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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滿院子的野草,長得有四尺多高了,我叫蕪兒跟花匠們說去,不要管,讓它們長。我不是宜春院的主子,花花草草的事情,不由我說了算。但既然是我表白了心意,并無人敢違拗。
“南浦的土物,叫做紅豆草。昭儀留著看,是為了追念故里!
茜色的窗紗濾過來精致的陽光,香熏籠里飄出乳黃色的縷縷輕煙。窗下阿蘼低著頭,一雙白嫩的小手浸在銅盆里,細細的摩挲著那些血滴一樣的紅豆,真正的從南方進貢來的紅豆。黑鴉鴉的發(fā)髻堆在阿蘼的窄肩上,露出一角杏紅的衣領。
銅盆里晃過一抹晚霞,是我殷紅如血的衣袖,上面飾著牡丹紋樣的金箔片。
小姑娘抬起頭,聲音怯怯的:“娘子……”
我漫不經(jīng)心的嗯了一聲。
大歷四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韋青披了一件舊的白袷衣,漫步在廣陵的街頭。有人招呼他,叫賣一種叫做“冷淘”的面食。他從懷里摸出三個銅錢,要了一碗,坐在街邊,一口一口的吸著,像是要把晨間清涼的風氣也吸進腹中一樣。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多了,韋青感覺到他們的袍袖無聲的流過自己身邊,攜著南國獨有的溫雅與漠然。
廣陵的風俗,與長安不同。
每一個閑散無事的早晨,中午,傍晚,韋青就是這樣打發(fā)掉的。到了晚上,夜市繁華之際,他架上驢車到城外,隨意的找一處小橋,呆呆的倚立著,形影枯槁仿佛溶不掉的巖石。沒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直到月落西山,攬衣而去,不知所歸。
韋青,天寶年間最負盛名的歌者,在廣陵城外荒疏的夜色里,悄然品味著腳下流水的聲音。
漂流中的很多年年歲歲,我都不知道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哪里;蛟S是在南國,某個生滿了艷麗張揚的藤葛的叢林,熱辣辣的植物氣息。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我的父親。他會說著某種奇怪的語言,和周圍的人音調(diào)都不一樣。我想那就是南方的聲音。但是父親沒有教過我這種語言。有生以來,我就學著他,以一種帶著音韻曲調(diào)的言語和人交談——他說,這是這個朝代的人們最崇尚的風習。
每一年春天,我和父親追著北歸的燕子,輾轉(zhuǎn)而上。
“紅紅,你已經(jīng)走過了很多地方。大唐的壯麗山川,風雅人物,都歷歷見數(shù)!备赣H在喝了酒以后,映著夕陽,就對我這樣說,“這都是你生命里的東西!
我淡淡的微笑著,不以為然。父親一直以為自己是詩人,在這個狂熱崇尚詩酒風流、春花秋月的皇朝里,很多人讀了詩書,學會了賣弄文采。父親是一個。在我所有的記憶中,他只是一個流浪的歌者,衣衫襤褸,朝不保夕,就靠著我每日里賣唱為生。他自己寫了一些詞,讓我去唱。也許他從前的確是一個出色的歌者,我猜想,因為他確實清晰的記得很多優(yōu)美的曲調(diào),一一教給我!澳嵌际亲儊y以前最著名的歌曲,流轉(zhuǎn)于長安的街衢里坊之間,如春風和煦!
長安,風一樣的地方。
父親的嗓子在烽煙的年月里,啞了,再也不能唱出他的歌曲。他衣衫襤褸,牽著他菜色的幼女,穿梭在邊城骯臟的巷瞿里,用這個年代卑微凄惶的歌聲,換取幾口果腹的羹湯。后來我問過很多變亂以前就生活在長安的人,記不記得一個張姓的老歌人。不記得了,姓張的人有很多,誰知你說的是哪一個。偏偏他們都記得韋青,講述他的種種情事。只是我不想聽。
宜春院的燈籠草開花了。昨天傍晚,皇上特賜張才人,一奩嶺南新貢的紅豆,襯了明黃色的緞子,粒粒如血,我把手指埋進去,直浸至肘。成公公說,張才人進宮應該謝恩。
“陛下恕罪,奴婢不會唱《水調(diào)》!蔽业穆曇敉钢刂氐睦⒕,但是面不改色。
韋青又一次對刺史府的人說他不想去。變亂之后,韋氏的勢力大不如前。韋青暫時還沒有打算去投靠京中的族人。目下他孑然一身在江南避禍,卻也怠懶去敷衍這些渾閑的地方官吏。他們要聽曲,揚州城里多的是年輕美麗的歌妓,鶯鶯燕燕什么時候少得了呢,何必還要“韋青”這個名字去為那些酒宴錦上添花。韋青覺得,四十歲的自己已經(jīng)很老了,哪怕唱出來,也是老人的歌調(diào)。前朝的傲岸與奢華,淪落到今日,難道不是一個玩笑。在這樣的情緒中,他甚至漸漸失去了歌唱的興趣。
特別是當他看見伽陵那雙淡漠的眼睛,更是覺得人間天上所有的聲音都是多此一舉。
“刺史大人會生氣的,”伽陵用筆寫下了這幾個字,“你怕不怕?”
韋青淺淺一笑,撫了撫那些漆黑如緞子的頭發(fā)。他給她起名叫做“伽陵”。這是佛經(jīng)里的妙音鳥兒,伽陵仙音,遍十方界。伽陵是個聰慧絕倫的女孩子,從生下來起就沉默,不會說話。
韋青雙眼凝視著淡淡的流水月痕,他已經(jīng)麻木了。
“隴頭一段氣長秋,舉目蕭條總是愁。只為征人多下淚,年年添作斷腸流!
韋青一怔,驀然回首,卻看見不遠處的荻花叢中,隱隱然有一只孤燈在搖曳。
歌聲聽得不真切。的確是《水調(diào)》,并不是刺史府中那種輕艷的曲子。悠悠然的,仿佛穿透了重重時間隔絕,降臨在這遠離帝都的江南水國。
是不是他在做夢。
停了一回,歌聲再度響起,韋青挪動腳步,側耳傾聽。真的是《水調(diào)》。
“船上的歌者,可是許永新?”韋青忍不住問。
“那么岸上的歌者,定然是左金吾將軍韋青了!蹦莻聲音朗朗的,清亮的如同海上初升的明月。就是這清亮的聲音使得韋青幾乎要落淚。
船頭油膩烏黑的布簾子一閃,燈光立刻灑到了湖面上。粼粼之中,浮現(xiàn)出一個春云冉冉的身影。那個女子卻是早換作一襲布衫,頂了藍布頭巾,恍然只是個平凡的江南民間少婦。只是舉步提袂,姿態(tài)蹁躚,隱然還是那位“喉轉(zhuǎn)一聲、響傳九陌”的絕代歌人。許永新,天寶年間最美麗的傳奇,人說“韓娥、李延年歿后千余載曠無其人,至永新始繼”。如今嫁給了一個孟姓的籍籍無名的士子,帶著養(yǎng)母宋氏,在廣陵的水域里過著漂流的生活。
“將軍可為我寫下此曲?”永新低聲道,“喪亂以來,多少曲子都隨著歌人們的流離而佚散了!端{(diào)》是大唐最優(yōu)美的歌曲,但愿永新之后,依然能在國中流傳!
韋青喟然長嘆,聽永新悠悠的唱起來,于是提起筆,在一只長安帶來的錦帕上,寫下了水調(diào)曲譜。
我在皇上的寢宮外面看見了沈阿翹,她微微的向我點頭。那種點頭的姿勢優(yōu)雅而空靈,只是不經(jīng)意的動作就讓你明廖她的全部意境。這種不經(jīng)意,旁人學不來,不然她也就不是宜春院十家的翹楚,不然她也不會叫做沈阿翹。
阿翹在理著她的衣襟前的珠翠。當年楊妃一曲霓裳羽衣舞,灑落的珠翠是用掃帚掃的,阿翹顯然贏不來這等風光。但是皇上喜歡阿翹的舞。她自請獻舞,邊唱邊跳,一曲《何滿子》,蒼涼而激揚,讓幽閉中的帝王落了淚,當場賜下一枚金臂環(huán)。從此沈阿翹就是皇上面前第一的舞女。
“朕看阿翹的舞,風華絕代。忽然想起從前長安城里最流行的一個曲子《水調(diào)》!
我會意了,慌忙跪下:“陛下恕罪,奴婢不會唱《水調(diào)》!
皇上喟然長嘆:“連記曲娘子都忘卻了的曲調(diào),想來茫茫世間,再沒有人記得這盛世華音啊!
沈阿翹笑道:“皇上不必傷感。天寶年間的東西教坊、宜春院、云韶院還有梨園,歌者如云如海。雖然戰(zhàn)亂,散落民間,時間也隔得久了,但未必就找不出能夠記的起這些曲調(diào)的幸存者!
皇上悠悠道:“朕少年的時候,有幸隨侍先皇,參加玄宗皇帝的慶典。是個什么慶典倒也忘了,只記得有個極美的歌人唱了一支曲子,人山人海的勤政樓前,頓時空寂若無一人。還有李龜年一門三弟兄,彭年善舞,龜年、鶴年則善歌,俱是玄宗面前得意的人。”
“他們家在東都建造宅第,不是比過了多少王公貴族?”
沈阿翹原是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家中的藝伎,頗受吳元濟寵愛。李朔平滅吳以后,阿翹也作為俘虜,送入宮中。她腹中裝了許多教坊曲中的掌故,都不是我落魄的父親能夠告訴我的。
皇上注意的聽著,又問到:“卻不知道后來李龜年去了哪里?”
沈阿翹說:“變亂之后,李龜年流落到湖南湘潭,羈縻不返。有一回在湘中采訪使舉辦宴會上,李龜年出來了,唱了王右丞的五言詩《相思》。曲中思憶,希望玄宗皇帝南幸。但那個時候太上皇已是風燭殘年,又怎可能離開長安。李龜年身為梨園弟子,多年來受到太上皇恩寵,感情非常人能及。據(jù)說那一曲《相思》唱完,他突然昏倒,不省人事。只是耳朵孔還有熱氣,家里人不忍心,就沒有殯殮他。四天后才又蘇醒過來!
“后來呢?”我忍不住問。
“后來李龜年還是郁郁而終啊!卑⒙N說。
“那么紅紅,你可為朕唱這一曲《相思》否?”皇上忽然問。
今晚,皇上難得這樣好的心情。我想了想,并不知李龜年當初是怎樣唱的。但既然是相思,人間的情緒大抵不過如此。
沈阿翹輕輕的敲起了方響。于是那種歌調(diào)從我冰涼的喉間漫然而出: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我刻意的把聲調(diào)拖得漫長無邊,于是在這繞梁的空寂余音里面,整個寢宮的雕梁畫棟沉入一片水樣的朦朧。最后殿前只剩下我一個人,阿翹和皇上已經(jīng)離開了。
過了很久,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外面透了進來:“才人,才人……”
蕪兒那張小臉從透明的帳幔后露出來:“冷不冷?我送手爐來了。才人今晚還是不回去嗎?”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又搖搖頭。
“才人一個人在這里好孤單,我先不走罷!
我回過頭,看見月光被窗欞一道道割裂了,猶如撕碎了片片羅裳,散落在冰涼的地磚上。手爐里的暗火透著幽幽的光,蕪兒的臉純凈如青瓷。有那么一會兒我對這個孩子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切的依戀。地磚的冰涼漫過三十六層羅緞的繡鞋,直刺我的腳心,蕪兒凍得發(fā)抖。于是我說我們回去,回宜春院去吧。
蕪兒的腳步輕靈秀逸,一忽兒我們就回到西宮那個狹小的院落里。阿蘼仍舊掛在花圃的白玉圍欄上,鬢邊的垂發(fā)隨風搖擺,溫軟而芬芳。于是我們并肩坐在圍欄上,默默無語,直到露水結滿裙裾。
廣陵的會面使韋青的情緒變得異常煩悶,轉(zhuǎn)過年來開了春,他終于下定決心,返回闊別多年的長安。那時候清風聊聊,從南到北,拂著韋青一頭斑白的長發(fā)。南渡以來所有的行李只收拾了小小的一包,吊在馬鞍下面。背了一柄青鋒。青鋒用麻布裹著,麻布上面本來被人題了幾個字:“三代主綸誥一身能唱歌”韋青把它裹到了里面。
一路回來那幾個字也就漸漸的沒有,被血湮沒了。天寶年間的左金吾將軍韋青,用麻布擦拭家傳的青鋒上沾染的血,唇間流露一縷苦笑。李姓的仇家都死了。回到長安他已經(jīng)幾近破產(chǎn),在故交友人們的幫助下,勉強弄回了昭國坊南門里的舊家宅子。
伽陵偎依在父親的懷里,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韋青在書桌上擺了一盆秋海棠,讓伽陵每天用門外那一口落玉井里的井水澆灌。昭國坊的落玉井,據(jù)說以前有一個名叫“玉”的女子,因為情人去世,投井自盡。用思婦的泣血來澆灌,秋海棠的斷腸紅色,應當更加凄艷罷。
有一天下午韋青看著看著書,忽然想起來伽陵,出去打水已經(jīng)很久了。他感覺到一絲恐慌,披了衣衫,提了青鋒,就這么出門去。
其實伽陵就在門外支肘蹲著,安安靜靜的,連頭頂?shù)膬芍谎诀叨疾活澮活。街角有兩個風塵骯臟的賣唱的藝人,一老一少。這在大歷年間的長安是很常見的。
韋青有點奇怪。伽陵不是什么都聽不見嗎?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個賣唱的歌女身上。她穿了一身紅衣,明艷而寧靜。
昭國坊南門里,我的眼睛掠過一扇古舊而堂皇的檀木大門,門首上雕刻著獸頭。后來有人告訴我,這個表示這家主人是世系的武官。每一天我和父親走過這門前,都能看見一個雅潔的啞女,蹲在傳說中象征情貞古井邊。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種宿命的波瀾。
直到有一天,那扇門露出一條縫隙。
當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有如溫水溜過薄薄的描花青瓷碗邊兒。我不相信他是長安人,長安人講話,總脫不了激揚的傲慢的神韻,讓人覺得他們都是天界的神靈,羽衣霓裳,天女散花。而韋青,韋青是亙古的河邊,一桿頎長而沉靜的水草,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鬢邊一抹白華在暮色中輕飏。
韋青說,我的父親可以住在他家的后院,對著花圃的一間小小廂房。父親眼中噙著淚水,我覺得他幾乎要對著韋青頂禮膜拜了,于是扭過了頭去。
“張紅紅,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
一言不發(fā)的時候,我揚起睫毛,把眼光中的星星點點擲向他的前額,還有白發(fā)。于是韋青微微的笑了,仿佛接受了我的來自南國的歡樂。
冥冥中他好像在說:“紅紅,有一天你也會唱出《水調(diào)》的。”
早上我披了衣服去看父親,想讓他分享我的興奮。整潔的床鋪上空無一人。韋青也很茫然,他追到大街上,又派了仆人四處搜尋,然而都找不到我的老父的蛛絲馬跡。他就這樣在長安的陽光中消逝了。
我沒有去找父親。韋青在忙碌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父親的床沿上,注視著門外的花圃。伽陵梳了兩只丫角,蹦蹦跳跳。她今天快活得像一只蝴蝶,因為園子里新長出一種奇異的草,草葉尖兒上掛著一粒粒紅豆。伽陵把紅豆揀起來捧到我面前,我把它們捻在手心里。
當永新終于再度回到長安城的時候,已是大歷十年的秋天,身邊依然跟著宋十一娘。孟家的舊宅子早已易主。永新說走走看吧,要不然再回到東教坊去。
馬車轔轔駛過。秋風寥寥,瑟瑟的落下幾片花瓣。永新捻在手里,看見花瓣上帶著淡淡的焦痕,仿佛被蟲蝕過。
永新對著花朵默默的沉思著。當她再度揚起蒼白的臉,看見街對面,昭國坊南門里的牌坊,金漆剝落,卻還是原來的字樣。永新看見那矮矮的墻頭放著一盆秋海棠,慘淡的紅色,有如美人唇上未洗卻的殘妝。
“韋青不在這里,早就不在了!鄙n頭不耐煩的掩上房門。
永新疲憊的回到車里,示意宋十一娘架起車來。宋十一娘有些失望,大聲的吆喝一下。
“哪里來的老倡婦,不要臉。”門后傳來幾聲嘟囔,像是壓著聲音,卻又分明想叫人聽見。永新果然聽見了,微微一笑,拉了拉面前的帷帽,把風塵凌亂的頭發(fā)攏到后面。
“你會唱《水調(diào)》是嗎?”
永新一驚,仰頭尋找聲音的由來。但是街道空空的,并沒有什么行人。矮矮的墻頭,秋海棠的位置上,如今坐了一個小姑娘,穿了件絳色小褂,短短的露著手肘。小姑娘沒有看永新,仰面朝天數(shù)著天空里灰色的鴿子,兩只腳晃來晃去。永新有些猶疑,日影婆娑,晃著她的眼睛花了。
“伽陵你個死丫頭還不下來,摔死你!”
那孩子完全無動于衷。自顧自數(shù)著鴿子,微微張了一張嘴。
院子里面?zhèn)鞒錾n頭嘻嘻哈哈的笑聲:“那孩子又聾又啞,你叫她也聽不見的!
永新聽見,心里漾起一抹冰涼。宋十一娘說,走吧和子。于是永新閉上了眼睛,覺得血紅色的陽光穿透了自己松弛的眼皮。
“呀——”宋十一娘忽然拽住了韁繩,馬車猛地一震。永新撩開帷帽,看見路中間躺著一灘絳紅色,中間是一雙神情暢然的眼睛。永新奇怪自己沒有聽見聲響,她覺得這個啞女的意外死亡,也是悄無聲息的。那只尖尖的手肘高高的支棱在外面,在清明的陽光下,刺眼雪白。
馬車離開時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永新再度抬頭,看見那盆殘紅的秋海棠依然在墻頭瑟瑟搖曳。
很多年以后我在宮廷中遇見王善才,他還會得意洋洋的跟我提起,是因為他,我才得以名揚天下。我身穿九成宮織造翠藍地織五彩花紋半臂,眉心的菱花形花鈿隨著笑容一顫一顫:“我哪里會忘記!
王善才是教坊的成名歌手。韋青回到長安以后,很多歌手都來訪問他。我躲在屏風后面,窺視形形色色的往來人等,看他們對韋青畢恭畢敬,試圖從舊日金吾將軍的衣袂間,尋覓盛世的遺芳。
韋青說,《水調(diào)》只傳有緣之人,我大笑。
王善才會一點小聰明,改編了《長命西河女》,要獻給皇上。韋青說,你既然征求我的意見,不妨先唱給我聽聽。
他唱了。
韋青故意擰起了眉毛:“這哪里是什么新歌,我早已聽過了!
王善才嚇了一跳。韋青說:“你若不信,讓我的家伎唱給你聽聽”。
我忍住了笑,從屏風后面鉆出來,把他的《長命西河女》又唱了一遍,還更正了結尾不妥帖的地方。王善才長大了嘴,連連搖頭:“不可能不可能!蔽铱粗歉鄙岛呛堑哪樱僖踩滩蛔×,把屏風推開,讓他看見了案桌上一排紅豆。
“娘子就是用這些紅豆來記譜的?”
我驕傲的點點頭。
王善才走的時候念著我的名字,若有所思,臨出門時還回頭看了一眼,那一眼讓我渾身一顫,我想自從離開南方的叢林,從未有過這樣恐懼命運的感覺。伽陵坐在墻頭,對著一盆秋海棠花出神,我叫她下來,她不理。韋青說,你忘了,她聽不見;仡^看看韋青,他陰沉著臉,有如山雨欲來。
一個月以后,“記曲娘子”的名聲傳遍了長安城。不久宮里傳旨,令我入宜春院供奉。我盯著韋青。他面色淡薄而蒼白,華發(fā)蕭蕭,似一道秋陽。
“本來還想傳你《水調(diào)》。原來,你仍然是無緣之人。”
古寺曲深處有一個狹小逼仄的院落,因為房主人是宋十一娘的舊相好,講了講價錢,很便宜的租了下來。一縷縷陰冷的風氣從木窗的的縫隙中露進來。永新歪在靠枕上,觀看縫隙中時隱時現(xiàn)的一絲紅光。是門口的那只孤零零的紅紙燈籠,點了一夜。
風已不太冷,也許冬天就要過去了。永新想著,支起身子推開了窗戶。
早間的暗厴還未褪去。燈光不及的地方,似有人影晃動。永新驀地一驚,待要叫人,忽然胸中一岔,劇烈的咳嗽起來。咳了一陣,似乎胸口都要撕裂了,永新拼命忍了忍,透出一口氣,低低的喚了一聲。沒有人回答。然后她想起來,昨天宋十一娘陪著小姑娘阿潤,出門去唱曲了,家里沒人。
一陣風過,紅燈籠搖搖欲墜。這時候門開了一條縫,溜進來一個絳色輕綃的身影,輕輕盈盈足不點地。一忽兒那人端過了一杯熱茶,永新接過喝下,覺得四肢百骸都清新了起來。
“你會唱《水調(diào)》是嗎?”
永新心里一驚,抬頭看見那人的面容,清稚而淡薄,仿佛窗戶紙上的薄雪一抹就去了。記得韋家這個女孩兒是不會講話的,然而聽見她的聲音,永新心里卻并不覺得奇怪,仿佛很多年前就聽慣了似的。
“爹爹叫我來問問娘子,還有沒有水調(diào)的曲譜!
“你爹爹在哪里?”永新切切的問。
女孩的眼睛空洞而冰涼:“爹爹早就死了,死了,死了……”
永新心如刀絞,猛地撲到一只橡木箱子上,掀掉褪色的織錦裙腰,扯開掉線的紅襦,一把把抓出烏黑的銀釵金環(huán)、骯臟塵污的燕脂花鈿,最后箱子底部,露出一角發(fā)黃發(fā)脆的帕子,上面墨痕斑斑。
“都寫在這個上面的,拿去,伽陵,拿去……”永新嘶啞的聲音因為興奮而變得可怖,哆嗦著把紙卷遞給女孩兒。
屋子里沒有人,那扇門黑洞洞的開著,仿佛把一切都吞了進去。
枯瘦失水的手臂,不住的哆嗦著。
很冷,一個冬天沒有生過火,從地底下透出腥濕的冷氣。
水調(diào),水調(diào),水調(diào)……
沒有人記得一曲千金的歌者許永新是何時去世的。大歷年間的散記和野史中查不到這一筆記載。某一個早春的傍晚,夕陽給長安荒郊的野草搽上一抹淡粉色的胭脂,風里彌散著一種詭異的香氣。這種香氣讓遲歸的牧童興奮不已。他蹦蹦跳跳的奔向草叢深處,看見一卷葦席,席子一頭露出幾綹灰白色的頭發(fā)和半截銅簪子。那是一個老女人,因為死去多時,面容晦黯扭曲,丑惡無比。
牧童并不害怕,他看見女人的手臂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抬著,手心攥著一片舊帕子。牧童順手一扯,早已朽爛的帕子便碎成了一片片的。那帕子上似乎隱隱有字,字也很怪,牧童看不懂,于是一撒手,任它們紛紛揚揚的隨風逝去。
天亮以后,沈阿翹回到了宜春院,白苧羅襪上沾滿了露水。蕪兒和阿蘼看見她,慌忙從圍欄上溜下來不見了。我一動不動,看阿翹滿面春風的沖著我微笑。
“皇上假若一定思想那個叫做《水調(diào)》的曲子,”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對阿翹說,“我的師父韋青,應該還記得。”
“哦?”阿翹注意的看著我。
我扭過頭去,撥拉著匣子里的紅豆:“曷不讓他進宮一趟,面圣獻歌。”
沈阿翹不言,抖了抖臂上的金環(huán),讓宜春院早間的陽光在上面盈盈起舞。過了一會兒,她微微的笑著:“紅紅,自從你進宮教曲,有多少年了?”
“六十年了!蔽倚睦镆惑@,漫然不覺,竟然已經(jīng)六十年了。
“六十年,紅紅,你已經(jīng)進宮六十年了!鄙虬⒙N笑道,“可是你居然還和我一樣年輕美貌。”
是啊,有什么人可以不會老呢?一時間我也糊涂了。離開韋青的時候,我才十九歲,那么,今年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墒瞧呤艢q的張紅紅,攬鏡自顧,依然面若芙蓉,唇若丹蔻,歌聲有如流水行云,在大唐宮廷的華檐碧瓦上空驕傲的盤旋。每當夜闌人靜之時,就收起華美輕幻的翎羽,枯守著宜春院的冷露夜烏,一圃碧草。不知不覺竟過了四十年?
“紅紅,這些年你一直在等著他的吧?”阿翹滿懷憐憫的說,“你一直等著有機會重新見到韋青,可是總也等不到!
“韋青說過,要教給我《水調(diào)》?上疫來不及學,就離開他了!蔽矣行┻z憾的說。我的紅衣染滿了白露蒼苔,披離如落花。我始終穿著,寧肯天涼的時候叫蕪兒給我送手爐。記得韋青第一次看見我,就是被這紅衣引住了目光。倘若他回來,找不到紅衣,豈非又一次錯肩而過?
阿翹微笑著:“那你為什么不回去,讓他把曲子教給你呢?你會用紅豆記曲,什么也難不到你?上憔谷粵]有學會《水調(diào)》。”
我有些奇怪,難道說一旦進了這見不得人的地方,還可以隨隨便便回家去?但是沈阿翹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既然她這樣講,我絕不能放棄這個機會。那么,明天我就回到昭國坊去,向韋青學《水調(diào)》。想到這里我的心跳就快了起來。
阿翹又笑了!凹t紅,昭國坊南門里的主人還是姓韋。而長安,已經(jīng)沒有人會唱水調(diào)了。”阿翹掠了掠鬢邊的亂發(fā),拂袖而去,“早就沒有了啊!
她翩翩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處,嘴里似乎還在唱著:“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鄙虬⒙N從來就沒有我唱得好,何況紅豆曲是我的拿手好戲。她的話令我思路混沌,為什么長安已經(jīng)沒有人會唱《水調(diào)》了。韋青呢,韋青在哪里?
于是如電的往事風一般掠過我的前額。大歷九年秋海棠花落下的時節(jié),長安城左金吾將軍韋青的侍妾張紅紅,歌藝奇絕,尋達上聽,召入宜春院教曲,宮中號“記曲娘子”,封才人。次年春,韋青悒郁而終。消息隨著那年料峭的春風,傳遍了長安的九重城闕。
宮人們圍了過來,我的紅衣委頓在描龍繪鳳冰涼的地磚上,記曲的紅豆粒粒灑落,如杜鵑泣血。紅豆的歌聲盤翾在宮廷的上方,鐘鼓聲聲回響。
醒來以后,我就失去了關于時間記憶。再也沒有人找我唱歌,教曲。我的紅衣在滿院如花的歌人舞伎間掠過,光鮮得像一個不肯逝去的夢。
后來某天,我聞到了芳草的氣息,就來到宮中一處小巧玲瓏的院落,那些回廊小徑都是那么熟悉,只是房子主人卻是陌生的,有著美麗而憂郁的腰肢和舞袖。她對著一圃碧草出神,臂上的金環(huán)在陽光下閃耀。
于是我想起來,這是宮中豢養(yǎng)藝伎的場所,叫宜春院。蘼蕪遍生,一種奇異的紅豆草峭立其間!凹t紅,紅紅,這些年你一直在等著他的吧?”美麗的舞伎凝望著那一叢如歌如泣的紅豆草,喃喃低語。
是的,韋青沒有把水調(diào)教給我,就匆匆的離去。我忘記了時間的遷延,年復一年徘徊在長安的上空,等待著,與他在宿命里再次重逢。所謂生命,就是一長串邂逅。或者優(yōu)美,或者血腥。既然如此,便不可以計較得失結局。照父親的說法,我生命里的東西有很多,而長安是我的終結,昭國坊南門里,生滿了瓦松蓬草,后面的院落中間不知何時,生滿南國的紅豆草,漫漫不絕的鋪向天際。那就是父親的,我的不能夠終結的命運。
然而他說過的,你仍然是無緣之人。
六十年之后,長安已經(jīng)沒有了水調(diào),韋青的魂魄不知所歸。舞伎的嘴角露著無奈和哀憫。紅紅,昨晚皇上聽見了你的怨歌,龍顏震驚,你不能在宮里游蕩下去了,我去請法師,讓你超生吧。
我不要超生。我笑了。阿翹你忘了,我們都是不能夠超生的人。
舞伎沉默不語。于是我牽起紅色的衣裙,飛過宮墻,飛過長安的城門,重新開始我無盡的漂流,或許是回到南國,某個生滿了艷麗張揚的藤葛的叢林,熱辣辣的植物氣息。在某個河流岸渚,或者我會邂逅一個絳色的幽靈,她在漫漫清歌。也許那就是名揚天下的《水調(diào)》,在被所有人忘卻之后,蒹葭水邊,荻花漠漠,孤燈搖曳,他在獨自悠揚。
后記:太和年間,名舞伎沈阿翹奉文宗皇帝之命,入住宜春院,在蘼蕪圃中發(fā)現(xiàn)了一卷不知名的紅衣美人圖。美人窈窕沉靜,顧盼生輝。據(jù)宮中年老的太監(jiān)辨認,這是六十年前,大歷年間有名的記曲娘子昭儀張紅紅。宜春院的蘼蕪,正是她入宮的時候親手栽種的。紅紅死后,蘼蕪叢中生出了一種不知名的怪草,草葉尖兒上掛著一粒粒紅豆。
“那么張紅紅是怎樣死的?”沈阿翹問。
老監(jiān)說,當時左金吾將軍韋青謝世,內(nèi)史聞奏代宗皇帝,皇帝就告訴了張才人。才人奏云:“妾本風塵丐者,一旦老父死有所歸,致身入內(nèi),皆自韋青。妾不忍忘其恩!毖援,一慟而絕。宗哀憫,追贈為昭儀。
沈阿翹觀望圖畫,心有所動,命人把張紅紅的小照掛在宜春院的回廊上,對著春花秋草,年年月月。后來有宮人說,每到深夜還能聽見悠揚的歌聲從宜春院深處傳來。當時的皇帝文宗在軟禁之中,竟也聽說了此事,便向沈阿翹垂問,阿翹笑而不答。
后沈阿翹亡故,圖畫與紅豆草、蘼蕪俱湮沒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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