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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清水江畔白水潭。
清水江兩岸數(shù)得上名的才子名士、官宦商賈,沒有不知道白水潭邊那座人倚樓的。但人倚樓并不是什么雕梁畫棟、朝飛暮卷的名勝古跡。外地游客抱了這種猜想找來的,都不免失望。那其實只是一所民居小樓,清水江一帶市民間最普通、最簡陋的那一種,藏在白水潭畔鱗次櫛比的民房里,不顯山不露水。
船老大是輕車熟路,載酒畫船一忽兒就泊在了這小小樓臺下面。游客真的要失望了。
——不會的。只要日頭未落,那二樓上永遠(yuǎn)敞開的雕花雪紙?zhí)茨敬袄,總是飄出清美無倫的笛聲,將蟬翼般的繡簾吹得飄飄欲仙,將錦縐般的潭水吹得波瀾蕩漾,斜暉脈脈水悠悠。如果你驚詫這不是人間的樂音,不妨抬頭一觀。
碧紗窗下,斜倚著一個楚楚的身影。雖不見面容,亦可想見其風(fēng)姿綽約。有一個本地的才子曾在一番聽曲、觀瞻之后,搖頭吟了句舊詩:“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庇谑侨艘袠堑拿郑蜐u漸傳開,約定俗成了。
人倚樓,人倚樓,可惜紗窗雖開,窗前卻永遠(yuǎn)垂著油碧森森、斑痕點點的湘妃竹簾,只許一縷笛音從縫隙間溜出,不肯讓半點春光落入樓外人眼里。除非進(jìn)到樓里,否則看來看去,只是一個影影綽綽的倩影。這湘妃竹簾是斷不可缺少的,否則和南市里的“倚門賣笑”有什么兩樣!有時小小一件道具,就把天淵之別劃開了。
霧里看花,隔月云羅,暮靄沉沉楚天闊。白水潭畔的漁家,一年年聽?wèi)T了樓里的歌長曲短,竟渾然不覺笛聲又已隨天色漸漸黯然。波光溶溶,樓上的燭火一明一暗。那個每天在梧桐樹下織漁網(wǎng)的老嫗又喃喃道:“秋水今天晚上接的誰呀?”
就象人倚樓只是這小樓的綽號一樣,“秋水”也很難說是她的真名。是不是姓秋名水,抑或小字秋水,誰知道呢!那天早上她為陳老爺拔去鬢邊白發(fā),忽然一滴清淚從眶中滑落。陳老爺嘆賞道:“明眸善睞!辈艈柶鹚姆济K恍笭?匆姲笌咨蠑傊槐咎扑挝模焯糸_一頁,纖纖葇荑指向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陳老爺心滿意足:“你叫秋水!
“秋水!边@種稱呼在游客們嘴邊流傳。那個織漁網(wǎng)的老嫗聽見了,淡淡一笑,仿佛天底下只有她知道人倚樓的秘密似的。
真的知道么?她是否還記得那年清水江上游飄下來一只精致的畫舫,被箱籠壓的沉沉的。船中翩然而下的一領(lǐng)嫁衣,比白水潭最絢爛的晚霞還明艷,眩花了人們的眼睛!上且荒蝗缃駴]人想得起了。難道她還看見過不久后,那曉風(fēng)殘月的黎明,另一只小船溯流而上,載走了一顆焦灼而不安的心。從那以后,院門深閉,繡幃低垂,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院中小徑,鋪滿了黃葉蒼苔,青瓦白墻,植遍了菊松老藤,連炊煙也難得見升起。如果不是小窗下笛聲不絕如縷,誰還記得樓中有一個寂寞的幽靈?
織漁網(wǎng)的老嫗有一百多歲了。她織出的漁網(wǎng)如果通通撒下,可以截住不息的清水江?汕逅粫唤刈〉,秋水茫茫入海,帶走了一片片青萍的纏綿,一聲聲長笛的怨訴,卻再沒帶回那只小船來。白水潭的漁家聽得慣了,竟渾然不覺笛聲一天比一天無力,凄涼得象秋風(fēng)里的一片葉子。在某一日,那件曾經(jīng)蓋過了晚霞的嫁衣,悄悄送入了城中的鋪子。當(dāng)鋪老板卻只給了一吊銅錢,因為那晚霞已然陳舊晦暗,如同白水潭邊村婦們傾倒胭脂殘水的陰溝。
只有小樓笛聲在不經(jīng)意間出了名。老嫗發(fā)現(xiàn)一船一船的讀書人都趕來聽曲,回去寫出詩篇來,在文人間傳頌,老嫗搖搖頭。然后來的人,名頭越來越大,排場越來越盛,有過路的貶官,有發(fā)跡的鹽商。聽著笛音,品著美酒,一面向樓頭窺望,談?wù)撝N種風(fēng)雅的綺想。
終于有一個黃昏,院門開了一條縫。
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
任何一條船都不會在人倚樓下停留太久。聽完了曲,有人返棹,有人上樓。然而這一日早上,老嫗發(fā)現(xiàn)新到的那只小舟,好像昨天也來過。
她那昏花老眼里留不下任何東西的明確印象,那小舟其實一連來過十幾天了。陳老爺下樓來,忍不住度到渡口,招呼起來:“兄臺每天日出而至,日沒而返,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豈非隔靴搔癢?樓中主人知書識禮,兄臺何不登門一見呢?”
那人回了一揖,笑而不答。
陳老爺會意道:“想是兄臺客途中,不甚從容。倘若兄臺有意識荊,讓在下來打點好了!”陳老爺是清水江一帶的名士領(lǐng)袖,才子班頭,類似這種成人之美的慷慨義舉,每每被傳為佳話。
不料那人笑道:“陳先生錯了。在下倒不是阮囊羞澀。弦歌雅意,幽思無極,曠世絕響,貴在心知。這十來天里,我在這人倚樓下聽出了許多東西,覺得能與吹笛人神交于江湖,遠(yuǎn)勝過推杯換盞,語笑綢繆。”
人倚樓中的笛聲,似乎溫暖了起來。
漁歌唱晚之時,發(fā)生了一件破天荒的事情。
小舟剛剛解纜,那比笛聲還要清婉的聲音,忽然遺落到了樓外。
“你是誰?”
船頭那人微微側(cè)身:“我叫鴻鵠。”
湘妃簾子卷了起來,秋水望見斜陽余暉中有一個剪影,青衫磊落。
從那以后,人倚樓的笛聲沉寂了,院門關(guān)緊了,連墻頭的瓦松也在似暖還寒的秋陽中搖曳,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初春一般。從白水潭的漁家到城中的名流才子,都在紛紛揣測:人倚樓的前程,要被一個叫鴻鵠的外地書生改寫了。
一個月以后,又是一個曉風(fēng)殘月的清晨,織網(wǎng)老嫗起得早,看見鴻鵠的小舟又來了。
一雙蒼白冰涼的纖手被他捧在掌心:“等著我!
秋水低頭不語。
“我一定回來迎娶你!
小舟在清水江茫茫的煙波中隱去了。江水一瀉千里,仿佛她的淚。
就像一切優(yōu)美傳說那樣,清水江畔的才子們都以為,秋水要從此閉門守志,苦候一去不返的鴻鵠,把人倚樓的旖旎變成一件回憶。然而世上沒有那么多霍小玉、杜十娘。事實上沒過多久,秋水的笛聲便又隨風(fēng)而起。
才子們額手相慶之余,也有些隱隱失望。
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春來盡是桃花水,前度劉郎今又來。人倚樓恢復(fù)正常,日復(fù)一日,就連梧桐樹下老嫗織漁網(wǎng)的動作,也沒有一毫改變。
當(dāng)老嫗也記不得她又織了多少張漁網(wǎng)時,那只熟悉的小舟居然又來了。老嫗一驚,手里的鉤子掉進(jìn)了白水潭里。
是鴻鵠,真的回來了。他穿了一身鮮亮的白衫,如二月春風(fēng)一般,飛入了那夢縈魂牽的幽暗小樓。
金燼尚有余香悠然。他注定要看見那絕望的一幕。
陳老爺抖了抖袖子站起身來,寒暄道:“貴客、貴客!早聽見鴻兄高中,進(jìn)士及第,此番可是衣錦還鄉(xiāng)啦!在下卻要留你幾日,與敝鄉(xiāng)的文友們會一會,鴻兄一定要賞臉!
鴻鵠爽然一笑:“陳先生太客氣了!
秋水坐到妝臺前,摱攏云鬢,摤撶R光中,陳老爺?shù)哪樕癫赊绒,原來他早知道?
她命廚中換上新的酒席,又給陳老爺和鴻鵠都斟上了陳年花雕。三人吟詩聯(lián)句,猜拳行令,熱鬧了半日。陳老爺看看天晚,先下了樓。
鴻鵠今天文思泉涌,高聲吟哦著詩句,直醉到玉山傾倒。
秋水問他,是不是要在此處過夜。
鴻鵠憤怒的推開她,把一件東西砸在地上。一個紙盒裂開了,露出一片燦若明霞的鮮紅,那是嫁衣的瑰麗顏色。
嫁衣上繡著蓮花和鴛鴦。秋水細(xì)細(xì)的瞧著,沉默半日,方冷然開口。
“只一個輕易的、萬難兌現(xiàn)的約許,就想換取一生的艱辛守候。天下男子都一樣。就算你覺得自己有些不同,又能如何?”
那一晚,織網(wǎng)的老嫗覺得很奇怪。明明太陽早已落山,白水潭上那一片紅彤彤的霞光,卻一直消散不去,隨波蕩漾。她真的眼花了,竟沒看出那不過是一件漂在水面上的破衣裳。
鴻鵠是我的好友,我們同榜出身,一殿為臣。他娶了河?xùn)|望族的賢妻,官居清要,政聲極好。這件事是他一次酒醉后才向我講起的。他嘲笑自己少不更事,說到青樓女子的薄幸,認(rèn)為這是自己平生最大的挫敗與恥辱。
很巧,那年秋天我就有了個差使,正好途經(jīng)白水潭,不免好奇的想去聽聽那有名的“長笛一聲人倚樓”?墒,我的船在白水潭中打了一轉(zhuǎn)又一轉(zhuǎn),始終沒有聽見那清美的笛聲飄出來。潭邊黑壓壓的民房,一樣的簡陋破敗,究竟哪一間是人倚樓呢?
梧桐樹下有一個白發(fā)老嫗,織著漁網(wǎng)。我猜她是是個鄉(xiāng)中故老,遂跟她打聽“秋水”在哪里。
老嫗轉(zhuǎn)動著那雙混濁的眼睛,示向面前的白水潭,——我想她會錯意了。
因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有一泓盈盈的秋水,映著長天的清亮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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