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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百鬼夜哭,有人在趕路。
天剛亮,顧長安就出了門,替鄰居秀嬸報喪。秀叔做得一手好菜,十里八村的紅白喜事,總請他幫廚。頭天下午秀叔剛走不久,他爹出門拾柴禾,摔了一跤,人當(dāng)時就不行了。
顧長安趕到楠竹灣,秀叔紅了眼,借了驢車往家趕。章家留顧長安吃壽宴,顧長安擠到壽星章老太太面前說了一堆吉利話,章老太太很高興,送了一壇酒,讓他拿回家孝敬他的酒鬼父親。
按顧長安的腳力,到家剛好能吃上晚飯,然而雨陡然就來了?耧L(fēng)大作,電閃雷鳴,他嘆口氣,往池塘里倒了點(diǎn)酒,懇請老龍王暫且收了神通,好歹讓他先找個避雨的地方。
沒走幾步,雨落了下來。顧長安飛跑著,突然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彎腰拾起,是一雙小孩子穿的虎頭鞋,鞋頭縫了好幾只銀鈴鐺。他的心一沉,蹲下來扒開草叢,果然,濕濘的泥土里,隱約有幾個模糊的爪印。
風(fēng)聲呼嘯,顧長安把鞋子揣進(jìn)懷里,眼淚奪眶而出。去年秋天,秀嬸家的二喜不見了,全村人舉著火把到處找,最后在山腰發(fā)現(xiàn)了二喜穿的布鞋,往前走了走,是幾片殘缺的腳趾甲,秀嬸哭得昏過去。
村人都說,老虎其實(shí)不喜與人為難,吃活物時,往往吃到鞋子才意識到是人,就不再吃了。那天晚上,山谷久久回蕩著呼嘯聲,老人們說,是老虎在悔恨地哭。
顧長安也哭了。二喜出事當(dāng)天,他在門前刨木板,二喜一陣風(fēng)跑來,笑問:“清晨我上馬,反著怎么說?”顧長安不假思索地答了,二喜哎了一聲,“來,上馬!”然后繼續(xù)把竹子當(dāng)馬騎,大笑著跑走。
清晨我上馬,馬上我成親。本地方言向來含混,造就了這樣的小把戲,顧長安一笑。他是鄰村人,爹娘去世得早,五六歲時,他被過繼給顧添福當(dāng)兒子,村童欺生,嘲笑他沒爹沒娘,只有二喜跟他玩,說自己是爹娘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擼起袖子嘎嘎笑:“你看我這么黑!”
顧長安在十五歲的大雨夜,沉進(jìn)一口池塘。雨太大,荷花被砸得稀爛,香氣分外濃郁,他在池岸掏了一個小洞,把頭枕進(jìn)去,身子縮在荷葉下,酒壇擱在岸邊,昏沉沉閉上眼睛。
睡得并不安生,顧長安覺得若在池塘底下放一把火,他和滿池魚蝦蓮藕就可燉成一鍋好湯,有口福的人坐下來,要用一柄七尺長的勺子,方能喝得盡興。這場面太滑稽,他笑起來,笑得氣泡咕咚咕咚直冒,便不怕了,撒手睡去。
醒來已是第二天,雨還沒停,但身上莫名蓋著一把撐開的油紙傘,再一看,岸邊的酒壇沒了。顧長安撐著傘,濕答答往家走,他想,這過路的好心人倒是識貨,章老太太釀的酒是出了名的好,父親真沒口福。
秀叔的爹活了七十八歲,稱得上喜喪,秀叔秀嬸還算平靜,他們的小兒子旺生才四歲,哭個不停。老人們看了,都說孩子不對勁,昨夜陰氣太盛,附近幾個村子都有孩子魘著了,聽說還有走丟的,爹娘都急瘋了。
顧長安拿出虎頭鞋,跳起來往外跑,挨家挨戶打聽,有老伯讓他到護(hù)林村問問:“好像有兩個孩子沒回來!
顧長安跑到護(hù)林村,村人卻說走失的孩子在草垛睡著了,被大人揪著耳朵拎回家,虛驚一場。顧長安松口氣,村東頭的王大娘沖他招招手:“來得正好,桶壞了!”
桶已經(jīng)很舊了,顧長安在王家院子好一通忙活。這還是他跟父親顧添福學(xué)箍桶的第一件成品,沒做好,水漏得厲害,當(dāng)廢品隨手送給了王大娘。二喜為此笑話顧長安,顧長安辯駁說:“裝不了水,至少還能裝點(diǎn)米,也算有點(diǎn)用!
禍從口出,從此二喜常喊他飯桶,顧長安聽了心煩,但如今只覺得,只要二喜還能活著,喊他什么都可以。
想到二喜,顧長安很難過,把木桶還給王大娘:“收好了,再試試。”
箍,是一種管束。萬物有靈,木桶聽了會不好受,所以無論是漏水,或是快散架,箍桶匠都把“箍”說成“收”,讓這些愛鬧小脾氣的魂靈們明白,你是重要物件,我們會將你收置妥當(dāng)。顧長安初學(xué)手藝時,顧添福就告誡過他,祖師爺定的規(guī)矩不能忘。
王大娘檢查著桶,顧長安的目光落在桶柄上,那只麻雀還在。他經(jīng)手的木桶都會雕有麻雀,姿態(tài)各異,絕無雷同,當(dāng)成他專屬的徽記。對一只桶而言,實(shí)在沒必要,也少有人注意,他不由想,我畫畫真不怎么樣,若能拜個師就好了。
王大娘踟躕了片刻,看著顧長安:“你爹近來還好嗎?”
顧長安搖搖頭,去年冬天,他祖母過世,父親料理完后事,就不再給人箍桶了,收拾了幾樣簡單的家什,帶他上了山。
半山腰的木屋是幾年前就蓋好的,父親開荒墾地,種了上百棵棗樹,忙完了就抱著酒喝,不到一年光景,手就抖得連鋸子都拿不利索。
顧家祖祖輩輩都是箍桶匠,顧長安手藝還沒學(xué)好,父親就成這樣了,往后的日子他想都不敢想。秀叔秀嬸出了個主意,讓顧長安學(xué)著打棺材,沒那么難不說,還能發(fā)揮特長,雕些龍鳳八仙,刻個壽字。
活人用的東西要細(xì)致,死人住的地方就圖個氣派,父親大刀闊斧,把大體樣子做好,剩下的都交給顧長安完成?墒穷欓L安總覺自己刻的鳳凰不像,很發(fā)愁,父親無動于衷,安靜地再喝一壇酒,不跟他說什么話。
顧長安日漸嫌悶,總往山下跑,干脆在秀嬸家搭伙,有活計了才回到山上?上,通常沒有活計,他偶爾專門回去看父親,兩人照例沉默相對,無話可說。
顧長安暗暗希望秀叔才是他的父親,二喜調(diào)皮,他爹秀叔煩了,甩手就是幾個大巴掌;但村里來戲班子了,秀叔會把二喜馱在脖子上,讓他看得清楚些。而顧長安認(rèn)識的父親,孤僻寡言,大前年,劉媒婆找上門,她遠(yuǎn)房侄女新寡,家有三間大瓦房,公婆都過世了,女兒嫁得不錯,兒子進(jìn)城當(dāng)跑堂伙計,東家給的工錢也足。
劉媒婆卯足勁勸顧添福:“我家桂枝啊,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又沒負(fù)擔(dān),她找你也就圖個知冷知熱!
顧添福低頭喝酒,不接話,顧長安打圓場:“哎,劉嬸,你也看到了,知冷知熱,我爹都不會,他對我都不冷不熱!
劉媒婆氣笑了:“當(dāng)?shù)牟徽f話,做兒子的亂說話,這門親我家攀不起!
顧長安說給秀嬸聽,秀嬸嘆息:“今后你要對你爹爹好些!
顧長安點(diǎn)頭:“知道的,他養(yǎng)我,是為了讓我以后養(yǎng)他。”
秀嬸便又嘆氣,卻不再說什么了。
顧長安離開顧家莊那天,是七月二十六。
鄉(xiāng)下人把外出務(wù)工說成討活路,但依眾人看,拜師習(xí)畫,一無所用。秀叔秀嬸勸了半宿,顧長安聽完說:“還得走!狈瓉砀踩サ,就這一句話,秀嬸問,“學(xué)畫能賣錢嗎?”
顧長安說:“學(xué)會了,就能給七爺爺?shù)漠嬒窳,你們想他了,就拿出來看看!?br> 秀叔的爹在村里排第七,秀叔眼眶一紅:“早點(diǎn)回!
顧長安沒敢說起二喜,怕他們會哭,但用不著說,這樁事始終放在他心底。他把虎頭鞋裝進(jìn)包袱里,這幾天,他把附近幾個村子都跑了個遍,也沒問到是誰丟的,遂對秀叔秀嬸囑托再三,以后知道是誰家的孩子出了事,一定要告訴一聲,好把鞋子還回去,讓他家人有個念想。
秀嬸說:“家家戶戶都沒事,別瞎想!
顧長安嗯了一聲,好些話,都沒法說。包括今年春上,秀嬸有意撮合他和她娘家外甥女芳兒,他也只能說:“收桶手藝我沒學(xué)成,想轉(zhuǎn)行學(xué)雕畫,但萬一學(xué)不出名堂,豈不耽誤了她?”
清秀伶俐的女孩子,水盈盈地望著他,真像未嫁時的姑姑。顧長安想,姑姑要是見了芳兒,會喜歡她吧。
秀嬸把顧長安當(dāng)自家兒子看待,氣得直罵他。顧長安說:“芳兒跟了我,連我都要替她叫虧,我要有這么個妹妹,我舍不得!
秀嬸愣了,頓了頓說:“你出去幾年也好,你爹爹沒人指望了,說不定就把手藝撿起來了!
簡單點(diǎn)的活計,顧長安自己做,復(fù)雜些的,就推說沒把握,拿給顧添福。這是秀嬸教他的,眼見這幾年顧添福的性子越發(fā)冷清了,得找個理由讓他還肯跟人打打交道,顧長安這一走,倒不見得是壞事。
臨行前,顧長安在棗樹下跟父親喝了一晚上酒?焯旃饬,顧添福才開口說,回不回來都沒關(guān)系,不用太記掛他,他眼神不好使,但身體沒大毛病,少說還能活個七八上十年,老天哪天想收了去,也就一蹬腿的事,顧長安不必千里迢迢奔喪。
別人送了十萬里,最后還得獨(dú)自赴黃泉。顧長安默默喝酒,顧添福笑了笑:“我從前在天牢里,就把這輩子都想盡了!
顧長安心一動:“爹,你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顧添福沉默了很久才開口:“我在天牢發(fā)過愿,這輩子要親眼見一見玉璽,后來就算了,以后怎樣過,都行!
顧長安很想跟父親說:“我找來給你瞧瞧!钡@承諾太大,他只得忍住淚說,“爹,我明年就回。”
顧添福擺擺手,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掛到顧長安肩頭,轉(zhuǎn)過身,上山去了。
父親又瘦了些,衣袍顯得格外寬大,走動的時候,身體像陷在燈籠里的一截蠟燭,黑寂寂的,一絲光亮都沒有。顧長安看著父親的背影,沒能忍住眼淚。那個下午,他幫王大娘箍好木桶,王大娘欲言又止了半天,告知他姑姑出了事。
七年前,姑姑遠(yuǎn)嫁禾城,每隔幾個月,家里就會收到她捎回的特產(chǎn)和家書,只說跟夫婿做點(diǎn)小買賣,日子過得安穩(wěn)。去年,顧長安的祖母快不行了,姑姑才回了一次娘家,但一辦完喪事就和夫婿匆忙走了,她說孩子托付給人照看,心頭記掛。
王大娘的兒子是茶商,在外收茶時路過禾城,聽聞一把火吞噬了顧長安的姑父,次日傍晚,路人在護(hù)城河發(fā)現(xiàn)姑姑和孩子的尸首。仵作驗尸,聲稱姑姑縱火殺夫,畏罪攜子投水自盡。
這樁案子在禾城很轟動,王大娘的兒子上月回家時,跟母親商量了,決定對顧添福瞞下此事。這次王大娘見著顧長安,一番試探,認(rèn)為他已經(jīng)到了能幫大人扛事的年紀(jì):“你奶奶剛走,你爹這幾年也見老了,我們不忍心跟他說,但這么大的事,你們顧家總得有人去幫你姑姑出頭!
顧長安感激:“姨,我知道就行,你先別跟我爹說!
王大娘唏噓:“添福命不好啊,那年剛進(jìn)德王府,不曉得多風(fēng)光,誰不想跟著他沾光?哪想到德王爺轉(zhuǎn)頭就倒……”
顧添福早年給巡撫家打過家具,頗受好評,德王要給新娶進(jìn)門的王妃建別院,巡撫推薦了他。顧添福去試工,德王很滿意,重金聘請。消息傳回來,顧家門庭若市,八百年不來往的親戚都涎著臉來了,不想,第二年,德王謀逆事發(fā),顧添福受到牽連,鋃鐺入獄,這幫人立刻撇得比誰都清。
當(dāng)時的皇帝路恒昀是篡位出身,對王公貴族盯得很緊,他的暗探在德王府搜出一件鐵證——密室里,有一只香椿木制成的木桶,里面裝有老姜和淮山,寓意昭然若揭:一統(tǒng)江山。
這只木桶正出自顧添福之手,刑部稱,德王以建別院為名,將顧添福收為己用,表面是在建別院,實(shí)則在打制機(jī)關(guān)暗器。
德王一黨被皇帝連根拔除,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入獄的入獄。顧添福在天牢里待了六年,新君順寧皇帝冊立太子,大赦天下,他才重獲自由身,回了顧家莊。
牢獄昏暗,顧添福的眼神不濟(jì)了,老一輩念舊,還認(rèn)他的手藝,但更多的人都另擇高明。顧添福要養(yǎng)活母親和妹妹,過得頗為艱難,他剛回村的時候,村人不太來串門,生怕哪天他被翻舊賬,過了幾年,才有媒婆上門說親,顧添福卻都拒絕了:“說不定沒兩年就瞎了,那不是坑了人家?”
新寡的婦人說,我不計較!顧添福笑笑:“說不計較,也難免會嘮叨,算了!
顧長安過繼給顧添福之后,他徹底把媒婆拒之門外了:“養(yǎng)老送終的人都有了,不用再娶妻生子了。”
顧添福待顧長安很周到,身上衣,口中食,樣樣不缺,但不親厚,除了教手藝活,他不大和顧長安說話,也從不訓(xùn)斥他。
姑姑的家書來了,父親的話才會多一點(diǎn),因為要逐字逐句讀給瞎眼老娘聽。雖然顧長安覺得,每一封的內(nèi)容都差不多,惟一稱得上大事的,是姑姑生了兒子,取名叫海平。那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會讓姑姑選擇了玉石俱焚?
禾城和顧家莊離得遠(yuǎn),顧長安花了兩個多月才抵達(dá)。他摸去衙門問情況,話沒說完就被攆走,好在他有姑姑的住址,是偷偷翻家書記下的,問到第二個人,就被準(zhǔn)確地指到了地方。在禾城,顧姓婦人殺夫案廣為人知。
姑父是走南闖北的貨郎,他和顧長安的姑姑成親后,帶她回老家賃了一間房子棲身。顧長安找到巷子深處的老房子,卻已人去樓空,大門被官府貼了封條。
顧長安從門縫往里看,墻壁被燒得烏黑,鄰居說,房主把房子賃給了好幾戶人家,自己住最大的那間,但出了事,眾人都嫌晦氣,又怕還有麻煩,忙不迭搬走了。
顧長安付了五天的房錢,鄰居讓他住下了,說他姑姑性子靜,幫人漿洗縫補(bǔ)衣裳掙點(diǎn)小錢,安分守己的模樣,誰也沒想到,她會做出那樣激烈的事來。顧長安央求鄰居幫著問問認(rèn)識姑姑的人,鄰居說:“找找海平的先生吧。”
顧長安道了謝,往私塾跑。已是深秋,天色蒼黃,轉(zhuǎn)眼就落起小雨,院墻內(nèi),孩童們的讀書聲瑯瑯,他循聲而行,到了近前,朗誦聲漸消,先生開始講課了。
學(xué)堂里光線暗,才申時就點(diǎn)起了燈,顧長安有些冷,整個人都陷在大黑傘里,靠著墻聽。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毕壬穆曇艉苣贻p,他說,我們都只是在人世間客居,如果有緣相見,要懷有同鄉(xiāng)人的善意。顧長安腦海里陡然回蕩起姑姑的笑聲,死死忍住眼淚。
先生走出門外,顧長安揚(yáng)起傘,和一雙溫和的眼睛對視。雨滴在傘上碎開,先生問:“你是……”
周陵川二十上下,木簪束發(fā),長身玉立,一看就是家學(xué)淵源的讀書人,讓顧長安想起過去無數(shù)個黃昏,父親坐在門檻上喝酒,他聞著酒香,看到月亮慢慢升起來。
此時此地,舊時氣味像雨霧,淡淡繚繞。顧長安問起表弟海平,周陵川臉上浮現(xiàn)憂色:“海平是班里最小的學(xué)生,剛送來念書不到半年。他母親一刻都不敢離開他,我講課時,她陪在他旁邊聽……”
顧長安的祖母過世時,姑姑和姑父奔喪,沒有帶海平一起回來,姑姑說一來一回舟車勞頓,海平還小,帶上不方便,就把他留在禾城了,請了孤寡老太代為照料,這的確是實(shí)情,但姑姑隱瞞了一個事實(shí):海平是殘障兒。他長到五歲,仍需要她照顧,穿衣,喂飯,擦拭口涎,洗刷屎尿褲,抱出抱進(jìn)曬太陽。
姑父走街串巷叫賣所得,多半都花在了賭坊,輸多贏少,動輒拿姑姑撒氣。起先,左鄰右舍聽到拳腳聲,都去勸幾句,次數(shù)多了,就當(dāng)成家務(wù)事,不再多問。
海平來念書,姑姑也跟著習(xí)字,還笑說能省下請人寫家書的錢。周陵川對她的家事也有所耳聞,有次見著她手腕的傷痕,勸她若舍不得孩子,抱回娘家便是,也好過跟著暴躁的男人。姑姑卻苦笑說,爹爹去得早,兄長在外掙錢,有幾年音訊全無,娘哭瞎了雙眼,如今兄長既要贍養(yǎng)老母,膝下還有年幼的兒子,她分不了憂,已經(jīng)很愧疚了,哪能再成為他的負(fù)擔(dān)?
話說到這份上,周陵川也莫可奈何,免去了海平的學(xué)費(fèi),平素給她送點(diǎn)米面茶油,她總會回送幾雙布鞋棉襪給他。
天下之大,姑姑竟無處可去。這些事,她都只字不提,平淡地寫著家書:他挑擔(dān)賣點(diǎn)貨,我給街坊做點(diǎn)針線活,有時也幫著漿洗衣裳,日子能過……下個月是娘的生辰,他托人弄了幾兩參,是進(jìn)價,娘別舍不得吃……哥眼力不好,別太辛苦趕工了,長安過兩年就能幫上你了,不過,他還在長身體,別讓他干重活……
字字句句,顧長安都看過。但姑姑說的,只是她認(rèn)為能說的。日子能過……或許是能捱罷了,但有一天,她不想再捱。
雨后的喬木綠得像云,在頭頂翻滾,顧長安被逼到真相面前,下意識地抓住了包袱里的虎頭鞋。他沒找到它的主人,但它給了他前所未有的安慰。他向周陵川道了謝,趕去城西。
姑姑的案子頗有時日了,官府張榜也沒尋到這戶人家的親眷,遂把尸首葬在了城西的亂墳崗,顧長安要找到姑姑和海平,帶回故鄉(xiāng)。
禾城人心中,亂墳崗全是孤魂野鬼,可止小兒夜哭。禾城的乞丐孤老自覺命不久矣,都會自發(fā)到亂墳崗尋塊空地,刨個坑躺下;钪臅r候沒有片瓦遮身,死了倒能占塊地盤,死亡仿佛沒那么可怕。
火折子即將燃盡,顧長安終于找到了姑姑的墓。確切地說,是個潦草的土包,頂上壓了一塊大石頭。
火苗晃了幾下,熄滅了,顧長安用指腹摸出石上刻的字:“陳顧氏及子”,正是姑姑和她的兒子海平。
顧長安把臉貼在石頭上,泥土散發(fā)著潮濕腐敗的氣息,風(fēng)很冷,他衣衫濕透。那么好的姑姑,長眠在冰冷的泥土里了,她甚至只有姓氏,沒幾個人知道她出生在早春二月,河邊看楊柳的時節(jié),名喚顧細(xì)柳。
父親教姑姑寫名字時說過,柳和留同音,所以總被放進(jìn)離別詩里,好就好在姓了個顧,有人留,有人回頭看,恐怕是走不了的。顧長安抱一捆柴禾進(jìn)門,高興得很:“姑姑,那你嫁不遠(yuǎn),對吧?”
哪知姑姑終有一日遠(yuǎn)嫁千里,并且生死相隔。顧長安憶起姑姑伏案寫字,又羞又笑的樣子,心如刀割。
漸漸的有火光閃動,由遠(yuǎn)及近。顧長安疑心是自己吵醒了四周的亡靈,但并不害怕。死后伶仃鬼,多是生前傷心人,有未了之事,有記掛在心的人,他待他們,如同對待二喜就是了。
一把傘伸來,顧長安本能接過,燈火跳動,他看清來人的面容,是海平的先生周陵川。他借助周陵川手中長傘的力量,站起來問:“先生怎么來了?”
周陵川看他:“我擔(dān)心你有事!
那少年拼命忍住眼淚,跌跌撞撞地跑開,讓周陵川一下子想起了海平的母親,清瘦蒼白,少言少語的一個人,若那時多和她說說話,會不會讓她心里好過一點(diǎn)?
雨大了,顧長安蹲下來,雙手刨了些泥土,堆到墳上,一下一下的夯實(shí),一副要守下去的架勢,周陵川撐著傘,俯身說:“我有個學(xué)生的父親在衙門里當(dāng)差!
顧長安抬起頭看著周陵川,周陵川的衣袍在風(fēng)中飄蕩,像個俯看人間的仙人:“我明日托他問問情況。”
周陵川帶顧長安回了住處,他住在城南的一戶小院里,窗邊種了青青翠竹,石階一側(cè)爬滿青苔。門口的破瓦盆里蓄滿了雨水,顧長安洗凈了手,在窗前呆坐。周陵川將一只油紙包塞給他,他不動,死死攥著虎頭鞋,不肯撒手。姑姑一定和鞋子的小主人一樣,在黑暗里逃命,風(fēng)雨彌漫,呼天不應(yīng),是不是這樣?
周陵川用了點(diǎn)力氣,奪過虎頭鞋,鞋頭的銀鈴鐺清脆地響動,顧長安如夢初醒般,仰頭望他。
周陵川把虎頭鞋放到旁邊,又將油紙包遞過來,里面是兩只蔥油餅。顧長安大口咬著,眼淚到這時才痛痛快快流下來,他急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狼狽,周陵川將一方手帕遞上,他沒接,淚水瞬時爬滿臉。周陵川站了一站,走到一旁燒茶,不期然想起,其實(shí)他的姑姑也這樣哭過。
是初春時候的事了,顧細(xì)柳送海平來上課,海平拉她的衣袖,周陵川瞥見她手腕青紫色的傷痕,應(yīng)該是新傷,海平不小心抓了一下,傷處立刻迸裂,沁出血珠子。顧細(xì)柳連忙避開人,從懷中掏出布條纏繞。周陵川不忍,把一瓶跌打藥粉放在海平的桌上,顧細(xì)柳處理了傷口,猶豫著問:“先生,你相信有來生嗎?”
周陵川搖頭,顧細(xì)柳眼中迸出亮光,追問道:“真的沒有嗎?”
她過得太苦,不希望有輪回吧,周陵川笑了笑:“如果你不記得前世,那就無謂來生。”
顧細(xì)柳長出一口氣,自言自語:“人生,也就是人生地不熟吧,心里慌!
“不礙。”周陵川把海平抱到座位上,安慰著她,“人生地不熟,但是時辰到了就能走。”
顧細(xì)柳咂摸著他的話,擰起眉出神,忽然一笑,淚水卻飛快地涌出來。周陵川不想使她難堪,裝作沒看見,給孩子們講起古老的傳說。孩子們聽得入迷,他用余光看向窗外,顧細(xì)柳在院落里無聲哭泣,終至彎下腰。
顧細(xì)柳當(dāng)時是到了撐不下去的時刻吧。她出事之后,周陵川在學(xué)堂里坐了一下午,若他回答說,此生受苦,是在修一個光明富足的來生,她是不是就不會那么決絕,一了百了?
熱水燒開了,周陵川取出杯盞,捻了一點(diǎn)茶葉沖泡好,推到顧長安手邊:“這茶葉是你姑姑送的,說是叫云霧茶。”
眼前人一襲清樸藍(lán)衫,眼睛黑而亮,顧長安平靜下來,捧著茶水喝,周陵川拿起虎頭鞋把玩,問:“你小時候的?很精美!
確實(shí)精美,一針一線都是金絲線縫成,鞋頭墜著沉甸甸的虎頭形狀的銀鈴鐺,數(shù)一數(shù)有十二個之多,鞋子的主人必然備受寵愛。但越是如此,越讓人惋惜,顧長安瞧著虎頭鞋,跟周陵川說起二喜。
那年初到顧家莊,村童們欺負(fù)顧長安是外村人,合伙捉弄他,他反擊,但寡不敵眾,連著被打了幾次,顧長安心情灰暗,滿腦子要拌一包老鼠藥,跟他們同歸于盡。二喜來找他:“等你學(xué)會福叔的手藝了,給我做弓箭!”
顧添福是否會把祖?zhèn)鞯墓客笆炙嚱探o過繼子,顧長安沒底,但連忙點(diǎn)頭:“好,我找最好的木頭!”
二喜說:“多做點(diǎn)箭,起碼要一百根!別人來要,一律不給!”
顧長安拍胸脯:“后山的樹,都砍了,要多少有多少!
二喜滿意:“說好了啊,不準(zhǔn)反悔!”
顧長安警惕了:“你不會拿我做的弓箭打我吧?”
二喜哈哈笑:“弓箭是你做的,我打你,你再做個更厲害的,把我打回去!”
顧長安對自己空中樓閣般的手藝很心虛,不敢表態(tài),二喜笑得更大聲了:“哎,只要你不叫我黑皮,我就不打你!
他是夠黑的,顧長安心想,但鄭重其事地承諾了:“不叫!
后來,二喜喊他飯桶,顧長安也回?fù)暨^,叫他小黑皮,二喜嘿嘿笑,既沒生氣,更沒打他。二喜死后,顧長安不止一次想,如果我勤快些,給他做一千根箭,他隨時能摸出一根,是不是就能虎口脫險?
八年了,二喜若再臨人世,會在哪戶人家?顧長安問:“你相信有來生嗎?”
周陵川長眉微斂,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我信。”
顧長安放心了,年輕的先生笑容淺淡,清風(fēng)明月般,有那么一瞬,他疑心一切只是夢境,仙人踏雨而來,指點(diǎn)他的迷途。
周陵川托的人很可靠,帶他和顧長安進(jìn)了衙門,然而卷宗所記載的信息,不比街坊鄰居所知的更詳細(xì)。
夫婿暴戾幼兒愚癡,生命沉重得讓人厭惡,無法不心生恨意,但姑姑已忍耐了多年,假若她愿意,仍能若無其事往下過。顧長安想,被逼到絕境,需要強(qiáng)大的推動力,他要搞清楚姑姑絕望赴死的原因。
顧氏殺夫案轟動小城,房主和租客為避禍都一走了之,周陵川幫顧長安幾經(jīng)打探,問到房主舉家回了原籍齊安郡。
齊安郡在北邊,距離禾城千里之遙,顧長安盤纏無多,想掙點(diǎn)錢再動身,但他箍桶技藝不到家,別的卻也不會,遂找了個館子,干些劈柴燒火的粗活,偶爾也能碰到質(zhì)地不錯的木頭,就收集起來,睡不著覺的夜晚,細(xì)細(xì)刨凈打磨,他心頭泛起喜悅,好歹能夠送個稍微像樣點(diǎn)的東西給周陵川呢。
永遠(yuǎn)都記得,那天光線暗淡,周陵川就那么走來,青衫黑發(fā),溫文一笑,令他感覺好像是寒夜里悄然落了一場雪,他一覺醒來,推開窗,世間一下子就亮堂堂。
有時也去學(xué)堂旁聽,顧長安識字不多,但他喜歡聽周陵川講課。小時候,父親干活時,經(jīng)常講故事給大家聽,姑姑和祖母手上也在忙著各自的事情,不時感嘆一二。
軼事傳奇也好,詩文歌賦也罷,父親都講得精彩,祖母夸他畢竟是在王府待過的人,學(xué)問比私塾的教書先生只怕還好些,話一出口,姑姑就急了,跺腳喊一聲:“娘!”
德王妄圖謀朝篡位,是千古逆賊,連累顧添福也受了牢獄之災(zāi),祖母意識到失言,訕笑著轉(zhuǎn)了話題。顧長安抬眼看父親,父親神色卻很是平靜。
在顧長安的記憶里,父親從不提起王府,只有一回,他喝得太多了,說他那些故事都是在天牢里聽來的,日子苦悶難捱,囚犯們互相把畢生所聞都講了個遍。姑姑摟著顧長安哭了,父親側(cè)臉說:“都過去了。”
那是七年前,顧長安才八歲,尚不知道有些事其實(shí)并不會過去。第二年,姑姑遇到姑父,離開故鄉(xiāng),來了禾城,父親在樹下干著活,朝顧長安招招手:“你該學(xué)手藝了!
從此沒故事聽了,父親成了嚴(yán)師,對他以教導(dǎo)為主,其余時候悶頭釀酒,在地窖里釀了幾百壇,每次一喝就是半斤以上,醉醺醺的倒頭就睡。祖母勸不住,唉聲嘆氣,叮囑顧長安盡快學(xué)會手藝:“你爹戒不了,家里將來得靠你了!
顧長安過繼給顧添福,是給他養(yǎng)老送終的,但他到現(xiàn)在都沒學(xué)到管用的手藝,沒幫上父親的忙。他摩挲著打磨平整的木塊想,查清楚姑姑為何赴死,要好好拜師學(xué)畫,以后把自己和父親養(yǎng)得好點(diǎn)。
傍晚又下了雨,顧長安到學(xué)堂找周陵川。風(fēng)很香,混著松針的氣息,周陵川和學(xué)生家長寒暄著,顧長安等人都走了,才掏出木牌:“別的我不會,又不懂你們趕考適合的寓意……”
他想來想去,刻了喜鵲登枝的圖案。有喜鵲,總歸出不了錯,可是再謹(jǐn)慎,尾羽還是刻歪了一點(diǎn)。
周陵川把木牌托在掌心細(xì)看,顧長安心虛地補(bǔ)充:“我刻麻雀會好些,但別人都說,哪有給人刻麻雀的?”
周陵川卻很愛惜,將木牌當(dāng)成玉佩掛在腰間,笑著問:“為什么喜歡麻雀?”
“因為我沒見過鳳凰。”顧長安嘿然,“我們鄉(xiāng)下最多的是麻雀,我對它們很熟,喜鵲也多,但不如麻雀親近人。”
學(xué)堂里,周陵川掌燈燒茶,顧長安在紙上畫著麻雀。他自小就愛觀察它們,只喜跳躍而行,平常偷點(diǎn)谷子米粒吃吃,但要被捉去養(yǎng)成家雀,卻寧可絕食而亡。周陵川含笑道:“每一只都活靈活現(xiàn),各有不同,我很喜歡!
顧長安很吃驚,他在數(shù)不清的木桶上繪過麻雀,也給人刻過壽字,雕過鳥獸,但沒人跟他說一句喜歡。周陵川是第一個稱贊他的人,還把他的畫作卷起來收好:“家父有位故交,早年在翰林書藝局,現(xiàn)在京郊閑居,你若想學(xué)繪畫,我引薦你拜師。”
在宮里待過的人,許是見過玉璽吧?再加上長于丹青,可能能夠繪下它?顧添福畢生所念,是想見見玉璽,若能實(shí)現(xiàn),他會高興的。顧長安興奮:“真的?”想一想,有些為難,“你快要啟程去京城了吧?可我得先去齊安郡!
周陵川把茶端給他,沉吟著:“齊安郡和沅京只二三百里路,我陪你去吧!
也許是顧姓婦人一案太慘烈,周陵川痛憾,想為她的家人做點(diǎn)事;也許是感念腰間木牌承載的心意……顧長安劈材為生,辛苦自不用說,可他惦記著他的應(yīng)試,細(xì)心備下禮物,討個好口彩。周陵川看向被顧長安攥得緊緊的虎頭鞋,微笑道:“春試在來年二月,怎樣都是來得及的!
顧長安只曉得點(diǎn)頭,他在想,總有一天,我會告訴他這雙鞋的來歷。那夜他瞧得分明,草叢的腳印只會是某種獸類,他沒法騙自己。
那一晚到底是誰,慘死于虎口?就像二喜,他永遠(yuǎn)活在了七歲那年,騎一根竹馬,意氣風(fēng)發(fā)成親去。
細(xì)雨零丁的黃昏,顧長安和周陵川往齊安郡去。顧長安擅長很多小玩意兒,時而摘一片狹長的柳葉,吹出銳利的鳥鳴聲,時而捧來野果,跟周陵川席地而食,一路時有逸趣,倒不覺苦寒。
路過獵戶臨時歇腳的茅屋,顧長安發(fā)現(xiàn)了灶間梁上的臘肉,喜不自禁用清水煮熟了:“晚上吃煙筍炒臘肉!”周陵川看他,他看肉片,滿心憐愛,鼓盆而歌,從兜里摸出銅板,壓在灶邊,算是對獵戶的答謝。
再往前行,就入冬了。幾場雪下來,他們被困在山洞,背靠背各自讀一卷書,顧長安捱到雪停了,出去抓了一只兔子回來,升起篝火,嫻熟地烤來吃。
這樣走走停停,烤些野味,喝些雪水,離齊安郡近了。有一次很驚險,烤肉時引來了饑寒的狼,顧長安起先還能應(yīng)付,拿起砍刀擋在周陵川前面,狼卻越來越多,驚惶中,他來不及多想,撲過來抱住周陵川,在雪地里就勢一滾,雙雙跌下山坡。
大樹震顫,枝干的積雪兜頭砸下,兩人立刻須發(fā)皆白,顧不得拍打,齊齊朝坡上看,狼群嚎叫,悻悻離去。顧長安放下心來,往雪地一躺,長手長腳攤開,呼哧呼哧喘氣,陡然翻身坐起,摸摸懷中的虎頭鞋還在,這才重又躺倒。周陵川不禁又問:“是你母親為你手制的?”
顧長安不說話,掏出鞋子看了一會兒,悶悶答:“你給我講幾個故事,我再告訴你它的來歷,怎么樣?”
周陵川怔了一下,笑了:“好!
顧長安偏好志怪傳奇,周陵川以往看得不多,搜腸刮肚地講一講,常常要胡亂編造,但顧長安一概聽得津津有味,說很像他父親顧添福講過的。
周陵川知道了顧家的事,不禁說:“你爹爹這一生,真是悲苦難言!
顧長安低聲說:“我要是他親生的,興許會好些!
父親說,你回不回都沒關(guān)系。顧長安為這句話痛心疾首,父親是他的親人,但他卻,不像是父親的親人啊。過繼到顧家那天,他磕頭喊爹爹,顧添福攏著手,盯住外面的雨看了一陣,轉(zhuǎn)頭說:“進(jìn)了顧家門,不好再叫作張四娃了,就叫長安吧!
顧長安把自己的新名字念了幾遍,努力沖顧添福一笑。當(dāng)時他尚年幼,還不懂長安是很好的祝福,如今跟周陵川說起,周陵川把手放在他肩上,略略一停:“不要認(rèn)為你爹爹不在意你,我和我父親也經(jīng)常相顧無言!
顧長安怔然:“那,你爹爹是怎樣的人?”
周陵川笑:“別人都說他待人嚴(yán)苛,是老古板,但我覺得,他只是愛惜名節(jié),他對自己也同樣嚴(yán)苛!
顧長安大笑:“怪不得你會出來游歷,是想透口氣吧?”
“我父親不同意,但我不死心,說服了他!眱扇饲艺勄倚,在一個午后抵達(dá)齊安郡,顧長安急著找到姑姑先前的房主,焦灼不安,周陵川給他燒了一壺茶,摁著他坐下,“你睡一會兒,我出去一下。”
顧長安要跟周陵川同去,周陵川卻說找人辦事,須得打點(diǎn)一二,等他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兩人再一同前去也不遲。顧長安看著他離開,和衣睡去了。后來他才意識到,周陵川一早就想過,房主揭曉的必然是慘烈的真相,他必將一整晚一整晚睡不著。
顧長安醒來的時候,周陵川已在他床畔坐了良久。房主在外廳喝著茶,不安地搓著手,顧長安走上前,老婦人慌張地看了周陵川一眼,周陵川鼓勵地微微頷首,走過去握住顧長安的手,兩人一起坐下來。
老婦人說,事情發(fā)生了再回過頭想,顧細(xì)柳殺夫是早有征兆的,男人待她不好,她鎮(zhèn)日愁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有人勸她拋夫別子,改嫁他人,可她放不下殘障兒子。
日子未必不能搪塞過下去,但顧細(xì)柳回鄉(xiāng)奔喪,有些事是明顯不同了。老婦人猜測,顧細(xì)柳想帶著兒子離開,但男人不肯。不僅不肯,還將她和兒子囚禁起來。顧長安眼眶紅了:“他為什么要這樣?”
老婦人有點(diǎn)內(nèi)疚:“她手腳被綁住,身子撞得門窗砰砰響,我們都聽不下去,去勸她男人,可她男人罵她不守婦道,還懷疑海平不是他兒子,說她在外面偷人,她不吭聲,只是哭,我們猜想應(yīng)該是真的,不好再勸了!
鬧了幾天,打罵的動靜小了。顧細(xì)柳約莫是服軟了,男人解開了她的繩索,但兒子海平還被鎖在柴屋里。顧細(xì)柳滿臉青紫傷痕,低眉耷眼地在院子里晾曬衣物,還將拖欠了兩個月的租金交給了老婦人。
老婦人想問幾句,顧細(xì)柳卻很回避,連聲說還有事要忙,老婦人見她拎了一只碩大的桶,還搭了把手。無人能料到,當(dāng)夜,顧細(xì)柳將桶里的柴油盡數(shù)潑到男人身上,縱火燒死了他。
顧長安呆怔:“既然她存心要?dú)⒘怂,為什么一定要搞出這么大的動靜來?”
趁男人熟睡,橫下心一刀殺了他,再救出海平,連夜奔逃,可能還有一線生機(jī),是不是?為什么一定要魚死網(wǎng)破呢,姑姑。顧長安渾身抖得厲害,眼淚大顆砸下,周陵川掰開他緊緊抓著虎頭鞋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陪他把夜坐到很深。
周陵川想,他是明白顧細(xì)柳的。她一定無數(shù)次想過死,但她不敢。因為她認(rèn)為這輩子過得辛苦,是在償還上輩子造的孽,如果沒有還完,下輩子還得再受,所以她得咬牙活著。直到那天,她問他:“先生,你相信有來生嗎?”
先生是學(xué)問人,讀了那么多書,比她有見識多了,先生說沒有,那就一定沒有。但……萬一先生弄錯了呢?顧細(xì)柳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便是用她能想到的最兇殘的方式,殺夫毒子。她以為罪孽如此深重,必定會在陰間受盡折磨,永世不得超生,但是只要不再世為人,就沒什么可怕了。
她的苦,總算到頭了。
周陵川在大雪夜看向身邊的顧長安,他蒼白著臉,那么單薄,周陵川束手無策,終于伸出雙臂,將顧長安用力抱緊,再抱緊些。
對不起。
如果……如果我知道你會是這樣的難過。對不起。
顧長安懷疑一切,除了人生。
人生是要自欺欺人才能過下去的。他說:“我不相信姑姑跟人有了私情,如果是我,我舍不得去死!
殺人不易,脫罪更難,顧細(xì)柳是不想連累他人吧。但周陵川順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定只是你姑父施虐的借口。”
只想哄著他,讓他好起來,仍是那個走在綠草蒼蒼的山間,爛漫的少年。可是顧長安渾渾噩噩,忽而一整天不說一句話,忽而憤懣起來:“我姑姑那么好,他憑什么往她頭上潑臟水?”
周陵川默然,私心里,他更希望顧細(xì)柳當(dāng)真和誰人有點(diǎn)什么,這樣的話,至少在某些時刻,她心里能夠好過一點(diǎn)。
周陵川原本打算,從齊安郡離開,他們兩個就分道揚(yáng)鑣。春試快到了,他要進(jìn)京,顧長安則返回禾城,帶姑姑和海平的骨灰回顧家莊安葬。但顧長安這個樣子,周陵川沒法放他獨(dú)行,便跟他商量:“這里離沅京不遠(yuǎn)了,我?guī)阏谊惱喜畬W(xué)畫,你先拜個師,回家安置了姑姑和表弟,就再回來!
顧長安木訥地隨周陵川赴京,周陵川時常故意向他請教雀鳥的名字,想讓他多說說話,顧長安認(rèn)識非常多的雀鳥。時值隆冬,他們常被雨雪困于山野村舍,周陵川拿出紙和筆,推說記不住,請顧長安幫他把雀鳥都畫下來。
周陵川循循善誘,顧長安的情緒一天天好轉(zhuǎn)。有一天落了大雪,周陵川感染了風(fēng)寒,咳得厲害,顧長安熬了草藥給他喝下,自制了幾樣小工具,外出獵狐,想給他做個暖和的圍脖。
周陵川等了幾個時辰,仍不見顧長安回來,著急去尋他,結(jié)果遇上了劫匪,劫匪們料定他有同伴,將他的錢財都摸走,還把他綁了起來。
入夜,顧長安興高采烈拎著一只雪白的狐回了,遠(yuǎn)遠(yuǎn)瞧見這邊,登時就慌了,連滾帶爬撲過來。
白狐跑掉了,顧長安絲毫不顧,拼命把兜里的碎銀子往劫匪手里塞,求他們放過周陵川。劫匪們把他的刀奪走,往他懷里摸去,他咬著牙,掏出虎頭鞋,揪下銀鈴鐺說:“真的,就這些了,就這些了!
兩人就此逃過一劫,顧長安給周陵川松綁,周陵川歉疚難安,顧長安卻來安慰他:“好啦,你沒事就好!闭f著摸出腰間的箭掂量著,眼里有恨意,“如果只有我一個人,說什么都要跟他們較量較量。”
姑姑也曾被人鉗制,心如冷灰,而最讓顧長安難過的是,姑姑過得不好,可他竟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又一想,還好,爹爹也不知道,不然他該多難過。
那天夜里,顧長安的話總算多了起來,說那匹狐通體雪白,像糯米團(tuán)子落進(jìn)了面粉堆里,他追逐了它一整個下午,周陵川望著他手中沒了鈴鐺的虎頭鞋:“哎,你有沒有想過,它不是遺物,而是失物!
顧長安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周陵川信口胡謅,說那一晚,有只小狐貍害怕渡劫,嚇得跑丟了鞋子,躲在山坡瑟瑟發(fā)抖,顧長安給老龍王倒酒喝,被它偷喝了,頓生膽氣。顧長安笑:“它一定渡劫成功了,嘗到了酒的甜頭,第二天拿它的油紙傘換走了我的酒。”
周陵川拍拍他:“那就不要再為這雙鞋的主人擔(dān)憂了。”
顧長安心結(jié)頓解,把虎頭鞋放在枕邊睡著了。周陵川在燈下看他,他是害怕那晚有人葬身虎口吧,就好像二喜一樣,他說過,二喜是他為自己找的親人,這輩子都想親親熱熱走動。
次日清晨,周陵川把虎頭鞋補(bǔ)好,交給顧長安,兩人心情松快上路去,沿路幫人寫封家書,遞個狀子,尚可糊口。
有個老者很感激顧長安幫他箍浴桶,送了他一壇高粱酒,顧長安就著幾只春卷下酒,醉眼朦朧瞧一陣虎頭鞋:“鈴鐺是虎頭,還大搖大擺穿在腳上,那個小狐貍有點(diǎn)志向!痹偾埔魂囍芰甏,“你就是它,要不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不等周陵川回答,顧長安就醉過去了,半夜醒了,喊:“狐貍狐貍,我要喝水!
周陵川起身給他倒水,走了幾步,停住了。狐貍?狐貍!這輩子也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這樣荒謬絕倫的一個綽號。顧長安咂摸著,把自己逗樂了,笑了半天:“我不管你依不依,反正就是你。”
周陵川負(fù)隅頑抗,某日存心講了個新故事,說華山有個叫明思遠(yuǎn)的道士,勤修道篆三十余年,很多人找他拜師求教。華州虎暴,明思遠(yuǎn)說,老虎有什么可怕的,我去看看!徒子徒孫就跟他去了,剛到山谷口,老虎就來了,眾人落荒而逃,惟獨(dú)思遠(yuǎn)不怕,閉氣存思。
顧長安迫切想知道下文,周陵川悠然道:“思遠(yuǎn)俄然為虎所食,其徒明日于谷口相尋,但見松蘿及雙履耳!逼骋谎鬯幕㈩^鞋,“你這雙,說不定是個小神仙的!
顧長安氣急敗壞,晃著虎頭鞋:“胡說!他才不是被老虎吃了,是登仙而去,箓上有名了!鞋子是遺蛻,要建個廟供奉起來!”他越說越氣,瞪起眼,“這叫尸解,你不懂!你這個狐貍!”
周陵川莫可奈何地一嘆,唉,狐貍。他走開去,顧長安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大笑著問:“喂,哪有神仙能穿得下這么小的鞋子?”
周陵川返身欺近,兩指拈起他額前的一綹頭發(fā):“為什么是虎頭鞋?因為修的是爛漫道啊。有個神仙叫劉海,他常以兒童之身出現(xiàn),頭頂剃光,周圍留一圈垂發(fā),后來平常人額上的垂發(fā)也叫劉海了,就是你這樣。”
顧長安新奇:“劉海,有意思!迸d致勃勃問,“你將來會不會去修道降妖?”
他總想一出是一出,周陵川說:“不會!
他父親怎會允許他搞些邪門歪道,這比被人喊作狐貍更為荒謬吧。然而顧長安自顧自樂著:“想象一下,你學(xué)了三五十年,穿得很神氣,去收服一頭獅子,在它額頭貼了一道符,上書一個血紅大字——”他斜眼看著周陵川,笑夠了才說,“乖!
周陵川站住了,正色道:“我不信鬼神,也不認(rèn)為長生有任何意義!
“這樣啊?”顧長安笑嘻嘻地說,“可我還是認(rèn)為,你就是那個小狐貍。”
他把自己松垮垮地扔在椅子里,看上去無賴又快活,周陵川靜了一瞬,是也行吧。
順寧十四年元月,周陵川和顧長安抵京。他們本來計劃先造訪陳府,拜師學(xué)畫,但剛到沅京地界,周家老仆就迎上前:“老夫人日夜盼著你呢,這幾日你園子里的臘梅也都開了!
周陵川攜顧長安先回家一趟,顧長安方知,周陵川口中那個“治學(xué)嚴(yán)謹(jǐn),愛惜名節(jié)的老古板”是當(dāng)朝太傅周天徹。這恬淡的讀書人出身名門,可自己呢,一個在棺材上刻壽字的鄉(xiāng)下人!顧長安手心冒汗,本能想逃,被周陵川拉住手:“不會耽誤太久的,再說,你認(rèn)個門,以后和我走動也方便。”
不出半個時辰,到了周府大門。顧長安從馬車上跳下來,映入眼簾是一幅楹聯(lián):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還是讀書。周陵川的兩個哥哥已等在門前,他和哥哥們說了幾句話,正待介紹顧長安時,回轉(zhuǎn)身,那少年竟不見了。
顧長安落荒而逃。并肩同行大半載,夜深人靜想了又想的妄念,暗自在心里攢了又?jǐn)的勇氣,在門前的楹聯(lián)前轟然灰飛煙滅。他徹底明了,周陵川身上純凈的讀書人氣質(zhì)從何而來,二十年后,他也會長成他父親那樣的人吧,博學(xué),威嚴(yán),受人尊敬。
在某個剎那,顧長安想起幼年的一樁小事。那時姑姑還未出嫁,父親每晚都會講故事,顧長安睡前脫襪子,在床沿磕一磕,扔到一邊,學(xué)故事里的人吟一句:“今朝脫去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父親喝止他,“小孩子怎能講這種生死無常的鬼話?”
可是,他何嘗說錯?只會涂幾筆麻雀,連箍桶手藝也沒學(xué)到家的鄉(xiāng)野閑漢,不過是有一日過一日罷了,對于將來,兩眼一抹黑。
顧長安在一間小酒館劈了大半個月木柴,攢下一點(diǎn)路費(fèi),一步一步離開了沅京。他回禾城取出姑姑和海平尸骸的那一日,順寧帝駕崩,太子永寧繼位,次年改年號為云初。
顧長安回到顧家莊,已是云初元年二月,和周陵川分別一年有余,但無論會試殿試,他都沒能聽到周陵川高中的消息。
太傅之子卻榜上無名,太傅想必臉上無光吧,他待人待己都很嚴(yán)苛,周陵川在家還待得住嗎?顧長安想著,暗笑了自己一回,回了父親住過的半山木屋,從此不再關(guān)心這人世的任何事。
清明時,顧長安拎了兩壇酒到祖墳山祭拜父親,墳頭已青青,他把酒都倒給地下的父親喝了,在酒香里坐到天黑。他開始懂得,父親為何會迷上酒。因為人生你總得有個可以去躲一躲的地方。有的人找到了酒,有些人為自己找的是煙葉子,琴棋書畫,賭,美色……諸如此類。
顧長安歸來顧家莊的時候,父親顧添福就已經(jīng)不在了,具體是哪天過世的,已不可考。除夕那天,秀叔想著顧長安沒有回來,顧添福要孤零零過年了,特地多做了幾道菜,上山喊他一起吃年夜飯,但木屋里沒人,秀叔就尋到祖墳山去,卻一眼看到起了四座新墳。
顧添福躺在棺材里,已死去多時,棺材里有幾壇喝光了的酒。秀叔疑心他還活著的時候就躺進(jìn)去了,甚至不忘把棺材蓋合上,他喊來秀嬸合力把土培上,讓顧添福入土為安。
顧添福墓穴的左側(cè),依次是顧細(xì)柳和海平的衣冠冢,顧添福自己沒立碑,但為他倆都立了。海平的小棺材里,有好幾件小玩具,一看就是顧添福親手做的,但他沒見過海平,沒能送出。
千辛萬苦,想瞞住姑姑的死訊,但這樣大的事,又怎么瞞得。款欓L安看著第四座墳,猶豫著問:“是我的嗎?”
他是過繼子,本姓張,父親肯不肯讓他葬進(jìn)顧家的祖墳,他實(shí)在沒有把握。秀叔和秀嬸對視一眼,長嘆道:“你長大了,我們也不瞞你了。這座墳應(yīng)當(dāng)是你爹爹為真正的顧添福修的,里面有個瓷罐子,想必是骨灰!
秀叔和顧添福是兒時玩伴,多年后,顧長安的父親回到顧家莊,秀叔就已認(rèn)出,這個人不是他認(rèn)識的那個顧添福,盡管他們確實(shí)有幾分相似。
不光是秀叔秀嬸,不少村人都陸陸續(xù)續(xù)也發(fā)覺了,但沒人拆穿。秀叔說:“他是個勤力人,待瞎眼老娘很孝順,平日話語也不多,你姑姑不點(diǎn)破,我們這些當(dāng)鄰居的,又何必多此一舉?”
有些事,糊涂也有糊涂的好。眾人都猜,真正的顧添?赡茉缇退懒耍@男人為了避禍,頂了他的身份,順勢也擔(dān)下了本該屬于他的責(zé)任。他們拆穿他,毫無好處,若心照不宣,默認(rèn)他就是顧添福,就算他身上真的背了什么罪案,將來官府追究,他們都能推得一干二凈。
顧長安在顧添福的墳前守了一夜,過往歲月里所有的蛛絲馬跡拼拼湊湊,他想他洞悉了一樁隱情。姑父口口聲聲稱姑姑有私情,姑姑不曾辯駁,卻也不曾投奔,或許是因為,那個人是她名義上的哥哥。
遙想當(dāng)初,皇帝大赦天下,父親從牢獄出來,但家人早已死散,他已舉目無親,便惦念起獄友顧添福的心愿,來到顧家莊,替他探望他的親人。
在獄中,顧添福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們長得像,又談得來,見者無不以為是兩兄弟,他也樂得有這么一位親厚的手足?上ь櫶砀I眢w不好,沒能捱到出獄,臨終前一直在念叨著老母和妹妹,他答應(yīng)顧添福,若有天能活著出去,一定要去看看她們。
是個有陽光的午后,他輾轉(zhuǎn)來到顧家莊。隔著籬笆小院,他望見盲眼的老婦人在摸索著曬筍干,遲疑著要不要瞞下顧添福的死訊,老婦人聽到響動,顫巍巍地摸過來,他咳嗽了一聲,老婦人立刻就愣了,然后,她哭了。
她喊他:“兒啊——”雙手顫抖著摸他的眉毛,摸他的面頰,哽咽了,“瘦了!钡剿暮,卻笑了,“我兒的胡子修得真好!
對著那樣一雙空洞干涸的眼睛,他開不了口。后來,就不再有澄清的機(jī)會。他抱住老婦人,沙啞地說:“娘,我回來了!
這一生,已沒有福分見著自家母親七十歲的模樣了,他撫著老婦人瘦骨嶙峋的脊背,輕聲說:“娘,我再也不走了。”
老婦人抖索著,哭哭笑笑:“我兒這一口官話,有派頭!
顧長安懷疑祖母沒多久就認(rèn)出歸人并非她的兒子了,他印象中,祖母待他父親總有一種說不清的客氣,但何苦說破?說破了,誰來給她養(yǎng)老呢。
錯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當(dāng)村人也都把他當(dāng)成顧添福來相處的時候,在外給人幫了兩年工的顧細(xì)柳回鄉(xiāng)了。她攢了些嫁妝錢,接下來,該為自己選一門親事了。
顧細(xì)柳一進(jìn)村就聽說顧添;貋砹耍贝掖遗苓M(jìn)門,連聲喊:“哥!哥!”灶房里走出的卻是陌生人。
陌生人緊張地看了瞎眼老娘一眼,捂住顧細(xì)柳的嘴,借口說要去摘些小菜,把她拽到了菜園子里,原原本本和盤而出。顧細(xì)柳含淚看他,理應(yīng)說了很多感謝吧,顧長安用袖子潦草地擦一把眼淚,森涼的命運(yùn),讓他父親和顧細(xì)柳這一生一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哪怕在相處中,他們情愫暗生,顧細(xì)柳卻只能遠(yuǎn)走,另嫁他人。
逃避加劇了思念,祖母的死本是一次轉(zhuǎn)機(jī),他們終可放下顧忌,攜手隱于半山,卻被姑父識破。姑姑本想回禾城,帶海平回顧家莊,一家人踏踏實(shí)實(shí)在一起,姑父卻囚禁了母子倆。
兩敗俱傷地活著,或是同歸于盡,顧細(xì)柳選了后者,顧長安的父親等不到她了。他原本給她準(zhǔn)備了禮物,顧長安在父親給顧細(xì)柳修的衣冠冢里,看到一支非常美的鳳凰簪,光華奪目,雕工極盡妍麗,隆重得不似凡物。
小時候,顧長安跟著父親學(xué)箍桶,纏著他問這問那:“為什么要把箍說成收?”
父親看著對面的山坳,似在回憶往事:“有個人跟我說,收讓人感覺踏實(shí)!
顧長安笑了:“也不見得,我要是個妖怪,收這個說法,讓我特別不踏實(shí)!
父親愣了愣,摸了摸他的頭。這是他對顧長安少有的親昵舉動,顧長安總記得。父親又說:“那個人還說,只要有人為他收尸,死也不可怕!
那個人是真正的顧添福吧,可他是自己為自己收的尸。顧長安把鳳凰簪放在姑姑的骨灰罐邊,好好地葬下了,墳上的土用鐵鍬夯實(shí)。姑姑和父親,分別被收在一只瓷罐子和一口棺材里,會感到踏實(shí)嗎?在死后,他們終于共眠,在青山之間。
回憶里,顧長安問過一個人:“你相信有來生嗎?”那人給了他肯定的回答,“我信!鳖欓L安扛著鐵鍬想,可是周陵川,我不信。但我現(xiàn)在愿意去信,父親許給顧細(xì)柳這樣不凡的信物,他們來生定能憑此相認(rèn)。
顧長安在木屋前種了幾株竹子,竹子不大好種,花費(fèi)他很多時間,但是下雨天,竹葉紛紛而落,他在檐下聽雨,覺得一切都很值得。
書桌上,擱了一摞經(jīng)年未寄的舊書信,其實(shí),他沒有什么話一定要跟誰說,左右不過是山中歲月。雨把信箋打濕了就打濕了,他不去管,漸漸連信也不寫了,倒是有耐心走幾里路,去看望懸崖邊的一棵柿子樹。不知是何人種下,從沒管過,卻年年掛果,村人分著吃一大半,雀鳥啄一小半。
顧長安以前跟周陵川說過,將來要砌個闊大的宅子,要有庭院,要種柿樹和石榴,他一向喜歡鮮艷的果子。石榴多汁,磕一只能消磨半刻時光;柿樹肥碩,最適合老人孩子吃,但都要留一些在枝頭,到了冬天,白雪壓枝,遠(yuǎn)看像一盞盞燈籠,交相輝映,溫暖明亮。
“柿子忍到這時再吃才是享受,扒了皮,沁人的涼,沙沙的有冰渣,比井水鎮(zhèn)的西瓜還好吃!鳖欓L安拍拍胸脯,“我很會爬樹,躍上枝頭,你想吃幾個就幾個。”
周陵川笑著拱手為禮:“有勞有勞!
自二喜出事,顧家莊的人都嫌山上不安全,全都搬到山腳住。整座山已空無一人,盡歸顧長安,他原可漫山遍野種果樹,但只種了竹子就罷了手。
顧長安回顧家莊那天,秀叔秀嬸很驚訝,都沒想到他還會回來,顧長安苦笑,想起臨走前,父親喊住他,但遲疑片刻,揮了揮手:“去吧!彼唤飧赣H何意,而今才明白,父親是當(dāng)成最后一面在為他送行。
他想逃離父親,去看一看另一個人間,但自以為隱秘的想法,竟是眾所周知,他父親自然看出來了,而且是盼著他走吧。
他走了,父親就不必再力不從心地跟人世周旋了,靜悄悄死在青草漫溯處,墳邊開滿云海一樣的花。
秀嬸看出顧長安難過,勸慰道:“一個想明白的人要去死,別人攔不住!
顧長安回來的頭兩年,有人找到山上來,請他幫忙收一收桶,他知道秀嬸擔(dān)心他,想讓他能有點(diǎn)收入,可他父親并不是顧添福,箍桶手藝不行,傳給他,自然更差,他拒了。
此后又有人找來,顧長安索性跟秀嬸說:“我爹留給我的棗樹,有些陸續(xù)掛果了,我餓不死!
秀嬸默了半刻:“你總算相信你爹疼你。”
棗樹豐收,不少村人都上山找顧長安買,他便明白了,父親沒能傳給他什么手藝,卻安排了他的未來。棗樹粗放好養(yǎng),棗子是窮人進(jìn)補(bǔ)的恩物,不愁賣,以物換物也很輕易。顧長安扭開臉去,落下淚來。
云初四年,秀叔病倒了,他的病來得急,大夫來瞧了,說該準(zhǔn)備后事了。秀嬸的大女兒嫁得遠(yuǎn),小兒子旺生還小,她上山來找顧長安,顧長安砍了一棵香椿樹,給秀叔打制棺木。
秀叔已是彌留,迷迷糊糊的,把顧長安當(dāng)成了顧添福,拽著他的手說:“添福,你回了?”還連聲催促秀嬸去倒杯熱水給顧添福暖暖手,秀嬸捂嘴哭,秀叔自言自語地講起了少年時的情景。
顧添福很小就發(fā)愿,要當(dāng)個出色的箍桶匠,還一五一十分析,人啊,總是要洗澡的,所以他總有生意做。秀叔故意說,我看未必,你的大浴桶是富貴玩意兒,有的地方也沒那么講究。
顧長安沒出聲,很想知道那個顧添福會是怎樣一個人,秀叔斷斷續(xù)續(xù)又說:“添福啊,還是我對,你洗得再干凈,將來也是要躺到土里,變成灰,身上那些灰啊,再也不用洗了!
顧長安扭頭看堂屋里的棺材,秀叔忽地又認(rèn)出他了:“你爹爹對活著好像沒多大興頭,我這輩子活得也不太好,可我還想活著。”
秀嬸和旺生嚎啕起來,顧長安輕輕抹下了秀叔的眼簾,像對待自己的父親一樣,操辦他全部后事。就這樣,他回到了紅塵里。
小販殷勤,遞上香燭錫箔,還給顧長安介紹相熟的書生:“寫挽聯(lián)找他最好,他一筆好字,人見人夸!不過你要報我的名字,不然他沒空招呼你。他最近賺瘋了,每天起碼要畫幾十幅新科狀元的畫像!”
在書生的字畫攤上,顧長安和周陵川劈面重逢。他著紅袍,面如冠玉,在畫中微微地笑著,牡丹花一樣明艷,不時有大姑娘小媳婦羞答答放下碎銀子,卷走一幅。二十五歲的他,早已成親了吧,是否有妻如玉,有女如花?
圍觀的男人們嘖嘖嘆:“你畫了好幾年,就數(shù)他最好賣吧?”
書生揮毫潑墨:“是畫過比他漂亮的小倌兒,沒他好賣!”
眾人笑:“那是!光是漂亮也沒用,還得看家世!人家可是太傅之子,皇帝跟他稱兄道弟!”
顧長安看著周陵川,往事如潮水涌上心頭。暮色四合,人群漸散了,他湊到書生跟前,說想拜到門下學(xué)畫,書生收拾著紙張,謝絕了:“托新科狀元的福,我總算攢夠了盤纏,想上沅京考考看!
顧長安辦完了秀叔后事,向秀嬸辭行:“從前我跟著爹爹打棺材,他說,人啊,有棵樹木靠一靠,就是休息了。秀叔和我爹爹是歇下了,我也該走了!
秀嬸聽聞顧長安要遠(yuǎn)行,反而高興了,她說顧長安這幾年狀如孤魂野鬼,本想給他說門親事,他興許就好了,但姑娘家的父母都回絕了,說顧長安看著就不喜慶,哪怕他有十畝棗園,也要掂量掂量。顧長安笑了:“孤魂野鬼?可我以為自己是占山為王啊!
周陵川是不會去修道的,既不來渡顧長安,也不來收他,所以顧長安占山為王,惟我獨(dú)尊。但時至今日,他會想,人生在世,那么多心愿都落了空,總要成全自己一回吧,他要去學(xué)畫。
在很久很久以前,顧長安就想學(xué)畫,那時他還被喚作張四娃,就很喜愛繪畫了,將來要畫哪些都說得頭頭是道的,別人聽了就笑,他懂些事了就不說,放在心里面攢著。一晃,竟攢了這么多年。
月亮照在落雪的山崗,顧長安背了簡單的行李,告別秀嬸和顧家莊。他早已不再執(zhí)著于虎頭鞋的主人是誰,但仍揣在胸口,伴他前行。故人舊事已是生命里的懸案,無從追問,沒有答案。
途經(jīng)皖南,顧長安碰到了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他喊住一個伙頭:“我看你們有幾只桶漏水,我來收一收!
伙頭感激,等他忙完,端來一碗蜜糖水給他,出乎意料可口;镱^很遺憾,養(yǎng)蜂小子是愚民,別人都軍爺長軍爺短的,尊敬有加,可那小子把棋盤一擺,你贏了,他請你喝三大碗,輸了,一個銅板都不少,還振振有詞:“是你技不如人,憑什么壓我的價?”
伙頭說:“就憑我們保家衛(wèi)國!”
小子膽大包天:“保家衛(wèi)國,就要欺負(fù)我這種草民嗎?”
伙頭一呆:“沒有國,哪來家?沒有家,你吃什么?”
小子指了指四野的花:“我四海為家,靠天吃飯!
伙頭被氣著,非說服他不可:“戰(zhàn)事來了,粥都喝不上,誰買你的蜜糖?”
小子從蜂箱跳下來,不屑一顧:“軍爺,別把天下人都想得跟你一樣窮好嗎?”
這小子是妙人啊,顧長安搓搓手,決定去會會他,論下棋,他倒也會幾招。
田野開滿紫云英,還隔得遠(yuǎn),便望見有誰四仰八叉地睡在花田里,還揪了一片巨大的芭蕉葉蓋住臉。顧長安快步走近,小子睡得香噴噴的,他走到他腳邊,小子都沒醒。
曠野寂寂,好風(fēng)如水,顧長安被養(yǎng)蜂小子感染,也尋了一塊地方,倒頭就睡。
幼年在村莊后山跟二喜捉迷藏,躲在草垛直至睡著,跟眼下也差不多,似乎一覺醒來,還能是七歲孩童,父親和他制一只浴桶,空氣中滿是刨花香,還有姑姑釀的酒香。
有人聲喧嘩:“嘿,我就不信了,再來!”
顧長安驚醒,抬眼一望,是養(yǎng)蜂小子在說話,是個秀美標(biāo)致的少年郎,大馬金刀地坐在田埂,左手嫻熟地轉(zhuǎn)著一只青杏:“我保證是最后一盤!”
對坐的男子一身戎裝,顧長安走過去觀戰(zhàn),隨意望了望,男子朗眉星目,看裝束是將軍,但氣度很好,像誰家公子,在鶯飛草長的春日,拎一壇好酒,踏青會友。
養(yǎng)蜂小子嫌熱,把袖子卷起來還不夠,單手解著領(lǐng)口的扣子,將軍漫不經(jīng)心地落下一粒子,嘴角一抹笑意:“你又輸啦!
養(yǎng)蜂小子懊惱:“哎!該死!”
蜜糖水舀進(jìn)酒壺,滿滿當(dāng)當(dāng),將軍掂了掂,笑如春風(fēng):“明天再來喝。”
“你!”養(yǎng)蜂小子氣結(jié),將軍星眸一閃,施施然離去,“小姐,承讓了!
顧長安詫異看向養(yǎng)蜂小子,養(yǎng)蜂小子瞪他:“穿成這樣行走江湖才方便!
這男裝少女衣袖半挽,趿一雙草鞋,散散漫漫的樣子,真好看。顧長安側(cè)頭去看將軍,滿天云霞下,他款步而行,意態(tài)閑雅,令他心有驚動,所謂貴人,大約如此這般,初遇時的周陵川,也給過他相似的感受。
養(yǎng)蜂小子收回注視將軍的目光,轉(zhuǎn)回顧長安:“下嗎?”
顧長安說:“剛才你走錯了兩步,你看……”
顧長安將自己和人對弈的殺手锏統(tǒng)統(tǒng)傳授給秦小茶,秦小茶眉飛色舞:“四蛇五虎玩過嗎,我也教你兩招厲害的!”
顧長安和秦小茶一見如故,但戰(zhàn)事吃緊,軍隊添了些糧草,顧長安幫著多制些弓箭,忙了好幾天,才又去找秦小茶。
皖南的花快謝了,秦小茶要帶著她的蜂箱,去往淮北。身為養(yǎng)蜂人,她一年四季都在追趕花期,顧長安將一副棋盤送給她:“抽空打制的,好幾種走法都能用!
秦小茶開心:“這回想喝哪種蜜?”
顧長安笑:“等我把棋子兒弄好再說,我要喝個痛快!
秦小茶倚在蜂箱上,頓了一頓:“下午他來找我,讓我往沅京方向走,等戰(zhàn)事結(jié)束,我們也該會合了。”
將軍和秦小茶,一對璧人。顧長安聽懂了:“那我要討杯喜酒喝!
秦小茶煩躁:“我還沒想好!
她神情焦慮,顧長安像在看自身,霎時思潮翻涌,不可斷絕。那晚驚遇狼群,滾下山坡,就著周陵川的手爬起時,心頭雷電般震顫,一涼,繼而一慟,最后是一躁——命運(yùn)給我的人,就在這里?墒,怎么可以?
顧長安看進(jìn)秦小茶的眼睛里:“為什么?”
秦小茶簡單地說:“跟他在一起,就不能過現(xiàn)在這樣的日子,可我擔(dān)心另一種生活會讓我不自在!
“心有牽掛,無論身處何地,都不會太自在。”顧長安坐在草地上,把頭靠在蜂箱,突然非常非常想和秦小茶講起周陵川,訴說最開始是怎樣一個冷雨夜,在艱難的際遇里,曾經(jīng)有個人,給予過他怎樣的寬慰和維護(hù)。
良久,秦小茶仰起臉,對著蒼茫云端,輕聲說:“你放心,我明白。”
“不要像我,我沒有辦法!鳖欓L安在星空下?lián)肀匦〔,“他世代書香,家風(fēng)謹(jǐn)嚴(yán),該有錦繡前程,我任何非分之想,都是對他的冒犯。”
秦小茶伏在顧長安的胸口,更加煩躁:“可他,是當(dāng)今天子!
顧長安震動,他是聽說過,鳩州蠻亂,幾大重臣聯(lián)名上奏,皇帝路永寧不得不御駕親征,誰知竟能被他碰到。
連老百姓都知道,皇帝登基五載有余,大位仍坐得不穩(wěn)當(dāng)。他父親原先只是藩王,鴻和皇帝路恒昀遇刺身亡,路飛才回京繼位,妻妾們都號稱舍不得跟他分開,帶著子女一起跟來了沅京。路永寧以嫡長子的身份繼承了皇位,弟弟們都不服氣,明里暗里頻頻生事。
一入宮門深如海,秦小茶的顧慮在所難免,顧長安不知如何勸她,她半晌說:“茲事體大,我要沉思一下!钡诙禳S昏,她就來向顧長安道別了,顧長安問,“去哪里?”
秦小茶笑吟吟:“往西。”
皖南以西,是沅京的方向。顧長安抱了抱她:“你沉思得還真快!
秦小茶笑起來,眼睛彎彎:“可見我是輕率之人!
顧長安臉貼一貼秦小茶的頭發(fā),松開她;屎笤趦赡昵熬腿ナ懒,將來,秦小茶會是新的正宮娘娘吧,會戴上精美的鳳凰簪嗎?
秦小茶伸過手指,在顧長安的眉毛上從左至右劃過去,悠悠道:“因為,我不想有你這樣一雙魂不守舍的眼睛!
她決意順從自己的心,親自看看另一種生活會是怎樣。月光下,她趕著裝滿蜂箱的馬車獨(dú)行,冷不防回過頭來,對顧長安灑然一笑:“人生得意須盡歡,破爛攤子以后管。就這樣!
萬里江河,有緣再會。
云初六年春,皇帝路永寧迎娶了民女秦小茶,封為才人。京郊陳府里,顧長安給恩師陳老爺子磨墨,說起和秦小茶的淵源,那個春天很短暫,但她下決心很快。陳老爺子就笑,他說聰明人往往就是這樣,懂得人生苦短,時不我待。
顧長安曾經(jīng)在軍隊待了半年多,忙些后勤輜重,閑時跟著王四五學(xué)畫。王四五入伍前在字畫店幫工,能畫門神花鳥,被鄰人的炮竹炸傷了一根手指,沒法再作畫,遂參軍當(dāng)挑夫,雖然不能畫了,但能給顧長安教些基本功。
仗打完了,王四五留在駐地,給人當(dāng)了上門女婿,做點(diǎn)板材小買賣。顧長安前往沅京,元旦前夕到了京郊,摸去陳府門口。
陳老爺子德高望重,沒有周陵川薦舉,又如何能貿(mào)然闖入?顧長安買了幾樣點(diǎn)心過來,跟守門人攀談,對方答應(yīng)陳府招收雜役就知會他。
傍晚時分,幾個小廝在門前掛起了花燈。花燈的圖案都極美,碩大的青鸞,朱雀,鴻鵠……都是上古神話里的靈鳥,顧長安長久駐足,歡喜贊嘆,忍到入夜攀上院墻,身影隱在花枝間,摘下一盞花燈托在掌心細(xì)看,想嘗試著臨摹,卻驀地看到青鸞的尾羽上有小小的徽記,是“!弊。
父親放在姑姑衣冠冢的鳳凰簪也有這個徽記,顧長安陷入回憶,一時失察,被更夫發(fā)現(xiàn),向府里的守衛(wèi)示了警。
清晨,被囚于柴房的顧長安苦求守衛(wèi),給陳老爺子遞來一幅小畫。陳老爺子被仆婦伺候著用早餐,盯住這幅鳳凰簪看了半天,命人把顧長安帶來。
顧長安用鳳凰簪對陳老爺子表明自己有繪畫功底,只是好畫之人,絕無行竊之意,陳老爺子卻親手給他解開綁縛,急聲問:“你是玉山什么人?”
常玉山,寶成齋第十一代傳人,常家世代雕琢玉器,技藝杰出,北辰年間,神宗路長河御封當(dāng)時的寶成齋主為琢玉侯,皇室的金玉銀飾自此都交由常家設(shè)計雕琢。
常玉山是長子,承襲了侯位,他擅花鳥,陳老爺子長于山水,兩人互相仰慕,結(jié)為忘年交。
明誠八年,皇帝吩咐常玉山雕琢一支鳳凰簪,當(dāng)成他和皇后相識十年的禮物。常玉山深感壓力,在大內(nèi)文淵閣里查閱了諸多古籍,參考上古神話的描述,畫下數(shù)幅鳳凰圖,還時時到陳府跟陳老爺子探討。陳老爺子花燈上的青鸞朱雀,便是由常玉山那時候的手稿印制而成。
不曾想,鳳凰圖案還未正式確定,明誠帝就崩逝了,皇后殉節(jié)追隨。史書稱,太子禪位于皇叔路恒昀,入渭山守陵,但更多人都堅信,是路恒昀逼宮篡位,否則他即位以后,為何始終拿不出傳國玉璽?
明誠帝待常玉山友善,他逝后,常玉山情緒低落,來找陳老爺子喝過幾次酒,拍著桌子罵新皇帝路恒昀殘暴。
路恒昀上位即誅殺了明誠帝重用的數(shù)名臣子,且在民間布下無數(shù)暗探,誰敢妄議他承國不正,一概剮于市,被殺的重臣里有幾人是陳老爺子的門生,若非陳老爺子早早退隱,后果也難料。他痛心地和常玉山碰杯,殷殷勸他:“這些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謹(jǐn)記,謹(jǐn)記。”
那段時日,沅京風(fēng)聲鶴唳,逼人窒息,陳老爺子攜家眷離京,赴江南小居,重回京城卻找不到常玉山了。
陳老爺子擔(dān)心常玉山因言獲罪,派人到常府詢問,常府卻閉門謝客。陳老爺子察覺到常府已在皇帝的監(jiān)控之中,過了幾日,常玉山的叔父才悄然托人送信,稱皇帝路恒昀將常玉山軟禁于禁宮,密令他琢制一只傳國玉璽。
顧長安捧著自己畫的鳳凰簪,雙手顫栗,父親說過:“這輩子想親眼見一見真正的玉璽!彼詾,父親是顧添福,主家德王謀位不成,他亦心有不甘,要到今時今日,他才知道,他的父親是常玉山,御封的琢玉侯。
父親想見玉璽,是想知道欠缺何在,為何數(shù)易其稿,仍一籌莫展?皇帝路恒昀給了他許久時間,但終究失去耐心,找了借口,將常府上下滿門抄斬,是為滅口。
常玉山幽居于深宮,陰黑濕冷,眼力不濟(jì)了,路恒昀留之無益,但又憐其技藝,將他關(guān)押于大牢,還瞞下常府滅門的消息,逼得常玉山以親族性命為念,對玉璽一事守口如瓶。
當(dāng)年,陳老爺子以為常玉山被暗殺,悄悄為他修了衣冠冢,還在墳前燒了自己幾幅山水圖。常玉山生而被囚居,陳老爺子希望他死后能縱情山水,可常玉山竟活到了出獄那一天。
然而,常家所有的親人竟都不在了。顧長安描述了他父親的種種,陳老爺子老淚縱橫。顧細(xì)柳或是常玉山萬念俱灰之際,遇見的一絲暖意,卻消散得那般慘烈。顧長安亦覺慘痛,他識得的父親,沉郁,蕭索,而十?dāng)?shù)年前,跟陳老爺子結(jié)交的琢玉侯,運(yùn)刀如風(fēng),大笑闊朗。
既然是故人之子,陳老爺子欣然收了顧長安為弟子,還請了玉匠教他雕功。玉匠是常玉山收過的學(xué)徒,在沅京已小有名氣,顧長安赧然:“可我只是他的過繼子……”
不是親生子,豈能妄想繼承他的衣缽?陳老爺子拍拍顧長安的手背:“他是玉字輩,他的兒子,是安字輩!
顧長安到顧家時還小,但很乖覺,常玉山伐木,他跑去打下手,常玉山挑了木材,給他打了一只小板凳,凳面的一角,刻了小小的安字。常玉山說:“這是你的安字。”
顧長安折根樹枝,在沙地上一遍遍學(xué)著寫,到現(xiàn)在,安還是他寫得最好的一個字。
顧長安哭了。長久以來,他總以為父親不疼他,待他冷淡,竟不是這樣。父親對他漠視,是想對自己心狠吧,沒了牽掛,他隨時就能去死了,卻留下顧長安在人世追悔莫及,痛哭失聲。
周陵川說:“不要以為你父親不在意你!鳖欓L安只當(dāng)是勸慰,可這竟是真的,他突然很想再見周陵川一面,在他們分開多年,音訊全無之后。
可是,已經(jīng)忍了這么久,咬一咬牙,還能再繼續(xù)忍下去吧。
顧長安進(jìn)了一趟城,依照從前和秦小茶的約定,在一間糕餅店留了信,他想和她說說話。蒼茫世間,只得秦小茶一人,讓他敢于將周陵川這個名字宣之于口,且不必再細(xì)說從頭。
半個月后,顧長安才和秦小茶見上面。
云初帝到京西圍獵,秦小茶托病未去,扮成宦官溜出宮,顧長安一慌:“你是不是不受寵?”
若是寵冠六宮,少說能當(dāng)個貴妃吧,何至于只是才人?外出時身邊連個宮女都沒有,更別提精悍護(hù)衛(wèi)了。秦小茶笑罵顧長安想多了,對她來說,自得其樂的小天地,遠(yuǎn)勝于興師動眾的大陣仗,她在禁宮學(xué)會了不少御膳,還找禁軍教頭學(xué)了幾招功夫,更何況朝臣們大多好棋,她纏著人和她對弈,棋藝突飛猛進(jìn),云初帝路永寧已不再是她對手。
顧長安呆住了:“你在宮中玩得恣意,會不會有閑話對你不利?”
秦小茶笑:“不會,因為永寧一有空就過來喝茶,在一旁觀棋!
顧長安這才略安心,但對秦小茶只是才人耿耿于懷,秦小茶寬他的心,皇帝是想封她為皇后,但她不愿他身陷險境。
皇帝路永寧的大位坐得不牢,所幸他的岳父蘇枕藉在朝中勢力深植,為他力撐大局。路永寧御駕親征,而宮中未亂,蘇枕藉和其黨羽亦是功不可沒。
蘇枕藉的女兒是皇帝的發(fā)妻,曾經(jīng)的皇后,她病逝后,皇帝的后宮無主,蘇枕藉盯得頗緊,絕不肯看到再有任何女人坐鎮(zhèn)中宮,誕下皇子,從而威脅到他外孫——太子路之南的儲君之位。
禁宮兇險,顧長安亦有耳聞:“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你就跑,可不能像昭;屎竽前闵担缫咽,卻還是在皇帝被刺后,殉情相隨。”
秦小茶低嘆:“不見得是傻,有的人懶得再活罷了。”
顧長安不禁鼻子一酸,他小時候,常玉山拿著鐵絲,為他示范箍桶的手法,說桶的筋骨就在這幾根鐵絲上,要綁緊些。他后來想,姑姑就是他父親活在這世上的筋骨吧,被抽走了,父親便成散了架的桶一般,四壁漏水,像無法止住的眼淚。
秦小茶拍著他的手背,安慰說:“有我在,你就能幫你爹爹親眼看看玉璽了。等永寧祭天時,我來安排!
顧長安感動,秦小茶打量著他,嗔怪:“還是那樣一雙眼睛。哎,我問過那位的近況了……”
顧長安連忙擺手,他不敢知道。他是想對秦小茶訴說周陵川,但真正見到面,還是怯了。周陵川過得是好是歹,是風(fēng)是雨,他一個字兒也聽不得。不聽,他尚可維持一個好端端的人形;聽了,難免情緒崩塌,落個四分五裂的下場,他不想。
秦小茶不勉強(qiáng),和顧長安支開棋盤,殺了幾局,有一搭沒一搭地談些宮中掌故,直至月亮升起。
月光總令顧長安錯覺仍在孩提時,他再貪玩,天一黑就回家,免得姑姑出來尋他。爹爹跟姑姑開玩笑說,在鬼怪看來,人是一粒粒會行走的白米粒,顧長安就問,我這種不白的呢,爹爹說,是沒舂好的谷粒,還指著天上星說,神仙們有時候也挺愛竄門,提著燈籠走來走去,顧長安又問:“星星是燈籠,月亮是什么?”
姑姑說:“是家里那盞燈,總是等著你的!
顧長安送秦小茶到宮門,秦小茶回身望他:“你明明是個愛說笑的人,多惹人喜歡。可是兒時被忽視,讓你心虛沒底氣,長安啊,傻瓜!
傻瓜把秦小茶送的令牌勾在指尖,沿著宵禁后的官道,腳步輕快回陳府?墒钱(dāng)晚,他又夢見獨(dú)居于一個狹小洞穴了,雨水空空,他冷得蜷起來,喝了很多酒,在半夢半醒時分,他聽到老虎的咳嗽。
顧長安病了三日,這些年來,他常常困于這個夢魘,總是掙扎萬分才能醒來。秦小茶聽了,陪他將虎頭鞋埋在蒼南山腳下,太..祖問鼎天下之際,蒼南山楓樹一夜轉(zhuǎn)紅,朝野無不視為靈山。
說來也奇,顧長安從此竟真的不再夢到自己仍身處那年七月十五,暴雨中的池塘。
這一生如夢似幻,或許,那個被他喚為狐貍的年輕人,也只是一場夢吧。顧長安磨著墨想,那個人一襲輕衫,溫潤如玉,誰都說他是正人君子,搞不懂那時為什么會喊他狐貍,大約是喜歡看他發(fā)窘的樣子。
于是就沒留神,把福星的神鹿畫成了狐貍,遭到陳老爺子一記暴栗。陳老爺子為人爽朗,喜愛畫山水,駱駝和殘荷,但逢年過節(jié),鄉(xiāng)鄰家的對聯(lián)年畫都由他包辦。
陳老爺子年事已高,顧長安舍不得他太累,幫著畫福祿壽三星,財神和觀音菩薩。鄉(xiāng)鄰來取畫,少不了客套幾句,顧長安嘿嘿笑,不多言,再嘿嘿嘿笑一通,繼續(xù)畫。
陳老爺子奇道:“笑得鬼祟,有事瞞我?”
顧長安拿起手頭的畫,指著門神的面容,很得意:“他是我以前的鄰居秀叔!痹龠f過另一幅,“我在軍隊的熟人,是個白案師傅!
滿天神佛,皆是他所熟悉的凡夫俗子,但是沒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diǎn)。陳老爺子一幅幅看完:“神靈活現(xiàn),我若見了他們,也能一眼認(rèn)出!
此生所遇的好人,一遍遍溫習(xí),如影隨形,無法遺忘,除了周陵川。顧長安腦中似乎生了一堵墻,每當(dāng)周陵川的身影即將浮現(xiàn),那堵墻自會砸下,逼他避開,再也想不下去。
顧長安想著,這樣也好?墒顷惱蠣斪咏虒(dǎo)他作畫沒幾日,就看出他偏好雀鳥了,笑呵呵從書架上翻出幾摞手稿,塞給他:“周家小五的作品,線條和構(gòu)圖都把握得不錯,你也看看。他和你一樣,素喜畫麻雀。”
顧長安腦中一炸,躲了這樣久,終還是躲不過去。周陵川是陳老爺子的愛徒,提到他,陳老爺子頗為愉快,瞇上一口酒,一頁頁為顧長安講著,畫這只朱鷺有多不易,足足在宕山待了月余;畫那群云雀呢,正碰到一只老鷹追逐它們,場面驚心動魄。
顧長安始知分別后,周陵川入了陳老爺子門下學(xué)畫,無心科考。云初三年冬,他父親周天徹自覺老邁,病痛纏身,從太傅之位退了下來,沒多久臥病在床。
周陵川回府看望,周天徹和他一席長談,責(zé)備他向來任性妄為,當(dāng)年不愿家里為他訂親,執(zhí)意離家云游,眼下學(xué)畫已幾年,作品未有過人之處,可知天分有限,只該作為消遣,生逢斯世,應(yīng)另有建樹。
周陵川摩挲著一塊繪了喜鵲的粗陋木牌,在父親病床前坐了許久,次年便去應(yīng)考,以一篇《飛鳥賦》被皇帝欽點(diǎn)為狀元;实勐酚缹幧惺翘訒r,兩人就交情甚篤,路永寧想留周陵川在京中任職,他卻選了松溪。
顧長安木木地聽著,松溪,是他們遇劫匪之地,他將虎頭鈴鐺奉上,換得周陵川脫身。
松溪距沅京不過三百余里,匪患卻甚為嚴(yán)重,周陵川用了兩年時間肅清匪患,募民耕種,平徭賦,郡界百姓過上了豐足的日子。
皇帝大悅,要調(diào)周陵川回京,他謝絕了。陳老爺子聽聞周陵川在松溪沉迷于修道,趁他述職離京前,專程問:“想要潛心修長生?”
周陵川笑:“學(xué)生和虛靈道長坐而論道,本是為解惑而去!
顧長安緩緩記起,多年前,周陵川說過:“我不認(rèn)為長生有任何意義!彼挥蓡栮惱蠣斪,“他心中有何困惑?”
陳老爺子搖著頭:“還是順寧末年,小五初來拜師,似有心事,夜里常飲酒,愀然不樂,我問起,他只說和一位故人失散,猝然如死亡,令他時有空茫之感,想試試書畫是否能為他開解。我想,他和道長相交,或也是同理!
顧長安默默坐了一陣:“我也不認(rèn)為長生有任何意義,像行走在無人之境,多么寂寥!
陳老爺子笑著看他:“人的一生中,孤獨(dú)是很普遍的事啊!
顧長安無言,翻看周陵川的《雀鳥集》,禁不住問:“他的困惑都解開了嗎?”
陳老爺子說:“他說已然消解了,只是變得愿意相信舉頭三尺當(dāng)真有神明,我們的祈愿他們都能聽見!
顧長安想想自己有什么祈愿,想了一宿,腦中空空,只好拿起畫筆,將父親送給姑姑的那支鳳凰簪細(xì)致地畫上一遍,想打造出來送給秦小茶?v然她當(dāng)不成皇后,他也希望她的行頭能把別人都比下去。
入秋,秦小茶封妃,顧長安送出了鳳凰簪。秦小茶一開心,沒藏住實(shí)話:“哎,那位被永寧強(qiáng)行調(diào)回京城了,原先的呂老兒病得厲害,京兆尹的位子該換成自己人了!
顧長安轉(zhuǎn)開話題:“你能不能當(dāng)?shù)交屎??br> 秦小茶反問:“為什么一定要當(dāng)?shù)交屎??br> 顧長安說:“那樣就沒人敢欺負(fù)你了!
秦小茶摸摸他頭:“當(dāng)皇后了,伺候我的人會比現(xiàn)在多好幾倍,耳目也多了,如果有天反悔,想從宮里跑路,就有點(diǎn)麻煩。”
顧長安認(rèn)真看秦小茶:“哪天感到不自在了,想跑了,我來接應(yīng)你!
秦小茶跟他擊掌:“那你可要在外面好好待著,讓我隨時能找到你!
云初七年春,太子的外公蘇枕藉聯(lián)合數(shù)名重臣上書,以沅京地界累月干旱為由,請求皇帝廢除秦小茶貴妃封號。
皇帝置之不理,民間議論卻甚囂塵上,神棍巫師個個宣稱,上一場雨發(fā)生在云初六年夏,可秦小茶封妃后,滴雨未降,可見確是禍國妖姬引發(fā)上蒼震怒。更有甚者,在京中多處布下法陣,要替天行道,降服妖姬,以血祭天。
呼聲越來越烈,皇帝命一眾大臣徹查謠言,眾人卻忌憚蘇枕藉,敷衍了事,惟新任京兆尹周陵川究辦了若干造謠生事者,強(qiáng)硬稱要一查到底。陳老爺子很憂心,去勸了幾次,周陵川淡然告訴恩師,太.子..黨由蘇枕藉這種人把持,于國于民都絕非好事,而將權(quán)柄之爭引向一位無辜女子,更令人生厭。
陳老爺子還想再勸,周陵川對他講了一件舊事,那年他尚在禾城游歷,識得顧姓婦人,她不堪夫婿暴虐,一怒殺之,其罪當(dāng)懲,然其情可憫。
陳老爺子回府跟顧長安感嘆:“男人越是不占理,就越是窮兇極惡,把怒火燒到女人身上!
顧長安抱著酒壇子,在水邊的亭子醉了一夜。第二日,他帶了些銀子,到武館物色一隊精干拳師,請他們暗中保衛(wèi)京兆尹周大人的安全,拳師卻笑,說周大人是圣上的紅人,又是周太傅家的公子,出入必然有大內(nèi)高手相護(hù),哪輪得著他們這些尋常莽夫。
顧長安好話說盡,拳師仍不接銀子,還問他:“周大人是你什么人?”
顧長安收起銀子走人,拳師在他身后勸他放棄:“若皇帝都保不住他,我們平頭百姓保得了嗎?”
皇帝已自顧不暇,何況周陵川?顧長安終究沒忍住,去了府衙,想看看周陵川每日出入的地方。上天厚他,周陵川或升堂問案,或到市井視察,總之,從不曾在他到來的那一小段時光里出現(xiàn)過。顧長安安心了,閑了就逛到府衙,靠著石獅子抽點(diǎn)煙葉子,傻笑一陣,在微風(fēng)里慢慢走回來。
衙門口那只鼓是鳴冤用的,紅漆掉了些,有些殘舊了,不夠威風(fēng),顧長安下次就拎了一桶漆,守到夜里,把它漆得光潔如新。次日特地在陽光下欣賞了一番,很覺滿意。他以前是不信有來生的,如今會想,真有下輩子就好了,一定不能還生得這般愚鈍,最好是武將,能護(hù)著他一點(diǎn)。
秦小茶接到密信,趕來和顧長安相見。顧長安見她仍是老樣子,不受非議影響,放心了些,秦小茶吹聲唿哨:“禍國妖姬,聽起來是個很美艷的人啊,我當(dāng)贊美聽的!闭f著看看天色,“這鬼天氣,走,求雨去!”
大旱數(shù)月,民不聊生,連皇族也都已齋戒數(shù)日,誠心求禱。秦小茶皺著眉,很傷腦筋:“國師祈雨三天,仍無濟(jì)于事,永寧頭疼得緊,前幾日,竟有臣子主動奏請登壇祈告,永寧允了!
顧長安好奇:“這人約莫是喜愛觀天象吧,這么大的事攬上身,沒幾分把握可不行。”
兩人邊走邊談,很快到了廣場。路人聽到顧長安所言,插話道:“那可未必,求雨不成,圣上也不會怪他,但肯在關(guān)鍵時刻,挺身為圣上分憂,就已做足了姿態(tài),是個機(jī)靈人!
顧長安嘀咕:“投機(jī)分子真多。”
秦小茶遙遙一指,笑容玩味:“你看他的陣勢,像模像樣的,想來不是一般的投機(jī)分子,為謀個想要的未來,苦心謀劃多年了。”
蒼穹之下,老百姓烏泱泱的跪地禱告,天壇中央,紅袍朝官正奏琴問天,身姿飄逸。
蒙蒙天光里,顧長安也跪下來,秦小茶蹲在他身邊說:“若他真有辦法,就會入主欽天監(jiān),不過……”
有美一人,在眾生之巔。大風(fēng)澹蕩,他的琴聲傖然,如殺人的弓,眾人的求告聲四起,穿云而去。突然,泠泠一響,長弦崩斷,驚雷乍然響徹天際,大雨從天而降。
天地玄黃,群鳥凄厲哀鳴,是誰在遭天雷劫?剎那間,顧長安驚怔站起,茫然四顧,在如潮的歡呼聲中,秦小茶湊近他耳畔,大聲道:“他說,若求得吉雨,請圣上賜他終生不娶,侍奉于天!
漫天風(fēng)雨,吹起那人的袖子像鶴,他揚(yáng)手,將琴拋下天壇,徑直走向人群中的顧長安:“這樣,你還逃嗎?”
萬人如海一身藏,半緣修道半緣君。
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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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文,本章已完結(jié)。本系列《杯酒》為本文后傳。本系列《琥珀》與本文有少少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