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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貓現(xiàn)代版』無冬之夜
——穿越過千年,我們究竟還剩下什麼?——
□
展殽在站起身去拿那份第三層櫃15號箱中的合同時頓了一下,他知道有個人看著自己。就這麼愣了一下,他探出去半邊的身體已經(jīng)失去了平衡。好巧不巧抱著一摞資料夾被遮住視線的Kang正筆直朝自己沖過來。展殽忍不住皺下眉,幾乎已經(jīng)看見連人帶物壓在自己身上的樣子。
「當心!
平淡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已經(jīng)伸手托穩(wěn)了他的腰。展殽回過神,發(fā)現(xiàn)剛才那雙眼神現(xiàn)在卻幾乎沒掃上自己的臉,已經(jīng)背過身離去。那一聲簡單的提醒,平淡到可以對菜市檔任何一個果農(nóng)大媽開口。
白遠天修長健碩的身影又引來周圍一片嘖嘖私語,卻在展殽看來,嘈雜的環(huán)境其實真的只像是一種陪襯而已。
唇角難免苦笑。
這樣的生活,究竟要持續(xù)到什麼時候?
□
男子靜靜地站在原地,他並不急著四處探尋。眼前是一片濃鬱得化不開的白霧,他卻早已經(jīng)習(xí)慣;蛘吒鼞(yīng)該說,這一刻的情景展殽實在太熟悉,熟悉到他甚至遍訪心理醫(yī)生,只求能夠減輕一點這個夢魘遺留下的影響。
一切都是源於這個黑暗的、瘋狂的夢境。展殽從不相信冥冥,卻也是不知不覺中,忘記了什麼時候起,竟這麼順其自然的、覺得理所應(yīng)當?shù)慕邮芰诉@副鐐在自己手腕上、濃於血水的羈絆。於是,之後的一切便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從被推倒的首牌開始呼啦啦倒成了一片。
想到這裡,男子不禁又顰起了眉——連他自己也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養(yǎng)成的習(xí)慣。白遠天曾說過,下意識凝著眉的自己會讓人有一種半透明氣質(zhì)的錯覺——當時自己笑他,這麼濫俗的告白就連昨天進公司實習(xí)的小女生手裡的言情現(xiàn)在都不屑使用了;而到後來,他只是撫著過自己的眉心,輕輕歎了口氣。
展殽的心裡閃過一絲焦躁。本不該有感覺的夢境似乎騰起了一層寒意,帶著幾欲要凝結(jié)的霧氣,重重向他迫來。
他幾乎都忘了,只是為什麼這個時候、這樣的自己還會夢見這裡?原以為是解脫了,找到了,甩掉了,饜足了,幸福了,擺脫了,這個夢便不會再來纏著自己,卻又為什麼?
白色的濃霧,帶著別樣詭異的慵態(tài),開始漸漸散了。展殽閉上眼睛,他知道接下來會看見的;鸸鉀_天的八層高樓古塔,身邊重重人群穿著高中歷史課本上才會看見的怪異服飾。如果換一個背景,展殽只會以為自己是睡昏了頭摸進了一場大型Cosplay秀的舞臺,因為除了堵在胸口莫名沉重的窒鬱感,眼前的一切只會令他感覺可笑。
儘管他從沒笑出來過。兵卒們力竭聲嘶的猙獰面目聽不到一絲響動,就連那棟木式建築一次次在夢中倒塌下去時掀起的滾塵都是安靜的,沒有半分生氣。
微風(fēng)拂過青年烏墨色髮鬢,卻如冰冷的鐵釺狠狠攪亂了兀自漣漪的心池。展殽渾身一震,猛地睜開了眼睛。
欲散未散的朦朧剔透如冬日晨霧。
面前出現(xiàn)的不是那棟被火舌舔得搖搖欲墜的高塔——粉白牆沿,幽森門落,威武鎮(zhèn)獸,眼前昂然一座肅穆莊威的古式宅院。
展殽分明感到自己打了個冷戰(zhàn)。
這裡是……開封?不會錯的,雖然大門上的匾額模糊不清、雖然周圍的景色怎麼看都不像是旅遊街,但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記錯,畢竟對他而言,在河南發(fā)生的一切太重要;也正是因為在這裡,才會有了後來的那個人。
「展小貓,若想要回三寶,便來陷空島找你白爺爺罷!」
有多久了,從第一晚陷入那個夢魘的折磨時起,展殽終於在夢中恢復(fù)了聽覺,F(xiàn)在卻不是該他感動的時候,因為他看見,隨著那句戲謔的清泠聲響,一身白衣的「白遠天」從那扇厚重的大門內(nèi)跳了出來。
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展殽還是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在他現(xiàn)在看來,那個的確可以用清逸倜儻來形容的「白衣遠天」卻還是不比紅鼻子的小丑強太多。不過他立刻笑不出來了,因為他看見,同樣一身怪異紅衣裝扮的「自己」,緊隨著從門內(nèi)一躍而出。
展殽下意識抿緊了微失了血色的薄唇。他明白了,這裡不是他的夢,也不是包公祠前的踝石小路。
這裡是從九百年前就開始,牽絆著他們的那個「理由」。
「你敢叫我鼠輩?」
似曾相識的聲音又空空的回蕩在耳際,仿佛一瞬間把紛濁的心聲滌得一清二白。展殽拼命想抽回神思,卻還是徒勞無果,心智隨著那把似乎攝人魂魄的聲音逐漸恍惚,竟吶吶開了口:
「錦毛鼠莫非不是鼠?」
幾乎同時倒抽一口冷氣,男子驚駭?shù)倪B連搖著頭,他無法忍受自己剛才無意識的回應(yīng),妄圖逃開這個現(xiàn)實令他本能向後退了一步。
卻咚一下撞上了堅冷的物體,截住了退路。他猛一回頭。
風(fēng)起,院落香。
那一樹梨花,分明開得絢爛。
樹下的男子乘興舞得痛快,劍梢撩挑處,落了一地的殷白花瓣又紛紛撲騰翻飛,縈繞著男人修長的身姿經(jīng)久不散。男子似乎被撩起了濃厚的童心,專揀花瓣密集處落劍,梨花兀自飄灑,竟?jié)u漸形成了一卷純白的漩渦,襯得一襲翻覆其中的白衣分外俊美。
忽聞一陣勁風(fēng)拂過,將男子牙白的衣袍刮的獵獵作響。一樹枝椏又被壓低了三分,鮮嫩花娘經(jīng)不住撕扯,順著清風(fēng)紛紛滑落下來。
男人也禁不住收穩(wěn)了劍勢,那股雪龍卷頓時失了軸心,紛紛揚揚;大風(fēng)帶過,四散漂蕩。白衣人鳳目微瞇,挑首看向顫動颯颯的梨樹枝頭。
「棠梨第一花,別自有妍華;不貴綃為霧,難降綺作霞。未饒酥點薄,兼妒雪飛斜;舊賞三年斷,新期萬裡賒。長安如種得,誰定牡丹誇!
興致濃處,朗朗吟唱。銀鞘甩過,清音不絕。等到展殽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移不開眼了。
「輕姿曼舞,無語獨搖曳。靨下拂新寒,鎖軒窗,流鑲冰絡(luò)。凍雲(yún)疏影,桃徑柳堤間,微風(fēng)起,瓊絮落,吹散胭脂色——玉堂好興致啊!
這個聲音幾乎是從自己的身後透出來,展殽沒來由的心頭一緊,想回頭,卻又不敢。
「貓兒!」面前那人轉(zhuǎn)過身,一襲絹羅紗衣裹著頎長身形,本應(yīng)襯著一張俊朗臉龐,此刻卻隱匿在朦朧霧靄中,曖昧不明。他似乎遲滯一下,若有所思的望向了展殽這邊,緩緩踱過來。
纖塵不染的純色衣袂撩動,將洋洋灑灑的陽光折出光怪陸離的耀斑,迷離了視覺。如此親近的距離,展殽幾乎想起了,那一日,的確就是如這般,不忍心打擾白衣的興致,只是靜靜坐在石盅旁待他。四月裡柔和的春風(fēng)隨著月白衣袍,淺陽斜斜鋪了一片暖色,而那條潤玉色的錦緞腰帶,蕩在風(fēng)中,就是如此近的距離,輕輕……拂上了自己臉龐……
「貓兒,方才那首詞還未完呢,你倒怎麼不念了?」
意味深遠的戲謔尾音,展殽幾乎感覺到那雙等著看好戲的眼神直直盯著自己,不禁微窘,下意識撇過了臉。
霎那幡醒,男子心裡咯噔一下。
他為什麼要窘?
「嗯?貓兒?」
那個聲音又近了一步,灼熱吐息似要咬上自己耳畔。展殽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抬起頭,卻登時倒抽一口冷氣。
依舊是那張臉,近的幾乎貼上了自己前額,卻依然是……濛濛一片什麼都看不見——白色帛衣、柔軟的烏髮,就連他握在手裡的佩劍一棱一角雕功細琢的都活靈活現(xiàn),卻只有那張臉,攏在一片白霧中,怎麼都看不清。
無形的恐懼瞬間虜住了整顆心,展殽本能的向後退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什麼時候已經(jīng)被逼到了死角。面前那襲白衣漸漸幻化開來,似真似幻飄忽不定;那把聲音也空的無骨,迴響四下遊蕩,幽靈一般從四面八方各個角落滲出。
「……貓兒?……貓兒?……貓兒……?……」
展殽捂緊耳朵拼命甩頭,但空空的感覺卻依然佔據(jù)了全身,直刺入心髓。他終於再無法忍受了。
「住口!」
猛地仰起臉,淩厲眼神似要割破這片濃稠的霾晦,聲音卻抑止不住地顫抖著。
「住口!不準再用這個名字叫我,不準!!」
□
展殽整個人從床上彈起時,他才知道,自己回來了。冷汗完全浸濕了睡衣,而那個聲音卻似乎仍不打算放過他,糾纏在耳邊的低語穿越過近十個世紀的光陰,空虛得叫人害怕。展殽捂緊了耳朵,痛苦的伏倒在自己膝頭。
「不要,不要用這個名字叫我,我不是,不是……」
一陣煙草燃燒過的熏糜終於讓他抓住了一點現(xiàn)實的味道,男子驚訝的回過頭,枕邊人正斜倚在床頭,修長手指間的紅色萬寶路在沉寂的夜色中明明滅滅。
「遠天?你醒了?」
看見白遠天陰沉的神色,展殽知道,他也做了同樣的夢。
男人只是沉默著,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的愛人,抬手撳滅了燃至一半的軟煙,反身撲上,把展殽又重重壓回了衾被中。
夜幽深。只餘下狂亂的氣息,飾掩了每個人的心思。
——不要用這個名字叫我!——
幾分鐘前,展殽掙紮在睡夢中的痛苦容顏依然映在腦中。纖長羽睫顫抖,投下一片陰霾,低喃囈語也早就破碎不堪——他永遠只有在無意識時,才會露出這樣沒有防備的表情。
究竟是誰第一個吼出這句話的?不記得了,只知道,在不知不覺間,那道裂縫便已經(jīng)再無法令人無視。
白遠天摟著懷裡幾乎落湯雞似的身軀,無法自欺的心疼堵滿了整個胸腔。輕柔了手裡的力道,他貼吻著他的髮鬢。
□
『!……你?……』
那一個瞬間似乎變成了永恆。他們都知道,在視線交匯的霎那,心中某些積纏已久的東西慢慢綻開了……
最初,相影伴隨的應(yīng)該是恐懼。
其實遠沒有路人甲眼中的羅曼,除非他也想試試一身冷汗從噩夢中驚醒的感覺。白遠天至今沒有忘記,第一次在漆黑的睡夢中被迫面對「自己」慘死時的心情。那種詭異的感覺攪得他心煩意亂,全然不顧當時只是淩晨兩點半,穿著睡衣便駕車沖進了市立圖書館——又有幾個人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在面前咽氣還依然陽光燦爛,白遠天只是想知道那是哪裡,那個自己是誰——當然、最後,加上他因為心情差到極點而暴戾得幾乎要吃人的眼神,除了值班門衛(wèi)被嚇得雙腳一軟「啪」摔倒在地上怎麼都站不起來之外,他自己的結(jié)果就是,以擾亂社會治安秩序被行政拘留18個小時。
他至今都在懷疑,那一夜,除了夢魘,是否連自己的個性都被抽替了個乾淨,以至於才會有了後來、那些連自己都匪夷所思的舉動。
在拘留所裡打發(fā)無所事事的時間,也的確很適合用來冷卻發(fā)熱的頭腦;儘管自此之後每閉上眼便會夢見那片火海,白遠天卻認為自己的神經(jīng)應(yīng)該早被崩斷了。低頭苦笑兩聲,這反而令他記住了夢裡的每個細節(jié)。工科出身的頭腦可不是亂蓋的,在他腦中對於塔樓的基本構(gòu)造已逐漸明晰,拘留期滿後連家都沒回便直奔大學(xué)時代史學(xué)教授的家中。那一身糟到稱得上落魄的扮相驚得老教授的金絲邊眼鏡都滑到了鼻頭,他卻毫不客氣的打開電腦,細心繪出了心底反復(fù)醞釀的構(gòu)圖,推到了老人面前。
其實摸清楚一切並不難,每個朝代的兵盔都有各自特色,只是史學(xué)家並非史料家,那些還夠不上資格收入史紀的八卦便只能靠白遠天自己查尋。所以再後來的後來,當他終於知道了那棟建築的歷史,三個字便赫然跳入他眼簾——
沖霄樓。
心裡難免咯噔一下。
所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齡的男生多少都會抱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武俠夢,從小便自詡身心全面健康的白遠天自不可能除外——也因此,直到很久的後來,對於單純從實史角度出發(fā),一直尋到大相國寺、尋到包公祠、尋到實際並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沖霄樓的展殽,白遠天依然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頭疼——而那幾部每提及俠義小說便會被直接聯(lián)想的名著,即使自己沒看完整,也早就瞭解得七七八八了。只是……
難道這一切並不是杜撰?
其實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看著從Inter網(wǎng)中Down下的照片時難耐的晦澀感便逼得他不得不親自跑一趟,直至踏上了包公祠前的碎石小路,白遠天才真切的舒出一口氣——他沒有選錯。
只一眼,世間也為之沉靜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茂密的梧桐樹葉打在他身上,他正抬起頭出神的凝視著那尊2.5噸重的孝肅公銅像。烏黑秀髮垂蕩下來,遮住了欲一覬其容面的視線。微風(fēng)壓過,姣好身形上斑駁投影流光韻爍,將修長的身軀也印得亦真亦幻,似乎下一個瞬間便會消失。
白遠天大驚,下意識伸手去攔,卻幾乎在同時,那人轉(zhuǎn)過身來,柔軟的髮絲貼著他臉頰,輕輕顫拂。狹長鳳目逐漸睜得溜圓,帶著不知是驚是喜的表情,黑白清湛的瞳眸中閃過一道靈光。
「。 ?……」
異口同聲的低呼,壓抑下心中噴薄的翻覆如潮,兩人分明看見一道紅白糾織的流韻在彼此眼中投下的倒影——豔如盛雪、斂如寧霞。
直到現(xiàn)在,展殽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那一天的情形,只感覺一種無形的力量催動著自己,令他張開手臂去承下那個一臉驚喜、一見面就撲向自己的男人。
只是下意識摟緊了,面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豈止曖昧。兩個身高超過一八零的帥哥就這麼大大方方、在開封這座古城最聚人氣的景觀點前抱作一團。一旁經(jīng)過的女孩子們不由得竊竊私語,直到隱隱約約一兩聲詭異的輕笑飄入耳內(nèi),展殽才猛地回過神,眼前情景實在無法不引人遐想。一陣尷尬,輕輕搖了搖那人肩膀,卻發(fā)現(xiàn)他依舊不依不饒的趴著自己沒反應(yīng),展殽幾乎是背著他連拖帶拽拉到了一旁樹蔭下。
「遠天,白遠天。」
沒來得及喘口氣,清朗的聲音就在身側(cè)響起。展殽一回頭,眩目的陽光透過他燦爛的笑容,刺得人睜不開眼。
看著修長漂亮卻幾乎要觸到自己鼻尖的手指,展殽微瞇了鳳目。
「展……殽……」
無論是出於禮貌、習(xí)慣、本能、潛意識,又或者那些不可理喻的古怪理由,手指還是輕輕觸了上去。
然後,那一夜的記憶倏的滿溢了出來,遙遠的金鉤鐵馬、月廊影畫、流簷飛閣,甚至一隻瓷碗、一柄玉壺,洶湧的幾乎侵佔了每個細胞。
不,也或許,自己的記憶真的就是在那一刻暗暗被替換了,所以,之後才會走上一條越來越不像自己的路。
後來他們才知道,兩個人根本就供職於同一家公司,只不過相隔了兩層樓,樓上樓下這麼多年,卻毫不相知。
——那麼,如果失去了這些理由,你……還會不會愛上我?——
想到這個問題的白遠天點燃了手中的萬寶路,深吸一口——在被噩夢驚醒的大半夜,他從不習(xí)慣用濃煙嗆著自己。不過也正好,淡煙的確名副其實,輕薄的煙霧,才不會驚了身旁安穩(wěn)的睡容。
記得以前的女朋友曾一支一支點著他的BlackDevil熏香玩,當時房間內(nèi)濃鬱的奶油巧克力味深深駐入了嗅覺,至今回想起來依然噁心的想吐。至此之後他便對這類煙以及這類女人絕對敬而遠之。
隨手摁熄煙頭,忍不住屈指揉按著自己的眉心。
怎麼會突然想起這些有的沒的?
修長的手指忽然一滯,他頓了頓,俯身凝視著一旁靜闔在濃密剪影下的星瞳。稍嫌長的烏墨髮絲披散開來,將俊美的側(cè)臉分割的更為精緻,在皎白的月色中一目為之怦然。
唇角禁不住勾起一抹諷意,迅速綿延。白遠天幾乎有一種狠狠譏笑自己的衝動,直笑得他雙肩不住顫抖,明洌瞳目中黯盈流波蕩漾。
BlackDavil……黑色魔鬼……
通常,是應(yīng)該更習(xí)慣這個稱呼的吧。
□
或許只能怪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的令彼此根本無力招架。所以才會在那個陰暗晦澀、佈滿灰塵的廢棄倉庫中,迫切的索取著一切。年輕的肌膚蘊著如火一般熾熱,幾乎會被緊貼著自己的滾燙身軀灼傷。透過弦窗漏入的幾滴殘陽,可以看見焦躁的近乎癡狂的眸子,和著身周彌漫的嗆人味道,炙涸了咽喉。
於是,便放任自己淪陷了,在這感官的觸覺中。
卻,又是在什麼時候,竟變得只剩下了感官?
展殽知道白遠天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選擇了一條將自己折磨得疲累半死的極端手段,只有累得幾乎睜不開眼,才能夠不管不顧沉沉睡去,才不必去面對一個又一個冰冷的無眠之夜。
其實,一直在問,是否那個耗盡一切的夜晚,就已經(jīng)還清了所有?
——住口!不準用這個名字叫我!——
一開始只是獵奇吧,憑著一星半點拼湊起來的記憶遲疑的吐出另一個陌生卻又不該陌生的名諱,卻是羞澀的新奇感,然後便在這條自以為的紐帶上,失去了平衡。
白遠天總是會感歎,原來那個素來謙和的男人也會露出這樣慍怒的眼神。他的襟領(lǐng)被修長的十指緊攥進掌中,看著展殽幾乎要溢出火來的琥珀色瞳仁,清澈珠落的嗓音從噬緊的牙縫間一個一個迸出:
「我是展殽,不是展昭,不是你的貓兒,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可笑!」
白遠天無語。
這已經(jīng)不是他們第一次為了這個問題而爭執(zhí)。相同的話相同的情景展殽在白遠天的眼中也已數(shù)見不鮮,卻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屢屢打破那個早已經(jīng)開誠佈公的協(xié)定。
就真的……好像是……冥冥中的牽絆一般……
白遠天渾身一個激靈。眼角蕩入一絲自嘲的味道,他拽過薄被蓋在身上。
有時候會想到,在自己自己沉睡而展殽獨自被驚醒的夜晚,他又在幹些什麼?指尖滑過幽青眉角、薄薄菱形唇瓣,捋開他糾纏的髮絲,蟬翼般幾至透明的纖薄羽睫隨著吐息輕微顫動,仿佛又看見其下情動時迷離撲朔幾乎漾出水來的星子瞳眸,誘人狂亂。
偶爾,在清晨睡醒時,白遠天會發(fā)現(xiàn),前一晚放在自己床頭的煙匣火機已經(jīng)轉(zhuǎn)到了另一邊。
眼前的人兒自喉間低低溢出一聲輕囈,無意識的顰緊了雙眉。他一驚,慌忙熄了夜燈,低頭,輕吻過他額角。
展殽的發(fā),似乎又長了些。
□
他狐疑的看著面前的男人,不明白他究竟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就這麼靜靜的一言不發(fā),兩道好看的眉又漸漸蹙就了一片陰影。
「不好嗎?長髮而已,只是想看看你過去的樣子。」
某些時候不經(jīng)大腦思考便脫口而出的習(xí)慣真能算是某人的招牌風(fēng)格。
暗暗搖了搖頭。不對,他不是白玉堂,他是白遠天。
「我不要!
展殽回答得乾脆決絕,不留半點餘地。白遠天暗暗皺了皺眉。
「遠天,你過去不是這樣的!
「哼,過去?」冷冷扯起一抹笑容,陰戾的眼神掃過情人俊俏的容顏,看見他被自己驚得目瞪口呆。
「是多久的過去?一個星期前?一個月前?還是……九百年前?」
話一出口他便懊惱不迭,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幾下才解恨。抬眼偷偷瞄去,看見展殽似乎震驚過度已經(jīng)是一片呆滯狀態(tài),不由心中一疼,卻又一下拉不下臉,只好訕訕撇過身體。
展殽做夢都沒想到白遠天會如此輕易的就把這件事甩出來,腦中霎那一片空白,緊緊拉住了身旁的幾桌才穩(wěn)住了身軀。剜心剔骨的刺痛,似乎還夾雜了一縷若有似無的腥鹹氣息,彌漫到周身每個角落。
那道裂縫,終於崩潰了。
………………
「殽……你怎麼了?」
早已經(jīng)勝過彼此更熟悉的肌體,白遠天僅僅從背後便感到了展殽的異樣。輕聲呼喚了幾句,卻依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白遠天不免有些著急,他以為懷中的人哭了,用力扳過他的肩膀,才發(fā)現(xiàn)他幽深的瞳眸如一泓靜水,定定凝視著正上方,似乎那爿石膏模裡鑄出的冰冷雕飾中,可以找到他們索求的答案。
展殽忽然想起了那句詩:
『輕姿曼舞,無語獨搖曳。靨下拂新寒,鎖軒窗,流鑲冰絡(luò)。凍雲(yún)疏影,桃徑柳堤間,微風(fēng)起,瓊絮落,吹散胭脂色……』
『貓兒,你怎倒不吟了?』
『……吹散胭脂色……滿懷心事,相證飛花閱。鶯月覓東君,莫前生?姻緣未滅……』
姻緣未滅?
唇角勾出瀲灩笑容,卻苦澀的泫然。
白遠天是倔強的,在他想通了同一個道理時,固執(zhí)的將一頭墨發(fā)染成了金黃色。
輕歎一聲。你又怎知,這一首的詞尾卻應(yīng)該是……
「……白眉玉骨,恁把兩世緣,千重影,三生意,一笑嫣然過……」
兀自淺吟,展殽轉(zhuǎn)過身,毫不避諱的望進那雙黑白分明的清湛眼眸。
「遠天,我們不要騙自己了。」
□
夜,又沉寂寂壓下來。透過落地窗玻璃,整個城市的夜景盡收眼底。絢爛的不夜城啊……據(jù)最新研究表明,這片不斷擴大的光污染源正肆無忌憚的吞噬著生態(tài)平衡桿,造成大量夜行動物感染夜盲癥,以及威脅到人類視網(wǎng)膜的光感疲勞……
苦笑著抽回了視線,卻正逢白遠天端著熱氣四溢的極品藍山推開了房門。
「在想什麼?」
「沒有。」回身望瞭望。
「只是在想,對於那些必須經(jīng)常面對無故失眠的人而言,有這片備受譴責(zé)的璀璨大陸相伴,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白遠天凝了一眼那張陳雜了五味翻覆的姣好容顏,默默把純白色的瓷杯推倒了展殽面前。
「什麼時候的飛機?」
「明天……12點,L.A.的班機,然後再轉(zhuǎn)去羅馬。你呢?」
「我……還有事情沒有交接完畢,可能再逗留一個星期,然後……」
「會去阿根廷?」
「嗯,對……」
又是一片沉寂,只有銀色小匙攪動咖啡時,磨出的細碎聲響。
「為什麼決定去羅馬?」
展殽輕皺了下眉,送到唇邊的瓷杯又停住,輕輕擱回了餐幾。
「因為……」
他交纏著自己十指,漂亮的側(cè)臉埋進了雙臂間,似乎下一句話必須耗去莫大的勇氣作鋪墊。
「因為……」深吸一口氣。
「因為那裡的咖啡會讓我想到你!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失去了往日的清澈。卻在下一個瞬間感到自己被攬進了一片熟悉的氣息,微微掙動一下,便乖乖靠在了白遠天的肩膀,沒有抗拒。
手指穿插而過,握緊。
「你會結(jié)婚嗎?」
…………
「會吧。」
…………
「會忘記我嗎?」
…………
「不會!
…………
「多久不會?」
…………
「……」
「一生一世,三生三世……」
「……永生永世……」
展殽幾乎咬緊嘴唇,艱難的吐出這一句。拼命壓抑住自己的聲線,不露出一點顫抖的痕跡。
「傻瓜……」
背後傳來一聲輕歎,卻明顯已經(jīng)底氣不足。展殽忽然感覺握著自己的力道一緊,身後的氣息頓時紊亂飄忽,再無定焦。
「對不起、對不起……」
一陣酸楚湧上,白遠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淚水奪眶而出,打濕了胸前柔軟烏絲。流到嘴裡,這般苦、這般澀……
「對不起,我只怨自己不夠成熟!
「遠天……」
收緊五指,回握住他的悲涼,展殽輕輕搖了搖頭。冰冷的液體從眼角溢出,無法遏止。
「遠天,不是你,是我們,只怪我們不夠成熟……」
前一世緣斷生死,所以註定了,這份罪,必須在今世活著背完。
夜燈燃著平靜昏灰的薄光,兩人就這麼無聲相倚在一片淺朦中,滾落的淚珠氤氳起輕嫋水霧,卻將兩顆心蒸騰的愈加冰涼。
「殽,我是說如果……如果、……」
白遠天是徹頭徹尾的唯物主義無神論者,卻在這一刻,他真的想發(fā)誓,在他的後半生,無論是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無論是誰都可以,他信,他全都信。
「如果,運氣還是那麼好……」他努力笑了笑。
「真的再碰到一個來生,我再去找你,好嗎?」
「好!
「會等我嗎?」
「會!
「如果還是像今一世一樣沒有結(jié)果,依然會等我?」
「會!
「如果註定永世都沒有結(jié)果,還是願意等我?」
「嗯!
剛歎了口氣,就感到手裡被握緊了一下。胸口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
「不準再說我傻瓜。」
清冽眸子微微一訝,白遠天柔柔的笑,埋入了展殽的頸窩。
「嗯,小傻瓜!
落地石英鐘突然鳴起,分針又優(yōu)雅的劃過一道弧線。眼看著東方就要露白,展殽今晚在心裡憋了整夜的一句話,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說實話,遠天,無論在哪個時代,你都是一樣那麼耀眼!
他想起了梨花樹下的那襲白衣,轉(zhuǎn)過身,抬手摸了摸蓬鬆柔軟的金髮,卻被白遠天正抱了個滿懷。
「白癡,都這個時候了,拜託你能不能別再說出這麼挑逗人的話!
靜滯了半晌,肩側(cè)才又傳來了他的聲音,卻似乎正努力壓抑著什麼。
「我希望你能明白,愛上你的不是九百年前的白玉堂,也不是今天的白遠天,而是我的心,我的靈魂!
白遠天把那雙琥珀色眸子拉到眼前,仔細凝視著,似乎要看透所有。
「你一定要認清楚了,如果下一世你敢跟別人跑了,而且還是認錯了我跟別人跑了,看我到時候怎麼收拾你!
白遠天俊朗而矯健的外形一直是少女心中趨之若鶩的王子形象,加上他霸道專橫的性格,實在不適合用如此一本正經(jīng)的語氣說出這麼天真的話。被他逗得無可奈何,展殽直想笑,卻酸酸的怎麼也笑不出來。他定定對視著面前晶亮清澈的瞳孔,良久,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誰的眼中閃爍著朦朧。
「我也希望你瞭解,被你吸引的不是九百年前的展昭,也不是現(xiàn)在你面前的展殽,而是我的靈魂,內(nèi)心深處!
話音剛落,就只感覺唇瓣猛然覆上窒人灼息,癡亂撕咬頓時抽空了最後一絲理智,就這麼放任自己,淪陷、再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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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L.A.的第二次航班已開始登機,請各位乘客自五號登機門登機,謝謝……」
廣播聲響,漂亮的女中音不緊不慢的播報著。展殽從候機位中站起,輕掖下衣角,隨手提過自己的行李箱。
候機室外,白遠天透過厚厚的玻璃隔門,始終看著那抹清瘦的身影,俯身、坐下、站起、垂首、轉(zhuǎn)過身……
展殽撫上自動扶梯的膠質(zhì)扶手,機械輕微的轉(zhuǎn)動聲淹沒在女中音優(yōu)美的聲線中。忽然心頭一凜,他猛地回過身——遠遠的,那雙眼睛緊隨著自己,交觸到他的視線……
他們都知道,這一眼,投注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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