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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死神就住在隔壁那間窗,起風的夜晚,他總想曬曬太陽。對面樓的緋衣女子是他走失的妻,今生她只有十七,看到她就想起人間那句詩,自在嬌鶯恰恰啼。
內(nèi)容標簽: 正劇
 
主角 視角
寒冰傲
小翠
葉隱
配角
蜜獾
阿白


一句話簡介:飛鳥和魚

立意:人生最苦求不得

  總點擊數(shù): 6715   總書評數(shù):31 當前被收藏數(shù):147 文章積分:5,300,849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多元-架空歷史-仙俠
  • 作品視角: 男主
  • 所屬系列: 十一倦(獨立成篇)
    之 卷十二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20964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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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

作者:純白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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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開始,我是一條魚。
      那年冬天很冷,冰封鏡花湖,魔王海東青和長空觀幾個道長在冰層上打架,我和同伴們擠在冰洞下看熱鬧。
      道長暗算海東青,海東青受了小傷,幾滴鮮血飛濺到我一張一合的嘴巴里,我沾了光,從此擁有了一點靈力,躍出水面,總比同伴們高出很多。
      很快我就被人盯上了,漁民們在湖邊做起了買賣,小舟,烏篷船,畫舫,應(yīng)有盡有,再雇幾個嫵媚小婦人攬客,一邊蕩舟湖心,享用船菜,一邊觀賞傳說中的鯉魚跳龍門,成為本地達官貴人的一大消遣。
      太陽好的時候,我常常蹦到水上,在半空中玩幾個翻騰的花樣,我挺喜歡聽那喝彩聲。
      一個初冬的午后,天很藍,云朵胖胖低低,讓我錯覺有望嘗一嘗它的味道,于是忘乎所以,躍得非常之高,跌落時,啪嗒摔在冰層上,立刻被人圍住了。掙扎中,我聽到有幾個人在商議要捕獲我,進獻給北辰皇帝,他即將冊立太子。
      我離冰洞很遠,逃脫不得,正閉目等死,海東青飛掠而來,拎起我就走,轉(zhuǎn)眼已至百米之外。
      海東青以掌融冰,我躺在冰水里緩過來,弓起脊背,搖頭擺尾,想拜謝救命之恩,海東青淡淡道:“拜什么拜,我今天想喝魚湯!
      我白著臉,尾鰭戰(zhàn)戰(zhàn),海東青問:“還有什么想說的?”
      大多數(shù)魚都會淪為別人的口中食,我心一橫:“其實也好,早死早超生,我只求來世能變成飛鳥!
      海東青似有些意外:“哦?”
      我如人類一樣向往飛翔,他們制出紙鳶,替他們在天空飛一會兒,更有人不惜花費二十年時光,練就輕功,體會飛檐走壁的快意。
      飛是不少種族與生俱來的本領(lǐng),蒼鷹天鵝,蒼蠅蚊子,還有各種鳥雀蝴蝶,但我偏偏只是一條魚。海東青沉默了一下,突然說:“跟我走!
      這之后,我擁有了自己的名字:寒冰傲。寒冷的冬天冰天雪地,一條魚驕傲地在冰層上蹦跶,這場面太可笑,但可能正是這份可笑,觸動了我?guī)煾负|青。
      除了我?guī)煾,沒人喊我寒冰傲。師父門下有十來名弟子,我是惟一的魚類,它們都喊我魚,簡單明了。
      多數(shù)時候,我縮在一汪池水里修煉,入夜后,才探出水面,聽師兄師姐們圍坐談天。
      我?guī)煾负|青是一棵銀杏樹,確切地說,是連理枝,他和近旁的那棵一雄一雌,枝干合生,根須相纏,人皆稱奇。善男信女更是將他們視為姻緣樹,頂禮膜拜,終年香火不斷。
      兩棵樹修煉千年,終可變幻成人形,在這世間來去如風。但這遠遠不夠,我?guī)煾负|青志存高遠,不屑當妖,一心想成為天庭仙樹,而另一棵樹花未明野心勃勃,她妄圖控制人界,以求讓所有妖自在行事。
      他們是連理枝,相生相依,卻又相厭相憎,視對方為束縛,算是一對怨偶,可嘆慕名來求姻緣的男男女女,無人得知。
      天上的星子大而靜,我蜷在水草里,遙看夜空。我?guī)煾府斎账,想喝一鍋鮮美的魚湯,是在逗我。海東青是關(guān)外的一種大鷹,一棵銀杏,以猛禽為自己命名,他亦向往翱翔吧。
      比起我,植物更難于實現(xiàn)這夢想,他千百年佇立,再大的雨,再狂的風,也只能硬扛著,寸步難行,更妄論飛。我?guī)煾负|青能修煉到被修仙之人視為魔王,布下天羅地網(wǎng)誅殺的地步,可知吃盡了苦頭。但如今的他,姿顏雄偉,瀟灑閑雅,哪有半分魔王的猙獰面目?
      師門上下,都尊師父為青帝。想想看,一棵樹,卻自封青帝,狂妄!道人們?nèi)绾尾幌氤罂?所幸我(guī)煾杆鶆?chuàng)的魔功日益精進,天下第一門派長空觀眾弟子合力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這幾十年間,雙方相安無事。
      我?guī)煾冈局概苫ūc點教我入門招術(shù),點點耐著性子教了我兩天,求饒不已:“它是魚,我是貓科,太煎熬了!”
      我?guī)煾笓]揮手:“等小翠回來,讓她帶你!
      師兄師姐們不懷好意地笑開了,我問蛾子螟蛉:“小翠是誰?”
      螟蛉撇撇嘴:“啊,小翠是個惡婆娘。”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叫作小翠。
      妖王花未明在西南一帶作亂,小翠奉師命前去觀戰(zhàn),早春時節(jié)才回。那日我正和螟蛉閑談,蚱蜢綠衣指給我看:“喏,那就是小翠。”
      小翠在樹下喝水,幾個師兄姐圍住她,問起外出見聞。她被眾人擋住了,蚱蜢綠衣大聲道:“小翠,你站起來一下,讓魚看看。”
      人群中的她站起來,向我張望。她穿黑衣,小臉纖身,皎如白玉,身上水汽彌漫,有一種青澀的英氣。她謹遵師命,變回翠鳥,教我凌空之術(shù),細雨蒙蒙,我認出她。
      我見過她。去年夏天,我浮出水面閑逛,風聲破空,一只翠鳥從水面劃過,停在一根顫巍巍的蘆葦上,低頭啄水。那時雨將下未下,天光暗淡,她的尾羽閃著幽藍的光,我看了一會兒,覺出了她的孤單。
      后來我聽說,翠鳥的確生性孤獨,時常獨棲在水邊的樹枝上或巖石上,不喜結(jié)群。我只見過她那一回,直到今日,她以人形出現(xiàn)。
      小翠年歲很輕,但在師門里資歷算老的,蛾子螟蛉修為不如她,對她沒什么好話,不過我不覺她兇惡,許是我們尚且生疏。
      我跟小翠學法術(shù),姿態(tài)甚笨拙,她不多言,一遍遍示范。我們晨昏共度,十八年彈指而過,有天小翠說:“算到今天,你已跟我學了十八年,再過七七四十九日,你就該過童子關(guān)了!
      我的心一抖,修煉路上,童子關(guān)是第一關(guān),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關(guān)。在上蒼看來,孩童非但不是純潔無辜的,而是最殘忍最接近動物性的,過了這一關(guān),才能逐步修成完整的人。
      蚱蜢綠衣跟我說過,她過童子關(guān)時,丟了半條命,別的不說,單是直立行走,就不容易,她花了很大力氣,才逼得自己不再蹦跳前行。兔子阿白也說千辛萬苦才熬過來,我甩了甩尾巴,問小翠:“過不了,會死嗎?”
      小翠反問:“你怕死嗎?”
      我說:“還好!
      小翠笑笑:“不會死,只不過是繼續(xù)當魚!
      她為人淡漠,但是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是兩只彎彎的小月亮。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當我過童子關(guān),她要面對的是天雷劫,若渡劫失敗,必死無疑。
      我為過童子關(guān)而努力,首先是行走,尾鰭分開,化為兩腿,我疼得撕心裂肺,想到了我?guī)煾浮G旯艠涓氬e綜雜亂,當初的他,是不是也同樣劇痛過?
      那些時日很難捱,起先我要扶著墻,一步步往前蹭,慢慢能夠走出幾丈遠了,小翠遞過一雙虎頭鞋:“穿上!
      鞋子很精致,一圈清脆的虎頭鈴鐺,她特地到集市買給我的。我換上,走了幾步,她在身后說:“這樣就不會再把腳掌磨得起泡!
      我回頭望她,她也看著我,四目相對,我從她眼里看到一個扎著小鬏鬏的孩童,肚子很圓,短胖的腿,腳趾連在一起,像鴨蹼,走路晃蕩,別提多可笑。那一瞬我沮喪至極,我?guī)煾笧槲屹n名寒冰傲,聽起來是個蒼白俊美的劍客,可在小翠和眾人眼里,我和年畫娃娃沒兩樣吧。
      一條受盡同門恥笑的魚,那晚難過得食不下咽,抓心撓肝想念鏡花湖,想一口氣吃掉一網(wǎng)白蝦。
      修行以來,我再未吃過蝦,整日茹素,吃點寡淡的水草。我?guī)煾刚f,修行是苦行,要克制欲望,因為你的欲望只能是最終極的那個。
      花豹點點問小翠:“你面對這條魚,是怎么忍下來的?”
      小翠淡然道:“女人窈窕些好!
      當她是翠鳥時,魚蝦是它的食物,但現(xiàn)在的她看我的目光很平靜。我變回魚形沉進池塘,小蝦和貝類就在我周圍,我深吸一口氣,自暴自棄張開嘴巴——
      岸上傳來喧鬧聲:“青帝回啦!”
      我一哆嗦,變成孩童,從水中爬起,迎向我?guī)煾。為增強修為,妖王花未明使出非常手段,屢屢制造殺伐之事,這次,她落入長空觀陷阱,遭到圍剿,我?guī)煾覆坏貌悔s去救她,最終,花未明慘遭封印,作為連理枝的海東青被連累,魔功受到重創(chuàng),驚險脫身。
      我?guī)煾负突ㄎ疵髟谛扌辛艘磺曛H,如愿掙脫彼此,得以分頭行動。然而畢竟同氣連枝,一方受難,一方即感同身受,一損俱損,必須同仇敵愾,合力退敵,至今仍不能擺脫對方。
      花未明急功近利,屢生事端,我?guī)煾负|青很厭煩,但眼下花未明被封印,他大概是兔死狐悲,默然坐了片刻,把師門事務(wù)托付給大師兄狐貍糯米和大師姐蚱蜢綠衣:“我要出仕為官了!
      狐貍糯米躍躍欲試:“青帝打算上戰(zhàn)場嗎?我想跟您去!”
      戰(zhàn)場向來是修羅場,殺戮噬血是提升魔功最有效的手段,我?guī)煾竻s搖頭:“刑部張老兒近來病重,我借他軀殼一用!
      我?guī)煾妇痛穗x開,幾天后,刑部張老兒死過翻身,神采奕奕之余,性情大變,回歸朝堂后,他以雷霆之勢,一舉查獲幾樁重大懸案;实埤堫伌髳,群臣們卻坐立難安,上奏稱張老兒發(fā)明諸多酷刑,行事過分狠辣,皇帝一笑置之。
      人心險惡,我們都很擔心,推舉大師兄狐貍糯米去拜訪我?guī)煾,我(guī)煾缸谕ピ豪铮秃偱疵罪嫴瑁骸盎实坌枰糜玫暮,怎會罰我?他的江山,還未到完全平順的地步!
      今上原先是藩王,鴻和皇帝遇刺后,他手持失落的傳國玉璽,從封地回京繼位,但鴻和皇帝的親眷余黨如何肯輕易臣服?今上治亂世,用重典,自然也會重用張老兒。狐貍糯米回來說:“青帝英明!帶兵打仗太累了,兵書又枯燥,斷案多簡單,施點小法術(shù),一通嚇唬,在神鬼面前,凡人什么都撂了。”
      小翠輕聲說:“懸案要案積累的怨氣深重,經(jīng)年不滅,對青帝的修行更有裨益。”
      說話間她看我:“后天就是七月半了!
      我的難關(guān)迫在眉睫,連滾帶爬去修煉,蚱蜢綠衣怪聲怪氣:“小翠,你挺關(guān)心魚嘛!”
      我站定了,豎起耳朵聽,但是沒等到小翠的回答。她平素不太愛說話,總是自顧自待著,蜜獾阿蒙笑道:“小翠,你先操心操心自己!
      小翠依然沒有說話,我聽見她起身離開,腳步輕盈,青草在她腳下發(fā)出沙沙聲,她穿藍衣,很好看。
      我在晚風里站了一陣,仰頭看天。纖細白凈的少女,我想背她去看星。

      七月十五,風似鬼哭,捱到黃昏,天黑如磐。
      明明還在仲夏,我渾身冷透,蜷在背風的山坡,艱難抵擋著幾乎被拆骨扒皮的痛,想找小翠說說話,很想。但我一整天都找不著她,不光是她,蜜獾阿蒙她們也都不見蹤影,誰都不愿意在這樣的日子現(xiàn)身于荒野,折損修為。
      可我必須要過這一關(guān),過了,就能脫胎換骨,變幻成少年,可能不英俊,但是能大步走向她,帶她去看海棠和蘆花。
      一道閃電呼嘯著劈下來,我不能躲,硬挨了一下。蝕骨的寒涼中,我聞見焦香的氣味,這味道我很熟,當我是鏡花湖的一條鯉魚時,一再目睹同伴落入漁網(wǎng),被叉起來,在鐵架子上炙烤,微風習習,游人的歡笑和它們的呼號交織,我知道,那是作為一條魚的宿命。
      電閃雷鳴接二連三,準確尋找到我。我咬緊牙關(guān),低下頭,望見我穿的青布褂子已破破爛爛,洞眼密布,右腿處的焦糊氣味分外濃郁,我聞了聞,鰭梗骨和脊鰭約莫都碎了,再這么下去,我將嗚呼哀哉。
      狂風大作,我顫抖著已呈焦黃色的手——它是我已經(jīng)半熟的腹鰭,我扶著巖壁,脫去小翠送我的虎頭鞋,忍痛走了好幾步,想在地上刨個坑,把它藏好,誰知似有人來,我來不及多想,飛快變回魚,撲通跳進旁邊的池塘。
      來人是個小哥兒,拎著一壇酒,往池塘倒酒,祈求老龍王晚點下雨。他的酒太香,我張開口,悄然喝了個精光,瞧著剩下的大半壇想入非非,若就著它,我能吃掉半簍蝦。
      小哥兒拾起我遺落的虎頭鞋,臉色一變,蹲在草叢里察看著,而我在又一道閃電來臨時,醉過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清晨。小哥兒在池岸邊熟睡,我遍體鱗傷,試著活動筋骨,驚訝地發(fā)覺動作如常,遂豁出去,搖身一變,池水倒映出模糊的影子,是我期待的少年身姿。
      暴雨滂沱,我猛然意識到,已熬過了童子關(guān),驚喜交加地折了幾片荷葉,化為青衫穿上,想了想,將一片巨大的荷葉蓋在小哥兒身上。他的酒為我鎮(zhèn)痛,就此逃過了一劫,我想報答他,便用我那點微不足道的靈力,看了看他的將來,想留幾句話,為他指點前路,結(jié)果他體內(nèi)神力一閃,我用手擋住眼睛,那道光灼傷我的右手背,留下一塊白色的印痕。
      這平凡的農(nóng)家少年,竟是天神之子下凡歷劫,我不敢再看,也不敢搜他的身,拿回虎頭鞋,便抱起他放在岸邊的酒,回師門和小翠分享。
      我渡劫成功,蜜獾阿蒙拉著我的手,左看右看,我劈頭問:“她呢?”
      蜜獾阿蒙朝里屋努努嘴,我見她神色哀傷,奔進房間。一室的血腥氣里,小翠坐于床邊,將兔子阿白的手緊緊攥在手心。兔子阿白在床上昏睡,已現(xiàn)出了原形,是只灰兔,毛色斑駁,血跡斑斑。我啞著聲音問:“他……他怎么了?”
      小翠不看我,亦不說話,專心握住兔子阿白的前爪。我坐到她身邊,才發(fā)現(xiàn)她也受了傷,一張臉煞白,雙眉緊鎖,脖頸處淤著黑血。我暗驚:“怎么了?”
      自始至終,小翠都沒看我,也沒理會我,盡管我是如此辛苦才蛻變成少年。我黯然走到窗邊,拿起銅鏡照了照,塌鼻子扁臉,皮膚黑,像個農(nóng)人。
      我抱著酒壇,去找蜜獾阿蒙喝酒。師父走后,師門陷入內(nèi)斗,蛾子螟蛉等人攻擊小翠,兔子阿白勸架:“你們何必心急,反正她天雷劫快到了,肯定熬不過去。”
      我竟一直不知道,小翠的天雷劫和我的童子關(guān)是同一天,就在驚雷向她襲來時,兔子阿白飛身撲上,為她擋了致命一擊。
      我問蜜獾阿蒙:“二師姐,兔子會死嗎?”
      蜜獾阿蒙眼眶一紅:“小翠將靈力輸給他了,阿白死不了,但是往后……往后只怕就這樣了!
      我透過窗欞看他們,那只灰不溜秋的兔子丟了大半條命,換得她朝夕陪伴。我問蜜獾阿蒙:“還要修多久,才能變個好看點的皮囊?”
      蜜獾阿蒙笑:“你忍住不偷吃蝦,再過一百年,眼睛能變大一點!
      我眨眨眼睛很苦悶:“修成師父那樣呢?”
      “青帝可是千年難遇的美男子。”蜜獾阿蒙說,“魚,你的野心太大了,不好!
      美男子的千年道行被怨偶拖累,此時正縮在一個鶴發(fā)雞皮的老頭軀殼里。我垂下頭,揪著青草發(fā)著呆,一百年,那先熬一百年。

      大夏朝嘉遠二十六年春,小翠到幽靈洞來找我:“我想去驚云山莊,跟你道個別。”
      當年,我過完童子關(guān)就躲到幽靈洞獨自修行,因為小翠守在兔子阿白身邊,我見不得。她對任何人好,我都見不得,也聽不得,但七十多年后,她依舊找來了,一貫的清涼眼神,她說:“小寒,珍重!
      山間起了晨霧,我木著臉看小翠的背影,分別以來,我常常夢到她,在夢里我能夠像她一樣,在冰面上飛翔,俯瞰凡塵。我看了她許久,然后我喊住她:“你有同伙嗎?”
      驚云山莊莊主葉景天是當世武林公認的第一人,威望極高。五年前,大理寺卿洪文順,也就是我?guī)煾负|青,他查出一起驚天要案,在薄刀山南麓的一處小村落,有個邪劍師專捉孕婦,以不見天日的胎兒之血鑄劍。
      官兵捉拿,邪劍師逃之夭夭。嘉遠帝震怒,勒令我?guī)煾竸?wù)必追索此人歸案,我?guī)煾覆惶闲,邪劍師的鑄劍場怨靈密布,早就為他侵吞,增強了法力,他公務(wù)忙,邪劍師是死是活,無甚打緊。
      以葉景天為首的武林正派人士上天入地查訪,終于在邊境的深山里抓獲邪劍師。打斗中,邪劍師失足跌進鑄劍爐橫死。葉景天在爐中拾獲一把劍,斷定是邪劍師亡靈鑄成,極為邪惡,當著眾江湖好手的面,將它埋入地下。但眾人均看出這把劍不像凡物,不約而同夜半行盜,但它竟不翼而飛。
      這幫江湖人互相猜忌,各自暗中尋找邪劍,始終未果。半年前,西域一眾高手入中原找人比武,力挫江湖七大門派,葉景天身為武林盟主,自然坐不住了,只身一人劍挑對方,一舉挽回了中原武林的顏面。但這為他帶來麻煩,江湖都傳聞,他的武功已臻化境,必是那把邪劍的功勞,它一定藏于驚云山莊,為他所用。
      我知道小翠聽信了流言,想趁葉景天的幼子葉隱成婚之時,潛入驚云山莊盜劍。兔子阿白重新修煉到要過童子關(guān)了,但他元氣仍不足,若無法力護體,等待他的,將是魂飛魄散。
      “你想拿到那把邪劍,救兔子的命。”我對小翠說,“倘若邪劍不在葉家,怎么辦?你把你的命還給他嗎?”
      小翠咬著下唇:“如果阿白活不了,我會求青帝幫我收集他一縷亡魂,等他一千年后重回世上。”
      兔子阿白救她,是不想她死,所以她會努力活下去,等著他。我咬咬牙,問:“你愛阿白?”
      她不回答,違心的話她說不出口。我高興了:“你或許需要好用的賀禮!
      小翠獨闖驚云山莊,作好了失手準備,一旦失手,她將變回翠鳥,五百年的修煉全部消散,這是她來道別的原因。我給她沏茶,自己也捧了一盞,跟她推敲盜劍的計劃。
      自從那年小翠將大半靈力輸給兔子阿白續(xù)命,如今的她每日只有一個時辰能變成人形,但驚云山莊守衛(wèi)森嚴,她要在這區(qū)區(qū)一個時辰里出入自如,順利帶走邪劍,難度太大。我主動請纓:“我來配合你。”
      小翠內(nèi)心一向疏遠,但這回她沒拒絕我,因為我說:“葉景天縱橫武林二十多年,好兵器少不了,你可別和我搶!
      武林第一人,他的劍尖凝聚了多少英豪的血氣,我若得到,修為必將突飛猛進。我笑道:“邪劍歸你,我也不傻!
      小翠點頭而去:“兩天后,我來接你!
      我說:“我去找你!

      四月的午后,在師門的古宅前,她背靠一根鮮紅的立柱等我,那般寂寥地立著,那般不可親近不可褻的清淡著。
      我遠遠望她,思緒翻涌,想起許許多多年前,蘆花如雪,她蹁躚飛來,羽翼劃破湖心,讓我從此擁有了飛翔的渴望。
      小翠用了兩天時間,和昆侖派掌門愛女慕容霜套上了近乎。慕容霜將嫁入驚云山莊,初一早晨去國寺祈愿,一只翠鳥叼走她頭上的白玉簪。
      白玉簪是葉家的聘禮之一,慕容霜急得花容失色,一個女孩子急吁吁跑來,將白玉簪還給她:“是你的嗎?”
      女孩子一張俏麗小臉,說翠鳥是受紈绔子弟指使,恰好被她撞見,路見不平,完璧歸趙。慕容霜和女孩子崔藍一見如故,邀請出席她的婚禮,崔藍笑言會送她特別的禮物。
      四月初七,驚云山莊大宴四方,客似云來。小翠抱著一只錦盒,將新娘親手送她的請柬遞給大管家,大管家笑容可掬,請求她打開錦盒,讓他先過目。武林盟主葉景天被太多人盯著,山莊不得不防,小翠欣然從命。
      錦盒打開,里面是琉璃方盞,一尾錦鯉在碧水中嬉戲。眾賓客嘖嘖嘆:“莫不是緋秋翠?名品。∥抑辉趯幫醺娺^!
      大管家肅然起敬,小翠躬身一禮:“阿霜說,她和七公子的園子里,有一面湖泊,勞煩大管家派人將它安置。”
      大管家差了兩個小廝帶路,小翠捧著我,到了長海園。長海園不算大,但清凈幽雅,茶花正開,湖泊對著一座很高的閣樓,我在水中暢游,暗想若是夏日傍晚,在閣樓飲酒聽雨,實乃賞心樂事。
      小翠假意入席后,找了借口離開,化為飛鳥,躲匿于山莊西側(cè)的留園。前些時日,她潛入山莊,一路窺視葉景天,分析若邪劍的確在他手中,要么藏于留園,要么藏于長海園,但留園的可能性更大。她叮囑我:“我們有整個夜晚來尋找,不過無論得手與否,天亮之前必須脫身!
      花香漫漫,我靜候夜晚來臨。黃昏時分,滿湖燈火,閣樓里緩緩走出一個人,只看他穿大紅喜服,我就明白了他的身份,葉家七公子葉隱。
      在我學習當人的這些年里,頗看過幾部書,蜜獾阿蒙說,男子穿月白色的衣衫很動人,但我總認為,姿容絕佳的男子更適合紅色,“朱衣皓帶,入侍帷幄,出擁華蓋”,才最迷人。蜜獾阿蒙就笑:“你當人人都是我們師父?”
      葉隱抱了一壇酒,緩步而行,風姿有如天人。蒼茫天色中,我探頭仔細看他,他以烏木束發(fā),面容明澈,閑閑折起褲腿,走動時,露出短靴里一截清如白瓷的腳踝,看得我很煩悶,我的名字寒冰傲,其實是用來襯這樣的男子。
      葉隱在湖邊的茶花樹下席地而坐,極安靜。我游到他腳邊,今日是他的婚期,但他臉上不見一絲喜氣,眼神像海一樣深遠,實在是我心中自己的理想形象,蒼白俊美的劍客。我心酸難忍,長成這張臉,不知要修幾千年?
      他如有感應(yīng),彎腰看我,我以為被他識破,本能吐出幾個泡泡,他拿過手邊酒壇,往水里倒了些酒,低聲道:“魚兄,來喝!
      烈酒入喉,醇厚甘美,讓我陡然想起七十多年前,那位請我喝酒的小哥。他和愛人在宕山隱居了許多年,十年前,他的愛人仙逝,他辦完后事,在一個落雨的清晨服下足夠的藥物——足夠讓他和已逝愛人團聚。他安詳瞑目,重返天庭,但我想,他一定會再回人間。
      葉隱并未喝酒,將一壇迷津酒緩慢地盡傾湖中,隨后在夜色中遠去,行走間衣袂拂動,如烈火燎原,令我沒來由的兀自心驚。
      多年來,我的酒量和修為俱長,這壇酒已不在話下,我躍到岸上,變成少年人,在長海園找尋邪劍。
      遠處的筵席已開,園中留人不多,我找了又找,一無所獲。葉隱床頭橫掛了一把劍,我掂了掂,劍是好劍,但未曾噬血,更像是辟邪之用。看來,江湖傳言武林盟主的幼子葉隱自小體弱,只長于書畫,于劍術(shù)所知甚少,竟是真的。
      我悻然汲取了劍中微薄的靈力,踱到園外,摘了一大枝茶花,扛在肩上去找小翠。

      葉七公子在新婚之夜遭受慘變,新娘慕容霜趁敬酒時,和父兄等人聯(lián)手挾持了葉景天,逼迫他打開留園的密室,豈料,一把邪劍瞬間飛出,洞穿了慕容霜的胸膛。
      慕容霜橫死,近旁幾人都被劍氣煞到,本能屏住呼吸,以手擋眼。一剎那,邪劍被人在黑暗中以冰玉制成的飛索勾走,倏然不見。慕容無言和葉景天等人立時坐下,封住周身幾大要穴,運氣調(diào)息,接連咳出幾口黑血,阻止了煞氣攻心。
      昆侖派掌門慕容無言聯(lián)合江湖七大門派大開殺戒,為女報仇。葉隱的兄長姊妹戰(zhàn)死,驚云山莊幾近滅門,葉景天大慟如狂,力戰(zhàn)群雄,丹田破,內(nèi)功盡失,崆峒派掌門欲以毒鏢殺之,慕容無言笑稱得饒人處且饒人。
      讓你無能為力地活著,是最大的羞辱。慕容無言舍棄了一個女兒,贏來了武林盟主之位,縱聲大笑。我在紛亂的人潮中,想分辨暗處的黑手是誰,終不可尋。究竟是何人,竟能黃雀在后,不動聲色達成目的?
      慕容無言火燒驚云山莊,眾賓客驚惶逃開,我吹了一聲唿哨,提醒小翠撤退,她回應(yīng)了,但在我們約定的地點,我等了又等,仍不見她,只好冒險回山莊接應(yīng)。
      濃煙洶涌,我以袖掩口往里沖,酒意姍姍來遲,我在恍惚的酩酊里,憶及葉隱。朱衣公子贈我以酒,我拿什么還?巨變時,他為煞氣所傷,仍鎮(zhèn)定自若,端坐不動,他還活著嗎?
      月明星稀,一場大雨從天而降。我錯愕,領(lǐng)悟到是小翠在施展法術(shù)。這等逆天之舉,是極其損耗修為的,她是瘋了嗎?
      一夜之間,驚云山莊滿目凋敝。留園的靜湖邊,葉景天虛弱地躺著,葉隱未換喜服,濕漉漉地坐在他父親身旁。我扒開地上那枝茶花,拾起奄奄一息的小翠。
      雨絲紛飛,烈火漸滅。我撫了撫翠鳥凌亂的羽毛,為她注入靈力,她蜷在我手心,溫熱,纖小,柔軟,這奇異的觸感讓我永生難忘。她看我,黑亮黑亮的眼珠,尖尖的喙低啄我的手心,以示感激,小小乖乖的樣子,讓我的心軟成一灘泥:“阿白能做到的,我也能!
      我點了小翠的穴道,讓她睡去。葉隱專心盯住湖面,我坐到他身旁,他沒看我,啞聲道:“留園有幾處石屋,應(yīng)該未被大火損毀,兄臺去那邊歇一歇。”
      他肩背筆挺,手搭在膝蓋上,指節(jié)發(fā)白,顯是在忍痛。我忍不住伸出手,探探他的腕間,硬玉般寒涼,生機很弱,我驟然一驚,不禁勸道:“報仇有很多方法,未必要硬碰硬。”
      我想激勵葉隱報仇,喚醒他的生機,他一雙眼看住我,溫和說:“報仇,是我父親的事!
      我去看葉景天,他仍在昏茫中。我對葉隱謊稱自己是他五哥的好友,問出那把邪劍的來歷。葉隱感念我對他故去兄長的情誼,如實相告——或許只是出于對真相的尊重,他說:“它是純鈞!
      嘉遠七年,純鈞劍作為御賜之物,交由靖國公的幼子江之淮赴西南平亂,此后它一直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嘉遠二十年,江之淮在戰(zhàn)場上用它斬除敵寇首領(lǐng),自己亦身負重傷,純鈞脫手,離奇失蹤。
      朝野上下從未放棄尋找純鈞,我心念電轉(zhuǎn):“那位邪劍師蟄伏于江帥軍營?”
      葉隱點頭。純鈞是定國安..邦的神物,若被尋常人等得到,則會被反噬。邪劍師以冰玉匣藏之,躲在深山,提取嬰兒之血為煞,注入純鈞,一步步馴化,妄圖將它轉(zhuǎn)換成一把嗜殺邪劍。葉景天率眾緝拿邪劍師,看破邪劍是純鈞,動了貪念。但五年來,葉景天想方設(shè)法,仍不能馴服此物,遂藏于密室。
      昆侖派掌門慕容無言等人當年跟葉景天一起捉拿邪劍師,豈會放下猜疑?終是藉著雙方聯(lián)姻的機會,血洗了驚云山莊。
      雨停了。我給重傷的葉景天渡了點靈力,將他背到石屋歇下。葉隱想幫我捧著翠鳥,被我謝絕了,我不想讓任何人親近她。天知道我有多嫉妒阿白。天知道的。
      我把翠鳥放在木床上,葉隱找來一床錦被,讓她睡在上面,還在床邊放了一碗清水。我莫名煩躁,催促他趕緊歇下,以恢復體力,他慘死的親人們都得盡快入土為安。
      葉隱謝過我,睡下了。我悄然在留園四處走動,將慘死的冤魂怨氣都盡數(shù)吸進體內(nèi),變回原形,心滿意足睡進水中。
      等我醒來,小翠已在小湖邊坐了良久。天還未大亮,她披著藍衣,編了潦草的發(fā)辮,眉眼見了憔悴,我無名火起,噌地躍起,質(zhì)問她:“你不想活了嗎?”
      她為兔子阿白續(xù)命,已消耗了太多靈力,昨夜她降下的那場大雨,更會讓她處于極度危險,哪怕是一個普通人,都能一劍殺了她。
      我踏著浮萍上岸,她一張臉白到近似透明,連嘴唇都淡得殊無血色,裙擺上擱著我送她的那枝茶花,我頓時消了氣,緩和語氣:“你為什么要這樣?現(xiàn)在的你連我都不如了!
      她問:“我不如你,很丟臉嗎?”
      我說不出話來,她也不再說話,我們兩個坐在湖邊,各想各的事。昨晚葉隱和慕容霜成婚,我去看了幾眼,慕容霜生得美,修長明艷,頭頂別了幾朵茶花,正是我送小翠的這種。她偕葉隱向葉景天敬酒,杯沿落下口紅印子,她若無其事用指腹揩去,嘴角一抹詭艷的笑,袖中飛出毒針。
      葉景天反應(yīng)極快,堪堪躲過,慕容無言的劍轉(zhuǎn)瞬架在他的脖子處。滿座嘩然,惟葉隱無動于衷,局外人一般,看著他的新娘和岳丈挾持了他的父親。
      人世每多荒謬,以致無話可說。打一照面起,我便覺出葉隱的厭離之心,我問小翠:“他是不想活了嗎?”
      小翠不答,忽道:“這種茶花,品種名叫暴徒!
      嘉遠八年五月二十三日,白澤王親手在禁宮栽下三株茶花,花繁葉茂,像美人云鬢。朝臣私下議論,酷吏種暴徒,相得益彰,語氣多有不屑。然而,民眾對白澤王的評價極高,贊頌他霹靂手段,菩薩心腸,懲奸佞之徒,解戰(zhàn)局之危,盡管身陷陰詭,仍清正光明。
      后來,伺候過白澤王的宮女年歲大了,出宮嫁人,折了幾根枝條,種在自家小院,時常有闊客專程登門討要。不光是沅京種茶花暴徒蔚然成風,就連這距離沅京四百里地的晉州,也多見它。
      葉景天的聲音驀然響起:“小姑娘好見識,山莊這些,正取自白澤王手植茶花的枝條,扦插而成。”
      葉家父子長得不像,葉隱沉靜如月光,葉景天則是個體態(tài)雄健的大胡子。他步伐仍虛浮,但眉目冷硬,向我伸過手:“小兄弟,幸會!
      葉景天對我背他回屋休息有印象,我自稱姓韓,剛想介紹小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她打斷了我:“我是他的師姐崔藍!
      從葉景天口中,我得知他和慕容無言是同門師兄弟,少年相識,交情甚篤。出師后,慕容無言江湖游歷,娶了昆侖派掌門之女,十五年后,當上新掌門。葉景天則因機緣巧合,走上經(jīng)商之路,不出幾年就掙出一份偌大家業(yè),興建驚云山莊。
      葉景天豪爽好客,仗義疏財,老盟主過世后,眾多受過葉景天恩惠的江湖好漢,推舉他當上了新的武林盟主。葉景天和慕容無言保持著熱絡(luò)來往,前年為兒女定下婚約,可謂是武林一段佳話。
      葉景天是孤兒出身,在他心中,慕容無言是手足兄弟,他沒想過慕容無言竟會對他下手。
      驚云山莊已成廢墟,我看向一地余灰,對葉景天笑道:“說說純鈞吧。”
      葉景天見我是明白人,遂不再隱瞞,只說它煞氣深重,他花了五年時光仍未能馴服它,慕容無言武功不如他,同樣也不能。
      國之重器純鈞劍,只屬于王侯將相,落到江湖莽夫手中,形如廢鐵。葉景天說:“他逼我交出劍,不過想顯得師出有名罷了,他真正屬意的,是盟主之位!
      我一笑:“葉莊主和晉州達官貴人可有私交?”
      葉景天坦陳和晉州守將安北將軍走動頻繁,在安北將軍的引薦下,葉景天攀上了藩王榆親王。驚云山莊的茶花暴徒,便是榆親王回京省親那次,特地帶給他的。
      我和小翠相視一眼,小翠問:“昨晚婚宴,安北將軍和榆親王來了嗎?”
      葉景天眼睛一亮。

      葉景天貴為武林第一人,都收服不了純鈞,慕容無言如何能例外?那么,慕容無言的親信更無可能偷取純鈞。但安北將軍和榆親王就不同了,晉州地處本國海岸線中部,是南北海上貿(mào)易的要道,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此地的長官足以稱得上“定國安..邦”。他們?nèi)粲袀涠鴣,純鈞的去向不言而喻。
      葉景天拱拱手:“葉某亦有此推斷,韓兄弟年紀雖輕,看問題卻頗老辣,葉某佩服!
      我客氣回去:“莊主過獎了。”唉,從我當魚算起,我在這世上活了快兩百年了。兩百歲老人家說的話,你要聽。
      慕容無言重挫葉家,盟主之位和葉家財產(chǎn)想必都將一并笑納。而榆親王苦心經(jīng)營至此,目的已明,他竊劍多半為著謀國。
      謀國少不了錢和人,錢和人,慕容無言都有的是,榆親王必會和慕容無言結(jié)交,互通有無。葉景天想報仇,在暗處收集慕容無言和榆親王勾結(jié)的罪證即可,依我看,不出十年,榆親王就該舉事了。
      葉景天笑:“不出十年?”
      小翠說:“我?guī)煹芡茰y得有理,意志力再強的人,也很難忍受日復一日的隱忍!
      她說話時,葉隱來了,素衣散發(fā),長立風中,整個人靜如灰燼。小翠回頭看他,眼波如水,我便明白了,她降下一場大雨,是在保全他。
      她怕他活不了,怕到不在乎自己活不活得了。
      狗屎。我飛起一腳,把一塊早看不順眼的石子兒踢進湖里。我昨晚就該殺了她,這是多年來,我一直想做的事。
      昨晚是好機會,這只翠鳥躺在我手心,前所未有的脆弱,只要我兩手合攏,再合攏……我拿過小翠裙擺上的茶花,已經(jīng)有些殘敗了,我用指尖將它們碾碎,丟到湖里,沖葉景天道:“請莊主帶我和師姐去武器閣!
      小翠意外:“我也去?”
      我挑釁看她:“你忘了阿白嗎?”
      純鈞失手了,沒關(guān)系的,葉景天的武器閣里,好物一定很多,有幾把千人斬也未可知。當過武林盟主的人,他的武器上,依附了多少血性和不甘之氣?
      機關(guān)開啟,武器閣琳瑯滿目,我眼睛掃了一圈,走到一把大刀跟前,敲了敲,十分滿意:“師姐,過來!
      葉景天爽然:“韓兄弟眼光不同凡響,竟看上此物。”
      這把刀為大云朝世襲行刑官所用,代代相傳,已有兩百余年的沉淀,刀下亡魂足有千人。小翠用眼睛無聲問:“我來?”
      我友好地彈彈手指,沒關(guān)系的,師姐,你汲取了它的法力,我照樣能殺你。沒什么,因為我心無旁騖,你不行。
      我和小翠在武器閣看了又看,空手而出。葉景天頗失意:“韓兄弟和崔姑娘一件也看不上?”
      我為他指點了迷津,他答應(yīng)帶我們到武器閣一觀,自然想贈送一二,眼下面子掛不住,將一柄短劍遞來:“韓兄弟再看看?這把是太..祖當年攻打鳳云的隨身佩劍。”
      是好東西,不過這武器閣所有武器蘊含的法力,都已悉數(shù)被我和小翠汲取,這一趟打劫,收獲甚豐。我裝模作樣端詳著短劍,面目誠懇:“莊主誠心相贈,小可卻之不恭,多謝,多謝!
      葉景天松口氣:“葉某是真心和韓兄弟相交!
      我打個哈哈,把短劍揣進懷里。不得不說,葉某人,你殺的人,有點多啊,我一個妖怪都看不起你。
      葉景天能發(fā)家,哪是經(jīng)商有方?他出師五年內(nèi),連殺幾十名富甲一方的大戶,把生意都接過來做,且心思縝密,不留破綻,或者說,破綻都被他除掉了。
      武林盟主是個絕世惡棍,人間真有意思。

      我將太..祖的佩劍獻給我?guī)煾负|青,祝他官運亨通。他在塵世中,修煉遁世之術(shù),換著身份在大夏朝官場混,已歷經(jīng)三代帝王。
      這一代的嘉遠帝很倚重我?guī)煾福瑤状我墓,但這位大理寺卿洪文順洪大人拉長了臉:“陛下,微臣只愛斷案!
      嘉遠帝說:“刑部也能斷案!
      洪大人擺擺手:“樹挪死,人挪活,陛下就當微臣是樹吧。官越大,要應(yīng)付的事越多,不容易專注了。”
      嘉遠帝頗有共鳴:“也罷,依你。”
      我揭發(fā)了葉景天犯下的罪行,冷笑道:“一個凡人,練就了驚人的武功,不該干點符合宗師身份的事嗎?”
      我?guī)煾感χ鴨枺骸澳阍谌耸罋v練這么久,就只學會了蔑視?生命怎么就不能丑陋可笑?”
      生命誕生至今,創(chuàng)造了數(shù)不盡數(shù)的邪惡,但最美好的東西也就那幾樣,酒,藝術(shù),煙草,美人。我叉了桌上兩只青團吃,晉州今年春天的雨水太多,造成大片澇災,艾草死傷慘重,很多人都沒吃上青團,清明過得不是很開心,沅京風調(diào)雨順,魚米豐足,好地方。
      好地方可別被人攻陷了,我問我?guī)煾福骸坝苡H王有謀反之心,您要告訴皇帝嗎?”
      我?guī)煾膏偷溃骸暗人戳嗽僬f,為師正樂得多吸收點法力!
      我猶豫再三,懇請我?guī)煾妇染韧米影。小翠從驚云山莊汲取的法力都渡給阿白了,但不知為何,阿白仍懨懨的,無甚起色,我回師門看了幾次,估摸他快活不成了。
      我?guī)煾敢贿樱骸靶〈鋪砬笪,你也來求我,我竟不知道,你和阿白很熟!?br>  不曉得為什么,我竟脫口而出:“不熟,但我不想小翠死!
      我?guī)煾缚粗巴猓骸坝锌斩嗫纯窗,為師盡力而為!
      謀天逆命的事,能不做就不做,畢竟你無法預料,將會在未來付出怎樣的代價,所以我?guī)煾覆豢舷蚧实弁嘎,榆親王將謀反。但他終是應(yīng)允了我和小翠,要為兔子阿白想點辦法。
      我說過自己心無旁騖,但回到晉州,日夜心神不寧,便拎了兩壇酒,到驚云山莊找葉隱敘舊。
      葉家?guī)妆粶玳T一事,江湖上熱議了月余,被新鮮的事物取代。新盟主慕容無言意氣風發(fā),人人爭相結(jié)交,沒人再來拜訪驚云山莊,我長驅(qū)直入,穿過荒草,來到葉隱的長海園。
      葉家父子無心修葺驚云山莊,一任它衰敗。我在湖邊看到了葉隱,他披了件舊披風,一手抵住心窩,合了目,就那么坐著,依然潔凈自持。
      驚云山莊已成廢園,葉隱收藏的書被那場大火燒得不成樣子,草地上的這部也是,封皮破損得厲害,內(nèi)頁多半只剩下半頁小半頁,全是燒灼過后的黑跡。
      葉家被滅門那夜,我探葉隱生機時,驚覺他的脈象很古怪,遂留了心,背葉景天的時候,順手也探了探。這一探,便探出問題所在。我猜,小翠決定打劫葉家的邪劍,變回翠鳥在山莊里停留了大半個月,窺視葉景天的動向,同樣洞悉了葉家最晦暗的隱秘——
      葉隱之母是葉景天最寵愛的女人,她誕下一雙孿生兒葉令和葉隱,死于咯血,葉令也在次日夭折。葉景天遷怒于幼子葉隱,對他很冷落。葉隱靜悄悄長大,與詩文歌賦為伴,直到他父親葉景天得到已成邪劍的純鈞。
      葉隱從少年起,被葉景天當成容器,以血飼劍,用來置換純鈞的煞氣。如此重耗,他飽受噬心之痛,幾成廢人,但他被反復植入劍氣,求死不能,遂計劃趁新婚夜盜劍弒父,玉石俱焚,誰曾想,被岳丈搶了先機,釀成家破人亡的慘劇。
      我先前不懂小翠降雨的用意,當我看到她凝視葉隱,洞察了她的心。她心疼他,一如我對我?guī)煾负|青高天孤月般的敬慕。
      我恨心四起,但無可奈何。小翠藏了私,她沒有把在驚云山莊獲得的法力都輸給兔子阿白,暗暗送了一部分給葉隱,使他活下去。阿白讓小翠愧疚,但她顧不上了吧。
      我走近了,葉隱睜開眼看我,嘴邊浮現(xiàn)笑意,我遞一壇酒給他,自己也抱了一壇,相對慢飲。
      風來,殘損的書頁如黑蝴蝶似的紛紛揚揚,打著旋兒飛走。我瞇起眼,學葉隱的架勢,風翻到哪頁,就讀哪頁。這部殘書恰好是我鐘愛的《水滸傳》,但掃興的是,這一頁是林沖發(fā)配時給娘子寫休書,我皺眉不看,喝起酒來。
      葉隱眉頭展開:“你不喜歡他。”
      我嗯了一聲,不想談?wù)撨@人。葉隱也不多言,倦乏地倚回椅背,忽聽得圍墻外有動靜,我循聲望去,是小翠來了。她御風而行,浮光掠影間,人已至近旁,我們兩兩相望,未有交談。
      她帶了糕團來看葉隱,葉隱跟我分享,我慢悠悠道:“我從不吃糯米制品!
      小翠埋頭看書,林沖那頁被葉隱壓個一塊小石頭,她很慢很慢地看完,撐住額,很激憤:“他憑什么替她自作主張?”
      涼風襲來,葉隱斂了眉:“不然呢?”
      小翠搶過我的酒,猛喝了一大口,重重頓在地上:“他這是不給她活路。”
      我存心說:“他不忍拖累她,明明是在給她活路。”
      小翠哼道:“你怎么知道林娘子怕被他拖累?他憑什么!男人,你們男人!”
      我把酒壇推回給她,她又喝了些,面頰酡紅,凝望著葉隱:“只想是晉文公重耳對季隗說,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
      許久后的一天,我對蜜獾阿蒙提及這句話,她不以為意:“二十五年是個虛詞,你不妨理解成,我要定你了,你只能是我的,生死都是我的人……諸如此類。有的人就是這樣,只想跟心上人同生共死,最歡喜聽到這個!
      我走開去:“啊,聽不懂。”
      蜜獾阿蒙嘻嘻笑:“諒你們男的也不懂,小翠嘛,平時不聲不響的,心里頭烈著呢。”
      月光真好,灑落一地,恰如誰人丟了十萬雪花銀。我和葉隱相互碰碰酒壇,把兩斤迷津酒喝到盡頭。小翠酒量低微,醉臥草叢,我解下外衣,搭在她身上,不時觀察著她,生怕她當著葉隱的面,變回一只翠鳥——若是那樣,我就大驚失色,眼疾手快殺了她。
      我一邊飲酒,和葉隱閑話,一邊警惕地看看小翠,殺她的念頭時起時落,頗有韻律感,一時便忘了形,咿咿嗦嗦地哼了個小曲子。初入師門的夏夜,我?guī)煾负|青常于滿樓明月中吹笛,我們一幫剛成精的怪物坐成一排,你一句我一句胡亂哼歌。
      葉隱凝目望我:“異族的情歌?”
      我擊掌:“對,情歌!
      就像“待我二十五年不來,乃嫁”一樣,是很直接很強橫的情話。我們魚啊鳥啊這些異族,做人不熟練,做事沒分寸,興頭上來恨不得吃了你,對你們?nèi)私绲哪且惶撞皇呛芏?br>  酒喝光了,我以酒壇為枕,仰頭看明月。葉隱溫言道:“我有十年的梨花白!
      跟他交往,如沐春風,我很高興:“好東西!
      葉隱一掀披風,翩然離去。父親謀財害命,妻子身懷利刃,他的人生大江大海,眉間倦意蒼茫,但和我交談,時有愉悅之色。我幸災樂禍地想,命運如斯沉重,葉家七公子更在乎的,是男兒間淡如水的相處,我的師姐,你可真有些不幸。
      湖面浮著一天的星,夜風吹亂小翠的發(fā)絲,散發(fā)著清香,滲進靈竅,我爬起來,支起兩條胳膊,望著熟睡的她。夜霧和花香相融,她在睡夢中擰了擰眉,我忽覺胸口炙熱,燒得連喉嚨都似著了火,不由自主湊上去,親吻她的唇。
      葉隱掌燈,拎一壇梨花白而出,看到我和小翠,腳步驀地一頓,我芒刺在背,別開臉去。風吹過那部殘破的《水滸傳》,嘩嘩輕響,我低垂著眼,窘迫地沒話找話:“一百零八好漢,我獨愛魯達!
      月色秀雅,葉隱靜了半刻,輕笑道:“我也是!

      七月初,我回了師門。
      我?guī)煾缸屛矣锌杖タ赐米影,我聽話便是,但阿白藉虛弱賴在小翠身邊那么久,我討厭他?br>  我找葉隱借了幾部書,帶給蜜獾阿蒙看。她不嫌殘損,一晚上讀完一部,牽著她養(yǎng)的狗來找我喝茶。
      山腳下村落有個老太太做壽,孝子賢孫想殺了狗燉肉吃,蜜獾阿蒙拿石子兒變了碎銀子買下它。狗被蜜獾阿蒙養(yǎng)得粗糙,耷拉著尾巴,大得能騎,我嚯嚯笑:“我們蜜獾修煉出了人情味!
      蜜獾阿蒙嘆氣:“阿白快不行了,我想給他積點福!
      我挑挑眉,不置一詞。蜜獾阿蒙很理解:“你入師門晚,跟阿白交情淺!
      “也不是!蔽艺f,“死不死的,我一向覺得,還好。”
      蜜獾阿蒙摸摸狗的頭,教它向我致敬:“魚個性疏狂,是我們師門最超脫的一個!
      我哈哈笑著往外走,忍著不去殺小翠,已耗光了我的力氣,別的事,我都隨意了。
      七月十五,兔子阿白闖童子關(guān)失敗,我?guī)煾负|青折了兩成修為,保住了他的元神,使他來世仍能在世間輪回。眾師兄師姐都垂頭喪氣,挨個去跟兔子阿白告別。但我不想和他說話,在窗前站了一會兒。
      小翠抱著彌留中的灰兔子,傾訴著歉疚:“阿白,對不起,這條命是你救的,應(yīng)當還給你,可我認識了喜歡的人,還想再陪陪他。”
      阿白沒死透,尾巴動了動,但小翠沒看到,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的長耳朵上:“公子他太苦了,阿白,對不起!
      小翠對葉隱的心思連我都瞞不過,何況是蜜獾狐貍和蚱蜢,不過反對聲越多,她越覺得眾人對他不公,更要舍了命地護著。我冷笑著想,這女的心真狠,兔子就快死了,這么傷人的話,還何苦說出來。兔子何嘗不知道,他何嘗想知道。
      三更天,燈籠微晃,阿白走完一生。師兄師姐們一哄而入,我跳進池塘里,變回鐵石心腸的魚,游得精疲力盡。求不得,是比死亡更痛絕的事,我沒有余力為阿白之死難過。
      我?guī)煾冈崃送米影,小翠在墳前燒了一部詩書,詩歌很耐咂摸,阿白在泉下不寂寞。蜜獾阿蒙她們都哭了,我冷眼以對,有什么可傷心的,死也有死的好,死了,有些事就不用再看到了,多看一眼也不想?br>  我扯去兔子墳上一棵礙眼的鳶尾,風吹動著書,一句“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guān)”映入眼簾,小翠看得失了神,這是她對葉隱的心聲吧,一定是,我頓生怒意,攥緊了拳,心里磨刀霍霍,刀鋒雪亮。
      她死了,或許我就能不再愛她了。她如今不是我的對手,我得殺了她,等她落單了就殺。緬懷她,一定比愛她容易些。
      我?guī)煾负|青手在我肩頭停了一停:“阿白不會保留舊記憶。”
      既已被師父看穿,我的殺機被迫退散,跪拜了他,離開師門來到宕山,遠離凡塵,再一次和舊識斷絕了往來。
      這樣,就不用聽到任何有關(guān)于小翠的音訊了;這樣,就可以安心地住回她授我法術(shù)的那段記憶里了。那些年月,我們之間只有彼此,沒有別的人。
      宕山半山腰有條小溪,我在它一側(cè)搭了木屋住下。溪邊長了些菖蒲,我不喜歡,移來幾株芭蕉,長得不太好,也由它去了。溪水很淺,蝦和螺螄很多,我犯饞癮時就撈些看看,看完了丟回去,樵夫和藥客經(jīng)過,總嘆服:“大善人啊,又在放生了。”
      總想著,有朝一日,我忍不下去,就去殺了小翠,但日子終究被我一天一天糊弄下去了。
      我的模樣也隨著修煉發(fā)生著變化,攬鏡自照,比最初時柔和了些,但不及那溫雅貂裘美青年之萬一。我想過,若我長成葉隱的模樣,小翠會不會鐘情于我,也不見得吧。葉七公子最誘人的,在于美得不祥,可我若面目俊美,鐵定張狂飛揚。
      宕山的清晨霧茫茫,教人沉醉。多年后——那時候我和小翠分開了很久,無意間幸會了一只鳳凰,她棲息在梧桐上,樹葉的罅隙,她的尾羽隱現(xiàn),一抹藍色讓我以為是小翠來了,趕著去看。鳳凰轉(zhuǎn)頭看我,我只覺山谷霎時被照亮,心頭凝滯,對她雙手合十,拜了一拜,走了。
      許是我穿行于宕山半空,朝拜鳳凰的身影被人瞧見了,宕山有仙的名聲傳開了,每天都有各路人馬來此安營扎寨修煉。
      我對著門前的芭蕉看了半天,種了這種鬼氣森森的植物,居然也能被人當成仙?當然,雨打芭蕉頗有看頭,我在屋檐放了兩個石墩子,一個坐,一個踏腳,長長地看雨聚集,滑落,度過許多寧靜而無用的日子。
      嘉遠三十五年,天氣很反常,冷得極早,我忙著收集荒野的雨水釀酒,幾個小道長從旁經(jīng)過,談?wù)撝笫,皇三子玄晟?lián)手榆親王謀反兵敗,雙雙伏法。
      武林盟主慕容無言暗中資助他們,也遭到株連,慕容家喊冤,但大量罪證都擺到了明面。告發(fā)者是前盟主葉景天,他不惜自毀容貌,自薦到榆親王府當了個門客,蟄伏九年,釘死了一干仇家。
      不出十年,葉景天大仇得報,奪回盟主之位,重建驚云山莊。我開了梨花白,在溪邊喝著,此地梧桐正黃,她在別處老了,但是不要緊,夢境和酒,都能把她帶回我身邊。
      天明時分,一個圓臉的錦衣少年找我問路,他身后跟了十來個人,穿得都平常,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一看便知。我將鳳凰棲過的梧桐樹指給他,他道了謝,讓手下送了我一壇迷津酒,滋味很好,比在驚云山莊喝過的更醇。
      錦衣少年走遠,我認出他是故人。那年七月十五,他贈飲烈酒,助我渡過童子關(guān)。這一世,他是嘉遠帝的長子搖光,三皇子密令死士誅殺他,鎮(zhèn)國少將軍江紅葉為他擋了刀。江紅葉駕鶴西去,搖光前來宕山尋仙,求神靈賜他們來世相遇。
      我笑著飲酒,笑了又笑,總有一些事是天神也阻攔不了的。天神之子在天庭時,喜愛靠著水邊一棵楓樹看閑書,有一天,天神來考兒子,兒子答不上來,嘩啦啦翻書,一片紅葉飄落到答案那一頁,提醒著他。紅葉的小伎倆被天神看穿,要罰它變成奈何橋上的渡船,千萬年被人踩在腳下走。
      天神之子作法,一樹紅葉飄落,落在江邊上,如漫天繁星閃閃爍爍,天神再也尋不見那片壞事的紅葉。天神罰兒子下界歷練:“你認得出他?”
      天神之子笑,他認得,因為那片紅葉愛笑,笑的時候會卷起一道邊兒,他提筆給紅葉畫了一雙眼睛,他看書的時候,紅葉陪著他看。
      天神罰紅葉守護兒子七世,我期待在未來某一世,再和天神之子重逢。

      在榆親王的一處別院,我?guī)煾刚业奖裣恢械募冣x,這把天賜神兵終未能為榆親王所用。我?guī)煾讣橙×藙?nèi)的煞氣,將它凈化,埋入地下,數(shù)日后,盜賊們洗劫了別院,純鈞被翻了出來。
      純鈞的靈力已被我?guī)煾笗簳r封存,凡俗不會為它所傷,但它認主,新的主人到來之前,它將黯啞駑鈍,光華內(nèi)蘊。盜賊們不認識純鈞,但遲早會有人認出來。我?guī)煾感枺骸安虏驴矗瑫钦l?”
      我聳肩:“一個名垂青史之人!
      喝完這頓酒,我?guī)煾妇瓦h行了,妖王花未明掙脫了封印,逃往西邊的靈覺島,揚言要報復人界,我?guī)煾负退倪B理枝,注定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決裂。
      師門一眾要追隨我?guī)煾干响`覺島戰(zhàn)斗,被他拒了。我們這點法力,只能自保,派不上大用場。大師兄狐貍糯米和二師姐蜜獾阿蒙找我商量:“去嗎?”
      我說:“去。”
      大理寺卿洪文順病逝,嘉遠帝為他舉行國葬之禮。盛大的祭天儀式上,我見到純鈞,它被福王路朗和抱在懷中,閃著安然的劍光。
      路朗和是嘉遠帝次子,似發(fā)覺我在看他,朝這邊頷首,以謝自發(fā)送洪大人一程的民眾。這條長街被他的目光一照,像鋪滿了黃金,讓我只想蹲下來撿,有的人生來就有這種氣派。
      路朗和浪蕩名聲在外,可我見著的他,如同袈裟僧,眼中平和,言行端雅。我久久悵惘,再次去找葉隱。
      葉家的舊宅子里,開著深紅的花。春天的黃昏,葉隱在躺椅睡著,冷淡疏離,陽春白雪。我細細看他,小翠把他照顧得很好,但她法力有限,看葉隱的光景,命不久長了。
      我也是,我?guī)煾负|青和妖王花未明必有一戰(zhàn),我在這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所以我攜酒來看葉隱,像我們年輕時,隨意東西,不言離別。
      暮靄,夜雨將至,一飲而盡的好辰光。我把椅子上那部《三國演義》收回房間,書很新,想來是小翠買來的,她在看溫酒斬華雄,書頁夾了她細小的碎發(fā),這段我看過好幾遍:“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guān)公飲了上馬,關(guān)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倍蟪鰩ぬ岬,飛身上馬,饒是我素不喜關(guān)云長,這一幕倒有令人神往之處。
      十年前,也在這院落,小翠醉去了,我和葉隱痛飲梨花白,都說了點胡話。他說自小?从⑿蹅髌妫蛲硤鰵,守衛(wèi)國土,我說:“我只想能飛!
      葉隱就和我碰了碰酒壇:“我也想。”
      雨水如月光,籠罩萬物,我和葉隱回了屋。窗下的茶花很香,花雨紛墜,小翠掠進來,穩(wěn)穩(wěn)落在我對面,聲如珠玉:“十年了。”
      我給她倒了一杯酒:“你的花種得不差。”
      闊別十年,我照常跟小翠沒話說,她見老了,平日修煉的法力都傳給葉隱了吧,連體力都很差,略飲幾杯,就回房間睡了。往常她每日有一個時辰能變?nèi)诵,照目前看,她時時不在,都是以翠鳥之身躲在暗處,不讓葉隱發(fā)現(xiàn)吧。
      只可惜,葉隱早就察覺了。小翠走后,他說:“你的容貌和初相識略有不同了,將來會是怎樣?來世我若認不出你,你來找我!
      我一怔,葉隱嘆口氣,把話攤開說:“葉家被滅門,我父親內(nèi)功盡失,我本該活不了,但還活著,之后就想,你和她,恐怕非我族類!
      歷經(jīng)生關(guān)死劫,早已看淡一切,葉隱含蓄地婉拒過小翠,用一塊小石頭壓在《水滸傳》上,讓她看林沖的休書,想斷了她的念想。但小翠一味裝傻,總要盡力一試,試了,便也認了,葉隱就想,也好,若能讓她心里痛快些,他這一生也并非全然的白活。
      活著已是艱難,哪有余裕奢談情愛?但他念了她的好意,忍受著缺血乏力的痛楚,成全著她,十年后,已油盡燈枯。小翠看出來了,葉隱自己也明白,但彼此都不說破,反而是小翠先向他辭行:“我?guī)煾该媾R苦戰(zhàn),我得去幫他!
      風雨如晦,我和葉隱在大清早飲酒,小翠端來簡單小菜,深深看葉隱,雙眼燦亮,眼底帶血。我指甲掐著掌心,其實什么都沒有改變。我還是想殺了她。
      她始終活著,但始終不愛我,我希望她死。上蒼厚我,她總算快死了,我總算快解脫了。
      葉隱是凡人,小翠亦不修長生了,而且要讓自己死在他前頭,像赴國難一樣,慎重地告了別,烈烈紅衣消失在雨幕里,清脆語聲遠遠去了:“再會。”
      她一如既往孤傲,硬氣地承受著一切,我將一杯水酒倒在地上,和葉隱定了來世之約:“我右手背有天神之子烙下的印痕,我給你留的記認在左手!
      一個月后,葉隱逝于深夜。我夢見小翠紅衣黑發(fā),端坐在海水之上,而我騎了一只鯨,飛躍大海去奔喪。
      可是當我醒來,仍枯守于東海。卻說那一日,妖王花未明向人界宣戰(zhàn),長空觀等眾修仙門派設(shè)陣擊殺,花未明拿到靈覺島子至寶琉璃脆,喚回長空觀首徒天元子的記憶,天元子記起前世和花未明相戀,倒戈相向。
      地裂天崩之際,天元子陪妖王花未明赴死,被封印萬年。我和師兄師姐們本已戰(zhàn)至力竭,僥幸撿回命,長空觀觀主太溟真人化解了我?guī)煾负|青的魔功,我?guī)煾附K徹底擺脫妖王花未明,煥然新生。
      我和小翠都沒死成,她想跟葉隱在地府碰頭的心愿落了空,木然坐在海邊。我挽起褲管,跳下大海摸了些貝殼和海蝦,劫后余生,戒律清規(guī)都去他媽的,我足有五十年沒吃過像樣的了,招呼著蜜獾阿蒙和狐貍糯米:“來一點?反正師父不在!
      蜜獾阿蒙吞了吞口水,狐貍糯米臉色一白,看著我身后。
      不用說,師父來了,我被抓了個現(xiàn)行,只得老老實實受死——橫豎跟妖王花未明一戰(zhàn),我的法力所剩無幾了?墒菐煾笡]舍得,把我點成一塊巨石,矗立于東海,吸收天地靈氣。他拍拍我,很欣慰:“好了,這下沒法再貪吃,也沒人想來殺一塊石頭,兩千年后,為師入了仙籍,你也該有所成了!
      每次我?guī)煾父议_玩笑,都分外殘忍,他說:“寒冰傲該換名字了,叫石觀海如何?”
      狐貍糯米連聲稱是:“好名字!大氣!”
      他們說笑著漸行漸遠,小翠走在最后面,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黑眼睛清亮亮的,有水光閃動。
      沒能戰(zhàn)死,她是失望的,可我們妖物自己殺不了自己。我比她腦子活,故意破了禁忌,若我?guī)煾竿韥戆胫銜r辰,那些魚蝦貝類都進了肚,我殘存的法力就化為烏有了,到集市滋事,一個殺豬漢子就能殺了我。
      我離死只有一步之遙,差一點就成功了。我想小翠識破了我的意圖,但她什么也沒說。可能她不明白,為什么一條魚都想著去死吧。

      我在東海邊一站就是千百年,大夏朝亡了,大興朝興起了,大興朝亡了,大鄭朝來了……世間潮起潮落,花開花落,如此而已。狐貍糯米和蜜獾阿蒙都來看過我,但他們不懂事,總和我提起小翠,我聽了煩。
      以往我能躲開不聽,如今走不了,更別提飛了。我惟一有機會飛起來,是被人抓起,當成武器,在天空劃過弧線,可我?guī)煾负脷馄,把我點化成一塊高達十丈的巨石,就算大唐朝那個天生神力的李元霸再生,也奈何不了我。
      有一年夏天特別炎熱,來東海嬉水的人很多,一個好事者挑了一塊尖利的石頭,在我身上刻下他情人的名字,眾人便都效仿,拿起利器,東刻一句,西刻一句。蜜獾阿蒙每次來,都要繞著看,又笑又嘆:“懼內(nèi)如虎是美德,嘖嘖!
      “隔岸故人如未死,清樽讀曲是明朝,嘖嘖嘖!
      “愛她如命,恨她入骨,嘖嘖嘖嘖!
      我煩了:“去死吧,阿蒙。”
      “死不了啊!泵垅蛋⒚杀晨恐,跟狐貍糯米說笑著,“魚現(xiàn)在沒有嘴巴,來,紅豆團子給你,他以前一口氣能吃五個!
      當蜜獾阿蒙修煉一千年滿,她收養(yǎng)的狗也有了一點修為,她帶來了,訓導狗以我為戒,要忍住饞癮。我一言不發(fā),狗有點慌,拼命蹭我,搖著尾巴示好,我癢得一顫,蜜獾阿蒙為我拈走我身上沾的狗毛,拈了半天,其中一縷怎么都扯不下來,她湊近看,這才認出它不是狗毛,而是一片羽毛,隨著年深月久,已嵌在了我的心口,成了一道印跡。
      蜜獾阿蒙歡呼:“發(fā)財了發(fā)財了,魚,你這叫化石!化石你懂吧?”
      我不理她,她和狗談?wù)撝,要將這塊巨石圈起,編個飛鳥和魚的故事,要纏綿悱惻,要肝腸寸斷,要催人淚下,收取的門票錢用于寺院布施,或是捐去前線。
      可是,哪有什么故事,只有些歷久彌新的思念,深埋于心,從不淡去。遙想幾百年前,那只飛鳥授我穿墻術(shù),我學會穿越房屋,金庫和墓地,卻沒能穿過記憶,哪怕那只是一段難堪。光陰逝去,我依然一再夢見她,沒有任何辦法。
      我夢里的小翠,總還是最后一面時她的樣子。她奔赴國難,白馬銀甲,手上一桿紅纓槍,是個漂亮神氣的女將:“婦孺退回城中,兒郎們,跟我來!”
      有時也夢見她身著大紅袍,過萬軍如無人之境,直取敵首的黃金權(quán)杖,在大風里朗朗笑著,丟給伙夫當燒火棍。盡管我明知道,她已慣于化身為偉男子了。
      我和葉隱的對話,原來小翠都聽了去,以男兒之名征戰(zhàn)四方,替他實現(xiàn)夙愿,守衛(wèi)大好河山。蜜獾阿蒙說小翠驍勇善戰(zhàn),歷朝歷代都立過功勛,大夏朝第十代帝王夸過崔大將軍風采直追大漢朝的飛將軍李廣,這之后,小翠不論頂替何人的身份投身軍營,她的旗幟上,總是個飛字。
      “酒且斟下,某去便來!蹦琼摃,夾著小翠細小的碎發(fā),我?guī)ё吡怂?jīng)年后化為心口的疤痕,但她再也沒來過。她有她的去向,余生不肯與我有半點關(guān)系了。
      她是找過葉隱的吧,這一世找不著,就去下一世找,生生世世,總要找到他。我和葉隱約定過如何相認,她呢,以何為憑?
      揚名天下,是最好的報平安方式,可是葉隱沒有去找她。嘿,有點殘酷啊,飛帥。
      我在東海站滿一千年的那一年,重新修成人形,擁有了一張能看的臉。狐貍糯米送我錢財,蜜獾阿蒙為我打點了行頭,我揣了幾部書,云游四海。
      人間景象已和大夏朝很不同了,我時感新鮮和陌生,好在寺院樓閣還眼熟。我一間間逛過去,碰到可心的楹聯(lián)就停下來看看,就這樣年復一年,漂泊天涯,不問春夏。
      大趙朝慶豐八年,五月初十,我路過一座關(guān)帝廟,憶及是葉隱的生辰,就進去上了三炷香。一千多年過去了,他偶爾會想一想人間嗎?
      我仍不喜關(guān)云長,魯智深才是真佛,更該立祠修廟祭拜。天色還早,我隨便逛逛就出來了,門口人聲嘈雜,有人念起廟宇的楹聯(lián):“這兩句不錯,比他這個人好:亦知吾故主尚存乎,從今后走遍天涯;倘他日相逢歧路,定不忘杯酒綈袍!
      我抬起頭,是個月光般的少年,潔白衣衫,正立在檐角下,揚著臉看我。我漫不經(jīng)心走過去,他眼中一閃,望向我的右手背,微微一笑。
      大夏朝嘉遠二十六年,五月初十,小翠枕著星光睡去,我和葉隱飲酒。月白風清,水天共碧,地上的書頁翻飛,葉隱欠身看攤開的那頁,我也半傾身體去看。
      是《水滸傳》第九回,魯智深千里護送林沖:“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后,灑家憂得你苦……你五更里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
      白紙黑字那一句話,多少年了,仍如白刃相加:“灑家放你不下!
      猶憶當時明月在,映照葉隱的側(cè)臉,他似有所感,回首看我。燈火搖動,我和他兩相對望,同享一壇梨花白。
      一別千年,你找過我嗎?若是不曾,我來找你。

      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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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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