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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從公司出來,經(jīng)過一段鬧市街區(qū),和其他城市的繁華街道一樣,人來人往。道路兩旁各個商鋪循環(huán)播放店內(nèi)優(yōu)惠信息,與購物殺價的顧客說話聲混合到一起,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噪音武器。
每天早上我與去擠地鐵的白領(lǐng)們同行在這條路上,傍晚我則單打獨斗般地在購物人群中靈活而迅速地穿梭,妄圖不要與之有對視,有言語交流或者有肌膚接觸。
下了地鐵,走上通往家的道路。如同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后的衰頹、疲倦之感在這條路上霎時得到了舒緩。
地鐵站半徑之內(nèi)的區(qū)域經(jīng)過地產(chǎn)商的努力,繁華之景初現(xiàn)其貌。離開地鐵站兩百米遠后的這條街區(qū)還未經(jīng)開發(fā),依然保持著這個城市未被過度開發(fā)之前的模樣。
若說開發(fā)后的城市是一位成熟妖嬈,頗有韻味的女子,那么,在此之前的城市則是一名羞澀純真,不曾涉世的少女。她和我祖奶奶或許是同輩的,身著微有些寬松,卻仍能凸顯她瘦弱身板的素色旗袍,白蓮般潤白的腳上裹著繡有相思豆的繡花鞋。她坐在門檻上,手里的木梳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長發(fā)上梳著;密而黑中偏黃的蠶眉下,一雙杏仁眼含情脈脈的望著遠方。似是在等君歸來。
每到周末休假,我會帶上相機在小巷間穿巡。一個普通的周六,我站在梧桐樹下。寬闊的樹葉攏著粗大的樹干,陽光穿過樹葉縫隙,被撕裂成一絲絲的光線投射在我身上和腳邊,匯聚成一塊塊明亮的區(qū)塊。樹葉在風(fēng)中搖擺不定,區(qū)塊也跟著改變形狀。我正低頭看著那些變幻的光亮,一只運動鞋踩進那片區(qū)域,吸走了我的注意力。
抬頭看到他一臉驚訝地盯著我。
他笑問,你也住這里?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怎樣,沉默不語。不動聲色抓緊了手中的相機。
維與我同公司,卻在不同部門。他比我先進這家公司,每天跟著前輩跑工地視察,而我每天坐在辦公桌前,將他們所需要的資料整理成檔,或者做些打雜的活兒。格擋上擺著綠蘿,或許是房間里冷氣太足,水澆太多,總是顯得病懨懨的,葉子枯黃卷著邊兒。每當(dāng)做得累了,覺得枯燥,我就看看那盆植物。
同事們在眼前走來走去,大聲交流工作或者聊些家長里短。維和前輩忽然出現(xiàn),拿齊資料文件,過會兒又出門。他們常常因為材料質(zhì)量問題要跑許多地方。大家都下班了,他們才從現(xiàn)場回來。
有一次,合同文件出了紕漏,我只得周末加班,好趕在周一開會前交出來。平時熱鬧的辦公室里,只剩我一人對著眼前電腦敲打鍵盤,其他辦公桌上的電腦關(guān)機,空無一人。只有那些病懨懨的綠蘿陪伴我。
工作完成時已是中午,我正刷手機訂外賣,聽到大門被推開的聲音,剛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維對著吹空調(diào),后背中央有一大片汗?jié)裼∮。他轉(zhuǎn)過身,臉曬得紅彤彤,掛滿汗珠。
真熱!他感慨地抹掉臉上的汗,朝我笑。
還是不要這樣吹空調(diào),容易感冒。
體質(zhì)沒那么差,不會那么容易生病的。你今天加班啊?
要趕在周一前,把文件細則重改好。我走到落地窗邊,外面世界仿佛被封閉在一個四面安裝強光燈的空間里,白得耀眼,看得人頭暈?zāi)垦!D鞘莻與我毫無關(guān)系的世界。
已經(jīng)這么熱了?早上出來還挺舒服的。我打開冰箱,拿出一瓶冰飲料給他。他接過去,貼著臉,又貼在額頭上。
熱死了。雞蛋扔地上都能煮熟!
他坐在附近一張椅子里,將飲料一口喝干。我遞給他一包紙巾,他抽出一張擦汗。
平時我們幾乎沒有交流,他很少在公司露臉,每次出現(xiàn)時都在和其他人說話,而我和他沒什么話可說。
走在通往家的那條路上,古樸的街風(fēng)總給我?guī)戆踩。街道兩邊是上世紀(jì)的模樣,門楣上紅油漆在歲月的沖蝕下逐漸變深,接近于深棗色,牌匾上的毛筆字蒼勁有力。老人們時而拿舊蒲扇拍腿,坐在門檻上抽老煙;孩童端著一碗堆著許多菜的海碗站在客堂里吧唧吃飯;三個挑著自家種菜來賣的菜農(nóng)蹲坐在一棵老榆樹下,時不時理一理被人挑亂的青菜。
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女孩從我身邊跑過,她們嘻嘻笑著,沿著梧桐樹道往前走,消失在街頭拐角。在過去的時光里,不曾出現(xiàn)在我經(jīng)歷之中的歡樂,全部記錄在一張張相紙里。
來到公司有兩年,卻總有度日如年之感?粗切┳≡谂f街道的居民,他們的日子仿佛數(shù)十年不變。沒有喧囂,亦沒有雜亂,人們守在自己的一方小小世界,過得自在從容。
和公司里的喧囂雜亂相比,我對自己能否在這里堅持下去毫無信心。機械般地完成交給我的工作,機械般地重復(fù)每日生活,毫無樂趣可言。等待復(fù)印資料的間隙,常常望著打印機思索,自己似乎就是一臺機器,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響,重復(fù)一樣的動作,對他人而言,是壞了舊了就能隨便更換的機器而已。
拿著資料出來時,望了一圈辦公室,看到那抹身影出現(xiàn)在人群中。
維今天似乎不用去工地巡檢,正和其他人討論下班后的活動。我將一份文交給主管,去工位拿背包回家。他叫住我,問要不要一起去聚餐。我拿著包,搖頭拒絕,默默離開那個不屬于我的地方。
我站在梧桐樹下,左手邊是往街道深處走,右手邊是通往地鐵站方向。一邊是安寧守舊的世界,一邊是繁華熱鬧的都市,我看也不看扭頭左轉(zhuǎn)。
這里的路沒有市中心那些車道寬敞平整,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一到雨季,那些路坑變成水池,車輛駛過,濺起米來高的水花,飛到路人們身上,半邊身子瞬間淋透。孩子們打著傘,光著腳丫在水坑里跳來跳去,相互追逐打鬧。鬧得久了,被母親們責(zé)罵,揪著耳朵拽出水坑。邊罵邊拖回家,換上干凈衣服后,孩子們?nèi)圆槐M興,換成別的樂子,繼續(xù)挨母親罵。周而復(fù)始,樂此不疲。
維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邊走邊說,真沒想到你也住在這里。你住多久了?
我淡淡回應(yīng),大學(xué)畢業(yè)就住在這里。抬頭望著天空,努力思索著搬來時的年歲。
他轉(zhuǎn)身朝我笑,我回之一個笑。看你的樣子應(yīng)該比我小,你也才住一兩年吧?我在這里有五年了。
我不置可否,舉起相機去拍附近的建筑。
我們在巷子里信步悠然,老房子的圍墻已經(jīng)破敗,一道深紅的圓里潦草地寫著拆。一叢野草從墻頭冒出,在微風(fēng)里招搖。三角梅開得絢爛,逆著光勾勒出堅韌的身姿,一點光芒在花頭上四散開來。
心頭微有些納悶,一根木刺扎在肉里,默不作聲把它拔出來。
他由于工作的關(guān)系早出晚歸,與我的工作時間常常錯開,住在這里的這些日子,才會沒有機會遇到。他如此解釋,而我也如此聽著,從未往其他方面想過。
一戶朱漆大門的老宅,門上貼著一副門神,門柱上的對聯(lián)長期被風(fēng)雨侵蝕,早已殘破不堪,邊緣一角僅有一點漿糊粘著墻皮,隨時會被風(fēng)刮走。青灰石的瓦片層層壘疊,飛檐翹角掛著紅燈籠。三級石階高壘,依次擺著一串紅,梔子花和月季。一只大腹便便的貍花貓不知從哪爬上圍墻,趴在上面曬日光浴。
我對著這番景致按下快門,拍完照仍聽到快門聲,回頭見鏡頭正對著我。我舉起手擋在臉前。
他笑著,仍是拍了一張。
過了幾天,正在忙著完成文檔時,他走到我面前,說之前的照片拍得很成功,想要給我看?墒菦]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
我納悶他的言外之意,始終看不透他眼中的蘊意。只覺得他的眼如同那日三角梅上的光,柔和而令人舒服。
有了聯(lián)系方式,我們時常約著在小巷中散步,擇一處僻靜的咖啡館,一坐便是大半天。他看書,而我則檢查攝影成果。
有一次,他向著光坐在我對面,瞇著眼問,這么喜歡攝影,為什么來現(xiàn)在這家公司?
我放下相機,低頭看杯沿上的光,只答攝影僅是興趣,哪能養(yǎng)活自己。我違心地露出一笑,嘴里的唾液變得很苦。
他直盯著我,說看你在這里工作也不開心,不如換一個環(huán)境。
被人一眼看穿隱藏的內(nèi)心,使我感到不安。不是都說夢想與現(xiàn)實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嗎?自認(rèn)技不如人,就當(dāng)是愛好了。
我覺得你拍得很好!你可以去尋找攝影相關(guān)的工作,哪怕從助手開始,至少在做你喜歡的事情。雖然平時工作很認(rèn)真,但是看得出你并不開心。
我希望你開心一些。
一絲風(fēng)吹過,三角梅從墻頭伸出來,搖晃著枝條,陽光穿透綠葉,上面的葉脈清晰可辨。
維的臉漲得通紅,深呼吸后說,我很想和你一起走走看看,認(rèn)識不同的人。這個世界有很多美好的東西。
我怔了一會兒,抱著包快速跑掉,害怕再多留一秒,自己會說出傷害他的話。
陽光漸漸變得清冷,沿街的梧桐樹葉開始改變顏色,瀟瀟落落隨風(fēng)飄舞。
我租住的這家一家之主去外省工作,由女主人照顧一家老小。臨近深秋時,房租合同到期,我趁休息日去找房東續(xù)約。女主人正坐在門檻上擇菜,見到我下來,她連忙拍掉手上的菜葉,要起身給我倒茶。我連忙制止,坐下來幫她一起收拾剩下的蔬菜。
當(dāng)初在網(wǎng)上找租房,看上一間位于地鐵附近的空房,實際看房后,卻讓我很失望。一個人沿著街道漫無目的走著,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的這條街區(qū)。房子外表涂了一層灰砂漿,灰撲撲的顏色遇到粗糙的墻面顯得更加老舊;街道僅是鋪一層水泥,年久失修,出現(xiàn)很多坑洞。但是生活氣息很濃郁,鄰居間大聲嚷著去誰家吃水果,孩子們叫著上誰家看電視,嬉嬉鬧鬧仿佛一個大家庭。一幢房子的墻頭上有一盞銹跡斑斑的路燈,那是只在舊電影里才能看到的工業(yè)式路燈。
房子不起眼的角落貼著租房信息,我抱著試一試心態(tài)走進客堂。女主人當(dāng)時坐在桌前泡茶。她得知我的來意,就帶我上樓去看空房。
從那之后,我一直住在這里。聽說房子是戰(zhàn)后重建的。按照政府要求做了安全改造,不過外表還是如以前一樣。房子已經(jīng)很老,由于維護費用太高,房東只做一些基本設(shè)施的維護,對于其他年輕人來說會覺得老舊不方便,可我沒有考慮搬家。
房東知道我一個人住,偶爾會送些吃的上來。為了感謝她的好意,我會在有空時幫她做些家務(wù)或者給小孩補習(xí)。她曾提起她外出打工的丈夫,一個人從二十歲起就在外面打拼,那種辛苦難以言喻。
她看到我手中的合同,盯著我看了好久,欲言又止,顯得很為難。
我笑著說如果要漲房租的話,也能接受。
你在我這里住了這么久,有些話還是要告訴你。她拉著我坐在圓木桌前,倒上一杯茶。
應(yīng)該上下班時,早就看到經(jīng)過的那些房子上寫的“拆”了吧?
我點頭,看著茶杯。杯中的茶水晃起漣漪,映在水面上的臉變得模糊。上次被木刺刺破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有些發(fā)癢,手指開始撕扯傷疤周圍的死皮。
我們這一塊兒被收購了,除了前面轉(zhuǎn)角那戶四合院,其他的都要拆掉。
被摳破的傷口有血珠慢慢往外滲,滴到鞋頭上,慢慢滲進去。
我可以讓你再住一段時間,等你找到新住處再搬……
我不記得怎么結(jié)束的談話,等到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街口的路燈下面。腳邊積著幾片干枯的梧桐葉,暖黃的光照在上面,看起來愈發(fā)蕭瑟。
維隔著街道朝我喊,見我沒反應(yīng),他急匆匆走過來。
吃飯了嗎?他問道。
沒有理會他的問題,諾諾地說:這里要拆掉了。其實我注意到了,卻假裝認(rèn)為那只是很多年前寫的,應(yīng)該不會真的拆掉……
我老早之前就聽說了。公司有人的親戚住這里,聚餐的時候告訴我們了。本來上次想告訴你,可是最后不歡而散,所以……
這一次也不歡而散。
你要回去嗎?還是和我一起乘地鐵,去市中心吃晚飯?
十字路口的燈散射成交叉狀,往左還是往右?看著路的盡頭通往不同的地點,思考了幾秒。我拒絕了他的關(guān)心,一個人拿起手機,沿著左邊的路慢慢走了一圈。
這里的居民會搬到新的小區(qū)。過上新的生活。而我會變成什么樣呢?
青澀的少女終歸要將木梳收進蔑盒,素色旗袍換做花色嬌俏的衣裳;脫去繡花鞋,蹬上高跟鞋;松開粗麻花辮,舍棄稚嫩,展開烏黑長發(fā),增添嫵媚。
她的紅色高跟鞋踩在雪面上,發(fā)出雪的哀嚎。
潔白的積雪下,是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一位女子的過往。推倒的石塊,斷裂的鋼筋,像一個個張開的嘴巴,無聲地張開,無法告訴她,它們與她的道別。
這么些年,一只紅色行李箱即是我的全部家當(dāng),脖子上掛著一只相機,它是我大學(xué)兼職時存錢買的;雙肩包里放著五本我最喜歡的書,其余的書全部送給房東的孩子們,算是給他們的餞別禮物。
我拖著箱子,走過冬雪遍地的街道,往前走去。
不知道維有沒有從其他同事那里得知我離職的消息。等地鐵的間隙,發(fā)了一條信息給他,感謝那段時期有他的陪伴。
走進車廂,窗玻璃上映著乘客們的模樣,手機上閃爍的信息提醒燈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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