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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
當郭靖淡淡地向洪七公說明有事要辦先行離去時,本低垂眉目為七公揉肩的黃蓉終于抬起了頭,怔怔看向郭靖遠去的方向。洪七公靠著柱子坐了起來,奇怪地問蓉兒:“靖兒這是要去哪里?”蓉兒臉上微有凄涼,輕聲道:“他要去找他的康弟。”
“楊康?那小子作惡多端,靖兒還當他兄弟?!”洪七公大大不滿。黃蓉苦笑道:“他那康弟縱然壞事做盡,靖哥哥也不會傷他一絲半毫。他這輩子,最看重的……便是他那康弟。”說到后面,洪七公都聽出話中酸楚之意,大聲地嘆了幾口氣:“蓉兒啊,你究竟和靖兒怎么了?男男女女的情情愛愛怎地如此麻煩!”黃蓉念及連日來自己孤苦伶仃,郭靖卻漠然待之,心情凄苦,別過臉悄悄用衣袖拭去淚意。一旁的黃藥師面無表情,見愛女傷心,心中對那郭靖和楊康自然是氣憤難平。他早已和獨女事先挑明郭靖的心意并不在她身上,怎奈蓉兒死腦筋,非要那傻小子,用盡氣力終于讓自己首肯,可轉(zhuǎn)眼間又是獨自垂淚。他堂堂東邪,天上天下沒一物看得入眼,唯有對女兒,那是寵得無邊無際。當日不過重言幾許女兒就氣得離家出走,待見著她之后,卻是任憑郭靖如何辜負,她也不離不棄。黃藥師為人父,難免不平。
當下,他收蕭入懷,轉(zhuǎn)身欲走。黃蓉眼尖,趕忙上前拉去他的衣袖:“爹,你要去哪里?”她知曉父親脾性,本就覺郭靖和楊康甚為礙眼,現(xiàn)下挑這節(jié)骨眼離去,想必是去為難他們。若獨獨為難楊康倒也罷了,黃蓉還巴不得。但若黃藥師傷了楊康,郭靖必定不顧一切相護,那么以著爹爹的性子,十有八九會對郭靖出手。即使靖哥哥再如何漠視自己,黃蓉仍然不愿放棄他。
“爹要去哪里,都是為了你,蓉兒!秉S藥師柔聲說道,他就這么個女兒,極為寵愛,說話就放軟不少。洪七公在旁邊聽了,始終不明,可見黃蓉緊張起來,便起身道:“黃老邪,你要去哪里,老叫化也陪你去。反正老叫化閑著也是閑著,四處走動走動不失為一良策!
黃藥師冷哼,他知道女兒也好洪七公也好,都是為郭靖著想。他亦懶得多言,當下拂袖道:“若有本事便跟來!痹捯魟偮洌嗌酪婚W,便已飛身離去。洪七公內(nèi)傷未愈,黃蓉要照料他,無法快趕,只好在后面慢慢走。待他們匆匆來到郭靖與楊康會面之處,黃藥師已等候多時,他冷眼看向洪七公與蓉兒,神色頗有不耐,但還是將洪七公帶上屋頂。黃蓉黃衫晃動,俏生生地立在父親身邊。
此時,楊康已說出江南六怪之死的真相,黃藥師眼力極佳,看出少年強行壓抑下的絕望。夜間薄霧微起,朦朧了楊康的容顏,眼底水波流轉(zhuǎn)顯得幾許飄渺。黃藥師見了,不由得心下感慨。論姿容,這楊姓少年倒不失豐神俊美,即便粗衣布衫,發(fā)絲凌亂,仍不掩驚人之姿。若非事先得知他是令獨女憤恨之人,單就這容顏,黃藥師或許會對他有幾分憐惜之意。那邊廂的黃蓉,一雙妙目始終鎖在心心念之的郭靖身上。親耳聽聞至親師傅竟真的為康弟所殺,郭靖幾欲崩潰,就連站都站不穩(wěn)。楊康略略等上一等,見郭靖茫然失措,心下悲苦,更不愿多言,扭頭便走。郭靖聽到離去的腳步聲,本欲大喊,卻不知從何喊起,只能緊緊抓住鼎邊,讓自己不至于一松手就跌倒在地。
洪七公瞧這誤會似已解開,正待開口讓黃蓉下去和郭靖團圓,反見黃蓉神色更加難過,心有不解又不知從何安慰。一旁的黃藥師冷冷說道:“那混小子認定我是殺他師父的仇人之時,對我喊打喊殺,對你漠然不理。如今,楊康親口說明事實,他卻分毫傷他之心都不曾起過。蓉兒,你要爹如何將你交托于他?”
黃蓉緊咬下唇,竟是半分言語都說不出。她猶記得郭靖初見師父尸體時對自己的咬牙切齒,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在,只怕真的會一掌拍碎她的天靈蓋,自己對他用情至深,換來的卻是這般下場。只是,那時她只道,郭靖不過是敬師深重,方才幾欲瘋狂。哪料,面對楊康時,郭靖竟然……竟然連手都舉不起來。
楊康楊康楊康,明明是自己先遇上靖哥哥的,明明是自己先享有郭靖無邊信任與呵護的,為何,為何到頭來靖哥哥的眼中心底,自己只如輕煙?
不甘心。
不甘心就這樣輸?shù),堵上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她不信她無法擁有他!
“爹!”黃蓉的聲音仿如銀鈴,此時說起卻像一塊絕世美玉狠狠砸在堅硬地面一樣的冰冷清脆,“靖哥哥便是靖哥哥,是我的靖哥哥。”她仰起臉,定定看向震怒的黃藥師。
不能輸!絕對不能輸!
黃藥師看著女兒俏麗的臉龐上滿是淚痕與狠絕,心底終究軟了,長長嘆了口氣。長袖一卷,落葉飛過,他伸指微彈,只聽嗤的一聲輕響,飛葉正正打中郭靖的昏睡穴。本來以郭靖日前功底,并不容易被點穴成功。只是他方才聽聞噩耗,心神大亂,這才輕易中穴。屋頂上的洪七公不知這父女倆賣的什么藥,見愛徒暈厥總是擔(dān)心,趕忙手腳并用跳下,扶起郭靖探探脈搏,并無大礙。
黃藥師攜女翩然而下,淡然道:“七公何必慌張,我不過是讓這傻小子睡上一會兒罷了!
黃蓉走到郭靖身邊,將他摟入懷中,然后取出一枚藥丸。她的手有點抖,好半天竟喂不下去,黃藥師亦不幫手,只在旁邊冷眼睨之。洪七公看看黃老邪又看看蓉兒,低聲問道:“你想給靖兒吃什么?”
“……前塵盡忘!秉S蓉輕輕回答,這一次她終于將藥丸喂入郭靖的口中,正待運功讓郭靖吞下。洪七公忽然伸手擋住她,黃蓉抬眼,洪七公向來爽朗的表情如今變得肅然。
“師父?”
“蓉兒,你想讓靖兒忘掉一切,還是想讓靖兒忘掉楊康?”洪七公雖不懂情愛,但眼睛亮堂得很。郭靖對誰好得過分他老叫化不是看不出來,他只是沒想到黃蓉會出此下策。
黃蓉笑了笑,她本生得明艷,笑起來自然動人:“靖哥哥誰都不會忘,但是他所記得的都是我讓他知道的!焙槠吖幻髌湟,但他眼中的黃蓉竟似要痛哭一般。緩緩松開手,他站起來,望向黃藥師,對方目視遠方,嘴角微勾,極盡嘲諷。他堂堂東邪黃藥師之女,為了得到心中之人,不得不用此旁門左道,何其卑微?
情之一字,貴在相悅。世人用情皆深,卻不明真意。大多過于執(zhí)念,只會傷人傷己。
長袖一動,黃藥師橫簫唇畔,幽幽簫聲在茫茫夜空回蕩開來。這曲子是他愛妻過世后所作,曲調(diào)哀婉纏綿,細述綿綿思念,末音隱隱而落,仿似要將前塵過往一一抹去,方能忘卻悲苦。
只是這曲是為了讓人脫離情海之苦,而蓉兒呢?
當最后一個簫音沉沉沒入無邊夜色,郭靖亦已悠悠醒轉(zhuǎn),一睜眼就見到明麗動人的黃蓉。
“蓉兒?”他高興地喊她,黃蓉撲入他的懷中,淚水沾濕了他的肩膀,郭靖大急,“你怎么了,蓉兒?誰欺負你了?”黃蓉搖了搖頭,哽咽著:“沒有,沒人欺負我。以后……以后也不會再有人欺負我了!
她緊緊抱著不斷安慰自己的郭靖,淚眼婆娑中,只見父親與洪七公默然離去,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走投無路,沒得后退,能夠擁有的只有這雙臂膀,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靖哥哥……”
“嗯?”
“和我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離。”
“好啊!
郭靖答得爽快又堅決,即便之后他重遇楊康時都未曾動搖過。在他的記憶里,楊康是兄弟了,只是兄弟了。當楊康從郭靖的眼里再也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之后,他反倒笑了,站在殘垣斷壁中,對著郭靖清清朗朗地喊上一聲——
大哥!
已經(jīng)要走到城門的郭靖,猛地回過頭,就看見楊康在艷陽下笑得燦爛,于是他也響響亮亮地應(yīng)他——
誒!
然后,一個轉(zhuǎn)身。
從此,生死茫茫,遇不見,聽不到,碰不著。
任你,記不記得,忘不忘卻。
俱往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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