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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左臂內(nèi)側(cè)接近手腕的地方奇癢無比。
深淺不一的紅色傷疤交互層疊,交構(gòu)出一抹瘆人卻異樣的妖冶之美。被指甲抓破的地方滲出血珠。高岺沒發(fā)覺異狀,手掌一拂,擦出一道血印。左臉頰莫名發(fā)癢,高岺抬手抓臉,若無其事和玲于聊網(wǎng)上看到的帖子。
玲于忽然驚訝地一手半捂著嘴,一手指著高岺的臉。
怎么了?高岺問。
玲于拿出手機,點開手機自拍模式對著高岺。他拿過手機,兩眼聚焦在屏幕上。抹掉頰上幾近干掉的血印,低頭發(fā)現(xiàn)真正出血的地方來自手臂,他差點從沙發(fā)上跳起來。
手臂其實已經(jīng)起癢好幾天,起先以為是被蚊子叮,皮膚上有好些小紅點,當(dāng)時沒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居然癢到把皮膚抓破的地步,實在難以置信。
你總是不當(dāng)回事!玲于嘟囔,把手機放進皮包,用紙巾替高岺擦去臉頰上殘留的印跡,要拉他去醫(yī)院檢查。
高岺死活不肯去,怪她大驚小怪。
以后不要再叫我了!玲于氣紅臉,宛如一只圓鼓鼓的河豚,一聲不吭抓起皮包,高挑干練的身影消失在咖啡館門口。高岺一臉淡漠,垂著頭玩手機。
傷口處又開始發(fā)癢,枯坐在沙發(fā)里的高岺控制不住地抓撓,結(jié)痂的傷疤再次破開流血,他疼得齜牙咧嘴,拿起扔到一邊的紙巾擦拭。
揉成團的紙巾在桌面上慢慢展開,凝固的血變成暗紅色,浸染白紙,形狀大小不一,深淺不同,像一塊印著抽象畫作的扎染。越盯著染血的紙巾,高岺發(fā)覺紙巾已然變成一個緩慢旋轉(zhuǎn)的漩渦,將他的身體,他的意識,他的全部吸入另一個空間。
○
國慶節(jié)之前,玲于早一個月提出假期去兼職,賺些零花錢存著,等到放寒假和高岺一起去旅拍。高岺打小愛拍照,參加不少攝影比賽,混個臉熟。升入大學(xué),擔(dān)任攝影社社長,建了一個攝影同好論壇,在上面發(fā)布自己和社員們的作品,接一些零散約拍以作社團經(jīng)費。每次下課后,飛也似的跑回宿舍,邊吃從食堂買回的盒飯,邊上網(wǎng)修圖、寫教程貼照片;到了沒課的時候或者周末,背著二手相機,騎共享單車去“尋找靈感”。
假日各景點人頭攢動的國情擺在那兒,特別是以旅游為主要經(jīng)濟來源的城市,毋寧說國家級景點擠得水泄不通,各處商鋪,乃至寬敞的街道都人滿為患。比起跟那些哪熱鬧往哪湊的人團搶占資源,還是待在宿舍里研究拍攝技法和修圖來得自在。高岺一想到這兒,考慮的時間沒超過十秒,斷然拒絕玲于“一起去找兼職”的主意。
玲于把書本用力摔在課桌上,鼻子里哼哧哼哧,漂亮的瓜子臉皺成一枚脫水的蘋果,和高岺冷戰(zhàn),過了兩天同室友一起找到一份奶茶店兼職的工作。
南方城市的天氣從熱死人不償命的高溫轉(zhuǎn)變成更加難受到窒息的悶熱,像是溫度控制器失去作用,繼續(xù)加溫,把一只外焦里嫩的烤雞烤成無法下口的焦炭。角落里的風(fēng)扇敵不過氣溫,早上開始的炎熱,穿過窗簾縫隙,嚴(yán)絲合縫包裹高岺。陽光斜斜照在眼皮上,眼珠在眼皮下來回轉(zhuǎn)動,宛如遭遇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他受了魔怔般彈起,薄毯一角搭在肚子上,其余的全部掉到床下。
剛才做了一個夢,夢中的景象早已在醒來的那刻徹底消失,只在他的身體和意識中留下徹骨的恐懼。汗珠從額頭、頰邊流下來,怪癢的。
在風(fēng)扇送出的熱風(fēng)中,全身發(fā)冷,冷得發(fā)抖!他抱著胳膊,失魂地呆坐在床上。某處傳來震動聲,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悶響;秀敝性谡眍^下摸索著找到手機,一條未接來電,緊接著跳出一條信息,對方想要約拍,下面附帶一張自拍照。照片用了濾鏡,使得女孩看起來清純亮麗。高岺摸著下巴,眉毛擰出褶子。清爽俏皮的短發(fā)搭在肩頭,眉清目秀的面容看起來不超過十八歲,小小的嘴巴朝上翹起,露出令人舒服的笑容。無論是女孩的外表,還是純粹透過外表判斷其性格,和玲于簡直是一南一北毫不相關(guān)的兩個世界的人。
怎么會對玲于有感覺呢?一閃而過的想法迅疾消失,高岺撓了撓頭,想不明白就不想了。雙腿移到床邊,踩著拖鞋,手指飛速回復(fù)信息。迅速換衣、洗漱,把相機等物品胡亂塞進書包,穿上買回來未洗過一次的白底綠紋球鞋—曾經(jīng)被玲于催促馬上去洗,他隨口應(yīng)著,并沒有真的付諸行動—匆匆跑出宿舍。
室友中有兩個自外地來此求學(xué),放假頭天搭晚上高鐵回老家;另一個勤工儉學(xué),花在兼職上的精力比學(xué)習(xí)上的還多,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只有本地的高岺一個人放假不回去,獨自住在學(xué)校。室友問起他的長假計劃,一直對著電腦忙修圖的他頭也沒回,說宅宿舍。
不回家也就算了,女朋友也不管了?
不管了。
室友們搖搖頭,各忙各的,不再干涉高岺的事情。
到達約定的碰頭地點已經(jīng)是中午,天氣炎熱難耐,高岺提出去麥當(dāng)勞見面,既有冷氣,又解決吃飯問題。約在人多的地方,可以讓對方卸下防備。約拍對象通常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偶爾會有同齡男生。為了讓她們能自然地面對鏡頭,高岺穿著最簡單卻干凈的襯衫和牛仔褲;一改在宿舍時的寡言冷淡,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溫和無害。
高岺選在靠窗的位子坐著,漢堡和雞翅早就吃光,舉起大杯可樂晃了晃,聽發(fā)出的聲響判斷還剩半杯。原本打算給女孩點一份,可是離原先約好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半個小時,還不見人影。他望著窗外,正值烈日當(dāng)頭,路上行人很少,車輛也極少經(jīng)過。熾熱發(fā)白的光從右側(cè)斜射下來,停在路邊的車子將光向四周反射,擴散成無數(shù)個閃耀的光芒。光與影將眼前的風(fēng)景分成兩個世界,一排車子停在影的世界,臨近馬路白線的位置往商店這邊都位于光的范圍。光與影,黑與白,劃分出明確的界限,使整個世界一分為二。高岺手指控制不住地連拍好幾張。
等待的閑暇,高岺無聊翻看相冊。從剛才拍的照片一張張往前翻看,和玲于最近一次的合照出現(xiàn)在眼中。看一眼拍攝日期,是半年前的圣誕節(jié)。
手臂內(nèi)側(cè)忽然瘙癢,高岺困擾地抓手臂。居然是去年的圣誕節(jié),今年的情人節(jié)、七夕、生日,我們都在干嘛?他自嘲似的反問,手指在第一次約會的合照上停下動作。
○
“花乃。”女孩說是自己的網(wǎng)名。面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無法坦誠告知真名,高岺起初不能接受彼方?jīng)]有坦誠相待的誠意,事后再細想似乎也能理解,此后,他也僅以網(wǎng)名自薦。好在她的長相與名字沒有違和,與用過濾鏡的照片比起來,本人可與那些平面模特相媲美,看著她朝氣蓬勃又笑嘻嘻地隔著玻璃招手。高岺親眼看到連“眾人平等,普照萬物”的烈日都在女孩頭頂開出一朵明媚純白的花朵。
兩人來到遠離市區(qū)的濕地公園,迎面撲來植物微苦的清香,碩大繁茂的喬木遮天蔽日;路邊灌木叢綠意交疊,形成層次分明的景象。公園里濕氣繁重,氣溫瞬間降了好幾度,和市內(nèi)幾乎要把人悶熟的燥熱相比,這里簡直是靜謐舒爽的休憩之處;烁吲d得跑進樹叢,只聽得到她明朗的笑聲。
濕地公園面向市民開放也才一年,知名度還沒打響,加上交通不便,來這里需要花上一個小時,換乘兩趟公交。所以剛進公園,并沒有看到特別多的游人。玲于不知從哪聽來這里開園的消息,曾提議要來取景,當(dāng)時高岺忙著籌備文化節(jié)攝影展,非常絕情地拒絕了她的好意。
原來是在她生日之前的事。為此玲于和高岺冷戰(zhàn)了一個星期。事后高岺才知道原因,知道她失望買醉時的胡言亂語:就不該看他會拍照,委屈自己!
高岺檢查相機,對著某處試拍,花乃的臉忽然出現(xiàn)在鏡頭里。她朝他笑著露出八顆牙齒,眼睛又圓又大,烏黑清澈。高岺不斷摁下快門,拍了將近半個小時,濕地公園一半都還沒逛完。到目前為止,在路上遇到的行人沒超過十個,公園里實在太安靜,令人不由自主放松下來。前方有一株參天古木,宛如一位巨人擎著一把綠色大傘,將烈日阻擋,留下清爽的陰涼。高岺提議去樹下拍照,拍完之后,來到樹籬前的長椅坐下。坐了一會兒,花乃說要去洗手間。高岺等了幾分鐘,困意襲來,靠在椅背上打盹。幽幽的風(fēng)在林中纏繞,樹葉沙沙亂響,某處飄來一絲若有似無的清甜氣息引誘他走近夢的陷阱。
顛簸的路途驚醒睡夢里的高岺,他睜開眼卻是一片黑,發(fā)現(xiàn)眼睛被綁著布條,雙手雙腳用粗繩捆綁。他開始感到不安,恐懼從心底涌出,潮水似的傾覆全身,呼吸變得粗重,最后害怕得停止呼吸,缺少氧氣的大腦逐漸失去意識,再一次昏過去。
昏暈之前,聽到熟悉的女聲恨恨罵了一句:軟骨頭!
一只皮鞋用力踹高岺的肚子,睜開眼,一道強光直對著他,他難受地閉上,嘗試幾次終于適應(yīng)。背對光線的花乃露出笑臉,眼前的人和幾小時之前已然不同,看得令人后背發(fā)毛。白T恤上殘留幾個腳印,牛仔褲沾著不少水泥粉塵,腳踝處磨破皮,鞋子似乎在污水里洗過一遍,比先前更加骯臟。女生的花裙子在眼前晃來晃去,高岺瞥見遠處破窗戶外面一片漆黑。
恐懼回到他的腦中,肆意支配他的神經(jīng),控制他的身體—身體要抖掉細菌那樣不住地發(fā)抖。花乃朝高岺的臉踢一腳,嘴角和左臉頰流出血,滴到大腿上。她雙手環(huán)繞在胸前,居高臨下盯著他,抱怨高岺窮得只有一部二手相機值幾個錢,竟然還敢約會女生。
嘴巴里全是血腥味,高岺疼得講不清話,吃力地回答本來就是窮學(xué)生,約拍本來就是賺零花錢。
他想到和玲于的初見,看上同一朵大麗花,彼此互看了一眼,心有靈犀般同時笑出聲!拔也挪粫考s拍和女生約會!”憤怒竄上他的脖子和臉,顧不上疼痛大聲吼叫,得到花乃的兩個巴掌。
一個男人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支注射器。他的樣子像從燒臘熏制機出來:全身肌肉脫水萎縮,僅剩干巴巴的皮膚包裹著骨架,眼球突出,無肉的鼻子尖利似刃,嘴唇已經(jīng)退化,露出黑黢黢的一個洞。
“這次失策啊,阿蘿。嘶!笔菽腥撕韲瞪钐幉刂粭l看不見的毒蛇,發(fā)出危險的嘶嘶聲:“窮得叮當(dāng)響。嘶!
眼見瘦男人舉著注射器朝高岺走來,嘴唇間的洞口漸漸變大,怪物般的模樣越來越清晰,高岺的心跳跟著越來越急促,他努力撐起身子往后退。在怪物的逼近下,他退到水泥墻前,最終無路可退。
“細皮嫩肉的,可惜了!彼问种械臇|西,眼睛里射出寒光。
“嘶嘶”。奪命的蛇信子已經(jīng)觸到高岺的皮膚。薄薄的皮膚下,青紫的血管突突跳動。汗水從臉上滑落,高岺顫抖嘴唇求饒。不管注射器里是什么東西,絕對不能讓它進入身體!他不住地求饒,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搞了那么多約拍,總有幾分存款。沒有?”
高岺使勁搖頭,搖得腦袋快要脫離脖子。
“通知他家人,拿錢贖人!嘶!
“不可以!”高岺話語里帶著哭腔,眼眶里早已噙淚,只差那根壓死駱駝的稻草。突發(fā)的狀況不得不讓他直面隱藏在心里的秘密。他不樂意去找那兩個已經(jīng)組建新家的父母,更不樂意去向玲于開口求救。不能將自己的脆弱暴露,只好選擇對周圍冷漠處之?梢宰屗鋈魏问拢í毑荒苋フ宜麄!
一旁默不作聲的花乃,此刻她的名字換成“阿蘿”,身份與名字變化莫測,行為和死神沒什么區(qū)別。她拿起身邊桌上的一根鐵棍,用力揮在高岺右肩,一聲微小的斷裂聲告訴他:右鎖骨斷了。揮擊如猛烈的暴雨砸在身上,疼得高岺齜牙咧嘴,身體多處骨骼斷裂,白T恤染得通紅。趁高岺躲避棍擊,針頭扎進左手臂里,瘦男人怪異地笑著,順勢推出液體進入血管。
閉上眼之前,阿蘿的笑容裂向一邊,眼神迷離地盯著他。
玲于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后悔平時為什么總是對她很沒耐心。
高岺不記得身在這個廢屋有幾天,神志昏昏沉沉,記憶斷斷續(xù)續(xù)。醒來時,繩子已經(jīng)割斷,手臂處留下好幾個芝麻大的紅疹子。原本扔在地上的書包和相機不見了,看來被那兩個人帶走換錢。實在無法理解那兩人的動機,也沒有力氣去多想。幾天沒進食,受傷部位疼得像被千萬只蜜蜂蟄,加上流了不少血,身體體力不支摔倒在地。他邊無力求救,邊勉強朝出口爬去,爬沒幾步,再次跌進夢的深淵……
○
分崩離析的意識逐漸歸攏,高岺摸索著,碰到一只柔軟溫?zé)岬氖种。坐在床尾看書的玲于放下書,探身看他的反?yīng)。
高岺嘴巴開開合合,始終發(fā)不出聲音,手肘支起身體。玲于扶著他,將枕頭墊在背后,神色淡然地說:社團的朋友找你有事,發(fā)現(xiàn)你在寢室中暑昏倒,他們就聯(lián)系了我。
她轉(zhuǎn)身去倒水,高岺聽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難道你沒有告訴其他人?
你總是不當(dāng)回事。
高岺沒有去接玲于手中的水杯,而是垂頭注視左手臂,上面殘留好些暗紅色傷疤,一股癢感從心里漸生,忍不住使勁抓撓。
那不是夢。他沒有中暑。高岺在心里否定玲于的話。他遭遇了可怕的事情!
我的骨頭斷了,身體里被注射了不知名的液體。
抬頭看向玲于,她皺著細長的眉,不解地咬唇。她懷疑事情時,習(xí)慣咬嘴唇。涂著梅色口紅的唇愈發(fā)妖冶,和用淡粉色唇膏的花乃不同。
四天前你找我借了五千,記得還我。
玲于換成輕松表情,拿過手提包,F(xiàn)在雖已九月,醫(yī)院仍給病人穿夏季病服。高岺看著從病服里裸露的肢體,難以置信又茫然。玲于站在門口,朝他一笑,和第一次相遇時的笑容一樣干凈明澈……
不對,不應(yīng)該是這樣。高岺抱著頭,疼得身體縮在沙發(fā)里。服務(wù)員走過來查看他的情況,擔(dān)憂地詢問需不需要上醫(yī)院。
高岺忍痛望著桌上兩杯早已冷卻的咖啡,掉進無限循環(huán)的黑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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