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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白雪漫天的初春,紅袍公子笑如春風(fēng),喊她一聲“小姐”。十多年了,還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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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青
趙千刀


一句話簡介:入殮圣手VS行刑官

立意:愛成癡,執(zhí)念成魔。

  總點擊數(shù): 7568   總書評數(shù):70 當(dāng)前被收藏數(shù):220 文章積分:5,588,008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架空歷史-劇情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十一倦(獨立成篇)
    之 卷十一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jǐn)?shù):19801字
  • 版權(quán)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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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刀

作者:純白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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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1
      柳青青是個繡娘,別人繡的是衣裳,她手里縫縫補補的,是遺體。再支離破碎,她都有辦法縫合得齊整,不留破綻。

      全須全尾上路,不僅事關(guān)一個人最后的尊嚴(yán),按照本朝民間的說法,任由殘軀墮入陰間,是大不祥,轉(zhuǎn)世之后,即使身無殘疾,亦會追問,為何我這一生,永遠若有所失。

      柳青青有多年的織繡經(jīng)驗,認真專注,從不多話,找她的人很多,日漸聞名于沅京。換句話說,她頗賺了點錢,名聲也好。但菩薩是用來敬的,不是用來娶的,男人們說,摸過死人的手,為我做飯洗衣,這太可怕了,更別提吹燈后的良宵。

      媒婆勸柳青青:“你不缺錢了,放棄晦氣營生吧,女人總歸要有個歸宿,不然獨居太難捱!绷嗲喾磫,“跟一大家子人住,就不難捱?”

      媒婆答不上來,翻翻眼睛,走了。柳青青坐在檐下縫補的時候啊,突然想起了一個人,想起一個人啊,細細密密的針腳里,就漏了一道。漏了一道啊,長桌上的女尸眼皮就耷拉了,風(fēng)一吹,她像詭譎地笑了一下,柳青青的手頓住了。

      該怎么辦呢,再過十年八年,老到眼皮耷拉,也還記著謝輕舟吧,故鄉(xiāng)風(fēng)雪中,那個漂亮的紅袍少年。

      時值初春,謝輕舟回祖父隱居的散花鎮(zhèn)探親。他在頭一年的鄉(xiāng)試拿了第一,喜訊傳遍街頭巷尾,人們都在猜測,謝氏一門很快會出第三個狀元郎。

      小鎮(zhèn)的習(xí)俗,未滿二十的人元氣不足,除夕夜必須穿紅色。謝輕舟的祖母一早為他定制了一身,他抵達小鎮(zhèn),和祖母到裁縫店取新衣裳。

      大雪積了三尺之深,映照得窗紙亮堂堂的,掌柜和謝家祖孫寒暄著,柳青青在窗下繡一朵梅花,梅是母親的名字,她給母親做的棉鞋就快完工了。

      謝輕舟是蘇州知府家的三公子,剛滿十六歲,銀鞍白馬的好年紀(jì),名字也取得講究,名輕舟,字余生。他父親謝知府說,自出生之日,每一天都是余生,歷經(jīng)輪回大劫,應(yīng)當(dāng)懷有謝意。

      在初相遇的十四歲,柳青青無從反駁這句話的荒謬之處。她只是在那少年和他的祖母離開時,從鞋幫上的梅花移開目光,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

      謝輕舟有一種世家子弟的清貴氣質(zhì),跟柳青青認知里的年輕人都不同。在他跨過門檻的剎那,柳青青喊住了他。

      她向他奔跑,蹲下來剪去他袍角的細小線頭,在雪地里笑了笑。她想這少年就該和他給予她的感受一樣,十全十美,毫無瑕疵。

      謝輕舟俯身,虛扶了柳青青一把,柳青青站起身,抬頭望他。四目相對,謝輕舟眼中并無驚異之色,微微笑著說:“多謝小姐!

      臘月二十七的傍晚,炮竹聲次第傳來,柳青青扶住門檻,望著謝輕舟攙扶著祖母走在梅花雪中。

      為遷就祖母的身高,謝輕舟把黑傘撐得很低,身姿因此不顯挺拔,但格外謙謙有禮。就像他看向柳青青的時候,眼睛里明明白白的笑意。

      這來自他良好的教養(yǎng),也來自他一貫的溫文,僅此而已。但這在柳青青十四年的生命里絕無僅有,她被溫柔對待,而對方是個高不可攀的貴公子,他的笑容如春風(fēng)一般,讓她那樣被照亮。

      她一直惦著他,即使在之后的許多年里,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2
      柳青青為遺體做修復(fù)是半路出家,才三年就賺得盆滿缽滿。不過,生意越好,她越覺得人生沒多大意思,做盡不體面之事,似乎只為了死的時候體面點。

      如此意興闌珊,對嫁人生子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媒婆嫌柳青青怪異,漸漸不來了。反而是趙千刀,上門提親三次皆不成,索性把柳青青當(dāng)朋友看待,有事無事晃來小坐片刻。但他說話不惹人厭,又懂得捎些蔬果和酒,柳青青由他待著。

      趙千刀本名叫趙九,是世襲的劊子手,官方的頭銜是行刑官。太多人羨慕他,想想看,殺人不犯法,還有優(yōu)厚的俸祿可拿,油水也足,實在是優(yōu)差啊。

      長治元年,天災(zāi)不斷,饑民四竄,前朝名將鄭虎王已經(jīng)攻陷二十座城池,在幽州稱帝。皇帝試圖震懾民眾,抄家抄斬非常頻繁,從太宗時代廢除的凌遲再度被納入刑律,可惜越鎮(zhèn)壓越反抗,各地流寇群起,幾十號人馬就敢自立為王,互稱陛下相爺大將軍帶刀侍衛(wèi)。

      大夏朝即將崩塌,文人們普遍感到悲痛,寫檄文控訴暴君當(dāng)政,酷吏橫行,趙千刀屢被提名,在酷吏當(dāng)中名聲很響。但也有文人筆鋒一轉(zhuǎn),夸他斬首時快如閃電,凌遲時技法細膩,總而言之一句話——趙千刀殺人,美如詩行。每逢他行刑,長街都人頭攢動。

      擅長把人千刀萬剮的趙九,被人稱成殺千刀的,逐漸取代了他的本名。他笑罵由人,張口閉口“我趙千刀”。

      自從和柳青青相識,趙千刀就盯上她了,他說普天之下,你我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殺人,你修補,殺人時我會玩點花樣,讓你省點力,我人是粗魯了些,但一向說話算話,你嫁了我,我絕不虧待你。

      一樁好姻緣,一個夫妻店,賺幾座金山銀山,福澤子孫三代。趙千刀為柳青青勾勒了一幅藍圖,柳青青點點頭說:“著實誘人。”

      僅此一句,再無下文。趙千刀一而再,再而三,徹底死心。他也明白,別說是柳青青,再走投無路的女人都會猶豫要不要嫁給他。有個姑娘人很乖,長得也清秀,趙千刀問:“你寧可嫁給麻子,也不嫁我?”

      姑娘說:“他是麻子,但我和他的孩子未必是麻子。可你殺人太多,我怕會報應(yīng)到孩子身上。”

      趙千刀百思不得其解,人是當(dāng)官的讓殺的,他就是一個打手一把刀,隨便糊個口,為何會被說成行兇作惡,殺生太多?明明跟磨墨的書童沒兩樣啊:“硯不是我制的,字也不是我寫的,難道這些墨死后齊刷刷跟閻王爺哭,說都怪我把它們淹死在硯臺里?”

      也有姑娘看在錢的份上,對趙千刀豁得出去,但趙千刀不樂意。他的原配和第二任妻子都剛過門沒兩年就死了,可能確實是克妻命。他一晃四十出了頭,哪好意思講什么情情愛愛,最多娶個女人相依為命,是不能挑剔。

      “但是——”趙千刀說,“她們都想兩眼一閉心一橫嫁了算了,但我曉得她們對我沒有相依為命的義氣。我要的,就是這點義氣,平時有口熱飯吃,誰先走,另一個肯為他張羅后事,送個終!

      柳青青為人疏離,話很少,但趙千刀堅信她冷面熱心,是搭伴養(yǎng)老的好人選,娶不到手,就心生一計,想把她塞給他最要好的朋友丁巖。肥水不流外人田,一旦柳青青和丁巖成了,趙千刀就能心安理得去蹭飯,喝喝小酒,吹吹牛,親親熱熱地走動。

      丁巖是沅京小有名氣的鞋匠,他制作的靴子千金難求,連皇親國戚都得乖乖排隊等。趙千刀把丁巖夸得天花亂墜,柳青青不為所動:“不用了,我嫁過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趙千刀無奈,只得換種方式,說丁巖那邊來了一批好牛皮,他為柳青青訂了一雙冬天穿的小靴子,想帶她去挑樣式。柳青青看著趙千刀不說話,趙千刀嘆氣:“就算你習(xí)慣獨自扛生活,也不要總是拒絕別人的好意!

      柳青青抱了一壇醉蟹出了門。蟹釀了一陣子,墻角擺了幾排,被趙千刀吃光了好幾壇。他這人好本事,半個時辰之前才把誰割成百來塊,照樣吃得了肉,通常還能喝掉半斤酒,順便欣賞柳青青如何飛針走線,將零零碎碎的血肉拼成人形。

      丁巖住在京郊薄刀山腳,大宅占地十多畝,院子里掛滿獸皮,血腥氣很濃郁。為避免獸皮被暴曬,他做了巨大的棚頂阻隔日光,黑壓壓如陰霾天。

      趙千刀攜柳青青推門而入時,丁巖正站在院落一角的水池邊喝酒。光線昏暗,他穿一件黑袍,身形峻拔,手指勾著酒壇沿子,懶洋洋喝酒的樣子,像巫師在夢占鳥卜,恪守著許多無法言說的天機。

      見趙千刀帶了人來,丁巖沖他們揚一揚酒壇:“坐!

      趙千刀把醉蟹的壇子給他拎去,轉(zhuǎn)臉笑看柳青青:“哎,她是青蛙,我跟你說過的!

      丁巖略略點頭,趙千刀補充:“哦,大家都叫她青蛙,我跟著喊慣了,她大名柳青青!

      丁巖又點頭,唇角掠過一抹很淺的笑,喚她:“阿柳!

      眼前人冷峻鋒利,跟優(yōu)美輕盈的謝輕舟相去甚遠,卻還是讓柳青青一瞬恍惚,謝輕舟,永遠的謝輕舟,出身于江南的錦繡大族,謫仙一般的公子,他始終在她心底最深處。

      然而她已不是十四歲的姑娘,只因別人不歧視她臉頰好大一片綠色胎記,就銘刻在心。多年后,她把這些看成是見怪不怪,或漠不關(guān)心。

      甚至不必跟風(fēng)度和禮儀有關(guān)。長治二年,大夏子民在亡國邊緣搖搖欲墜,練就強悍的心,連命都快沒了,壓根懶得在意別人是否缺胳膊少腿,只有孩童們才會大笑著跑開說,她的胎記像個青蛙哎!

      趙千刀看看丁巖,又看看柳青青,笑了:“阿柳……好名字!丁巖,你比我會討女人歡心!彼麚蠐项^,“你說奇怪吧,大家都喊她青蛙,她也不生氣!

      生氣有什么用?若我樣子美些,生氣是撒嬌,親眷伴侶都來哄勸,既非如此,不如讓表情正常些吧。柳青青對趙千刀笑了笑,不接話。丁巖看看她,從旁邊的水池撈起一只青蛙,用銀針三下兩下剝了它的皮,揚手丟進趙千刀手捧的瓷盤里。

      瓷盤還剩幾顆烏紅桑葚沒吃完,襯得那小小的尸身分外驚心。柳青青向丁巖投去復(fù)雜眼神,他是注意到被稱為“青蛙”時,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吧,這才用剝了皮的青蛙來安慰她。

      剝?nèi)コ舐木G皮,竟是那般豐美肥白的身子。是,除了胎記,柳青青讓人不能忽略的,還有黑緞般美麗的長發(fā),細如白瓷的皮膚。

      把青蛙剝了皮,這舉動有狎昵的意味。丁巖大約意識到了,顯出幾分局促,柳青青看不得主人家難為情,遂走到桑樹下,搖一搖樹干。熟透的桑葚接二連三地掉落在她手心,釀成酒,有壯陽補腎的功效,故鄉(xiāng)的男人們夏天常喝的,她便安靜地笑了起來。

      趙千刀被丁巖的舉止吸引,哈哈笑著跳進水池抓青蛙,一只只剝皮,和丁巖比一比刀法。他幼年時,在父親的訓(xùn)導(dǎo)下,用一塊塊豆腐訓(xùn)練刀功,切成發(fā)絲般細弱的銀絲,下油鍋仍連而不斷,整整齊齊碼盤,連名廚都贊不絕口,取個名頭叫一線天,能賣十個銅板。

      柳青青靜靜地看向丁巖,他五官深邃,但給人俊美而陰郁之感,冷然一笑時,很像神話里某種剛幻化成人的獸類?伤睦锏娜,是明亮的謝輕舟啊,從來沒能容下別人。

      民間說桑同喪音,不宜在庭前屋后種植桑樹,但趙千刀酷愛吃桑葚,丁巖不在意,他便種了好幾棵,最后只活下一棵,也滿心歡喜,水嗒嗒地吃個沒完。

      柳青青摘了一籃子桑葚,自顧自地摸到丁巖的后院,摘了些蔬菜做飯。她把飯菜端出來時,男人們的刀功比試已近尾聲,盤子里是白花花一片,蛙尸堆得老高。她打發(fā)兩個男人去洗手,麻利地將小木桌收拾出來,擺好碗筷,返身回廚房拿酒碗。

      院落點起幾盞風(fēng)燈,趙千刀和丁巖用飯碗喝酒,等柳青青落座才一起動筷吃飯。他們都沒料到,她去拿酒碗的一會兒工夫里,把那盤青蛙做成了菜,小火慢蒸,佐以猩紅辣椒和烈酒,出鍋時再灑上細碎蔥花,好一盤赤滑肉身瑩白如玉。

      趙千刀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嘖嘖嘆。丁巖也夸柳青青廚藝出色,連尋常的絲瓜毛豆都做得可口,問她愿不愿意在閑時幫他和趙千刀做飯。柳青青本能想拒絕,轉(zhuǎn)念一想,答應(yīng)下來。

      燈火跳動,柳青青站在一側(cè)凝望丁巖的側(cè)臉,她貪戀他一聲聲地喚她阿柳。父母親人都按她在族人的排行喊她四姐,別的人一概叫她青蛙,小有惡意,但無傷大雅。這三年做遺體修復(fù),家屬們都喊她柳姐,比她年長的人也不例外。是尊稱吧,但比不上阿柳來得親厚。

      回家的路上,趙千刀一反常態(tài),不大吭聲,把柳青青送到家門口才猶豫著問:“你…你對他動了心思吧?”

      柳青青說:“是嗎?”

      柳青青似乎對什么都淡淡的,獨門獨院,孤身一人,打交道最多的是死人,極少出門,菜農(nóng)每天清晨過來一趟,把菜放在她門口,半個月結(jié)一次錢。趙千刀簡短地說:“你肯經(jīng)常出門了!

      柳青青說:“對我來說,被人認同很難得!

      趙千刀看進柳青青的眼睛里去,她很悲傷,他想。但他懂得她的意思,為遺體做修復(fù)是謀生手段,別人對她的贊美出于有所求,她不看重。而丁巖和他,都對她作為人,或者說作為女人的那部分給予了褒揚,她很感動,也很高興。

      “有人信賴我,是好事!绷嗲嗾f完,輕輕走進小院,在廊角點了一盞大燈。趙千刀在緊閉的大門前站了站才走,他覺得難受,有的女人也不美,但她們只會認為旁人對她再好也理所當(dāng)然,柳青青不同。可見在她過去的二十五年里,不曾得到過像樣的對待。

      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好啊,趙千刀嘆口氣,大步走在風(fēng)里。那女人瘦瘦小小,他一只手就能拎起來,她模樣雖平淡,但垂下眼睫時,也算楚楚動人,還暗暗透著騷勁——讓他很想把她骨子里的騷壓榨出來,單是想想那膚白肉軟……他就舍不得把柳青青推給別人。

      丁巖是例外,他們是生死之交?啥r說若想娶妻生子,不會蹉跎到如今,生逢亂世,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他只想保有隨時走開的余地。

      趙千刀承認丁巖是對的,本不想和柳青青說起,但沒忍住,他一開口,柳青青慢悠悠地說:“他不想,我也不想!

      但她必須承認,阿柳兩個字打動了她。她以為這么多年已然修煉成寵辱不驚,結(jié)果別人有口無心的一點點善意,仍能讓她受寵若驚,一如當(dāng)年。

      柳青青慢慢走向干活的房間,有兩具女尸在等她,一具是中書侍郎的夫人,被她尊重地擺在長桌,另一具是國舅爺?shù)男∨畠簭執(zhí)m芳,躺在杉木臨時做成的床榻上,她被修復(fù)完畢,明日會被國舅夫人領(lǐng)走。

      張?zhí)m芳和侍郎夫人生前水火不容,死后卻要在同一個房間朝夕相處,挺有趣。柳青青瞇起眼睛,將天蠶絲穿過銀針,侍郎夫人有著好模樣,冶艷如一朵紅芍藥,她和張?zhí)m芳的夫婿有染,被張?zhí)m芳捉奸,推搡中,張?zhí)m芳被負心漢失手推下臺階,臉被摔得稀巴爛。

      那年在散花鎮(zhèn),謝輕舟住到暮春才走。綠樹生煙的鄉(xiāng)下,他踏青會友,走馬觀花,穿戴的衣飾都出自柳青青所在的老字號,但她技藝還不夠為他量體裁衣,又怯于被師父師娘看破心思,便悄悄去河邊拾了些貝殼,細細打孔,磨光得很溫潤,縫在他的錦袍上,靠胸口的位置。

      她想著,自己就是那顆小扣子,他千里的路,她終究陪了他一程,就感到很快樂,哼著歌兒,在錦袍腰帶上繡些清淡的花紋。

      比起紅袍,柳青青更愛謝輕舟穿白衣,鎮(zhèn)上陳鄉(xiāng)紳的女兒給他繡了一方手帕,下角是一行小小的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柳青青做不來熱烈的舉動,但這句詩她也想重復(fù)一萬遍。

      謝輕舟是在一個傍晚離開散花鎮(zhèn)的,柳青青爬上自家矮矮的屋頂看他,假裝在曬棉花。陳鄉(xiāng)紳的女兒一點兒都不介意被人當(dāng)成笑話,跑去攔他的馬車,謝輕舟下來和她說了說話,說得陳家小姐破涕為笑,揮著沒能送出去的手帕,在桃樹下站了許久。

      柳青青想辦法和陳家小姐做了姐妹,終于問起:“謝公子說了什么?”

      陳家小姐哭哭笑笑:“他說他會記得我!

      謝輕舟那樣的人,陳小姐是不敢幻想與之相守的,但被記住,已是小鎮(zhèn)少女的榮光。雖然這影響了她的婚事,她很晚才嫁,夫婿是她家的家丁,陳夫人很不滿意,恨女兒年輕時聽不進勸,落下了笑柄。但家丁對陳小姐百依百順,他說:“謝公子是小姐心里的星辰,小姐也是我眼里站在云端的人!

      分別后,柳青青常常想起陳小姐,不曉得謝輕舟在某一時刻的一恍神,是不是真的還記得她。但自己不勇敢,必不會成為他回憶里的一個微小瞬間,于是她一下子就煩悶了,把國舅女兒張?zhí)m芳拽到地上,走過來走過去的都踢上幾腳,怒火才消。她以為自己心如止水,但張?zhí)m芳依然激起了她內(nèi)心所有的暴戾。這賤人不比自己好看,可她投了個好胎,讓人只想獰笑著對她舉起刀。

      柳青青舉起了刀。

      3
      國舅夫人來接張?zhí)m芳,快要哭出聲:這就是沅京入殮圣手的杰作?難看,真難看!

      金主不滿意,讓柳青青返工,柳青青輕描淡寫的語氣:“天太熱了,再拖,該放不住了!

      國舅夫人痛失愛女,哪經(jīng)得起外人像形容一塊腐肉的語氣?袖子一挽,要對柳青青動手,柳青青拿過剪刀,像把玩一枚玉,煞是愛不釋手,眼睛卻瞟向長桌上的國舅之女,用意一望即知:嫌她不好看?那就再在臉上戳三個窟窿吧,也好跟她的瘊子交相輝映。

      柳青青不是善茬,但國舅夫人更不好惹,眼看要把她揪去報官,趙千刀趕來了,為柳青青挺身而出:“張夫人,這年頭,世道不好,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這話不太好聽,但以趙千刀的身份,國舅夫人也不得不掂量掂量。連皇帝都當(dāng)不長呢,皇親國戚說倒就倒,若落到劊子手手上,少挨一刀是一刀,立刻緩和了語氣,跟趙千刀說:“我這當(dāng)娘的,心里一難受,就……”

      明眼人私下為柳青青抱不平:“她活著,我可瞧不順眼!死了被柳姐一美化,倒不算丑鬼!

      柳青青含笑不語,把頭揚起來,對著瓦藍瓦藍的天,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借機掩飾奪眶而出的眼淚。九年了,她總算為謝輕舟出了口惡氣。

      九年過去了。

      國舅夫人和隨從等人走后,趙千刀坐過來說:“比張?zhí)m芳還糟糕的尸首我也見過……以往哪有家屬挑你刺?”

      “國舅夫人多罵我兩句我也聽得下去!绷嗲嘈χf,“她要知道我把她女兒的腳筋挑了,舌根也剪了,會怎么對我?”

      來世你張?zhí)m芳總不會還有權(quán)勢傾天的國舅爹吧,若我會遭報應(yīng),過不了好日子,你也休想。

      趙千刀呆。骸澳愫蛷?zhí)m芳有仇,還是和國舅家有仇?”

      “我就是看不慣她好命!绷嗲嗯呐氖郑舆^趙千刀遞來的酒囊,將竹葉青喝光,跟他到丁巖家做客。

      你對不住謝輕舟,便與我為敵。柳青青報復(fù)了國舅女兒張?zhí)m芳,心情空前愉悅,夏末秋初的傍晚很宜人,她買了熟食和河鮮,都讓趙千刀扛著:“今天算我請客。”

      趙千刀又問:“張?zhí)m芳得罪你了?”

      “是啊!绷嗲嗾f,“我起碼有半張臉還能看,她整張臉都沒法看,憑什么想嫁誰就嫁誰?”

      趙千刀恍然大悟:“原來你喜歡何志定那種男人!他娶張?zhí)m芳的確挺虧!鳖D一頓,搖搖頭,“話說回來,他要不是國舅爺?shù)呐觯伯?dāng)不上校尉!

      柳青青任由趙千刀誤會,她不想對人講起謝輕舟。

      熟食是現(xiàn)成的,河鮮弄熟也方便,隨意摘些菜蔬,兩炷香時分,柳青青張羅了一桌好菜,還折了一枝椏茉莉花給男人們泡茶喝,一小朵一小朵的,很清香。

      丁巖偏好用新鮮帶血的獸皮做靴子,柳青青每回去丁家,都不忘帶點種子種在院落里,等到繁花盛開,能壓一壓院落久久不散的血腥氣。

      微風(fēng)吹來,茉莉、梔子和白蘭香得醉人。有一晚落了雨,趙千刀和丁巖都不在,柳青青在后院鋤草,雨停了到外面一望,丁巖回來了,黑色勁裝,短靴,懶懶地斜靠著長躺椅,獨自待一陣。

      廊下的風(fēng)燈暗淡地亮著,丁巖側(cè)臉掩映在花樹里,像個倦鳥知返的浪子,柳青青把頭靠在花墻上,用手背揩了揩眼淚。

      雨歇微涼,十一年前夢一場。那年那月,江南謝家的三公子披著長衣坐于庭前寫字,柳青青躲在不遠處的草垛,用青草編一只帶露水的小蚱蜢,等待他窗邊的長燈滅了,溜到大門外,放一盆清香的花。

      是夜,茉莉亭亭開放。

      她永不能忘記,謝輕舟打著傘立在雪中看她的眼神。她為此迷戀他,交付出十四歲和往后所有歲月的熱情,不管他是叫謝輕舟,或者丁巖。

      到底要經(jīng)歷怎樣的痛,才會讓那個鮮衣怒馬的貴公子,變得孤寂蒼茫。柳青青轉(zhuǎn)回廚房做飯,雙手在砧板上狠狠剁肉,尋思要徹底扳倒國舅爺,還得再用些手段。

      4
      長治四年,烽火連天。

      民眾漸不恐慌,因為亡國即在眼前,未來清晰得再無懸念。該作盤算的,早就鋪好后路,剩下的都是些沒什么可盤算的人,米倉無米,錢袋無錢,有一口吃的,就吃一吃,沒吃的了,就去死一死,反正十八年后還能再世為人。

      亡國是皇帝的事,窮人逃到哪里都是窮人,干脆不逃了,席地而坐,就地一躺,搞點吃的,再看點熱鬧。

      最精彩莫過于殺人,有人場場不落,繪聲繪色跟人講起“說時遲那時快,寒光一閃,刀起頭落”。若是打聽到某人將被凌遲,日子就更有盼頭了,呼朋引伴拖兒帶女,早早跑來占據(jù)好位置。

      行刑官趙千刀一技傍身,攢下萬金,儼然也是有錢人了,每天光是錢響都聽不過來,但還惦記來看柳青青,捎些時令果蔬,撈過一壇醉蟹連剝帶吮,興致勃勃地觀看柳青青的修復(fù)技法。等她忙完,就一起去丁巖家。

      夜涼的院子里,小雨零丁,空氣里隱隱荷香。男人們溫酒談話,經(jīng)常是趙千刀說,丁巖手上做著活,附和一兩句。柳青青在旁邊澆花,暗暗地深深地注視著心上的那個人。

      十四歲在紛紛揚揚的春雪中相識,第一眼她就明白,終此一生,她都不可能會忘記謝輕舟。之后千山萬水的許多年,完全驗證了她對自己最深切的認知和縱容,改不了,也不打算改。她不認為要改。但她很難過,那年她所遇見的,是顧盼神飛的少年郎;如今,他判若兩人,孤單地坐在蕭索中,地暗天昏,仿若世間只一盞油燈。

      十年前,謝三公子打馬進京,備考殿試。柳青青聽說不少大膽的女子趕去官道送他,擲以香囊和羞答答的信。她怯于露面,但那輕衫華美客,如理想般迷人。她心知追不上,只能仰頭看,像看月亮。

      然而,皎皎者易污。謝輕舟低調(diào)入京,在僻靜小院溫書,偶然外出會友時,被國舅爺?shù)男∨畠簭執(zhí)m芳看上了。

      看上了,便要定了,讓父親屈尊向謝家提親。謝知府以“犬子和他表妹已有婚約”為由婉拒,謝輕舟再心高氣傲,也心知父親為難,正傷神,張?zhí)m芳告知:“你文章做得再好,中了狀元又如何,最多七品縣令,但國舅爺家的女婿會是什么待遇?自己想想。”

      謝輕舟溫和道:“我的性子不適合入仕,備考只為以文會友,但聽小姐一席話,越發(fā)覺得,連科考倒像也能省了!

      謝輕舟得罪了張?zhí)m芳,絕無可能金榜題名,沒去應(yīng)考。國舅爺為成全女兒,再向謝家施加壓力:“老夫的門生多有青年才俊,莫非配不上表妹?”

      征遠將軍向皇帝請求賜婚,指名道姓要娶謝家表妹。謝輕舟和表妹不忍連累族人,相約殉情,然而,謝輕舟命大,被救活了。

      張?zhí)m芳遭到謝輕舟寧死不娶的羞辱,在沅京傳為笑談,尋了幾回死。國舅爺為使女兒消氣,稱謝知府和鄭虎將暗通款曲,以謀反治罪,押送進京,滿門抄斬。

      當(dāng)官的,有幾個干凈的呢,要查,總能查出一點事的。謝家玉堂金馬,曾有過閃閃發(fā)亮的日子,一夕之間被摧毀。消息傳到散花鎮(zhèn),柳青青站在野地里,所有未能說出口的話,被迎面而來浩浩蕩蕩的大風(fēng)碾得粉碎。她一生中,從未那樣號啕大哭過,幼時被人嘲笑是青蛙,也不曾哭得肺腑都像要嘔出來。

      但她萬萬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謝輕舟。謝氏滅族后,謝知府的門生上下打點,將他們葬在謝家祖墳,還雇了一個半聾的老頭子看守墓園。每逢初一十五,柳青青會雇些孩童到墓園給謝輕舟燒紙錢,在墓碑前放上熟食和酒。

      張羅這些事的時候,柳青青總感到凄涼的滿足,仿佛自己是他的未亡人,盡管她當(dāng)時的身份其實只是曾家老爺?shù)南绿面?br>
      十五歲的秋天,四兩銀子的聘禮使柳青青成為曾家的五姨太。她不介意給誰當(dāng)妾,三房五房一大家子說她壞話,她向來是聽不見的,男人來不來看她都行,她好靜,只要把日子過到頭,不管活了三十七,還是八十四,都沒問題。

      曾家買柳青青是為給病重的老爺沖喜,但曾老爺去得急,柳青青沒拿到什么錢財。大房辦完老爺?shù)膯适,帶兒女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把一處破舊小屋的房契塞到柳青青手里,了斷她和曾家的瓜葛,這正合柳青青心意。她住下了,重操織繡的舊業(yè),計劃多賺點錢,把謝家墓園修葺得氣派些,以符合謝輕舟在她心中超然的地位。

      富貴繁華,過眼煙云。清明時節(jié)落了小雨,柳青青戴一頂斗笠,去給謝輕舟上墳,遠遠卻望見有人比她到得更早。她警覺地退到一旁,向那邊張望,穿黑衣的男子垂頭望墓碑,順手掐去墳上干枯的野草,身影瘦削沉寂。柳青青怔怔凝視,不覺落下淚來。

      煙雨一蓑囂塵滿面,謝家三公子竟然還活著。柳青青穿過紙錢紛飛的墓園,跟蹤他到客棧,在門前等了半日,他即雇馬車去往京城。

      那她也去京城。

      5
      晚飯時間到了,趙千刀把手中志怪小說一丟,幫柳青青把飯菜都擺上桌。梔子花開得好,丁巖摘了一籃子,走來遞給她。

      柳青青手足無措地接過,逃也似去廚房忙碌,很快端出一盤新菜,趙千刀夾了一筷子,詫笑:“好香!是什么?”

      “梔子花啊。”新鮮的梔子用滾水一汆,下熱豬油爆炒,起鍋時灑點兒胡椒面,是很出色的下酒菜,柳青青對趙千刀殷殷相勸,“在家我吃甜的,蘸些蜜糖,好當(dāng)飯后甜點了。”

      趙千刀看著她,丁巖也看著她,柳青青不明所以,趙千刀說:“丁巖見你喜歡,想讓你帶回家養(yǎng)在清水里,早晨醒來還是香的!

      那女人蹲在暗影里,愛惜地聞著花香,丁巖沒來由地想為她做點兒什么,見她被趙千刀說得窘迫,便解圍說:“是好吃,還有一種吃法,裹一層薄薄的面粉,油煎得金黃,也不錯!

      柳青青一晚上都很低落,丁巖看出她無所適從的羞愧,問:“你會做冰糖曇花嗎?”

      “會的!”柳青青很雀躍,丁巖說,“家母說,冰糖曇花止咳平喘,我小時候常吃。”

      趙千刀很好奇:“口感如何?”

      丁巖回答:“滑溜溜的,比銀耳好!

      曇花嬌貴,柳青青只在曾老爺府上吃過一回,一家子入夜就搬了桌椅板凳,又是泡茶又是甜點,比中秋賞月還隆重,大眼瞪小眼地看完曇花開敗的全過程,少爺小姐通常還會賦詩幾首。老媽子喜滋滋地揪下大朵的花,細火慢燉,熬成冰糖曇花,用井水和冰塊鎮(zhèn)上,每一房送一盞,當(dāng)成宵夜。

      那是柳青青第一次意識到,有錢人家中有諸多講究,哪像她,園子里田野里的花,在她眼里無不是菜。是菜,就拍拍土,清水洗幾遍下了鍋,她自小受的是這種教育,而且天分不夠,沒長出玲瓏心肝,也養(yǎng)不出一身詩意,此時聽到丁巖說起家中舊事,料想比曾府的陣仗還大,不免失落。

      出身太低,培養(yǎng)不出能跟貴公子唱和的詩情,柳青青自慚形穢。她把本名柳春枝改成柳青青,大概是這一生惟一的詩意之舉,還固執(zhí)地只穿青色衣衫加以強調(diào),但事與愿違,人們見多了她披綠著青,習(xí)慣地喊她——青蛙。

      柳春枝聽上去是句廢話,柳仿佛只跟春天有關(guān),就像佳人才和才子有關(guān),這不公平。柳春枝在十四歲以后,管自己叫柳青青,盼望有朝一日,遇見的男子溫存,有雅骨,喊她青青。

      青青,卿卿。沒有,從來沒有過,連她自己,也沒喊過。

      但這,也不算什么。

      趙千刀送柳青青回去的路上說:“你這么賢惠,我不信以前沒人喜歡你!

      賢惠沒用的,男人喜歡仙女和妖精,毫無疑問,她們都有一張美麗面孔。別的女子臉上若有大片胎記,顏色又深,多半會披散頭發(fā)遮一遮,但柳青青不,頭發(fā)盤成簡單的髻,利落是利落,清爽也還清爽,但胎記卻無處遁形,觸目驚心。趙千刀問過,就不能把頭發(fā)放下來嗎,柳青青指指長桌上的遺體說,會擋住眼睛,麻煩。

      趙千刀嘖一聲,柳青青又說:遮著,也不能讓別人覺得我是美人。趙千刀頓了頓,才道:“你喜歡過誰嗎?”

      柳青青說:“有,但他看不上我,我配不上他。”

      柳青青神情坦蕩,語氣也平緩,趙千刀說不出話,雙手插兜,松松垮垮地回家去。柳青青不善言辭,不好看,并且總皺著眉頭,偶爾也假裝嘻嘻哈哈,但說真的,她一點都不擅長?墒谴騽于w千刀的,恰是這份生澀感,她的笑從不抵達眼睛,他渴望知道她究竟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遇過怎樣的人。

      但沒關(guān)系的,我們?nèi)齻,可以如此和和氣氣過一生吧,趙千刀想。

      柳青青和丁巖相識的第三個月,發(fā)覺鞋匠只是他的掩護身份,用來訓(xùn)練刀法和探路而已,他實則是個殺手。每當(dāng)他外出次日,京城總會傳出某人暴斃的消息,仵作驗尸表明,作案者是同一個人,狠準(zhǔn)快,一擊得手,不留影蹤。

      柳青青裝傻充愣,不吐露半個字。雖然她很好奇,憑丁巖師從趙千刀的身手,殺國舅爺絕非難事,但他卻任由國舅爺活著,似乎不打算為謝家一百多條人命復(fù)仇。

      丁巖不動手也沒事,這件事她早在做了。

      苦心經(jīng)營四年后,國舅爺落到了趙千刀手上。趙千刀殺人無算,但做這一行十來年,國舅爺是他刀下最大的人物,他興致頗高,讓丁巖和柳青青一定要給他捧場。丁巖喝著柳青青釀的石榴酒,看不出表情:“如果他還是一頭獅子就去,眼下他最多是一條魚。相信我,阿柳刀功不比你差!

      柳青青說:“我去。”

      高官落馬,百姓喜聞樂見,午時三刻才行刑,但巳時剛過,就已是人山人海。柳青青搬了只小板凳,拎了一兜金黃的橘子,搶到前排邊剝邊看,順便和隔壁的小老頭換一把糖炒栗子。

      國舅爺被揪出了謀逆證據(jù),被處以九十七刀的極刑。他當(dāng)然大呼冤枉,但到這時候了,皇帝看誰都覺得不懷好意,寧可錯殺一千人,也要震懾一萬人。

      秋老虎很猛,到了第十二刀,趙千刀接過助手遞上的白毛巾擦擦汗,順便去小個便,既讓疼痛不堪的國舅爺緩一緩,同時也給他的家人留點私下相授的余地。他一貫很知道控制節(jié)奏,再說黃昏也不熱了,涼風(fēng)習(xí)習(xí),最是殺人好天氣。

      昔日威風(fēng)八面的國舅爺疼得涕淚交加,但趙千刀就是有能耐讓他還活著,一刀刀地捱著。

      老百姓談笑自若,分享著小食,閑扯些家長里短。柳青青愉快地伸長了腿,慢吞吞剝著栗子吃,隔壁小老頭和右手邊的婦人一見如故,談得很投機,打算結(jié)成兒女親家,等下一起吃晚飯,找個媒人來說親。

      國舅夫人兩眼汪淚,絲帕掩嘴,在鼎沸的人聲中側(cè)過臉去。她簡直不能相信這個血糊哧啦的胖子,是三十多年前,洞房花燭夜那個掀起她紅蓋頭時,滿臉慎重的郎君。她恨這男人,所以她來了,但該花的錢財還得花,無論如何,在世人口中,妻妾成群的負心漢是國舅張大人,情深意重的賢妻是她張夫人。

      眾人評頭論足:“天天都大魚大肉,才養(yǎng)得出這般氣派的肚子吧!”

      只剩最后幾刀了,趙千刀住了手,拉過椅子坐下來。按照常例,要犯們的遺言將被記錄在案,國舅爺面對翰林苑學(xué)士,倨傲一笑:“告訴皇帝,我享了五十來年的福,穿金戴銀,吃香喝辣,就算凌遲我三天,我也只受過這三天的苦!

      年輕的侍郎面帶尷尬:“可是,可是很多人至少能、能落個……全尸!

      國舅爺疼得滿頭汗,仍強自嘲弄地笑:“小子,你要靠比較,才可獲得優(yōu)越感嗎?你若不這么想,一輩子都爬不到高位!闭f罷,他朝趙千刀看了一眼,“動手吧。”

      趙千刀慢條斯理地吃著柳青青扔上來的橘子,擺擺手:“吃完再說!

      國舅爺無言,柳青青起身走向他,對趙千刀道:“我有話跟張大人說。”

      國舅爺蹙起眉,快速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和柳青青素不相識。柳青青俯下身,在國舅爺耳畔說了句話,隨即向趙千刀揮了揮手。

      在趙千刀華麗的刀法下,國舅爺斷了氣。他至死都難忘柳青青那無限惡毒,又無限云淡風(fēng)輕的語氣:“你還記得蘇州謝家嗎?”

      蘇州謝家,國舅爺腦袋轟然一炸,在女人志得意滿的笑容中死不瞑目。

      柳青青被團團圍住,所有人都問:“柳姐,你和國舅爺說了什么?”

      柳青青捻了捻發(fā)絲,淡淡道:“哦,我就問他,真的沒人告訴過尊夫人,令嬡沒長成仙女嗎?”

      眾人哄笑:“仙女倒是仙女,可惜投胎時落進了豬圈。”

      趙千刀收好刀,過來拍柳青青的肩:“還恨張夫人找過你麻煩?睚眥必報,我以后可不能得罪你!

      柳青青在暗下去的天色里站了一會兒,然后說:“走吧!

      是,她睚眥必報,但已隱忍數(shù)年。以國舅爺?shù)纳矸,想扳倒他,惟有謀逆大罪。她把所有的積蓄都用于豢養(yǎng)死士,在京郊云舟山打造兵器,造出國舅爺擁兵自重的假象,一紙狀紙,由他的寵妾呈遞給皇帝。

      這寵妾是柳青青資助的孤女,她花重金栽培,吹拉彈唱,我見猶憐,順利入了國舅爺?shù)难,終報大仇。

      國舅爺能栽贓蘇州謝家,她柳青青為何不能?死士們眾口一詞,咬定聽命于國舅爺,成功地冤死了他。

      如今,張?zhí)m芳和她父親都已死去,柳青青為心中皎如天上月的人報了仇。但她突覺前所未有的空茫,事情比她想象中順利,接下來該做些什么呢?對于人生,她遠不如趙千刀活得有滋味。

      趙千刀狠狠敲了國舅夫人一記竹杠,拎了酒菜去附近的宗祠答謝路朗和,柳青青一個人去了丁巖家。深仇得報,她不想獨處,很想找誰一起喝一杯,隨便喝點什么都好。

      路朗和是大夏朝最賢明的王爺,他只活了短短二十九年,但留下了諸多仁政。就連連坐罪也是他一再上疏才得以廢除的,哪怕是謀反,也只對參與者處以極刑,而不是滿門抄斬,對老幼婦孺一律網(wǎng)開一面。當(dāng)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惡的代價太小,降低了謀反者的風(fēng)險,對皇族不利,百姓對此也多有爭議。

      不過,趙千刀身為行刑官,自是受益無窮了。某門某氏當(dāng)家的被砍頭,做父母的,做妻小的,誰不心疼?他們奔走打點,白花花的銀兩就都進了他的腰包。

      砍頭或凌遲,快一刀,慢一刀,深一刀,淺一刀,講究多著呢。到這地步,活是活不成了,速死即是少受罪,家屬們認為花再多錢財也值當(dāng)。趙千刀飲水思源,總記得祭拜路朗和,連柳青青也不免感嘆,大夏朝有過明君圣主,賢相良將,竟也終將要覆滅了。

      丁巖獨坐在院落,一碗接一碗地喝柳青青釀的葡萄酒。今年的雨水少,瓜果分外甜,柳青青將石榴、桑椹、青梅和葡萄各釀幾壇,到了秋天很是醇香。見她回了,丁巖揚一揚酒碗,輕聲說:“我很喜歡。”

      柳青青笑,丁巖無疑是個叫人心頭一凜的男人,他說著喜歡,但一雙眼睛烈如刀鋒,里面沒有笑意。柳青青并不吃驚,她自己何嘗不是。

      這些年來,抽在心里的鞭子,長成了眼里的冷意,根本藏不住。柳青青炒了幾道小菜,和丁巖細斟慢飲,像平常的夫妻,在花樹下納涼,說些閑話。

      但他們可交談的很少,丁巖不是主動攀談的人,柳青青也不說話,一杯接一杯地喝,隨后,潔凈的衣袖里伸出一只鎮(zhèn)定的手,奪過她的酒杯:“你喝得太多了,你不能這么喝下去!

      柳青青抬頭看對坐的人,他也喝了很多,眼睛水汪汪的,像有一千顆星子在閃爍。那一剎,她差點脫口而出:“謝公子!”

      很多年前,他叫謝輕舟。漫天飛雪,紅袍白馬的謝家三公子,名輕舟,小字余生——他改名為丁巖,他會感謝這余生嗎?

      從十四歲初見的第一眼,柳青青用了十一年,才得以和夢中人舉杯共飲。她帶著醉意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酒量不差,你看我走得穩(wěn)當(dāng)嗎,丁巖,我還能騎馬!

      趙千刀到來時,柳青青和丁巖在用蜜漬青檸下酒,他忍不了這兩者搭配在一塊兒,但丁巖喜歡。

      有一回,柳青青買了些檸檬,說用來泡茶很好,丁巖無意說,在故鄉(xiāng),人們習(xí)慣將它用蜜糖腌制,再用井水冰鎮(zhèn),兩天后就能當(dāng)可口的零食吃。趙千刀聽了,很著意地看了看他,柳青青頓時就有數(shù)了,趙千刀是在用眼神提醒丁巖,今生今世,江南謝三公子已死。

      趙千刀這道眼神讓柳青青驀然醒悟,謝輕舟能在滿門抄斬中存活,必是趙千刀做了手腳。一個愿娶她為妻的人,會把她當(dāng)外人防范,這使她永遠無法真正親近趙千刀。

      柳青青特地讓自己嘗試了兩次,才做出了成功的蜜漬青檸。趙千刀嘗了幾口說酸,丁巖卻一片片地吃著,柳青青悄然走開,趙千刀追上去說:“你心疼他!

      柳青青說:“你要有特別想吃的,我照樣學(xué)著做!

      趙千刀摸摸下巴,自嘲道:“我若長得像他,不開口就有人看不得,巴巴地送到面前!

      謝家三公子嗜酸,書桌上總少不了一碟蜜漬青檸。對貴公子而言,小嗜好只會讓他在坊間的形象更可親,而本身就愛吃蜜漬青檸的少女沾沾自喜,與有榮焉。

      謝輕舟趕考的路上,時有大膽的少女想攔下他的馬車,送出“奴家親手秘制的小食”。那一罐罐酸中帶甜的心意,他都收下了嗎?

      那勇敢的少女,后來都嫁給誰了呢?烏衣巷內(nèi)王謝風(fēng)流,他曾經(jīng)是多少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十多年后,柳青青搖晃著杯中酒,微閉雙眼,嘴角漾開一縷若有若無的笑。

      趙千刀第一次發(fā)現(xiàn),柳青青偶爾也能很美,盡管一眼望去仍是那塊胎記,但情態(tài)當(dāng)真勾人。他登時很茫然,想不起自己原本想跟她說什么,手胡亂抓到丁巖喝了一半的水,混沌地喝下去,真酸,他沒放手,一口口喝完。

      放下杯子時,趙千刀看著丁巖:“你穿了紅。”

      丁巖說:“該穿一次了!

      趙千刀不再說話,喝起了酒。柳青青心知肚明,國舅爺?shù)乃,對自己很重要,對丁巖更重要,他穿紅,是在告慰恍如前世的自己吧。她在微醺中靠著樹干閉目小睡,夢見十七歲的謝輕舟紅衣烈馬,摘星為箭,射向月光,宛如天神。

      這不是第一次夢見他,但無緣終歸無緣,連做夢都夢不到和他親昵牽手。柳青青醒來,發(fā)覺身在丁巖的客房,身上搭著薄毯,衣衫整整齊齊,連鞋子都未脫去。她把臉埋在枕頭里,清苦的決明子氣味,是誰扶她,或背她進屋的?趙千刀吧?

      又是誰為她翻出簇新的床褥呢?是丁巖吧?是他吧。他獨居此地,趙千刀為他雇了幾名伙計接訂單和送貨,他沒有留宿客人的習(xí)慣,柳青青為自己是第一位女客而振奮。

      從這年秋天,與你新相識。所有連想都只敢暗暗想,連夢都偷偷夢的場景,都將一一實現(xiàn)。

      6
      長治五年冬,鄭虎王揚言四個月后直取沅京。今上路盛景的帝王之威幾成笑柄,無非還能殺點人,先去陰間為他探探路。

      越朝不保夕,越窮兇極惡,皇帝每揪出一個反賊,趙千刀都會樂好些天。忙是忙,但油水多啊,他通常要等當(dāng)官的吐出第三處秘密小金庫,才肯為難地表示會盡力。

      當(dāng)官的心在滴血,兩眼冒火,同時滿臉堆笑,口吐蓮花,表情復(fù)雜、有層次、富有感染力,難度相當(dāng)之高,趙千刀百看不厭,收工回來給柳青青和丁巖學(xué)一通。

      柳青青笑笑,吃菜喝湯;丁巖笑笑,吃菜喝酒,趙千刀被兩盆溫水澆下來,煩悶得仰天長嘯。

      同僚們半斤八兩,也撈得手軟,但不能說破。天下之大,能放心吹牛的只這兩個人,偏生他們都不拿自己當(dāng)人物看,趙千刀悻悻然,埋頭猛吃:“知音難尋,內(nèi)心苦悶,我要寫詩!

      這句似乎比哪句都好笑,柳青青大笑出聲:“那我得趕緊學(xué)識字。”

      趙千刀搖頭:“那我寧可不寫了。”想一想,補充道,“最怕讀了點書,但沒讀通的人了,腦子混亂,成天自作不自受!

      柳青青愣了,母親臨終前說過:“人太嬌氣就活不下去!彼緛頉]怎么懂,但趙千刀無疑使她明白,一個人只要不認為自己有罪,就能活得敞亮粗放。

      趙千刀沒有道德困境,活得百無禁忌,舒坦自在。但她柳青青,心里住了一個人,終日活得捉襟見肘,寸步難行。

      從前,她無數(shù)次詛咒過,謝輕舟青梅竹馬的表妹橫死,他再無婚約在身,無牽無絆等著她。不,還不夠,最好有天謝家失勢,僅剩他一人,落魄潦倒,醉倒街頭,她如觀音菩薩般帶他回家,日夜相守,清清凈凈過一輩子。若他身已殘疾,那就更好了,所有人都不要他,惟有她待他如初,至死不渝。

      詛咒應(yīng)驗了,但她沒料到,謝輕舟也死去了。柳青青埋葬幻夢,嫁為人婦,郁郁寡歡地痛恨自己,她愿意折壽十年,只求他還活著,讓她遠遠地看著就好。而對于謝家的災(zāi)禍,她很抱歉,抱歉到不殺國舅爺誓不為人的地步。

      多年后,柳青青完美地應(yīng)承了誓言。國舅爺已死,謝輕舟和她在一張桌前吃飯。世上遍布她這種平庸并且沒好命的女人,但她柳青青有著千金小姐都難以企及的好運氣。

      知足的日子,柳青青安心地過,直到殺手丁巖被官府誘捕,失了手,即將處以極刑。趙千刀狀如困獸,揪著頭發(fā)反復(fù)問她:“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

      柳青青不答,默然地釀著酒,趙千刀撫著他的刀嘆氣。這把刀叫太行刀,傳到他手上已是第七代,七世的冤魂依附其上,他有時一覺醒來,會盯著它發(fā)呆:“區(qū)區(qū)一把刀,睡得下那么多鬼魂?”

      想許久,想不明白,倒頭又睡去。跟別人猜想的不同,趙千刀每晚都睡得好,被問起來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多現(xiàn)世報?要現(xiàn)世報也不會第一個就輪到我,你在菜園子鋤草不是殺生?你怎么知道它上輩子不是人?你怎么知道它下輩子修不成仙?”

      丁巖出事后,趙千刀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遍遍問柳青青:“我造的孽,為什么要報應(yīng)在他頭上?他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丁巖問斬在即,是該劫大獄,或劫法場?柳青青遞一碗酒:“喝吧,F(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謝家那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趙千刀說出他和丁巖的淵源:某一年春節(jié),趙父回鄉(xiāng)祭祖,遭到追殺,對方的伯父在幾年前死在他的刀下。過路的謝知府命侍衛(wèi)們救下趙父,并告誡兇手們:“他只在執(zhí)行,絕非宣判者。”

      趙父承了謝知府的人情,當(dāng)謝家蒙難,他尊重了謝父的遺愿,在行刑時做了手腳,留住謝輕舟的性命,并交給兒子趙千刀藏匿照顧。

      在謝知府看來,幼子謝輕舟的詩文歌賦,是能在青史留名的。他將不朽。他不能死,最少,不能在尚未一展平生絕學(xué)之前就死去。

      謝輕舟昏迷一天一夜,發(fā)覺自己還活著,如遭雷擊。父親終究不懂他,自謝家遭國舅爺報復(fù)后,他已然萬念俱灰。留名青史?不,史書里不會記載被他不小心將一客點心摔爛時,表妹甜蜜的抱怨;也不會記載母親在綠樹庭院,隨口哼唱的搖籃曲……如今他所能回想的,僅剩這些。

      再無詩興飛揚,再無壯志豪情,他將以何種面目不朽呢,人們說起他,最多是一個不肯以色事人,從而坑了全族的倒霉男人,這很可笑。父親高估了他,他既不出色,更不偉大,最多有些模棱兩可的才情,卻承載了崩毀過甚的往事,無法將之提煉成幾個好句子。

      謝輕舟身中的那一刀雖不致命,但也算重創(chuàng),趙千刀奉父親之命看管他,對他十分發(fā)愁。謝家三公子終日意懶心灰,混沌度日,他要如何勸他振作?他甚至?xí)|(zhì)疑謝知府的決定,讓謝輕舟懷著對全族人的負罪感,孤零零地在世上獨活,這對十八歲的年輕人太殘忍。

      父親的苦心,將兒子置于尷尬之地。他若自盡,就太辜負父親,但活著,他必將辜負自己,他無法感謝這注定心苦的余生。趙千刀喟然:“他死不成,也活不好,你明白有多難嗎?”

      身后萬千磅礴名,不如生前一杯快意酒。柳青青給趙千刀倒酒:“明白的!

      丁巖這個名字是趙千刀取的,丁是謝輕舟的母姓,而巖……趙千刀說,謝輕舟枯坐如石,而且是頭頂了一座山的巖石,他想不出比巖更合適的字。

      丁巖在深山住了小半年才養(yǎng)好傷,他原可終生生活在趙家的小木屋里,但被趙千刀強行喊出去打獵的途中,偶然碰到了惡人欲擄走砍柴的少女,他的余生由此改變。

      從文字的角度,豆蔻少女是賞心的意象,從審美的角度,是悅目的景象,但詩意往往會引發(fā)惡意。趙千刀路見不平,和惡人一行打斗,丁巖趁亂救下少女,惡人的家丁從背后偷襲,他抓住鐮刀,失手捅進對方的心口。

      這之后,丁巖向趙千刀討教刀法,體會貼墻疾走的江湖快意。謝家是名門望族,都被國舅爺輕易扳倒,可見小民在亂世存活更不易,他要為他們做點事,就當(dāng)是替從前的自己,殺掉那些心懷大惡的男人。

      從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變成冷峭的殺手,謝輕舟只用了一個黃昏。在傾斜的淋漓的鮮血里,他走向作為丁巖的余生。柳青青陪趙千刀喝光整壇酒,她心心念念的,竟無所謂真相,只有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重如萬金的知恩圖報,以及他們兒子之間的肝膽相照。

      長治六年深冬,趙千刀眼睜睜看著同僚手握刀柄,一刀捅進丁巖胸膛。這已是他為丁巖爭取到的最體面的方式,并按丁巖的意愿,將他的尸骨焚燒,裝在瓷瓶子里,返回闊別已久的江南。

      柳青青將骨灰、泥土和柳樹種子放入瓷瓶中,前往江南的路途中,植物緩慢生長,終至破頂而出,抵達謝家祖墳時,正好移植到地下,當(dāng)年那塊墓碑,真正派上用場了。

      趙千刀笑:“真希望我將來能用上牡丹花的種子!

      遠處有風(fēng),吹掠樹枝的聲音輕而柔和,柳青青沉默地折了謝輕舟墳前的一枝細柳,斜插在腰帶上,像一柄青翠色的長劍。江南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滿山崗,她在恍惚中看見謝家三公子披一身雨氣行來,她把傘抬高,想看得仔細些,他的面容卻模糊起來,她徒勞地伸出手,趙千刀的聲音響起:“走吧!

      丁巖行刑前,柳青青趕著去看他,為他披一件棉襖,他笑,跟她說謝謝,又說:“不必,冷就冷吧!

      趙千刀一拳砸在樹干上,淚不可抑。柳青青默默看丁巖,她不懂老天為何不肯成全她,在一馬平川之際,給予最致命一刀。這正如大夏朝本身,黃金盛世歷歷在目,卻終是呼啦啦大廈傾。

      白雪漫天的初春,紅袍公子笑如春風(fēng),喊她一聲“小姐”。十多年了,還忘不了。他才是更觸目驚心的胎記吧,仿佛命有多長,就跟了她多久。但終于結(jié)束了。

      7
      埋葬丁巖后,柳青青夢回十九歲時,經(jīng)過的故鄉(xiāng)池塘;哪甏蠛担哟哺珊札斄,齊齊躺著一排溺亡的女尸,她被牽了魂般走近,撥開女尸的長發(fā),駭然看到每一個自己,十四歲,十六歲,二十七歲……死在未來好多時刻的自己。她冷汗涔涔地醒轉(zhuǎn),將丁巖剝過的青蛙皮一針一線地縫成風(fēng)箏,那日她拿回來曬在窗臺,本想制成藥膏,為尸首們緩解燒傷,最終卻放上了天,落雨則當(dāng)成小斗笠,他們都說,她瘋了。

      確實是瘋了,摧枯拉朽就那么瘋了,惟獨趙千刀說:“你比誰都明白!

      柳青青不作聲,給他攤幾張槐花餅,一屋子都香。樹上剛摘下的槐花,配上紅燒肉,趙千刀風(fēng)卷殘云連吃五張,心滿意足地搖起了蒲扇。

      大應(yīng)朝的天盛三年,趙千刀在新皇朝的刑部謀了個閑職,給新晉的行刑官講授刀法,他有年頭沒殺人了,太行刀傳到他這一代,已經(jīng)完結(jié)。黃昏時,他會抱著刀在桑樹下坐一坐,思念一個莫須有的女人,她以綠牡丹黥面,妖氣灼灼。

      柳青青時時和趙千刀見面,釀酒烹茶,但不言嫁娶。這些年來,每到槐花開落時,他們就一同去往江南,給丁巖上墳,一來一回,通常要花上半年時光。

      下一趟江南,看一位故人,溫一壺老酒,吃一頓好肉,如此十年。趙千刀說:“我很滿意。”他話一向多,這晚更是出奇多,連第一次吃柳青青做的槐花餅還記得。柳青青背轉(zhuǎn)身去,她沒法說,初次被趙千刀帶去丁巖家,她是怎樣、怎樣的難過。那天到家后,她抱住院子里的那棵槐樹放聲大哭,哭得樹枝直發(fā)抖,花瓣凋落一地,她拾起洗凈,烙了一晚上的餅,一大早喊趙千刀來吃。

      她總算接近夢中人,卻無從抵達。謝輕舟于她,永遠是蜃景般的人。她的難過在于,看清了心的隔膜,再過一萬年,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同樣,他給她的亦不過是禮節(jié)的微笑,跟他無話不談的人是趙千刀。她的絕望感,沒能消除過。

      她不懂丁巖的處境,也不懂他的心境,和他相處小心翼翼,所以,算了吧,她暗自說了上百次,還是放不下。這痛苦難以名狀,趙千刀說:“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你我之間想說啥說啥?赡愀,總沒話說。好聽的,不好意思說;心里的,不方便說。你們不熟,也熟不起來,藏著掖著的,這輩子就過去了!

      柳青青愣。骸澳阒溃俊

      趙千刀點著頭:“我都知道。”

      這女人一見著丁巖就繃如驚弓之鳥,絲毫不能游刃有余,趙千刀不傻,若非大限已至,他絕不想拆穿。柳青青瞪他:“你這個人!有些事,根本不該說得太透!

      一燈如豆,趙千刀把臉側(cè)向一邊:“人和人來往,也就圖點意興,你不該那樣對他的!

      那樣是哪樣?柳青青想追問,趙千刀卻閉上了眼,頭一歪,溘然長逝。她只來得及聽他咕噥了一句:“我對他,不見得比你少!

      大夏末代行刑官趙千刀死后,柳青青為他整理遺物時,才曉得這個人在過去的很多年里,一直在羞怯的,笨拙地寫著詩。他模仿謝公子的筆調(diào),哀民生之艱,描繪細雨袈裟老僧淚,以及入閣封疆的妄想。至于詩句中那些個“燈下畫眉,浣紗溪邊”的你是誰,恐怕連他本人都記不得了。

      幾百首詩攤開,柳青青找到關(guān)于自己的,趙千刀寫在長治六年冬,很潦草的字跡,大意是說,這人生,的確不舍得讓自己人再捱,但你何必告發(fā)他?他所殺的統(tǒng)統(tǒng)是欺男霸女的惡棍,可你只會記恨他不愛你。

      丁巖臨死前,微笑著對柳青青說謝謝,事到如今,柳青青才明白,他不是在說謝謝你對我的情意——那點兒愛不能捂熱他,對他沒用。

      長治六年秋,丁巖為尚書之女縫制了一雙打獵所穿的麂皮靴,獲贈了一壇好酒,紅封紙上秀麗的小楷寫著“公子,來飲”。柳青青瞥見他唇邊掠過淺笑,依稀十七歲時的謝家三公子。他有多久不曾這樣笑過了?

      你為他耗盡一生,可能不及別人溫言好語的四個字。你清堅決絕,孑然一身,我才心安理得,不吝付出。你不愛我,沒問題,但你別愛上別人。柳青青在樹影下凝望丁巖,殺意四起,她一分一毫都不可忍耐,有朝一日他愛上哪個女人。

      她要杜絕這種可能性,于是干脆利落告發(fā)了丁巖,官府布下天羅地網(wǎng),擒獲了他。柳青青逐字逐句閱讀著趙千刀的詩,所有的前塵往事在剎那間洞悉,丁巖感謝的是她的告發(fā),讓他得以順理成章地死,不用再對父親有所虧欠。

      滿手罪孽血腥,為何老天還不來收我?謝家三公子身名俱滅,勉為其難地過活,很好奇幾時失手,每回殺人,他都故意露了破綻,這個讓他早就想走的世間。

      千金小姐貴婦人絡(luò)繹不絕,自發(fā)來送鞋匠丁巖最后一程,柳青青立在稍遠處,冷冷一笑。

      她很……

      她想了好久,找到一個詞:高興。

      這世上再沒有任何可以殺死她的東西了,再也沒有了。

      8
      從十四歲起,柳青青總想著,能夠和謝輕舟在一個落雪的傍晚重逢,剛剛亮起燈的時分,他們走進鬧市的酒館,對坐共飲,不發(fā)一言。

      門外的雪落得像那年故鄉(xiāng)的春節(jié),她欠身向他告別,一身風(fēng)雪。

      然而,再遇見是在刑場上。京兆尹家的小公子犯了事,他紈绔風(fēng)流,一擲千金,一雙似笑非笑桃花眼,容貌頗值得一觀。柳青青擠在人群里,用力捂住嘴巴,忍住哭泣。小公子讓她想到了初相識的謝輕舟,十七歲,那一年他亦是十七歲。

      丁巖在不遠處等趙千刀,面無表情地看。人群散場時,他抱起腳邊一小壇酒,在大雪紛飛的長街邊走邊喝,頜骨到頸部大片繁復(fù)刺青,像異族的大祭司般,提燈走向荒野。

      柳青青暗想,我要先結(jié)識趙千刀,再接近他,顯得自然些。她走上前,跟行刑官趙千刀說:“我有辦法把死者縫好!

      丁巖死后,每到暮春,沅京的人們常會看到柳青青騎一匹黑馬,拽著一只綠色的大風(fēng)箏在原野上飄搖而過,混跡孩童中間嬉戲。

      從遠處看,風(fēng)箏是蝴蝶形狀,近看卻觸目驚心,竟是由一塊塊青蛙皮縫成,經(jīng)特殊的藥水炮制,多年不腐,磕磕巴巴的,很像柳青青臉上的胎記。到了暮色四沉,她扯著風(fēng)箏,一步步往回走,趙千刀在家等她做飯。

      當(dāng)趙千刀也不在了,墳前牡丹長到三尺高,柳青青的頭發(fā)仍然漆黑如綢緞。她總在花香四溢的季節(jié)去看他,摘一朵大花別在鬢邊,腳步輕快地走遠。夕陽金黃如蜜,落在她的長發(fā)上,殺人者從此夜夜好眠,在夢里露出微笑。

      ——2013年9月

      鹿鳴,字在野,京兆尹鹿揚之幼子,長治二年初夏,手書一首七律賀好友生辰。

      鹿小公子此時尚不知,好友已然貴為大歷皇朝的開國元勛,在半個月前被封為異姓王,并任戶部尚書,王爵世襲。

      四天后,大歷皇朝亡國,該政權(quán)存于世間八十九天,從皇帝到子民,共計四百余人,悉數(shù)剮于市。小公子的詩被掛在戶部尚書府的墻上,謀逆大罪鐵證如山。京兆尹舉家泣血跪求長治帝路盛景網(wǎng)開一面,無果。

      路盛景一紙手令,欽點太行刀第七代傳人趙九為行刑官,一時,萬人空巷,結(jié)伴觀賞。

      有個小男孩騎在父親脖子上看熱鬧,滴滴答答地吃芒果,汁水流到父親的頭發(fā)和衣服上,父親專心地數(shù)著割到第幾刀,沒空責(zé)怪他。

      芒果香氣甜蜜,小公子被割到第十六刀時,跟這位父親說:“你的芒果很討厭,五兩銀子!

      中年男人一愣,將還未剝完的芒果遞過去,想想又拿回來:“你沒有手了,我喂給你吃,二十兩銀子。”

      小公子點點頭:“好呀,我二哥來了,穿紫衫那個,你去找他要,趙千刀作證,不會賴賬!

      小公子就著中年男人的手一口口吃芒果,汁液和著鮮血落到地上,他吃得很慢很慢,在一刀一刀的痛刑中,漸漸喪失張嘴的力氣,轉(zhuǎn)頭對趙千刀笑了一下:“芒果還是蘸醬油最好吃!

      一只瀕臨腐爛的芒果,價值二十兩銀子,小公子氣絕時還沒吃完。長治年間,這只芒果可在沅京買進四個十五歲的女孩子當(dāng)小妾,中年人眉飛色舞地盤算著,有錢人橫行霸道,死有余辜,不訛他們訛誰?

      民眾發(fā)現(xiàn)了一條生財之道,意猶未盡地散了,叨咕著下次要早些到,擠到第一排,捧一鍋香辣田螺,一只一只用力吮得滋滋響,不信被殺者不饞。

      按規(guī)定,行刑之前會割斷犯人咽喉,防止他們痛苦亂喊。小公子拒絕了,他說:“保證不喊,喊字怎生書?口中咸。我方才喝了一大碗水,不渴。來吧!

      舊居的榆錢樹下,他埋了幾壇好酒,待到秋天味道就剛剛好了。要是不被人發(fā)現(xiàn)就好了,他想,十八年后,它們會是我的狀元紅。

      可是為什么,隨意的一眼,竟看到人群中一個臉上有綠色胎記的女人淚流滿面?她跟嬸娘差不多年紀(jì)吧,不再是動不動就傷感的少女,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小公子陡然有一絲后悔,如果還有時間……

      淚水涌出小公子的眼眶。

      ——《夏人佚著·藝文志·太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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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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