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

　　回到客棧的途中，郭靖始終郁郁。黃蓉察言觀色，心中已猜到一二。剛才他一路往楊康奔去，黃蓉不愿見那討厭鬼只在原地等他，待見得他神情愁苦就知楊康定是說了什么重話。她對郭靖一往情深，本該溫言安慰，但老實說，她提都不愿去提『楊康』這個名字，那家伙看了就讓人討厭。因而，她只作不見，自顧自做了些小菜來哄郭靖開心。只是，郭靖仍耿耿于懷和楊康的大吵，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是你！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

　　對著他嘶吼的康弟，那因憤怒與仇恨近乎扭曲的臉，還有顫抖的雙唇……下一刻就要哭了嗎，康弟？郭靖念及此，只覺心頭一陣陣抽痛。他知道自己笨，或許他真的在什么時候傷他如此重卻不自知吧。不然，康弟怎會被他逼到如斯地步？他習慣性地想摸懷里的匕首，忽地驚覺刻著康弟的匕首已被楊康扔到了洞庭湖里。

　　不行，得找回來！

　　單純直接的郭靖立馬翻身下床，推窗躍下。黃蓉廂房與他相鄰，聽到聲響倚窗而望，就只見郭靖身影拐過街角。她本想隨他而去，但手在剛按在窗欄上又停住，心中一酸，能讓靖哥哥這般急切的，除了那人還會有誰？他每回見了討厭鬼，就好似什么人都看不見，明明自己離他咫尺之距，他的眼里都不會有她。好比今晚，她耗盡心力才重得幫主之位，可郭靖一得松脫就誰也不顧只牽掛他的康弟，分明前一瞬討厭鬼才對他們動了殺機，下一瞬郭靖就忘得干干凈凈。

　　她只道靖哥哥為人大義，卻沒料對楊康竟偏心至此。若他真的要去見他，自己又何苦自找沒趣？

　　又想起更早之時，楊康本欲拜七公為師卻不得，終離郭靖而去，那時二人尚未翻臉，郭靖尚為此而大醉一場。她在他床邊守了一夜，她的靖哥哥呵，喚的最多的稱呼便是康弟康弟康弟康弟……

　　把手緩緩從窗欄移開，黃蓉閉上眼，隱去眼底的迷朦。在不斷的追逐中，她也是會累的。那么今晚，今晚就容靖哥哥去吧。因明日，明日靖哥哥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

　　不是嗎？

　　茫然地看向高掛天空的新月，黃蓉如是想著，終還是忍不住一行清淚，悄然而下。

　　***

　　從客棧到洞庭湖的路程不遠不近，郭靖仍是展開輕功，唯恐一個耽擱那匕首就會再也尋不得。待他奔至湖邊時，忽聽得不遠處有聲響，他以為是丐幫中的人，不愿讓他們見到自己編趕忙躲到一旁的樹林中。來人腳步匆忙，似有著急之事。郭靖內力深厚，目視既遠且清，見身影越來越近，嘴巴也越張越大，要不是他慌忙捂住自己的嘴，恐怕『康弟』二字就要脫口而出。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早些時候與他翻臉的楊康。

　　康弟怎么來了？郭靖滿心納悶，以他性子，第一眼見到楊康早就跳出去喊他。只不過他終究記得楊康曾說過的狠話，他擔心楊康若見到他又會生氣，只好強忍住喚他之意，一雙眼睛卻是瞬也不瞬地鎖在了楊康瘦削的身影上。

　　走到湖邊，楊康放下手中的小包裹，四下望了望，似在確認有無他人。然后，他凝望湖面半晌，才像是下了某種決心開始寬衣解帶。郭靖驚訝不已，不知他要做什么。將外衣和中衣脫去，只留單衣的楊康，更顯消瘦，郭靖見了心中一緊，幾欲就想沖出去攬他入懷。

　　他心性質樸，并未細想自己為何有此沖動，只是揪緊了胸口的衣裳。

　　此時已近秋末，天氣涼意更甚，楊康好像也覺得有點冷。他搓了搓手臂，有點膽怯地伸腳往湖里走。這下子郭靖忍不住了，他只道楊康意欲自盡，正要開口，只聽楊康嘟噥一句：“該死，早知道就不扔那么遠了�！�

　　郭靖怔在當?shù)�，他腦筋不甚靈活，卻一下聽明白這話的蘊意。康弟并不是無緣無故回到此地，他亦不是自行了斷，而是、而是……

　　為了那把被他親手丟棄的匕首！

　　猛然間，郭靖忽覺胸口所有郁結都消于無形，充塞的只有歡欣喜悅。原來、原來康弟一直都牽掛著自己，雖然由匕首推及己身這個過程顯得有些跳躍，可郭靖并不覺得突兀。他就是本能地認定康弟，沒有變。那個在暖風稻黃地中，朗朗喊他一聲『大哥』的康弟還在，就在這里，就在眼前。

　　他這么一個分神，楊康已經走至深及腰間的湖水中。他那時在氣頭上，力氣用得大了，匕首給甩得太遠，這會兒要撿回來可不是個容易事。楊康邊小心翼翼走著，邊微微俯身摸索。湖底石頭過于光滑，他不識水性，無法太過急進。想到自己賭一時之氣，眼下自討苦吃，心里又是氣惱又是無奈。但不管怎么樣，他還是鐵了心要把匕首找回來。畢竟……那是他唯一可以擁有的郭靖的東西。

　　當日郭楊兩家指腹為婚，留給楊康的是刻有『郭靖』的匕首，卻在宋宮內刺入了郭靖后背。楊康心底隱隱扯痛，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手上的血腥味，郭靖難以置信的眼神至今還時時浮于眼前。他確是為了一己私欲痛下殺手，雖未傷及要害，卻難以控制顫抖的雙手。

　　做過的事情就不要再后悔。楊康十分固執(zhí)，既然他傷郭靖如此之重，他就不容自己回頭。但人總是貪心的，他真的很想，很想要一些屬于郭靖的東西。這個口口聲聲說著要照顧自己、愛護自己的大哥，哪怕他很努力很努力都沒有做到，楊康仍然會被一遍遍反反復復在耳邊縈繞的這些話所蠱惑。在那些孤寂的、清冷的夜里，想著這些話，想著這些字語，想著說話的人，他就會有一種真的好像被人捧在手心細細呵護的錯覺。

　　盡管他帶著笑醒來時候，眼底泛起的卻是無盡的悲涼。

　　再也無法和他兄弟相稱，再也回不到過去，那么他只想擁有那么一點點可以親手握到的微薄的聯(lián)系，這……不算太過分的要求吧？

　　湖水逐漸滿至胸口，要再彎身水面恐會高過頭頂，楊康猶豫了一番，還是打算試一試。他剛剛憋一口氣，就聽到岸邊有人在喊他：“康弟！小心！”

　　他沒想到郭靖會出現(xiàn)，大驚之下腳底沒個注意，滑了一跤，直接就往后跌入湖中。郭靖在岸上大驚失色，飛身掠過湖面，伸手一抄將楊康撈起，凌空翻身之際伸掌在水面一拍，借力躍回岸上。此時楊康全身都已濕透，被郭靖抱在懷中同樣沾濕了他的胸口。郭靖顧不上自己，只是不停叫喚楊康，楊康落湖不久就被郭靖救起，只嗆到幾口水，倒是寒冷刺骨的湖水讓他顫抖不已。

　　郭靖見他嘴唇發(fā)紫，心中著緊，手掌抵在他背部，將綿綿內力送入他體內。他學的降龍十八掌乃至剛至陽的武功，這時候雖無法令楊康手足迅速回暖，至少暫時止住了他的發(fā)抖。郭靖看他抖得沒那么厲害，就將他抱到樹林里，找了個擋風的地兒小心地放下他，然后解下外衣給他披上。接著就急忙跑回岸邊，把康弟的外衣和包裹拿上。楊康心里對郭靖大罵了好一陣，等郭靖回來后又有點說不出口，只好把頭撇向一邊。

　　“康弟，趕緊把濕衣服換下吧。我來生火�！惫复蜷_包裹，里面是楊康本欲更換的內衣。郭靖從懷中取出火石，還好沒有濕。他熟練地生起火來，轉頭想拉著楊康過來取暖，卻見楊康好半天都脫不下衣服，他的手指抖個不停。郭靖的內力只是緩得一時，這會兒又是冷得入骨。

　　郭靖擔心他濕衣服不除易得風寒，上前想幫他解衣扣。楊康臉色一變，打掉他的手。郭靖一愣，奇怪地看著楊康：“康弟，你要是不趕緊換下濕衣，會得風寒的。”楊康心道，我當然知道！要不是你這傻瓜我至于落水嗎？他自己倒是不反省是他主動涉水的行為。本來還想說點刻薄話，楊康一抬眼迎上郭靖清澈的眼眸，心中輕嘆一聲，便不再拒絕郭靖。

　　為免更衣時候康弟被晚風吹到，郭靖幾乎是面貼面，半摟半抱地給他換衣服。楊康對這過于親昵的姿勢感覺別扭，但郭靖身體的熱度又讓他不由自主想靠近，因而嘴皮子動了好幾次，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說。

　　急匆匆給楊康換上干凈衣服后，郭靖再把楊康自己的外衣給他披了上去，然后將濕衣服都掛在樹枝上晾。這會兒楊康才稍有暖意，郭靖又拉著他坐到火堆旁，握著他的雙手給他輕輕搓揉。

　　楊康低著頭，任他握著，等到手指不再僵冷時，他硬硬從郭靖掌心中抽手，淡淡道：“夠了�！惫甘种卸溉宦淇�，難掩失落，聽他說話聲不再發(fā)顫，心里又好受些，加了些樹葉讓火燒得更熱些。兩人在忙活一陣之后，忽地相對無言，只能默默看著劈啪作響的火堆。

　　想了想，郭靖忽地起身，楊康一驚，回頭看他，眼中是詢問。郭靖撓撓頭說道：“我去把匕首撿回來�！睏羁点读算叮胝f點諷刺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再次低下頭，輕聲道：“隨你。”

　　他并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即使他有多恨郭靖，郭靖待他還是一如往常，楊康也說不出重話，只能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小火星。郭靖傻傻一笑，學著楊康先前動作，除下中衣，然后回到湖邊，吸一口氣即潛入水中。楊康凝目望去，心中略略一想，便了然郭靖的游水是黃蓉教，嘴角勾起漠然的笑意。

　　等了好一會，楊康越來越不安，那傻大哥不會出什么事吧。這么久都沒動靜？他立起身翹首張望，湖面平靜無波，無聲無息。楊康害怕起來，快步上前，才要喊上幾聲，郭靖忽地破湖而出，手里握著匕首穩(wěn)穩(wěn)當當落在岸邊。他剛一站穩(wěn)就見楊康離他不遠處，奇道：“康弟，怎么了？這里風大，你趕緊回去�！�

　　楊康哪里說得出口是擔心他，冷哼一聲就轉身往火堆走去。走沒幾步，還是回頭，郭靖面色略顯慘白，而且……他注意到郭靖的兩只手手背都有不少血痕。想來是尋覓之時被湖底的利物所傷。

　　兩人圍著火堆坐下，郭靖用自己的外衣袖口細細擦拭刀鞘。楊康看了他幾眼，終究沒忍住，靠他近些，沉著臉拉過他的右手。郭靖訝異他的舉動，還沒開口問就見楊康撕了自己的衣角，揉成小團，小心地給他印去劃傷處的血跡，再撕了幾個布條，給他包扎起來。他原是大金小王爺，這等事情本無須他親自動手，但他自幼見慣娘親對小動物的照料，加上后來和穆念慈行走江湖，從她那處學得一些，此番做來倒也得心應手。

　　他表情冷漠，動作卻輕柔。郭靖都傻眼了，他沒想到楊康會待他如此親近。握著自己的手，為他一一拭去他根本沒發(fā)覺的淡淡血絲，修長柔軟的手指貼著自己的掌心，郭靖心中一動。方才他急忙為他更衣捂手，并未多想其它。此時，楊康距他極近，低頭時白嫩的后頸顯露些許，憶起曾親手觸摸過的溫軟肌膚，郭靖臉上不由得發(fā)燙起來，卻不明為何如此。

　　楊康將他兩只手的傷口都處理好后，想冷著臉說點什么，就見郭靖的臉紅得跟紅布似的。微微蹙眉，不解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郭靖感覺楊康一雙透亮眼眸滴溜溜地在自己臉上打轉，這下子更加心跳如鼓，呼吸都有些急促，偷眼去看不遠處的楊康�；鸸庥岷土藯羁垫米巳葜械牡�，莫名地在郭靖心底投下一枚一枚石子，蕩起一圈一圈漣漪。

　　“你……沒事吧？”楊康好半天才干巴巴擠出這句，郭靖聽他詢問回了回神，想起自己方才心中所念，隱隱約覺得難以啟齒，只能囁嚅說道：“沒、沒事�！�

　　“嗯……”楊康瞄他幾眼，“你的衣服也濕透了，換上吧�！�

　　郭靖哦了一聲，他沒有楊康考慮周詳，出來時候沒有帶更換的內衣，因而只是把外袍往肩上一披就是。楊康偶見他半裸的精健上身，多少有些艷羨，又想到自己被他抱在懷中時候的溫暖，心旌微微搖動，臉上的熱度也跟著上去了。

　　長長的沉默，兩人各自抱著異樣心思，個個比著賽誰的臉更紅。楊康不愿多想這些綺念，瞥眼見看到還被郭靖握在手中的匕首，便道：“那上面刻著我的名字，給我吧�！�

　　郭靖慌忙擺手道：“這是當日我爹和你爹交換來的，我給不了你�！�

　　楊康劍眉一豎，正待發(fā)火。郭靖又取出另一把刻著他名字的匕首遞了上去：“這把是你的，康弟�！�

　　楊康眼皮一抖，正是眼前這把匕首曾被他深深扎進郭靖的后背。閉上眼就好像又看見那一片血腥。郭靖看他臉色微變，想了想，就道：“大哥沒怪過你，真的。你沒有刺到我的要害，我知道的�！�

　　楊康冷冷一笑，道：“是啊，你忠義你善良，你什么都好。就連我這樣一個欲置你于死地的所謂兄弟都大度放過，不愧是郭少俠�！�

　　若是早些時候，他的冷言冷語必定令郭靖難受，可這會兒他已經親眼見過康弟的口是心非。手背上的布條還柔柔地繞著他的手。所以，此時此刻，他只覺嘟著嘴的康弟無比可愛，心里這么想著，臉上就泛起了笑容。

　　楊康見他那傻乎乎的笑就來氣，明明自己說了那么決裂的話，但這傻哥哥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樣子。他很有種自己說得再多，對方也未必聽得懂的無力感。這么想著的楊康，只覺得自己真是無比凄慘，恨個人都那么吃力不討好。

　　郭靖悄悄向楊康挪近些許，楊康正自怨自艾并未留心，等他發(fā)覺有溫熱氣息撲面而來才嚇一跳。郭靖快手快腳地握住他的手，然后抵在自己的額頭，仿似許諾般的神圣。

　　“你說我們不是兄弟，我不會聽的，康弟。我們是兄弟，這是出生前就有的決定。你說是我讓你變成這樣，我很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傷到你。但是，康弟，如果這是我犯的錯，那么我一定一定會用一生來彌補。你說，你想學絕世武功，大哥沒法幫到你，但是我會保護你，你不懂得功夫都不打緊，有大哥在，誰都不會傷到你。你說，你想要萬眾敬仰，大哥同樣做不到，可是在我心里，只有……康弟�！�

　　郭靖喃喃而語，他拙于言辭，卻說得無比肯定，只因一字一句皆發(fā)自肺腑，皆情深意重。楊康輕咬下唇，他才不想那么愚蠢，被這樣傻傻的話給說得流淚。只是雙手被握住，他實在無法抹去臉上的濕意。

　　“你……先放開我的手�！睏羁祮≈ぷ诱f，郭靖聽出異樣，抬起頭就見康弟原清清亮亮的眸子迷迷蒙蒙的，他心尖一痛，并未放手，而是趨前輕輕吻去眼睫撲閃時的晶亮。楊康愣住了，郭靖也呆了。他本未曾如是想，竟做得這般自然。

　　“對、對不住，康弟。我、我、我……”郭靖大窘，忙不迭松開手，慌慌張張地道歉。楊康眼中光亮一閃，反而伸出雙手扣住郭靖肩膀，閉上眼，輕輕用唇貼住郭靖還在不停說對不住的嘴。

　　好！如果這是你給我的諾，你就要做到！
　　我可以不學絕世武功，但你要陪在我身邊。
　　我可以不要萬眾敬仰，但你要當我天下無雙。

　　郭靖仿被楊康柔軟的雙唇給鼓起勇氣，他伸出手緊緊環(huán)著楊康的腰，在笨拙又虔誠的親吻中，他們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一如他們自此之后交疊的人生。

　　所以——

　　我許你，生生世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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