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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桑子◎雪の原 ◎
非關(guān)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fēng)瀚海沙。
——納蘭性德《採桑子•塞外詠雪花》
——『貓兒,歲末事繁,當(dāng)心身體。休怪五爺絮叨,你累倒了還不都得五爺費(fèi)心來伺候!
留下這一紙信箋,白玉堂便失蹤了。
不對,正確說來,應(yīng)該是自看見這紙信箋時起,展昭便再沒機(jī)會與白玉堂說上一句話。
※ ※ ※ ※
元日正近,開封府上上下下也逐漸繁鬧了起來,雖素來簷無三重瓦,兩袖抖清風(fēng),但那喜慶的顏色卻怎麼掩都掩不住,個個都忙得陀螺般轉(zhuǎn)得腳不沾地了,偶一照面,照樣是玉面春風(fēng)桃花顫,直瞇得雙雙眼睛都成了小彎兒月亮。
京都原就最重寒食,明明那冬月裡方才鬧騰完,此刻要自馬行街繞道開封府再拐回麗澤門,恁地是找不見一分一毫的疲厭倦怠。冬至關(guān)撲的餘韻尚未淡呢,眼見這月尾一過又該再放三天,真猶如在口早已翻天的大油鍋內(nèi)「嘩」撒上一把鹽花花,沸得個個人心攢動。摩拳擦掌的、躍躍欲試的、待看好彩的;雖概無大賞,但正是那食物、動使、果實(shí)、柴炭之類民計(jì)物生,哪家不樂意往門裡多填進(jìn)些?平庶小民就樂得這小趣小鬧,季過農(nóng)息,袖著雙手也無甚事可幹,整日紮堆紮夥的滿大街溜達(dá),侃一句近日裡閱紅樓又換了個頭牌姑娘,嘻嘻哈哈一陣,也不感冬日寒緊;更有瞞著掖著藏著錢睹的,那邊廂就到處小以利誘,挑得個個心頭發(fā)癢,再乘機(jī)高貸償借、狠賺一筆。
隔巷小邊攤上,猶可見吆喝叫賣著勃荷、胡桃、蘭芽、撒佛花、澤州餳的,稀稀散散。商販們個個凍紅了鼻子,急急搓著手,圍著自家攤子繞了一圈又一圈,巴不得立馬跟前站出個充愣斬頭,連攤什帶果品一股腦卷了與他。偶爾有一搭沒一搭與鄰邊兒的攤主扯上幾句,卻老心神不寧的前後瞅瞅著,怕是心思早已飛到自家窩著暖炕的婆娘身上了。
日近正午時,街上的熱鬧勁兒終於開始撤了,屯多了冬貨的商賈們也只好無奈的撒開手,三三兩兩聚紮著一堆開始犒勞肚子。卻這邊廂才剛打開包袱袋,就只聽見街口響起了那出家人才慣有的毫無起伏的平仄小調(diào)。
「呸!」王二麻子狠狠啐了一口那袋早已看著就反胃的乾糧!赋鲩T遇尼姑,難怪今兒個怎都旺不起來!
其他人順著抬眼望去,只見臨街口立著一襲憑風(fēng)背影,赤袍官衣,赭邊鑲繡的襟帶恣意招展,直蕩得齊腰般高,愈發(fā)顯得那一襲朱色身形挺拔、堅(jiān)如松柏。
但這會兒他面對著眼前一長三幼四個僧尼似有些尷尬。年長尼僧仍不止口的喃喃叨叨,紅衣略感無措,只得一再回禮不停重複著「大師言重了,也不是甚麼大錢」。
「施主年紀(jì)輕輕就有此佈施之心,悲天憫人,好心人自有好報。我佛慈悲,南海琉璃經(jīng)大徹大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大尼姑仍然半闔了眼瞼叨誦個不停,她身後的小尼姑卻個個漲紅了臉,擠作一堆你推我我搡你,總?cè)滩蛔≡竭^師姐的肩膀往前瞟上一眼,又急急害羞的抽回目光,小聲嬉笑著打鬧成一團(tuán)。
「嗯哼!」
那邊廂終於再忍受不了了,輕咳一聲,沉著張臉回了過來狠狠瞪了一眼,後邊才總算齊齊噤了口。她轉(zhuǎn)回身,略含歉意的一作躬。
「師妹年幼無知,還望施主莫怪。」
「不……這……」紅衣靦腆的笑了笑,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隨那尼僧微一合掌垂目:「大師且慢行,展昭尚有公務(wù),恕不遠(yuǎn)送!寡援叧樯肀阌x開,誰知那大尼姑又不依不饒的一步橫插到面前。
「施主一片惻隱憐憫之心,出家人身無長物,無以為報。今月裡寺廟廣施臘八粥,貧尼巧有七寶隨身,施主若不嫌棄,回去撒於庭院,也保個家宅清靜!
說罷,也不等他答應(yīng),一轉(zhuǎn)身道:「清石,還不取于施主?」
「是,師姐!鼓切∧岷险祁h首,從隨身的化緣袋中摸出一粗布束包,低著頭行到紅衣面前。
「多謝小師傅!
紅衣人合掌輕躬,溫潤的聲音似夏夜的泉水擊打過山石,澄明清澈。小尼不禁仰起臉來,卻只是一眼,便驀地愣住了。方才後邊同師姐妹竊語的不過是他身姿修長輕盈,一襲紅衣襯在他身卻絲毫不見忸怩,更顯豐神俊朗。衣袂隨風(fēng),當(dāng)真是翩翩少年郎、纖瑤不染塵。卻走得近了,才恁大發(fā)現(xiàn)這人端的是生得好看,眉清目秀,烏亮髮絲滑過如玉面龐,被這寒凜冬風(fēng)不停撩起又落下;一雙劍眉斜飛入鬢,映得他炯炯雙目更多出幾分堅(jiān)毅鋒芒,又絲毫不見浮躁,舉止溫文,難得這謙和的澹定氣質(zhì)。而此刻許是見自己直愣愣盯著他瞧了,紅衣一頷首,薄唇輕抿,鳳目飛展,淡淡一笑。
小尼子嗵地直燒到耳後,明明知道那是識禮的答意,卻還是忍不住小臉兒飛燙,慌忙低頭,暗暗默誦《觀世音菩薩往生淨(jìng)土本緣經(jīng)》若幾反復(fù),卻始終壓不下心底波動滋生的異樣,倏一想起師父曾提到過的孽障,驚得她甩身撲到師姐身後,只往另兩人身後裡鑽。
好容易送走幾位師太,他望著四人背影漸行漸遠(yuǎn),眼中竟不意勾出一絲悵然。驀地耳畔似飄過一聲歎息,他輕身一顫,五味粥若有似無的清甜韻味彌漫開來,卻竟分不清是在心裡或是這巷角。輕掂起手中束緊小袋,粗食糧米擠得鼓鼓當(dāng)當(dāng),眼前仿佛又是那人皺緊了秀眉,似怒半嗔的表情真著實(shí)糟蹋了這天妒人怨的俊美容顏。
——『貓兒,五爺不在身邊,你怕是連這子丑寅卯……都快識不得了吧!弧
已是……這般時節(jié)了……
這一段時節(jié)吶,官拜樞密院的龍圖閣直學(xué)士包仁?伤闶菄L足了苦頭,這再熱鬧的景象卻終究掩不住年尾易事的事實(shí),真道是盼又不敢、望又切憂,搖擺躊躇左右為難;但小日子斷不會就此停歇,照樣自顧自一步一挪的踱到了歲寒。汴城人本就喜鬧,這旦末旦初更是大小節(jié)日走馬觀花似去了一重又一重,可真是難煞了這一身正氣浩然、兩袖青天美譽(yù)。
因此,他御賜四品帶刀侍衛(wèi),自是更當(dāng)盡忠職守、毫不懈怠。
「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fēng)。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
一曲童音甫一抽回他神志,紅衣微一怔,返首看見臨街一小宅玄關(guān)口,裹著錦襖的年輕小媳正拿著手裡半塊糖糕,一下一下逗著隔壁小伢。小伢子瞪圓了晶亮亮的眸子,愣是支吾著把個皇家闈院背了個囫圇,但奶聲奶氣的齒音煞是惹人喜愛、我見猶憐。小媳婦也是不忍了,玉腕在圍兜內(nèi)掏著,又摸出把蜜棗一同塞給他,摸了摸沖天角辮,返身回了屋裡。
他忽覺心中一暖,忍俊不禁,眉眼漸漸舒顏了開來,卻誰曾想古人向來有雲(yún)「喜無常喜,憂無半憂」,這廂的恬淡愉悅還未及回味,就早已撤得煙消雲(yún)散。遠(yuǎn)處傳來的兩把聒噪聲音,一高一低、一唱一和、此消彼長、大煞風(fēng)景,攪得他又開始額角抽痛了。
「李世民!」
「董思恭!」
「李世民!!」
「董思恭!」
「李世民。。
「董思恭。。
「李世民。。!」
「董思恭!。!」
兩個大活寶一左一右圍住了剛才落單的小伢子,拼命擠出自以為平生最和善最親切的笑容,湊到近前。
「小兄弟,你說,方才那首《除夜》是否前朝李世民之作?你說對了,叔叔買糖給你!拐f著變戲法似從身後摸出一支黃糖。
「不對,小兄弟,剛才那首應(yīng)是董思恭的《守歲》,你只要點(diǎn)個頭,叔叔買好玩的給你!箯堼堊圆桓事溽,一把擠開趙虎,抽出個甩鼓就在小孩面前晃蕩著。
那小伢子是完全懵了,粉嫩小口裡還含著半顆甜棗,卻一下糖也忘了蜜也忘了,只看見兩個詭異的大男人拼命朝自己獻(xiàn)媚,擠出那說不上是恐怖還是扭曲的古怪笑容。忽然喉頭一哽,哇一聲就哭開了。
「娘~~~~!。!」
「欸!你你,你別哭啊,你看這……」兩人這下慌了,手忙腳亂,連騙帶哄,勸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所有努力只是害得孩子哭的更兇了。
「這……」兩顆腦袋面面相覷,一回頭,猛地像是目睹了如來金身,四隻眼睛突然大放異彩。
「展大哥~!!」
紅衣不期然的輕輕揉弄一下額角。
「這小事爭來有何意?」
狠狠將兩個人瞪進(jìn)牆角,他跪下單膝,輕手替那孩子抹去淚水。卻才剛拭幹,立刻又有晶瑩水露滾了下來,如此往復(fù),毫不肯間斷。
「好了,別哭了。方才是他們不對,叔叔替他們向你道歉,可好?」
修長手指輕輕刮過肉嘟嘟的臉頰。
「男兒有淚不輕彈,整日哭哭啼啼算做什麼?」
他瞇眸一笑,遞過剛才從趙虎那順來的黃糖。
「這是歉禮。」
小伢子起初還恃幼無恐,耍賴著不肯甘休。面前漂亮的哥哥卻始終看著自己,淡淡笑著,狹長鳳目閃著一片水粼。雙眼不可自抑的追隨著,仿佛沉靜了心靈,看著看著,竟然漸漸平靜了,乖乖接過糖棒。
剛想識禮的鞠首言謝,身後遠(yuǎn)處突然「嘭」一聲巨響,嚇得他哧溜一下鑽進(jìn)了紅衣的懷裡。紅衣人啞然失笑,抬首凝眸看去,也不知那俊儀河對岸哪家的小夥計(jì)冒失,竟在這時就引燃了爆竹,此刻正被掌櫃訓(xùn)得頭也不抬,周圍圍著一圈看熱鬧的哄堂大笑。
不過幸好……似無人受傷……
——『貓兒,這七寶粥味甜,卻沒想到如此難煮!弧
他一愣。
——『臭貓!五爺不看著你,又不肯乖乖喝藥休息了。 弧
——『貓兒,你真想累死了五爺守……哇!別打別打,哪有人說動手就動手的!』——
——『貓兒,十年陳的女兒紅,接著!』——
——『臭貓!你給我安心在這躺著!剩下的五爺來就是!』——
……貓兒……今年除夜……一同守歲吧?……真的?你點(diǎn)頭的,說好了,誰爽約誰是小狗……
——『……貓兒……貓兒……貓兒……貓兒……貓兒……貓兒……貓兒……貓兒……』——
「展、展大哥……」
張龍訕訕的挨到跟前,卻只看見紅衣人下意識攥緊著腰下巨闕,指間骨節(jié)泛的煞白。張龍幾乎以為自己聽到了大力壓迫下擠壓的咯吱聲。
胸口一痛,霎時間吶著口竟不知從何說起。
「對……不起,展大哥那麼累,我和虎弟卻還拿這小事麻煩大哥,我們、我們真是……」
這一聲愧疚如醍醐灌頂,紅衣心頭一凜,眼前迷朦逐漸清澄開來,手裡力道倏的卸了下去。
累?
起風(fēng)了……
清湛的碧空逐漸沉重,他望著影影綽綽的金烏,一時無法還原腦中支離的意味。半晌,紅潤的唇角突然勾出一抹苦澀。
原來,自己也會在無意間,露出這疲態(tài)麼……?
一粒冰涼忽然滑入頸窩,瞬間散開,沁寒入骨。他仰起臉,才發(fā)現(xiàn)墨藍(lán)色蒼穹何時凝起了簇簇晶白,越聚越多,越壓越低,仿佛午夜繁星自顧貪玩,順著北風(fēng)倏倏滑落了人間。
落雪了。
又是一朵冰花綻在他堅(jiān)挺的鼻尖。那小童往懷裡又?jǐn)D了擠,展昭回過身,出神地望著天際霾重的青空。
玉堂,又到歲末了……
※ ※ ※ ※
「展大人、展大人……」
例行的巡街結(jié)束時,早已是日暮西山,晚輝映得開封府衙那扇半舊的朱漆大門金燦燦一片,有些眩目。
紅衣人一怔,頗有些無奈的笑了。
「展大人、展大人,這是老婦自己做的五味糕,你與府中幾位大人嘗個鮮吧。誒,包大人可在府裡?包大人、包大人……!」
也不管他是否答應(yīng),說著就往府衙內(nèi)擠,嚇得展昭忙一把托著那老嫗身軀。
「張婆,我代大人謝過您了!」他拖著聲音故意放大了嗓門,看那老嫗依然艱難的辨著自己話語。
「只是大人有交待,萬不可收人一分物……」紅衣說著這句時,愣是覺得四周裡盡是些殷殷切切躍躍欲試探頭探腦的目光透了過來。他想笑,硬是忍著了,擺著一幅正兒八經(jīng)的官場面。
「張婆,您也不想展昭為難吧。」
他忽然想起頭回說到這句時,那人就正在身邊,頗不以為是的一挑劍,斜飛起兩道葉眉盯著自己:
——『不錯啊貓兒,幾時學(xué)會了公孫那套,懂得把責(zé)任一古腦往大人身上推了?』——
他終是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直笑得老嫗狐疑的目光在身上兜了個轉(zhuǎn)了,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
「抱歉,張婆!狗鲋匠隽搜酶骸改催@天色不早,大人尚有事務(wù),怠慢處還請見諒,不如讓展昭送您回去,可好?」
「誒,可是……」那邊廂是斷不願就此甘休的,正想著二上一輪十八番糾纏,就只聽見身後脆生生一句:
「姥姥,您又來麻煩展大人了!
兩人身一轉(zhuǎn),十四歲齡的丫頭片子雙手叉腰,鼓起腮幫子瞪著自家姥姥。
「您看您看,前日送的油果、昨日送的白糖,今日又跑來送年糕,您是端著心不讓展大人休息哪,還得天天特意送您回去。」
「可是,我這也不是想……」老婦這刻倒似個做錯事的孩子,都不敢拿正眼瞧自家孫女,嘀嘀咕咕著垂下了頭。
這一下著實(shí)逗樂了兩人。
「張婆,你別在意,張姐兒這也是掛心您!
紅衣實(shí)在是覺著自己對這般扯著音大聲說話很是無能,求助般看向張小姐兒,算是把話柄子遞了出去。
「姥姥,咱們別打擾展大人辦事了,回去吧!剐⊙绢^心領(lǐng)神會的摻起姥姥,忽的又轉(zhuǎn)過身來,直愣愣道:「展大哥,姥姥送的不收,那我送的總該要收下了吧?!」
「誒?」
一下子從展大人親昵成展大哥的紅衣著實(shí)沒想到還藏著這一招,當(dāng)下愣愣的看著面前這個小了自己近一半年歲的丫頭片子,看她一本正經(jīng)的揚(yáng)起頭歪著臉期著自己答應(yīng),一時間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左右尷尬的直是乾著急。
兩個人就這麼著你瞪我、我瞪你,足足相峙了半盞茶有餘,這邊廂終於忍不住了,噗哧一笑,窘得一張俊臉幾乎燒到了耳後。
「我跟您說笑呢,看把您為難的!剐⊙绢^直笑得合不攏嘴,一雙秋眸彎成了兩道小細(xì)圓縫兒。
「張姐兒,您可真別拿這事取笑展昭」,知了是一場戲弄,紅衣早已是一身虛驚,忙不迭一作揖道:「展昭愚鈍,可擔(dān)受不起!
「喲,這麼說,還是丫頭我不對了?」
小丫頭詳作不悅的噘起唇,急得紅衣這邊又是好一頓解釋,才總算笑瞇瞇的摻著自家老輩,告辭離去。
展昭目送著二人背影消失在街角時,已是夕陽去了半盞,他這才終於覺得街角旮旯裡那些紛紛拿著張婆打探的目光不甘願的散去了,澹然一笑;回身正瞧見府衙大門上那一雙朱描白麵介胄,是四校尉張羅著硬貼上去的,道是應(yīng)節(jié)。那日裡背地面的竊語正巧叫自己撞上,說是都是了這時候了,開封府不也是難得奢侈一回麼。
原來這般樣就算是開封府的「奢侈」了?被那白老鼠聽到了還不知又該笑掉幾顆牙。展昭無奈的搖頭,移步踱了進(jìn)去。
天色尚未全暗,以至於剛邁進(jìn)朱門便一眼瞅見了那抹耀目的月白——他知道他真是鐵了心不願套上那身四品官服,常掛在嘴邊的一句便是:「人都賣於你官家了,又何必在意穿的甚麼?五爺心在衙門,這一身素綾便是官服!埂鸪跎泻谜f歹說應(yīng)承了殿前便收斂著些著正衣面見,其實(shí)早應(yīng)想到,憑他白玉堂的性子,怎.麼.可.能!
只是想不到所有人竟這般默契的寵著這位現(xiàn)任官拜御前四品侍衛(wèi),聖上不予追究、文武百官視若無睹、包大人、公孫先生亦隨了他去,直到最後,就連自己……也終於妥協(xié)了。
他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角微微揚(yáng)起了一個漂亮的弧度。
——『臭貓、笨貓、三腳貓、瞎操心貓,皇帝小兒都不在意五爺著的甚衣服面見了,就你一人在那窮計(jì)較。都說了,要穿上那件醜死都不要性命的官衣,那錦毛鼠可真的變成大花鼠了……』——
悠揚(yáng)的心情頓時隨著那抹弧度一同消弭無蹤,紅衣微顰起眉——為何每每觸及這番本該欣悅的往事,總還帶了一絲透不盡的沉重。重重壓抑翻湧過來,是沉屙的愧疚、不甘、歉意,還有一抹濃郁的化不開去的不忍與不舍。
耳畔暮風(fēng)習(xí)習(xí),仿佛是那個人趨身前至,在頸邊呵著吐息:
——『瞎操心貓,又在一人胡思亂想些甚?』——
瞎……操心……嗎?然而,那個入了朱門的清狂驕子,真的……還能做回當(dāng)初的白玉堂?
他看著他的側(cè)影,剛欲啟口,倏地又噤了聲。夕陽不覺何時又沉了一分,斜斜的拖出兩道參差的身影。
他身邊還有人,他的神色凝重,他們該是在談?wù)隆?br>
紅衣長抒一口,起伏的心事落定下來。他靜靜的看著那人顰眉舒落、薄唇輕啟,半天應(yīng)答一句。
心裡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番番陳雜。
他何時見過如此沉重的白玉堂?
他何時……見過如此沉重的白玉堂?……
無礙花卻去,事事擾紛憂。
「誒……白護(hù)衛(wèi)……」
背後傳來的聲音,展昭回身,看見王朝為難的抱著雙手。
「可有何事?」
「哦,展大哥。」王朝這才走上前來,一拱手道:「此番遼使覲見,皇上怕有不妥,囑包大人代為迎接,大人想請白護(hù)衛(wèi)走這一趟!
展昭又回頭看了一眼,白玉堂依然全神貫注的與公孫交談著,似是絲毫未察覺到其他。
他回過身來。
「不必了,白護(hù)衛(wèi)也是事務(wù)繁多,這一著展昭去便是了!
「誒,可是……」
「怎麼,莫非展昭不及白護(hù)衛(wèi)可靠?」
「展大哥哪裡的話」,王朝的腦袋慌忙搖得好似撥浪鼓一般:「兄弟還是不是怕展大哥累著。」
紅衣苦笑一聲:他累與我累,又有何異?
兀自想著,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已有人對著自己注視了良久。
白玉堂從方才時起,早已是一心二分,直到瞥見王朝向著展昭一抱拳,似是應(yīng)承下什麼,他才是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笨貓,不知道又是接下了甚麼差事。
「白護(hù)衛(wèi)……白護(hù)衛(wèi)?那此事……就這麼定了吧!
「啊,公孫先生。」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白衣忙一抱拳,應(yīng)道:「此番殿慶盛大,各王侯府玉堂自當(dāng)格外留意,只是敢問這席間守衛(wèi)一事……」
「啊,不,護(hù)衛(wèi)一事不必白護(hù)衛(wèi)勞心,自是早已……」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公孫一聲輕咳,忙岔開了話題。
「總之,這幾日有勞白護(hù)衛(wèi)了。」
「公孫先生哪裡的話。」
白衣一抱拳,眼神卻早已飄進(jìn)了□□院。意識到自己顯然已被徹底無視了,公孫策笑著搖了搖頭,折身原路而返了。
展昭適才注意到身後緊凝的目光。一回頭,正看見一隻大白老鼠挑著眉望著自己戲笑,他亦報之一笑,卻沒想到那人薄唇勾起的意味更深遠(yuǎn)了。
果然,方才獨(dú)自想的出神,還是被他瞧見了麼?
他無奈的苦笑一下,對著那人搖了搖頭,卻只見他臉上神色愈加凝重,大有不興師問罪一番決不甘休的氣勢。
他再無奈,眸中的歉意不覺多了幾分心虛,笑得底氣全無。
白玉堂這下更是得理不饒人,見他一手橫抱畫影,目光卻始終盯牢那人,毫不放鬆?此桓市淖饕狙郧,又唯恐自己擔(dān)憂掛心,直是左右為難,上下不是。
心頭一暖,他又何嘗於心見他這樣,也罷,誰讓自己對那貓偏攤了一副好心腸呢。
歎了口氣,五爺啟口,正欲好心腸的告知禦貓大人二人算是扯平了,誰知再一眼,貓肩膀上已然搭了一隻手,他轉(zhuǎn)過身去,叫人可惱可恨的校尉侍服又出現(xiàn)在身後。
琉璃色劍穗懸在半空,滯了一下,倏地蕩過一串剪影,白玉堂後退半步,無奈的以劍支地。
罷了罷了,今日怕是又無緣相聚,那貓都露出這般神色了,怕是早已將五爺扔去哪個角落了。
他看著他莊重的神色,此刻在那貓腦子裡大概就只剩下他面前的王朝,和王朝所彙報的事宜了。
冷風(fēng)裡,紅衣官冕的垂穗揚(yáng)起又落下,四散在瘦削的身影周圍。
白玉堂微微一笑。
待到展昭交待完畢再返轉(zhuǎn)身來時,中廊早已是人去影空,空灑了一池的金色暉陽。
他亦一笑,拍了拍王朝肩膀:「走吧!
※ ※ ※ ※
展昭再回到開封府時,已是三日後的子夜。怕是驚擾到別人休息,他避過了守夜的王伯,悄無聲息的潛到後院。
紅衣自己先一愣,繼而無奈的搖了搖頭——他房裡的燈亮著。
輕輕推開門,大白老鼠安安靜靜伏在桌上,青絲垂落前胸,微微散揚(yáng)。
他皺起了眉。
這般夜露寒重,這幾日他不會就是這麼睡的吧?!
輕手一探,外衣果是涼得很。
兩道葉眉蹙得更緊了。
笨老鼠,只知道怪人不懂照顧自己,哪知本尊比起別人來,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輕手搭上他臂膀,令他半邊身子全落在自己肩上,扶著他腰脊慢慢站起,踱到床邊,托著腰身慢慢躺下,除下鞋襪外衣,散開發(fā)帶,蓋緊棉被。
這般折騰,他居然沒有醒。
紅衣只覺得胸口一窒。
若非勞累得緊了,如何會這樣?
想是不放心,返身再替他理齊衾被,挪來座椅,衣物歸置攏齊,折疊放好。桌上留了一壺清水,再關(guān)緊窗戶,熄了燈,步回門前,回身四下裡觀望一圈,這才算放下了心闔了門離去。
當(dāng)白玉堂一覺睡醒時,尚是晨曦微薄,雞未初鳴。他瞪著眼睛在屋裡上上下下兜了個轉(zhuǎn),門前夜燈明著瑩火,窗外是灰白淺露的天色。透著薄薄的晨光,這間普普通通的宿房似乎朧著一層輕如紗質(zhì)的氤氳。空氣微涼,夜燈噗噗的跳著,四周靜得只有自己的吐息聲。
他哧溜一下鑽進(jìn)了被裡,忍不住吃吃笑著,抱著那床算不上錦實(shí)的棉被,心裡翻湧的是如何都平息不下的悸動。散開的烏髮糾在被裡,他翻了個身,依舊止不住地笑著,某些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從心頭溢了出來,流遍了四肢百骸。
大煞風(fēng)景的敲門聲卻不識時務(wù)的響了起來,慢慢的響了兩聲,又急急的複了三聲。
「展大哥,您回來了嗎?」
他聽見是張龍?jiān)陂T外壓低了聲音。
白衣心裡好一頓腹誹,氣哼哼的批衣起身,哐一下打開門,把個小心翼翼的張龍嚇了一大跳。
「咦?白少俠?啊,不是,白護(hù)衛(wèi)您為何在展大哥房中?展大哥呢……」
邊說著邊探著腦袋往裡擠,卻被白衣不耐煩的一把格開。
白少俠?少俠?為什麼展小貓就永遠(yuǎn)是大哥,五爺卻終究只能是少俠?
「展小貓昨日睡的客房。」
看看,看甚麼看,五爺若有心早將那只貓兒拐的貓毛都找不見一根,還輪得到你現(xiàn)在跑來探頭探腦?再看,再看五爺真要拐貓了啊。
「有甚事情?」
「啊,包大人有請!
張龍這才想起了正事,卻仍是不甘心的往裡偷瞟了兩眼,曾想被老鼠一側(cè)身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行了,不用煩到那小貓了,五爺去便是!
不客氣的推開來人,又哐一下關(guān)緊房門,只留下了校尉大人獨(dú)個兒在那半天直緩不過神。
※ ※ ※ ※
「大人。」
天色未明,書房內(nèi)尚燃著燈盞。白衣一步跨入時,自己先意外了一下,房內(nèi)二人早已是朝服盛衣,洗漱待畢。
他這才恍然想起,今日已是大年三十。是年皇帝大擺宴席,殿慶四鄰,只是這幾日的確忙得緊了,竟險些把這大事都忘了。
白玉堂暗暗苦笑,不曾想年年念念,這回卻輪著白爺爺食言,不能守約,與那貓一同守歲除夕了。
他抱拳揖禮:「大人稍待,屬下先行備馬。」
「白護(hù)衛(wèi)莫忙,大人是另有交待!
公孫策眼明手快,一把攔住了白衣人去路。
「另有交待?」
白玉堂疑惑的轉(zhuǎn)過身,眼神從這一人落到了那一人?粗麄兓Q了下眼色,包拯這廂才開口道:「白護(hù)衛(wèi)誤會,本府此番招你前來,並非為一同入宮面聖之事!
他與公孫又互道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今夜本府囑皇命殿前侍君,因此本府想就今夜,這開封府……便散了吧!
「散……散?」白玉堂半天沒緩過神來,怎道才算是個散法?
「大人的意思,今年開封府的年飯便是各自歸家省親。莫非,白護(hù)衛(wèi)尚未有守年觀新之處?」
「那自然是想。」白衣一急,適才發(fā)覺自己說錯了口,忙一抱拳飾掩道:「那皇上處告假,大人又該如何言明?」
「因此學(xué)生這番亦隨同入宮,禮數(shù)上,也算是周置了。」
「那宮內(nèi)守衛(wèi)又該如何?」
「御前大內(nèi)隨時候命,遼、夏、高麗、回紇亦有朝將隨同,個個也絕非泛泛之輩!
看白玉堂還想說甚,公孫策笑著上前,一作揖道:「白護(hù)衛(wèi)盡可放心,諾大個紫禁皇城,這一夜應(yīng)是不會差缺了白護(hù)衛(wèi)與展護(hù)衛(wèi)二人!
「咦?咦咦咦咦??」
白老鼠這下是真的跳起來了。
「展小貓也獲準(zhǔn)了不隨同入宮?」
「咦咦?」學(xué)足了他的勢頭,公孫策強(qiáng)忍著笑,故作其事的問道:「白護(hù)衛(wèi)莫非不知?展護(hù)衛(wèi)昨日便已領(lǐng)假離府!
臭貓。!居然敢不等你白爺爺。!
白玉堂回身,眼看著面前二人,聰慧如斯又怎會不明此時已是多言無意。微一咬唇,他一抱拳,足下提氣,人已如風(fēng)箏般飄了出去。
心中顛來倒去就是一個念頭,臭貓,看被白爺爺抓住了,怎一頓好好收拾!
※ ※ ※ ※
時近黃昏,洞賓湖畔立著一人,卓然堅(jiān)拔,青絲發(fā)綹,藍(lán)影白絛。
這洞賓湖是錦毛鼠新覓的住所,相傳曾乃唐時呂洞賓成仙所遺。只因白玉堂羨它地勢安好,風(fēng)景秀麗,那日硬拖著展昭前來,傍木小屋,已然收拾妥當(dāng)。
…………
——『貓兒,可是歡喜?』——
——『就這湖名不好,洞賓洞賓,賓而非主,終沒有落地生根的家感。就這麼定了,白爺爺做主,替它改了,從今後就作「洞濱」吧』——
——『玉堂,別!』——
展昭尚未回過神時,畫影已毃動,再一眼,那百年石碑上已然工工整整多了三個折點(diǎn),「洞賓」化了「洞濱」。
——『看,貓兒,這會兒可順目多了吧』……——
…………
他靜靜站著,雪已停去,這湖邊景色恁是不絕,滿目氤氳的沉白。
遠(yuǎn)地飄來一朵潔雲(yún),他笑了一下。這雲(yún)不似霓裳般輕彩,倒像盛滿了些氣急敗壞,橫衝直撞,驚起了一串寒鷺,撲啦啦響際雲(yún)霄。
白雲(yún)似是未穩(wěn),大朵雪絮垂了下來,啪一下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他一驚,正想觀個透實(shí),忽而又緩下心來,開顏一笑。
身後已傳來了那人清晰的吐息。
「怎麼,臭貓,看著白爺爺?shù)挠⒆税l(fā)呆,就連有人近得身來都未發(fā)覺,嘖嘖,何時考慮告老還鄉(xiāng)了?」
那人伸手欲擒,被他一個撚步讓開了。
「也不知是誰家功夫羞於見人,三步裡地弄出恁大聲響,想不察覺都難!
「臭貓,都幾日未見,剛一見面就不消停,樂得拿你白爺爺尋開心,是吧?」
就這輕功上矮人一籌,白玉堂向來是不服氣的緊。
「玉堂莫言,那日裡大人有交待,襄陽王府暗查明訪,可已周到?」
「切,白爺爺做事,甚時候不顧周全了?倒是你,城郊護(hù)隊(duì),可有甚事情?」
「那倒也平靜,況是幾日前三裡坡地慣匪業(yè)已移交兵部……」
「長寰山起兵坐擁也查了落實(shí)……」
「五姓潘請了降書,答應(yīng)五十年內(nèi)不動干戈!
「郎書連坐也得了昭雪,包大人總算是松了口氣!
「那也就是說……」
藍(lán)衣回身,二人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該妥貼的事,都妥貼了!
忽而一陣風(fēng),遠(yuǎn)去的寒鷺再返,撲通落在湖面,冰花四濺。
白衣?lián)碇{(lán)影,似這湖邊蘆葦叢叢,隨風(fēng)蕩啊蕩。
「貓兒,這該瞭解的事都該瞭解了吧!
「嗯!
「那便該多得幾日清閒了吧。」
「嗯!
「不趕緊著回開封府覆命了吧。」
「嗯。」
「那是否可以……」他貼近了他耳畔,狎著音啞道:「過得幾日照月相對?」
「……」他臉紅了一下,終一頷首:「……嗯……」
白玉堂瞇眸一笑,湊到展昭耳後一口吮住耳垂,掐低了嗓子:「色貓,我只說照月相對,你可別亂想!
星子般湛眸頓時睜大,其間漫溢的迷離被攪得蕩漾不止,才發(fā)現(xiàn),耳畔灼熱的尖銳竟將此刻心情撓得騷動不安。展昭一陣窘澀,咬緊嘴唇笑駡一句,這當(dāng)真是賊喊捉賊了,抽動身子便欲掙脫這每如桎梏般的擁圍。卻曾想微一掙動,身後立刻傳來倒抽一口的吸氣聲,緊接著便是用力壓下的嗚咽。
「你受傷了?」
輕輕一愣,轉(zhuǎn)瞬便明白了其中含義。展昭一驚,順著那雙臂膀就慢慢捋下,卻隨著每一下跳動的感觸,臉色越來越難看。一甩手,也顧不得其他,攀上了白玉堂的胸口就四下摸索;從雙肩到鎖骨、從鎖骨到胸膛、再從胸膛到兩肋,仔細(xì)的,一寸一寸的。
一張俊朗的面容逐漸變得鐵青,又慢慢泛得煞白。指尖斑駁猙獰的事實(shí)狠狠咬住了心頭,在飽滿圓滑的額角滲出了豆大的冷汗。
看著早已神遊物外的展昭,他的表情落在陰暗中,勾曳耳旁的劉海掩影住一片淺麥膚色。
白玉堂搖搖頭:這貓是當(dāng)真打算在衣上逮個越境採花或是妙手空空才甘休吶。一轉(zhuǎn)念,眉間頓時跳上三分戲謔,他一展雙臂擒住了那個手忙腳亂的人。
「貓兒,敢情這光天化日就當(dāng)眾調(diào)戲,開吃起你白爺爺?shù)牡亩垢?」話說間,還故意用力壓了壓手臂,將他更貼緊了自己身軀。
被這外力一拽一拖,身體不由自主的貼了上去。展昭沒有違拗,順從的讓臉頰深埋進(jìn)柔滑的蘇揚(yáng)綢中。充填其間的是軟軟雛絨,輕薄卻聚暖。白玉堂曾不知替他備過幾件,卻不出三日,便一定能在汴梁哪個殘破角落、或老或稚的乞兒身上尋到那件新衣;從未多聞過一句,展昭卻總是在送出衣服的隔一日,便又能看見新一件絨服疊在床角,和著那個陷空島專用煙火彈,裹在一起。
說了你多少遍,卻從來……也不聽……
雙手不禁順上挺直脊樑。
這裡一處,是圍剿蕪州悍匪臨道斟時,為救下後街李大之女擋的一刀。
閉上了眼睛,在心裡暗暗默數(shù)。五指遍及的盡是參差的新舊傷痕交錯,疤癤隔著厚厚衣料依然支棱觸感,令人不忍回望。
隔不了三指,便是當(dāng)日四公主遷怒開封府時,生生挨下的三鞭逆鱗。相離五分,是江湖舊怨尋仇,捉了人質(zhì)逼他就範(fàn);白玉堂當(dāng)場棄劍不戰(zhàn),就此添上了這三道毗鄰的傷口;再循下兩寸,這處……
修長的手指哆嗦一下。
往番驚怵倏然眼前。至今沒人肯告訴他當(dāng)時詳情,只是隱約瞭解,白玉堂初入公門時,曾因既往舊事備受苛責(zé);而聖上亦不想因一介新衛(wèi)得罪老臣,便將全幹責(zé)任推卸開封府。當(dāng)毫不知情的展昭自福州按時而返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躺在床上高燒不止的白玉堂。中腹碗大的血口噗噗冒著血泡,浸濕了一層又一層白紗。臨旁只聽見公孫策煩躁的嘟囔,這感染引起的高燒要是再不退,拖出了併發(fā)可就為時晚矣。
展昭一眼看出,那是被利刃一劍穿身留下的傷口。他只知道,白玉堂為保朝堂平衡,酣然接受了龐吉一干的無理要求,然後……然後便再也打聽不到任何消息。
然後,亦不需要再打聽任何消息。
脾臟破裂、腎臟受損、肋骨折斷、胃腸過孔,若非公孫先生與盧夫人妙手回春,此番錦毛鼠便真的大勢已去了。
想及此,展昭又驚了一身冷汗。
他的每一道傷痕自己都熟悉,沒有一道傷痕不是在認(rèn)識自己之後才添上的!曾有誰人能將錦毛鼠傷及至此?又有幾人能在錦毛鼠身上留下一痕一跡?白玉堂依然笑得浴沐春風(fēng)、倜儻不羈,無論當(dāng)初、後來、或是現(xiàn)在,卻只有展昭明白,入了公門封了四品的白玉堂,再不是昔日隨心而為的錦毛鼠。
雙手又再循上,自身後摟緊了豐實(shí)的肩膀。
那個心高一切的男人、那個冷傲如霜的男人、那個嗜潔如癖的男人!他居然能夠忍受這一道道留在身上永無磨滅的傷印。展昭漸漸揪緊了那人背上絲滑的衣衫,皓潔貝齒不自覺噬咬著唇口,在眼中愈演愈烈的是熊熊炙火,焚燃不滅。
見那貓陷在自己懷裡就沒了聲息,甚至可以感覺到肌體繃至最緊後輕微的顫抖,白玉堂不由蹙眉,微歎一聲。
雖說展昭能主動抱著自己是甚好,那雙依著自己的健頎手臂毫不羞惱也甚好;就算是被他掌中無意識一波重過一波的勁力摁得生疼,卻也是在無形中將兩人的間隙拉得再密不可分。
但是……他的確是真的生氣了。
白玉堂一仰天,看來這一招是行不通了。
那一聲微至甚無的歎息卻如針般蜇入了心口,展昭周身一顫,迷霧般疼痛蔓延了開來。
從今往後,還會有多少次,白玉堂為保得廟堂平息,必會毅然犧牲自己拉扯官宦鬥爭的平衡!
「玉堂」,展昭倏地?fù)沃笔直;「還是……」
語未及完,一個灼熱滾燙的吻便啄了上來,迅雷不及掩耳,待展昭回過神來時,便只看見白衣松松圈著自己,斜著腦袋,眸內(nèi)促狹暗盈。
「如何,好些了沒?」
怒意驀地燃上,這白玉堂究竟何時才能正經(jīng)一下,自己分明是在與他認(rèn)真商量。
「不要每次把我當(dāng)孩子哄!」
展昭火惱,一把甩開白衣扭頭就走,卻未及留意,某只大白老鼠得逞般的吐了吐舌。
「不對……玉堂,每次一談及此事你就變著法扯開話題,這次又想故伎重演麼?」
禦貓大人甫一停步,清華面容上一臉的恍然大悟,猛轉(zhuǎn)過身,圓睜的星子瞳眸百般不甘,直瞪得白玉堂瑟縮了下身子。
當(dāng)空翻了翻眼,這貓是當(dāng)真學(xué)聰明了,看來這兩招再無發(fā)揮,是時候好好再尋幾個新鮮法子了。
「白玉堂!」
一聲沉喝,展昭兩步急上前,那錦毛鼠卻一伸手,幫了他一把,將人一下拉到自己面前。
「玉堂……」望著那雙湛湛星眸,禦貓大人的聲音又低了。
「我看,還是作罷吧!
「臭貓。」一皺鼻,半開半闔的眉間卻是波光流動、冗意韻長。相傳白玉堂天生一對桃花眼兒,巧笑顰顏間,一雙瞳人剪秋水,不知是迷煞了多少妙齡扶框、巧人盼月。見那貓此刻正呆呆望著自己出神,那雙眼兒中的笑意更濃了。
「想這許多做甚?當(dāng)日是白爺爺自個決定,無礙其它。怎麼,就只允許你展南俠誠服包拯胸懷天下,便不可以我錦毛鼠心悅開封正氣浩然?」
一手托著他腰,指間繞著柔軟烏髮倏倏打轉(zhuǎn),忽然玩心大起,撚著那發(fā)尾便掃上了面前謙和溫雅的冠玉面容。
「別想了,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並非因?yàn)槟恪,眉間再一笑:「何況憑著陷空島五鼠的秉性,也絕非會為了別人去做不甘原事。」
「玉……」
明知道他是在寬慰自己,卻被他在情在理語之琢濯駁得啞口無言。心中猶是不忍,吶著口卻吐不出半個字,展昭一急,眼眶倏地紅了。
「貓……貓兒?!」
白衣這下倒也慌了,手忙腳亂的將人攬進(jìn)懷裡,手中有一下沒一下?lián)崾柚缜辶梁隗尅?br> 「大丈夫有淚不輕彈,更何況是為了男人!
長歎一聲,安順倒毛的貓還真是不容易。側(cè)了側(cè)腦袋靠了過去,依著柔軟髮絲輕輕摩挲著。
嘻~偷吃!這般親密若放在平時,這貓哪會那麼安分。
雙手沿著精瘦的身軀滑下,本想就這麼趁機(jī)會再抱個滿懷,清亮的眸光卻突地一跳,手指壓著那雙腕子暗暗攥緊了力道。
展昭一顰眉,緊抓著他的手掌分明氤滿淡淡的體貼,心裡那股不可名狀的強(qiáng)意頓時湧了上來,抵著那雙手下意識就回敬了過去。深厚的勁力此消彼長、相制牽扯,誰也不肯退讓一步。一時間,強(qiáng)自壓下的怒意、悔意、歉意紛至遝來,直攪得向來溫雅平和的男子全沒了方向。
白玉堂一聲輕嘖,毫不掩飾心裡的不爽。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若在旁人看來卻是風(fēng)平浪靜,但顯然毫不平靜的神色偷偷曝露了暗底的波濤洶湧。
並非不識趣,聰慧如展昭又怎會不明白那人刻意隱下的話語。然而就是這單屬於白玉堂式的獨(dú)有的溫柔卻更叫他無措,心裡不由一酸,連日來佯作不理的迷茫彷徨肆張叫囂著,如沉苛迷霧般一波波湧來,展昭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暗自狠狠咬緊下唇,直至滲出殷紅的血來。
這下正好徹底激起那只早已按捺不住的白老鼠。
「臭貓,都這廂了還不依不饒,端的是嫌身上的傷不夠,是吧?!」
拍開兩隻死攥的貓爪,攤掌一看:整整齊齊,不多不少,每只爪上一排鮮亮亮指甲印,微泛著血絲。
白玉堂雙眉一緊,抬眼又瞧見紅潤唇角被他自己咬破的傷口,好氣又好笑,欲發(fā)作又不忍。抽手摸出絹帕欲替他拭去口邊血痕,緊攥在手中半天卻最終還是放下了。
「不用你的貓爪再撓上幾道心裡就是不爽,是吧……」只能抓緊了那雙罪魁禍「爪」忿忿道。
展昭不奈噗嗤一聲,又立刻嘎地煞住。早發(fā)現(xiàn)何時起這白玉堂每每總喜歡頂著那張驚世駭俗的俊美臉龐扮老,這兩句明明該是暮齒者關(guān)愛幼小,卻從他口中道來總叫人忍俊不禁。精巧鼻翼微翕一下,他想笑又不敢,兩道葉眉痛苦的擰在一塊,最後實(shí)在忍不下了,暗暗埋深了如玉面頰,抵住那人胸口,拼命想讓肩背的輕顫看起來沒那麼明顯。
你……。』鞄へ!無良貓。
白玉堂氣結(jié),那雙桃花般美眸此刻就差瞪的比桃子大了。自己真心肺腑的關(guān)惜居然就換來這麼一張貓臉?腦中猶自嘀嘀咕咕心裡卻是長紓一口,手也下意識撫上了依然起伏不止的脊樑。
忽然一滯,似是悟起什麼,狹長雙眉悠然一展,煞有介事的眺向了洞賓湖彼畔。
「貓兒,想不到白爺爺在你心中地位已是如此之重了!惯呎f話,還邊拿眼去偷瞟那貓反應(yīng)。卻沒來得及多瞟兩眼,突臨襲來的尖銳疼痛,激得他也顧不得平素的白玉堂是如何清傲如何風(fēng)雅,「哇」一聲就躥了出去。
禦貓大人只是無動於衷的看著那只白老鼠急跳腳。想方才手已認(rèn)命的合上了那雙精頎肩膀,卻突然之間不受控制般就想狠狠擰下去——當(dāng)然,本能永遠(yuǎn)比思考迅捷。
「自找!估淅浒琢艘谎,展昭抽回身再懶得理那只老鼠。
「臭貓。。 拱子裉谜鏇]想到那貓突然就會發(fā)難,背上痛處仍舊火燒火燎,這貓下手真是毫不留情!改阆胫\害親……」
「夫」字尚噎在喉中,就只看見展昭一回首橫眉豎目瞪視了過來,一隻貓爪已然按上了巨闕劍柄。
乾咽一口,順帶連那最末一聲一塊兒滑了下去,白玉堂悻悻撇過臉。
切,潑皮貓!無賴貓。“谞敔斠蛉_封揭發(fā),這貓根本就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哪有的什麼言念君子、溫潤如玉,扯淡!
兀自嘮嘮叨叨碎碎念不停,手卻滑進(jìn)了腰間百寶囊。
「唉~~」瞟了那貓一眼,極其誇張的長歎一聲。「枉五爺還念及思切,特意尋了那梓州二十年陳釀,卻曾想當(dāng)真是貓咬呂洞賓,不識五爺心?慈缃裰荒馨谞斪詡兒獨(dú)斟,唉,豈不憾哉~憾哉~~」
展昭聞聲回望,從那只搖頭晃腦、扼腕不已的白老鼠移視到他手中,突然眼神一亮:「菊清?!」
——那「菊清」之名其實(shí)與壺中玉液毫無干係,只因酒娘小名喚此故以賦之。素聞道梓州邊境有一酒坊,鬥大招字上書「酒香十八裡」五大墨,這名取得真是潑辣又誘人,卻當(dāng)真酒不負(fù)名,遠(yuǎn)近何止十八裡內(nèi)人盡皆知,在當(dāng)?shù)馗鼛兹粢暈楣鍖。其中尤以二十年陳釀女兒紅最負(fù)盛名,甚至連當(dāng)年的江甯女都曾有心欲一探之。昭白二人更是心慕已久,卻因路途遙遠(yuǎn)無暇抽身而屢屢作罷。
後來終於因?yàn)楣珓?wù)路經(jīng)當(dāng)?shù),卻又錯過了時季而無幸得嘗。歸來後玉堂連呼虧大虧大,自己雖不似那耗子思酒若狂,心裡當(dāng)是也大憾不已。沒想到這白老鼠如此有心,居然當(dāng)真去了獨(dú)自尋來。
思及此,纖薄唇瓣不自覺抿起了一抹淡淡的味道。展昭伸出手,想接過酒壺看個究竟。
「呃,貓兒。」
白玉堂身形一閃,急退半步,高高揚(yáng)起握著酒壺的右手,還刻意晃了晃。
「自古道無功不受祿,你叫聲好聽的,白爺自然少不得打賞。」
見那白老鼠又開始口不擇言,知道他是記著剛才事情。展昭笑駡一聲,也老實(shí)不客氣,臂腕倏然打了個彎,劈手就去奪。白玉堂忙一欠身,那一掌堪堪擦過他泛著麗江蕓秀的白色衣領(lǐng)。
「哇,好利的貓爪子!
錦毛鼠咋咋唬大叫一聲,身影已翩翩然旋至藍(lán)衣身後。展昭卻也不搭理,微瞇了鳳眸,定定看著那片已然開始凍結(jié)的洞賓湖面,稍一凝氣,抖袖負(fù)手就是一招逆行三十二式。頎長臂腕如雙蛟翻覆,行雲(yún)流水,每一式間錯契合,絲毫沒有一分累贅。雖比那六十四式硬拆去了半數(shù),卻毫不遜於當(dāng)面。
白玉堂頓時挑起了鬥心。隨手拋過,酒壺便穩(wěn)穩(wěn)掛上了身後枝椏,再一眼,擒拿手已然欺身而上。
霎時間只聞得陣陣勁風(fēng)嘯聲,夾雜著兩人翻飛的衣袍鼓獵。你來我往中,已過了不下百招。展昭雖目視前方,卻是一分神一念思全集中在身後。招至險處,心裡也不由暗暗欣然。無礙江湖曾如何盛傳錦毛鼠性格乖戾、張狂又冷傲,白玉堂卻終究一蓋光明磊落、不屑宵小,一招一式毫不含混,無改于當(dāng)年。
想及此,展昭不禁斂了心神,招式間也愈見嚴(yán)正。
見那貓漸漸動了真格,白玉堂饒興一笑,釁肆之意挑過眉梢:白爺爺何時怕過?當(dāng)下立穩(wěn)身盤,聚氣凝神,蓄勢而發(fā)。
一時間,對招更是愈行酣暢,兩人當(dāng)真是心無旁騖、渾然忘我,早已無視於周遭,直到——展昭一折身……咦?奇怪、怎麼……壞了!!
刺骨的北風(fēng)終於將戀戰(zhàn)的頭腦吹醒了些許,展昭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自己好勝選的近身戰(zhàn),又一時賭氣,加上對那人全沒設(shè)防,結(jié)果就是,導(dǎo)致兩人正以及其曖昧的姿勢緊貼在了一塊兒。白玉堂的臂膀穿過自己肘下,以至於展昭折腰轉(zhuǎn)身時,全被斷了所有退路。
搖頭歎氣,難怪師父一再叮嚀此術(shù)不可敵於實(shí)戰(zhàn),想必也是他老人家一時貪玩兀自摸索得來。
又拍掉兩掌,見那老鼠還無知無覺樂在其中,展昭微窘,心中又急,只得壓低了聲音輕喚一句:
「玉……玉堂……」
「嗯?」
風(fēng)又緊了,鑽入密絡(luò)衣衫掀起一陣微刺的清涼,白五爺戰(zhàn)意正濃的腦袋這才微微開了竅。眼前的重重酣意漸漸散開,他迷茫的眼神從皚皚一片的暮原中遲愣的抽回,挪到面前那人身上、再看回自己、又移向那人、再望回自己,尚未清明的頭腦一時還分不明究竟什麼狀況,心裡只是飄來蕩去始終一個聲音,這樣子要被旁人看見了那可真是……
臉頰突地一臊,白玉堂慌得猛抽回自己雙手,展昭趁機(jī)雲(yún)移半步,掙脫開那片亂己心神的溫暖懷抱。北風(fēng)頑皮的刮弄著依然沾著彼此體溫的錦衫,兩人誰都沒有開口,就這麼靜靜兩廂僵峙著。
白玉堂俊臉兒訕訕,喜怒不得,那手是下意識四下裡摸索著,就像那溺水的主拼命尋那救得命的稻草,卻越是著急就越是沒有,摸來摸去,摸了半晌,才總算是摸得著了,樂得他恨不能立馬擺開謝恩宴酬天銘地。
「吶,貓兒,這你拿著!
一把攬過他肩,掂著穿過身背直遞到他眼前。展昭一驚,那個東西劈頭蓋臉差點(diǎn)就照直砸上自己鼻樑,迷眸細(xì)睇,哦,一根稻草……不對,是一個小木敦兒。
「這個……?」展昭迷惑的轉(zhuǎn)過身,點(diǎn)漆如墨的眸子裡淡淡的不解,他遲疑著搖了搖頭。
「展昭……不似白兄,要這環(huán)佩也無大用處,白兄……還是自己留著吧。」
自己又不似那白老鼠,整日整夜「風(fēng)流天下我一人」玉面扇骨不離身,自己要了這玩意何用?
「這不是扇墜,是楠木、楠木!!」
白玉堂氣不打一處來。說了不準(zhǔn)再叫白熊,左一個白熊右一個白熊,你鼠爺爺身姿如燕矯健輕盈哪裡來的那肥碩的死熊樣。也懶得多說,一把摟過他身子,手指穿過頸後,墨黑的烏髮隨著觸動順滑的蕩到身後,被他折起,捋齊一旁;伸手撚起朱赤的配線,沿著修長的脖頸繞了個圈,輕輕一拉,頸後長期匿于長髮的膚色顯是淡於其他,柔軟的絲線扯過,一道曳痕自內(nèi)慢慢泛了出來,又立刻轉(zhuǎn)瞬即逝。
白玉堂迷緊眸上上下下一番打量,搖了搖頭,又輕手解下。
這樣系配過於似了女兒家,不妥。
目光一轉(zhuǎn),手又循到他腰間,這才悶悶開了口。
「屋裡桌椅我已漸漸換了,這枚你就帶著,有總勝於無。」
話說及此,眼睛突地一亮。這貓當(dāng)真聽話,這條腰帶是自己尋與他的景陽紆姝繡,當(dāng)日他還百般嫌了奢侈,是自己軟磨硬施軟逼硬泡軟誘硬嚇下才終於說通戴上。一想到從此這錦帶便沒離了他身,白玉堂一雙桃花兒眼瞳都瞇成了縫。
嘿嘿,紆姝紆姝,不就是玉鼠麼?況且這繡法擅以銀白絲線精挑,當(dāng)真是像極了白爺爺?shù)娘L(fēng)格。
心裡直想得美滋滋,嘴上也跟著勤快起來。
「楠木極珍,上古起便為王侯將相趨之若鶩,倒不單單因它紋理精美。這木本可入藥,醫(yī)術(shù)上早有記載……怎麼說來著的?醒腦明目?舒血生津??」
展昭忍不住噗哧一聲,立刻引來了那白老鼠的一頓白眼,只好故作凝重的撇過臉,卻還是抑不下輕顫的雙肩,伸手捂緊了唇口拼命忍笑——這分明是剛背的書還沒熟透呢。
錦毛鼠兀自纏緊了楠木佩,繞過腰帶又箍了一圈,扯開一顆包扣塞入襟內(nèi),大力的拉平,再替他扣上,輕手掖齊了衣角,再輕輕拍了拍,這才總算大功告成。
「哼!」
鼻息微微一頓,挑起眉,一把將那還沒明白所以的貓扯到懷裡。
「白爺爺可是第一次這麼伺候人,別不知足!顾愿煤贸灶D豆腐以茲鼓勵。
聲音卻突地一暗。
「我自詢問過,這楠木最擅便是納寒吸潮,你……每一到暖寒變季便周身泛疼、手腳冰涼,入冬後更是體不禦冷。那麼多年新傷舊傷重傷輕傷醫(yī)了又複複了再醫(yī),為什麼就永遠(yuǎn)學(xué)不會照顧自己呢。」
展昭覺得心裡像是被人拉開一道口子,那個清傲孤絕的男人竟然在微微哽咽。
「家裡的木具都已換過,這塊佩……夏日潮熱無用,冬日衣厚,正好疊雜衣間,禦冷納潮,舒血生津,對你的舊傷也有些許幫助。」
「玉堂……」
展昭凜心一顫,星眸撲閃,流韻光色明瞭又暗,薄唇抿緊再啟,直覺心頭萬般陳雜,支語了半天,方才吐出一句:「玉堂……我……抱歉……」
「五爺不要抱歉,你這臭貓若真有心,就多消停些,多替五爺關(guān)照著自己身體,就夠了!拱子裉谜f得咬牙切齒。
「別叫五爺又在兩日後看見這些東西又一股腦遷到了他人家裡!挂毁氣,玉鼠大人抽出鼠爪開始扳爪子!肝蚁胂,哪些人會惹得我們御前四品展昭展大人又舍不下慈悲心腸出手相助。東街張老的老寒腿是陳年舊疾,尋遍名醫(yī)也沒有恰好治療;後街李大嬸早前坐月子落下的肩椎寒,每一入冬就痛徹入骨;西街孫大伯一把年紀(jì)了也是舊疾疊舊疾,天一入寒幾乎下不了床;南街趙三娘子幼時田耕落下身疾,更有年年風(fēng)濕復(fù)發(fā),久治不愈。還有北街周家他……」
見白玉堂還欲繼續(xù),當(dāng)真是打算一次表清秋後算總帳了。展昭又氣又急,也不管天冬衣厚,照著肩頭就是一口,才總算止住了那只喋喋不休的老鼠。
「臭貓,幹嘛咬我?」
「休說展某,哪次你白五爺見了那些受凍挨餓的老幼貧苦不是張羅著要為人家尋爿屋落?那回城口見了位峽西一路漂泊而來的程大爺,你更是當(dāng)場紅了眼睛說不出話來隻知道拿銀子往人懷裡塞,是不是?」
「你……!混帳貓。「蚁瓢谞敔?shù)牡??br> 白玉堂惱羞成怒,更何況還是自己忍不住「哭鼻子」的醜事被揪了出來,心下一急,伸手就要去胳肢那貓報復(fù)。那人揚(yáng)起一串鈴般笑聲,風(fēng)般身影輕倏打了個轉(zhuǎn),斜斜插入他身側(cè),卻又頓時沒了聲音。
「貓兒?」
「嘭」的一聲,巨大煙花炸裂在半空,緊接著便是一陣不甘落後的巨響交相呼應(yīng)。斑斕五色的眩目火種映著幽幽洞賓湖水,在面前如玉的臉龐上急速浮掠過一道道妖豔的色彩。
子夜已近,迎年的爆竹聲聲漫起,此起彼伏;沉寂的夜似是被割開了道道閃亮的裂縫,阡陌縱橫,此消彼長,不厭倦怠的熄了複起。白玉堂看著面前之人眉間輕顰,似是心內(nèi)有著莫大掙扎。
爆竹聲聲依舊,雪原暮色,交相輝映。
末了,那人終是微抿著薄唇,輕開複啟,悠然一笑。
一時間,白五爺竟似有些暈眩。
這是那只薄臉皮的貓,會主動張口的話麼?
待到小白鼠暈乎乎回過神來時,藍(lán)影早已飄至十丈開外。
他只覺著這片開春已是暖意盈盈,大著聲音喊了一句:「貓兒!剛才說的甚麼,五爺不曾聽明白!
「好話何曾說得第二遍?」
白衣唇角輕揚(yáng),看著那人羞得頭也不抬,心裡道是定恨死了剛才那番冒然,竟會脫口這般話語。
忽而一聲巨響,驚得二人不覺回頭望去。琉璃花色巨燈綻在半空,璀璨如銀龍翔天,映透了半壁山河。
他看見,那襲藍(lán)衣扶框而立,深沉似墨。落下的螢塵揚(yáng)起一片氤氳,曖昧光轉(zhuǎn),於月色間綿延,一笑莞爾。
在他的眼裡,卻是那人輕提劍鞘,銀白錦緞、皓如皎月;清風(fēng)流韻,沉澱了一身的浮華輕狂,徐徐流溢開來,熠熠發(fā)亮。
——「深心未忍輕分付,蘆葦蕩蔇,不肯放人歸。」——
……貓兒……
……玉堂……
子時已過……
又是一年春來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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