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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陸蟬
翩翩一騎翦衣降,白陽霽雪玉風華。
五十載去猶夢客,冰心一片在玉壺。
——西陸蟬
中元佳節(jié)近,是他離去後的第三個月盈。他倚著屋樑獨斟,月華如水,只任自己癡癡望著,心念清靜。
棧道遂長,冷風浸骨,他觀著四周荒蕪平原,又何以不曉之於陰曹地府。想他白玉堂終也有一日鎖銬加身,鐐得這一身衣……也失了靈氣。
「吶,該走了!
一聲喚,他回過頭。來路已迢迢,他的貓兒此刻、又是否獨自攀梁上脊,明月當空默默溺酒;或是公務加身,受了甚災病殘傷、高燒臥床?唉,也罷也罷,既是此,倒不如他爛醉如泥,至少無病無痛仍是他一隻完完整整的笨貓兒。
「喂,走了啦!
再聲喚,他回過頭,瞪得那差吏瑟縮了下脖子,折回腦嘟嘟囔囔:「哪有鬼差在鬼面前這般折翻面子的,這一路倒是你沒給我好臉色瞧!
他聞言猶自一笑,想到蔣平也曾扯著自己低聲嘀咕,五弟不錯啊四哥還不曾瞧過貓被老鼠吃得死死的,自己亦是此一笑,抬眼正凝上那貓兒瞳子,似是被他悟到了何,登時面皮漲紅,睜圓了眼睛狠狠瞪了回來。
微微扯起唇角,他忽然有欲當空狂笑的衝動。仰天長歎,奈何奈何,一世輕狂,終是累了他人,斫了自己。
他半瞇著眸,憶得那天他與蔣四一頓耳語,抬眼望向自己的目光赤裸裸毫不避諱。雖是不曉得他談了甚,但明目張膽的意念便是足以叫自己惱羞成怒、尷尬異常。
他淡淡笑著。
清心自明,待到這月華褪盡,自己又該官冕加身,做回堂堂的展大人,半點由不得鬆懈。因此,僅此一刻,便、縱了吧……
數(shù)月來的公務勞頓與夜半折騰,公孫先生幾是哀求著勸說自己多加休息。
輕身一歎,睡不得啊、睡不得,一閉上眼,便是那人清揚自得的笑容,倒在懷裡的白衣千瘡百孔、血流成河;然後,便是自己一次次駭?shù)皿@醒,才發(fā)現(xiàn)早已是淚濕長襟。
哭過,在他人不可望及、甚至是自己亦不可覬覦的角落,泣不成聲。
眼前又添作一片朦朧,恍惚間,那人悠然回身,眉挑斜飛;他不禁也隨之漾出一笑。
「玉堂,可還好?」
玉壺玉壺既,冰心何惘冀;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癡人,還不趁早喝了這孟婆湯,快快過了莊去。」
「婆婆……」
「怎麼,悔了?」
「啊……」
「唉……」
「喝吧,經了這一世,來到這孟婆莊前又有幾人無怨?罷了吧,一世風塵、不帶半點,這便是那莊外之路,罷了吧!
「婆婆……」
他修長的手指端著白潤瓷碗,似是承滿了千斤重擔,微微發(fā)著顫。
「玉堂只求還陽一見,望婆婆成全!
「癡兒,又是何必?倘是乖乖渡了河去,尚可有來生可冀!
「貓兒不冀來生,何以來生?此一生玉堂有負,若有續(xù)面之緣,亦是這一生一世,玉堂……無待來生!」
「小子誒,你這是在給老婆子出難題,老婆子哪有這甚大本事?也罷也罷,估摸著今兒個要不應承你,這扇大門你是堵定了,那那群投胎鬼就當真不得安省了。擱下碗盞吧,這一碗孟婆湯雖是不重,也是不輕,換那三生石上一株姻緣是綽綽有餘。只是這三生石的果子可不是那麼好吃的,小子可有準備?」
「玉堂甘願!挂槐,腕間鎖鐐嘩啦啦作響。
「別答應的太早,這三生石上一株姻緣,只可換回陽間一夜,賠上的代價卻是三世情滅。你記他三世情、他無你三世心,他得三世圓滿、你守三世情空,小子可甘願?」
「他三世間可會記起我?」
「傻小子,他既是三世圓滿,又可能記得你?而你卻只可見他攜美成眷,艾火灼心。多少人過不了這三世坎,終是魔障纏心,永不翻身。」
「倘是孽障淪陷永不翻身,他可會想起我?」
「不會,情滅於此!
他笑了,放下手中瓷碗:「玉堂甘願!
「罷,你便留著吧,三月後中元佳節(jié),鬼門洞開,到時便可返陽。這三個月就給老婆子打下手吧,嘿嘿,孟婆的差事,可也不輕鬆哪……」
…………
誰?又是誰?
身子似是淩空而起,輕飄飄幾是不似人間。這般親昵,又能是誰?醉了吧?醉了才會有這般感受,醉了才能重溫這一鄉(xiāng)溫柔,即是此,便、繼續(xù)醉吧……
他閉著眼睛,依然能感覺那人輕靈的身姿,細心擁著自己,躍下房梁、推開屋門、掀起被衾……然後,一切便突然靜了,靜得仿似銀針墜地都清晰可聞。
他不禁焦躁起來,猛地睜開眼……
朗月依舊,那一襲白衣翻揚得耀眼,眉目輕挑,映得一雙眼波流動,月光披在他身上,夢幻得幾近不似真實。
他伸出手去,一如曾經一個個午夜夢回。
「。
他自己先吃了一驚,繼而孩童般開顏笑了。
「終於……抓住你了……」
「是啊」,他擁著他,細細親吻。「還有三輩子呢,我註定是逃不出你手心了。」
「幾時回來的?」
「方才!控,又不知照顧自己,也不怕吊在梁上一個筋斗跌下來,可再沒白爺爺在下面托著你了……」
他驀地噤了口,似有些懊悔的抿著唇,手裡更摟緊了懷中的身子。
「嗯……」他似乎酒意未醒,含混了一句,伸出手環(huán)上他腰際,往裡又鑽了鑽。
「我……在等你……回來……」
「貓兒……」
他聲音一熱,見他挨著自己安心的闔上眼,半天竟吐不出一個字。手指捋過光潔的額角,倏然一顫,顰緊的眉再也壓抑不下,淚水滿滿溢了出來。
「抱歉……」
他俯下身,淚珠順著鼻尖滾了下來,他吻著他的眉心。
「抱歉……貓兒……」
「別哭……」
「嗯……」
他聽見他的嗓子裡,壓了一句嗚咽,嗆得他幾乎再難把持、落荒而逃。
「貓兒,可曾怪過玉堂?」
「不怪……」
「當真不怪?」
「當真不怪……」
「當真?」
「不……怪……」他感覺身後的衣衫被他漸漸攥得緊繃,似是暗暗咬緊了牙關。末了,終是長聲一歎:「不怪,怎可能。」
他啞著口無言以對,只是看著他撐起上身,清明的眼神脫了醉意,直直將自己刺了穿透。
「展昭不冀來生,許的便是這一生一世。此一生,便是玉堂離去前的一生、此一世,亦是玉堂逝去時的一世。從此後江湖再無南俠,展昭便是御前四品帶刀侍衛(wèi),盡的是忠義,報的是皇恩。展昭……無待來生!
「貓兒……」那人已是泣不成聲:「沖霄一役,是我太衝動了!
「那玉堂可是知錯?」
「玉堂知錯!
「啊……知錯便好……」
他當真如只倦極的貓兒般,蜷縮進他懷裡,動了動身,舒坦的枕在他臂上。
僅此一次,便……縱了吧……
「玉堂,何時再走?」
「明日,東方露白!
「嗯,玉堂,展昭累了!
「那便睡吧!
「玉堂,展昭可是醉了?」
「沒錯,你是醉了!
「難怪,這般疲憊呢。」
「沒事,睡吧,有我陪著,睡吧!
「好……」
他感覺自己的手指被他穿插而過,握緊;淚水似斷了線的玉珠,落在他緊闔的眼瞼上,抬手拭去,竟分不清是誰的哀涼。
伸手鬆開了懷中發(fā)帶,烏色長髮流滿懷間。那是與他選的、自己配雙成對的鑲玉藍緞……
清日暖空,雞鳴三遍。展昭悠悠睜開眼,屋裡已是人去樓空。他撐起身,宿醉抽得額角些疼,身上披著自己的衣服,他掬起一把,隱隱還透著那個人未盡的體溫。
他的眼眶紅了。
他起身,洗漱整裝,一如曾往。發(fā)帶被人整整齊齊放在枕邊,他輕手掂起,腰際佩著御賜四品金牌。
他望著來路,悠然回身,坦然咽下那株三生情滅,輕甩衣袍,一拱手,步出了這座醧忘之臺。
……玉堂……
……貓兒……
……就此別過……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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