傾向于,是他讓我的人生完整。
“把上回給你買的那本數(shù)學(xué)競賽題做了,我周末檢查!
說話的人是我媽。
她會每天開車送我上下學(xué),為的是節(jié)省時間,好讓我多做一頁題。如果她實在沒空,就讓我自己回去,到家了給她打電話。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xù)到我上大學(xué)。
在上大學(xué)之前,我一直被人叫作“媽寶”。
“發(fā)什么呆?昨晚沒睡好?”
“沒有,今天在學(xué)校有點累!
“今晚少做半小時題,明天不要犯困!
我應(yīng)了一聲后就沒再說話。
我沒有想過反抗,因為那時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了十幾年的我并不知道,除這樣之外還可以有別的生活方式。
透過車窗,我看到笑著說再見的同學(xué),看著三三兩兩騎自行車相伴回家的人。
以及——
我往前湊了湊,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以及,在巷口抽煙的一群人。
是周。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我能感受到的,他不一樣,他和那群人不一樣。
他很清醒,但他的眼里沒有喜怒哀樂。
“看到什么了?”
“沒有,幾個同學(xué)而已!
“別浪費時間在這種友情游戲上,將來位置高了自然有人來巴結(jié)你!
我沒說話,而是偷偷看外邊。
周今天穿了件黑色外套,不少女學(xué)生都按耐不住往他那兒瞟。
他大概是好看的吧,可惜上次還沒來得及看清正臉。
紅燈變成綠燈,車子重新啟動。
我看到有兩三個穿便服的女學(xué)生上去要周的聯(lián)系方式。
周笑了一下,即使是在夜晚,我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確實笑了。
他把手機遞出去,然后吸了口煙。
那一瞬間他和地上蹲著的那些正嘿嘿笑的人幾乎無差。
后面我沒有看到。
我不明白。
周,你為什么這樣?
后來就沒有見過周了,但想著那晚那些女學(xué)生的反應(yīng),我就偷偷問過我的同桌。
可是她說她對周并不了解,匆匆見過幾面而已。她只聽說他沒在上學(xué),具體在做什么她不清楚。
就在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的時候,他出現(xiàn)了。
那天下著雨,人們撐著傘三三兩兩地往出走。周很好認,因為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在雨里,他的頭發(fā)衰敗地頹下來,我有點看不清他。
可是他很白,雨水胡亂地拍在他臉上,他很清晰,他清晰地落在我眼里。
直到那天那個找他要聯(lián)系方式的女生走到他身邊朝他笑了笑,直到他們一起離開。
我眼里的東西才碎裂開來。
周,那時我仍然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突然開始寫日記。
其實就是胡亂記一些東西。
可能是寫今天的天氣,可能是寫昨晚的飯菜,也可能是寫明天的數(shù)學(xué)考試。這本沒有什么稀奇,可是有一天開始,我突然在結(jié)尾說了一句——
“周,這確實有些無聊。”
此后,我總是會在結(jié)尾記上他的名字,這讓我覺得我所有有趣無趣的事情都在一瞬間找到歸宿。于是我發(fā)現(xiàn),我其實,還是很期待再見他一面。
可是,周不是他的名字,這是一個代名詞,永遠的代名詞。
上次期中考成績下滑了,于是我臥室的書桌上多出來兩本厚厚的練習(xí)冊。
我體會不到因為成績下滑而失落的情緒,也體會不到還要做兩本習(xí)題的苦悶。只是在提筆的一瞬間,我忽然不想寫了。
我想出去,我想從這里走到東邊的那家早已關(guān)了門的花店,我想去兜風(fēng),想去海邊,我想再去那條巷子——
我想,見見周。
后來我和同學(xué)去了網(wǎng)吧,那是我第一次去那種地方。
同學(xué)調(diào)侃我說:“這是你擺脫媽寶名字的第一步!
是挺好笑,可是我笑不出來。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我當(dāng)時的感覺,腦子里面空空的,別人說什么我就跟著做什么。
那種茫然的感覺停止在我和周對視的那一眼。
只是一眼,我看見了他藏在頭發(fā)下微微亮著的眼。
生活里沒有偶像劇,他的身邊也不是正好空一個座。
我被同學(xué)拉到他的斜前方坐下,雖然沒有挨著,但那也是個挺好的位置了,起碼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我游戲玩得稀爛,旁邊的同學(xué)吐槽了一句又一句。我承認那晚是我玩得前所未有的垃圾,可那二分之一在于周。
因為我總想看他,想看看那雙被頭發(fā)半遮住的眼睛。
像是早已經(jīng)見過似的,我覺得它們一定很美麗。
后來我同學(xué)又等來了幾個人,估計是提前約好了打游戲,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他們沖我的斜前方喊了一個名字。
那是周的名字。
在我還在想那幾個字的時候周已經(jīng)被他們拉來打游戲。
我從沒想過兩條平行線會有這樣的交點。
周的游戲名字很直白,就是他本人的名字。
那三個字大大方方地亮在那兒,沒什么點綴。
還挺像他。
“我艸小同學(xué),你會打游戲嗎這?”
我抖了一下手,不知道該怎么說。
“你這操作真坑啊。”
我同學(xué)幫我說了幾句,那幾人也只是短暫地停了會兒火,畢竟關(guān)鍵時候總被隊友坑這種事真的忍不了。
我只是覺得有點丟臉,其他的也不好意思說什么。
其間我偷偷抬頭看過周,他沒有說話,好像也沒有被坑到的慍怒。
回家的時候因為我同學(xué)和他的那些朋友和我是反方向的路,所以他們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剩下了我和周,他抬腳往路對面走的時候,我心里有點期待。
那是我回家的路。
“順路?”
他跨坐在摩托上。
“我家出了這巷子往西拐,嘉年華超市附近!
他笑了笑。
很多年后我想起那晚他的笑,才后知后覺地明白,他大概就是隨口一問,想就此在那個巷口分開。
不料,我竟真的回答了他我家的具體位置。
“行,順路,捎你一段。”
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大可以說他家不在那里,可他最后還是帶上了我。
他騎摩托很快,沒有戴頭盔,頭盔在我的頭上。
我坐上去的一瞬間,我們就像是連摩托帶人一起飛出去了一樣。
我緊緊攥著周腰兩側(cè)的衣服,那時風(fēng)狂亂地拍打過來,夜里很涼,而我只穿了件薄T恤。
可是,我感受到周的溫度。
只一點,只一點就可以灼燒我狂跳的心臟。
那晚之后我媽對我的看管更加密不透風(fēng)。
我好像是某一類物品,她必須得緊緊握在手心里才放心。
周和那個女生在一起之后,我能見到他的頻率就高了起來。
可是每次看到他總是驚喜和難過相互碰撞,撞得我心里發(fā)酸。
有時我們也會剛好對視,可周像是不認識我一樣。
他沒什么錯,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們還不到見了面需要打招呼的地步。
可我還是有點難受。
【2018年8月6日】
周,今天這篇我想寫寫你。
可是除了你的名字之外我并不知道該怎么寫你。
周,我想我還是不把周這個名字換掉了。
所以,周
這個名字是不是只屬于我了。
習(xí)慣了周來接他女朋友之后,我的生活逐漸恢復(fù)常態(tài)。
我的成績又回去了,課后資料的量也總算減了下去。
我媽給我報了物理競賽,然后我開始參加集訓(xùn)。
集訓(xùn)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我媽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叫我規(guī)劃好時間照顧好自己,然后我就養(yǎng)成了每天看日期的習(xí)慣。
我一天一天地計算著時間,那些天我?guī)缀跆焯於荚趯懭沼洝?br>
信的結(jié)尾還是老樣子。
有一天我被同學(xué)拉到外面去看月亮。
那晚的月亮格外的圓,他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妹子,可以拍下來發(fā)給她。
他見我不說話,還以為我嫌棄他娘炮。
“你懂什么?這不娘炮,哥們兒,這叫qingdiao懂不懂?那些小女生就喜歡這些。”
我還是沒說話。
他喋喋不休地教我怎么能更接近喜歡的女生。
我看著月亮發(fā)起了呆。
那如果,不是女生呢?
物理競賽之后回學(xué)校,我沒再看到他。
那個女生我見過,每次都是和一群女生放學(xué)回家。似乎一夜之間,所有人都忘了周。
我悄悄問我同桌,她說周劈腿了,那女的就甩了他。
是學(xué)校里總流傳著的戲碼,所以人們熟視無睹,懶得將它作為飯后的談資。
我沒把這件事當(dāng)真,因為我只相信我眼里的他。
很好笑吧。
明明只見過幾面,坐過一次他摩托車后座,我就這么死心塌地地相信他。
但是我相信的不是他的樣子,是從他眼里看到的東西。
他眼里有一潭死水,死水里包藏著烈火。
我隔著烈火和那里的真誠對望。
成績回升后,我媽對我的管控稍微松了些。
我后來又去過幾次網(wǎng)吧,還是上次那家,但是沒有見到周。
我甚至叫了那個同學(xué),并讓他把他的朋友也叫上,他雖然感到奇怪,但還是答應(yīng)了。
我當(dāng)時其實是抱有一點期待,希望他們可以把周也叫上。
可是,我清楚那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
事實確也如此。
再后來,入了冬。
有一晚我突然想去看看東邊那家花店。
可沒想到是那次,我遇見了周。
我根本無法形容我當(dāng)時的感受,各種情緒全都匯聚在我的胸口,它們交織,碰撞,翻滾。
周躺在花店旁的長椅上抽著煙,夾著煙的左手垂下來,如果不仔細看,他就像是昏睡了過去。
那晚零下十幾度的溫度,周卻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深藍色外套。
我輕輕走過去。
他的衣服上蹭了灰,卻又不像是蹭的,他的臉上還有傷。
我輕輕喊他的名字。
他睜開眼睛,卻沒有看我。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那會兒花店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只留下那個已經(jīng)老久的發(fā)著微弱的光的牌子。它在寒風(fēng)中輕輕搖晃,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衰敗。
我輕輕喊了聲他的名字。
“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想坐到他旁邊,可那張長椅根本沒有空地兒。
“躺著!
我安靜地站在他旁邊,和我的腳尖對望。
后來我們誰也沒有說話,我突然想到了我同桌經(jīng)?吹哪潜拘≌f,每每看到一些片段,她總是激動地拍桌子。
我并不能理解,可是她說小說是虛幻而美好的,它會彌補現(xiàn)實中的遺憾。
她還說,小說能讓未曾謀面的人相遇,也能讓已經(jīng)錯過的人重逢。
我好像有點懂了。
周,如果是在小說里呢?
彼時,你是否愿意和我相遇?
開春的時候我爸回了趟家。
他經(jīng)常各地跑,一年里邊大概只有春節(jié)和我生日的時候能見著他。
可是這次他回來的時間兩個都不挨。
一開始我也沒放在心上,想著大概是他今年工作比較松,能抽個空回來,可是事實并不如此。
那晚我下晚自習(xí)回來聽見他們在臥室吵架。
我爸說他受夠了,想離婚。
我媽是個很強勢的人,換作別人,在說自己這么多年的付出和不容易的時候,大概會是涕泗橫流。可她只是條條框框地將它們羅列出來,好似一張無形的任務(wù)清單。
我爸的態(tài)度很堅決,以至于他拿著那張皺巴巴的紙出來的時候,我都能看見他臉上悲痛以外的如釋重負。
他看見我,抓著那張紙走過來問我要不要跟他。
我搖了搖頭。
其實那不是一個否定的回答,是我的疑惑,是茫然。
后來他走了。
和以往拖著行李箱從家離去的背影不一樣。
因為以往是家中兩人的期盼,是等待。
再后來,不知道是哪一天,同桌和我說我變了很多。
我問她哪里不一樣了。
她說我以前總是把爸媽掛在嘴邊,現(xiàn)在幾乎沒有聽到過。
我不置可否。
原來人都是這樣長大的,在某一天,不,大概是在某個瞬間,抑或是某段時間,你悄悄地偏離原航道,對于未來尚未可知,可你已經(jīng)出發(fā)了。
【周,或許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等價交換!
高三那年,我的成績穩(wěn)定在前三名。
我媽依然準(zhǔn)時準(zhǔn)點地接送我上下學(xué)。我是和她說過上下學(xué)接送的問題,可是還沒等我說出口,她就一板子釘死了。
有回我偷偷找了個借口溜出去放風(fēng)。
那是個廢棄的倉庫,在舊區(qū)這塊兒,平時不怎么有人來。
我家也在舊區(qū),我們算是老住戶了,當(dāng)時大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搬到新區(qū),只有我們這片兒留下了。
我經(jīng)常來這個倉庫,大多數(shù)是在晚上。雖然這里是廢棄的,但依然能在高臺上看到遠處的廣場,幸運的話還能聽到大媽跳廣場舞的歌。
那晚很靜,只能依稀聽到一點點人聲。
我兩步跨上外邊的高臺,躺在那上邊看星星。
每每在這個時候,我都會想很多事情。
比如,大學(xué)去哪里,以后選什么專業(yè),將來從事什么職業(yè)。
最后繞來繞去,竟都繞到了周的身上。
說來,是很久沒見到他了。
周以后會干什么?
我總覺得他和別人不一樣,起碼,他不該平庸一輩子。
可是就現(xiàn)在這樣的他,以后究竟會怎么樣我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
后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大概是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了一道聲音。
有人在唱歌。
那人的聲音是很美麗的煙嗓,他唱的是首慢歌。
我沒有聽過,但卻好像能聽懂似的。
很奇怪,我似乎能透過這首歌看到某個人。
他很悲傷。
這是一首以悲傷為主旋律的歌曲,他的聲音像是在娓娓訴說一個不為人知的故事。
我翻身跳下高臺,想去看看那人。
結(jié)果,我在昏暗的角落看到了周。
他抱著一把吉他,旋律從指尖溢出。月光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來的,它照亮了他的側(cè)臉。
周的頭發(fā)似乎有些長了,他低頭彈吉他的時候我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眼睛。
周,是你嗎?
是你在難過嗎?
一曲歌畢,他抬起頭看我。
我怔怔地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走過去也不是,退回來也不是。
“過來坐!焙髞硎撬乳_了口。
“這是……什么歌?我好像沒有聽過。”
“沒名字!
“你寫的嗎?”
他看了我一眼,這回我看清他的眼睛了,它們似乎是在疑惑我為什么這么驚訝。
“嗯!
“挺好聽的,真的,”估計是被這份驚喜沖昏頭腦,我頓了頓又說,“就是,有點難過。”
“嗯!
很意外,他只有這一個字的回答。
后來我們沒再說話,他又彈了幾首,應(yīng)該都是他寫的。
我在旁邊看著他,看他眼睛低垂,看他喉結(jié)滾動,看他手指一勾一掃。
這晚的周讓我有些意外,但細細想來,卻也想不出什么意外的地方。
哦,我知道了。
我曾說過周的不同,大概就是不同在這里,只是當(dāng)時不知道該怎么說。
周和我不一樣,和那些人都不一樣。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認識他這么久了,雖然他并不知道我。
可是我知道的,這晚,他沒有帶任何一層保護殼。
這晚,他是周,真真正正的周。
“回家吧!彼麑⒓诺桨。
我走在他后面,很突兀地喊了聲他的名字。
他回頭看我,整張臉逆在光里。
我突然有點想抱抱他。
“我們……是朋友了嗎?”
可最后,我只是問了這一個問題。
這很重要。
他沒有立刻就回答,而是看了我很長時間。
最后,他問我:“你覺得,什么是‘朋友’?”
我愣了下。
他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
其實我想了好多好多的話,以此來告訴他什么是朋友,可是在我對上他眼睛的那一刻,我才覺得自己有多么可笑。
我的那些話就像是幼兒園課本里的那些幼稚小笑話。
對不起,周。
我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2019年3月20日】
周,我好像有一個超能力。
我好像可以透過你那雙眼睛認識你。
可是,周
我卻依然不了解你。
之后再見到周的時候,他會和我輕輕點一下頭。
這就像是一種無聲的肯定,他是在回答那晚的問題。
我們,大概算是朋友了。
可我依然在想他的那個問題。
只是目前還沒有想到回答。
那件事發(fā)生是在高考前一個月。
那天我去學(xué)校的時候,周邊突然炸開一個消息。
他們說八班那班花的前對象把高二的一個男生給打了。據(jù)說是下了晚自習(xí)拖出去的,后來連夜送了醫(yī)院。
我本來沒當(dāng)回事,直到人群中蹦出來周的名字。
他們說因為周已經(jīng)沒在讀書了,所以這事兒那家人直接報了警。
周現(xiàn)在在警局。
我扔下書包就跑了出去,門衛(wèi)知道我,看我又一副著急忙慌的樣子,沒多說什么就放行了。
我從沒翹過課。
我甚至沒來得及想后果,人就已經(jīng)在警局門口了。
我沒有進去,就在外邊的那棵樹下坐著等。
等待永遠是迫切的。
一分鐘像是一個小時。
那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想,周會怎么樣。
他會不會被拘留。
可是我并沒有如愿見到周,在漫長的半個小時等待之后,我看到了我媽的車。
她拎著包踩著高跟從車上下來,依然是一副沒有溫度的樣子。
后來她走到我跟前,給了我一巴掌。
我沒有驚訝,這完全在意料之中。
她轉(zhuǎn)過身往前走,快走到車那里的時候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卻見我沒有跟上去。
她大概堅信著因為這一巴掌我會乖乖地跟她回去,因為我從來沒有這么反抗過她。
可是我一步都沒有邁出去。
她喊了聲我的名字,聽不出什么情緒。
“我要叫你爸來嗎?”
她如愿了。
我最后做了個乖孩子。
她直接把我送到了學(xué)校,我到班里的時候,周的事情已經(jīng)被挖了個底朝天。
他們把周從里到外,從上到下翻了個遍。
我突然有點不解,為什么,他們討論這件事的時候在笑。
他們說周的爸媽早沒了,和他相依為命的奶奶后來因為沒錢治病也沒了,之后他就一個人生活。
“怪不得他因為一句話就把人家打進醫(yī)院,這事兒擱誰誰不變態(tài)?”
“什么話?我怎么不知道?快快快說來聽聽!
“大概就是罵了句他爸媽還是怎么的,你說人家又不知情啊,醒來直接在醫(yī)院了!
“太變態(tài)了吧這也!
“這叫什么星來著?我想想……”
“天煞孤星!叫天煞孤星!”
“對對對!就是這個!”
“滾滾滾,你倆土不土,還天煞孤星!
眾人哄笑。
我握緊手里的筆,直到筆“啪”的一聲變成兩半。
“跟你們有關(guān)系?拳頭打你們臉上了?”
那或許是我第一次在班里那樣說話。
是這樣嗎,周?
你一直在難過嗎?
你經(jīng)常一個人坐著彈吉他嗎?
在無數(shù)個數(shù)不清的夜晚,在亮著燈的千萬戶人家里,你是否也曾羨慕過?
周,原來這才是你。
那件事之后我沒再見過周,我媽把我的活動范圍又縮小了一圈。
我變成了真真正正的籠中鳥。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擔(dān)心他,我害怕那家人欺負他沒有家人沒有依靠。
不過幸好,我后來聽說周賠了些醫(yī)藥費就出來了。
可是在慶幸之后,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
那些錢是哪里來的呢?
打工?沒日沒夜地打工?
他之后怎么辦呢?
那段時間之后人們將不再把他作為飯后的談資,會有新的事情被人們含在嘴里咀嚼。
可是,周呢?
沒人會想起他,沒人想知道他之后會怎么樣。
周不會輕易打人的,我自始至終都相信他。
周,我好像知道了。
關(guān)于你的那個問題,我大概有了答案。
如果有一天,如果我們還能見面,如果你重新問我———
“什么是朋友?”
我想那一刻我不會再猶豫。
周,我會告訴你。
朋友就是,我站在你這邊,我永遠相信你,永遠信任你。
周,不論發(fā)生什么,你都不用再一個人。
后來我見過一次周,是在嘉年華超市。
他依舊是在小巷口倚著摩托抽煙,旁邊也依然是那群人。
不同的是,這次他穿了上衣。
他頭發(fā)剪短了些,可我依舊看不清他的眼睛。
原來,縱使時間不停留,我依然會在某天看見你,看著你和那段回憶重疊。
周,其實我很想告訴你。
我見過你。
不是套近乎,周。
我想我永遠都忘不掉你。
那晚我沒有經(jīng)過周,也沒有進嘉年華超市。
我只遠遠看了一眼就離開了。
所以我沒有看到落到我背影上那淡淡的一眼。
【2019年5月6日】
周,最近總是想起之前的事。
我好像變得有點多愁善感了。
或許,我該寫寫這些故事嗎?
唔,寫本小說似乎也不錯。
周,如果有一天我要寫本小說,那一定是以你為名。
距離高考沒剩多少天,所有人都在努力拼最后一把。
我的生活慢慢回到正軌。
好像沒有什么不同,可又感覺哪里都不對。
后來我開始失眠。
我上網(wǎng)查過,這是過度緊張導(dǎo)致的,高三都會有這樣的現(xiàn)象?晌也⒉挥X得緊張,甚至,我對即將到來的高考沒有任何感覺。
如果非要說一種,那大概就是期待。
爸媽離婚之后我常常想,這樣的生活我還要過多久。
當(dāng)初他們離婚的原因我是在后來才知道了一些。差不多就是我爸對我媽的強勢和控制欲感到壓抑和崩潰。
在我后知后覺的時候,我已然成為一只籠中鳥。
可是我并不怪她,也并不是不理解她。這已經(jīng)是一種平衡的狀態(tài),如果我將它打破,后果我無法想象。
失眠的時候,我會寫日記,會想周。
說來奇怪,明明他什么都沒做,我卻把他當(dāng)成一種信仰。
一想到他,我就覺得,或許我還能再堅持一下。
【周,這種感覺很奇妙!
有一天晚上我實在睡不著,就偷偷去了那個廢棄的倉庫。
剛推開那扇吱吱呀呀亂叫的門,我就看到了周。
他正在調(diào)弦,頭頂上有只來回晃著的燈泡。
我這才注意到這里多了一只燈泡。雖然并沒有很亮,但照亮這一小片足夠了。
“你……”剛開口,就有種奇怪的情感涌上來。
雖然那件事后我們零零星星見過幾面,但都沒有說過話。
這么想來,上一次說話就是在這兒了。
他見我沒了下文,便抬起頭來看我。
“你每晚都會來嗎?”我整理了一下情緒。
“不一定!
“你又寫了歌嗎?”
他撥了一下弦,回答:“嗯。”
我安靜地坐在一邊等他調(diào)弦。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奇怪,好像只有在這種時候,這種單獨的環(huán)境,我們才可以說上幾句話。
“你想過做歌手嗎?”我將腳邊的石子踢開。
“沒想過!
或許是他回答的太過輕松,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
周,或許從沒有人聽過你唱歌,或許他們都不知道你會寫詞,會彈吉他,會唱歌。
可是周,你很棒。
沒人知道你這么這么棒。
“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
在他唱完最后一句歌詞的時候,我是這樣問他。
他將吉他放到一邊,雙手向后撐著,仰頭看那只燈泡。
我想過很多種他的回答,可是在漫長的沉默后,他還是沒有選擇回答這個問題。
他似乎很喜歡沉默,我不知道他是陷于某種回憶還是單純的不想說話。
“不回?明天不上學(xué)?”
“睡不著!蔽铱嘈Α
他點了點頭。
我朝身后那塊空地躺下去,偏頭去看外邊的星星。
可是,那晚沒有星星。
直到一段旋律響起,我才回過神來。
那是周在彈吉他。
雖沒有先前的悲傷,但也并不歡快。曲子很慢,可是很舒服。
我輕輕閉上眼,但在下一秒就又睜開了。
周在我旁邊坐著,從這里剛好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影總給人一種蒙了層黑色陰影的感覺,那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孤獨。
我舍不得閉上眼。
每次看見這樣的周,我總想告訴他其實他可以活得自由點,自己開心就好了,沒必要去在意那些束縛。
可是這些話每次都被截在半路。
我有什么資格這樣說呢?
我又何嘗不是在這牢籠中被緊緊束縛著?
人活在這世上,怎么會無牽無掛無所拘束?
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明天留一條后路。
所以周,面對你,我總是無能為力。
“困了嗎?”
我點點頭。
“回去睡吧!
一直到后來,我都在想———
所以,周,那晚是你為我彈的安眠曲嗎?
那首曲子只在當(dāng)晚起了作用,在那之后我依然每晚失眠。
可是我沒再去倉庫了,睡不著的時候就坐在床邊翻看筆記。
在那時候,我悄悄地想:再忍一忍堅持到高考完,我是不是就可以自由點了?
彼時,我和周的距離是不是就會近些?
可是計劃是這樣計劃著,實施卻沒能真正實施得了。
在失眠的第28天,我終于在學(xué)校暈了過去。
當(dāng)時還是有意識的,我甚至都還記得老師最后講的“唯心主義”。只是后來視線有些模糊,我還以為是我困了,結(jié)果醒來就到了醫(yī)院。
我聽到醫(yī)生說我是壓力大還有些焦慮,再這樣下去會神經(jīng)衰弱。
“他最近睡眠不太好吧?看這個檢查結(jié)果應(yīng)該是有段時間了,你多注意些,我開點助眠的藥。”
“助眠?醫(yī)生,暈過去有很多種解釋,不一定是休息不好吧?他我最清楚,每天按時睡覺按時做作業(yè),一直狀態(tài)很好,沒有這些您所說的焦慮還是什么,至于壓力,高三學(xué)生,誰沒有壓力?沒壓力還高考什么?您說是吧?”
后面我就沒有聽到了。
我嘆了口氣,這聲音在這安靜的房間里顯得尤為突兀。
這一覺睡得有點久,我好像很久沒睡過這么長時間。以至于剛醒來都有些恍惚。
天花板上的白熾燈被幾只蟲子零零星星地圍著,天氣熱了,蟲子總愛圍著燈轉(zhuǎn)。
我眨著眼看著那只有些可憐的白熾燈。
周,我好像有點累了。
你說,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后來耐不住疲倦,我又睡著了,大概是因為他們給我注射的藥物。
我做了夢,只是夢里的東西都十分扭曲,我根本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那些扭曲的東西把我逼到陰暗的角落,不讓我出去。
我喊破嗓子,可是沒有人聽到。
我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房間里像被注滿了黑墨水,什么都看不清,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有些透不上氣。
接著我又聽到了我媽的聲音,她似乎是在打一通電話,只是語氣不太好。
“撫養(yǎng)權(quán)在我這兒,你不需要見他!
“以前是,現(xiàn)在就不是了,你別忘了,白紙黑字明明白白,我們都簽過字的!
“不要跟我打感情牌,我不吃那一套!
“小病一場而已,明天就能回學(xué)校讀書了!
“我沒人性?拜托你搞搞清楚,他的學(xué)習(xí)和生活不都是我在忙前忙后?你做什么了?”
“請你記清楚,讓他沒有父親的不是我,是你!
我將被子往上拽了拽,直到它遮住我的頭。
【2019年6月1日】
周,那是我的母親。
電話那頭的應(yīng)該就是我的父親了。
周,是在前不久,他們離了婚。
我是個沒有爸爸的人了。
我閉上眼睛,輕輕用手揩了揩眼角。
我可以哭,周。
因為今天是兒童節(jié)。
小孩子們這天都會收到父母的禮物,他們會很開心。
可是我沒有,所以我可以哭。
周末晚上的時候我又去了倉庫。
實在忍不住了,想見見他。
周那晚比我晚到半個小時,這么長時間沒有見面,他在這兒看見我居然也沒有驚訝。
“這次有新歌嗎?”
“沒有!
“我還想著今天過來聽聽你的新歌,看來是沒可能了!
“我今天過來寫曲!
我笑了下,安靜地等他準(zhǔn)備吉他。
過了會兒,我問他:“之后,你想去哪?”
或許是這話太過于突兀,他拿吉他的手頓了頓:“沒想過!
“騙人!
他嘆了口氣,好像很無奈:“我不會和你們一樣高考,所以,我一輩子都會呆在這兒!
我沒再說話了。
他繼續(xù)彈曲子,我卻再沒有心思去聽。
周大概是決定好了。
沒有人能夠改變他。
我曾經(jīng)異想天開,以為我可以改變他,哪怕一點點。
可是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門前的鎖,從來都不是外邊系上的。
那晚他沒有騎摩托,我們是一起走回去的。
“你摩托呢?”
“別人借走了。”
“哦!
此后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那晚的云層很厚,月亮像是被暈開來。
天上還是沒星星。
只有路燈在路邊擺成長長的一排。
昏黃的光照亮前路,我忽然感到一陣沒來由的難過。
我默默算著路程,算著時間,在快到嘉年華超市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
我喊了聲他的名字,即使見過很多的名字,我也依然覺得他的最好聽。
“還有三天,還有三天我就高考了!
“嗯,高考順利!
“高考結(jié)束之后,我就離開這兒了。”
“嗯!
我確定這種感覺的來源了。
“你……你不會有一點不適應(yīng)嗎?”我意識到不對,又匆忙補了一句,“比如,比如以后就沒人在那個小倉庫聽你彈吉他,聽你唱新歌了。”
“你會有一點點……難過嗎?”可能是晚上的原因,也可能是天氣太熱,熱昏了頭。
我說的一字一句,我的表情,大概周以前聞所未聞。
夜很長,他的沉默也很長。
我依然跟著他繼續(xù)往前走,手緊握成拳放在身側(cè),指甲緊緊地嵌在肉里,我卻感覺不到疼。
最后,又是一聲嘆息。
“你忘了嗎?我會一輩子呆在這兒。”
三天后,高考如期進行。
我媽和單位請了兩天假特地陪著我,我在考試,她就把車停在外邊坐車?yán)锏取?br>
我依然不覺得緊張,也沒有其他的什么感覺。
甚至在高考成績下來,乃至我媽選的那所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到家的時候,我都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她很開心。
我……大概也是開心的吧。
那晚之后,我再沒見過周。
他突然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或者說,他像從沒出現(xiàn)過。
我身邊沒有認識他的人,我也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他的存在。
他就像一個秘密。
除了那本日記,沒有人能證明周曾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
高考結(jié)束那晚,我喝了許多酒。
最后實在忍不住跑去廁所吐了一通。
有幾個同學(xué)過來攙著我,我早就醉得不省人事。
后來他們打趣著和我說,我當(dāng)時哭的很慘,被攙著都能摔地上。
我一直哭一直哭,一邊哭還一邊喊著一個字。
他們沒聽清是什么,還以為那是我喜歡的姑娘。
我笑了笑,和他們告別之后,我去了那個倉庫。
那只燈泡已經(jīng)不亮了。
看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來過了。
周,你還寫歌嗎?
是否有人繼續(xù)聽你唱歌彈吉他?
周,我的高考成績出來了,還算不錯,我也拿到了我媽期待的錄取通知書。
周,可是這些你都不會知道。
太多了,有太多太多遺憾。
比如,你的那個問題,我還沒來得及親口告訴你,即使它已經(jīng)沒有被提起的意義。
周,我曾幻想過無數(shù)個我和你的結(jié)局。
除了這一種。
那晚的話是什么意思對我已經(jīng)不再重要,如果這是你希望的,那我只能繼續(xù)往前走。
可是周,還是我之前說的那樣,我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你。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寫了一本書,并將那些年的日記附在其后。
那真是一段久遠的回憶,心痛的感覺已不甚明顯,只是遺憾久久消不去。
我在日記里說過的,周。
如果有一天,我要寫一本書,那一定是以你為名。
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
在《周》的最后,我這樣寫到:
起先叫你周,是因為機緣巧合讀了一本書,書中的主人公讓我看到了你的影子。
大概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曾有一個人,叫了你三年的“周”。
周,我這一生大概都很普通,包括已經(jīng)過掉的,也包括那些還在前方的。
我會娶妻生子,或許會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到這兒,我不禁想象你成家的樣子。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在那個地方,我已經(jīng)很久沒回去了,早在我讀大學(xué)的時候,家就搬來了這兒。
舊區(qū)大概已經(jīng)重建,倉庫估計也已找不到蹤影。
我將我的年少與你公之于眾,也與曾經(jīng)的往事告一段落。
周,可是我依然記得你。
我記得你遮著眼睛的蓬松的頭發(fā),我記得你總是低垂著的眼睛,我記得你撥動琴弦的手,我記得你孤獨的背影。
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我。
曾有人和我說過,小說是很美好的東西,它能讓未曾謀面的人相遇,也能讓已經(jīng)錯過的人重逢。
那么,我們還能重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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