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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點綠光落在他額上。
春光正好,太陽暖洋洋地拂過眉心,激起面上幾分麻癢之感,他閉眼輕笑:“……別鬧了,可是又想吃糖了?”
他手如閃電般伸向身后,卻是撲了個空,除了綠草如茵外,哪里還有人?
而片刻前尚含在口中的呼喚,也似被風吹散了般,再無跡可尋。
曉星塵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對。
最開始是因為他路過糕點鋪時,不過看了一眼,就說出了老板做桂花糕時的五個錯處。
他尚感嘆老板不該用陳年桂花調(diào)和,這樣水沸則香去,抬眼見到摯友錯愕的面容,方有些手足無措,意識到自己又說了奇怪的話。
但奇怪之處卻還不止這一點。
向來不嗜甜的他現(xiàn)下竟習慣隨身帶著一大把零零碎碎的糖;修仙之人四季如常,從不懼天氣變幻,但秋冬之際他竟然會記得提醒摯友多加衣服;而每有走過街頭巷尾,他也會下意識放慢腳步,視線追逐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直至看清他們的面容。
這是他醒來后的第三年。
他仍跟著宋嵐四處游歷,霜華拂雪所到之處妖魔紛紛退散。但冥冥之中卻似有什么不同,令他和那個初下山時純良無辜的明月清風區(qū)分開來。
大約是第四年的時候,他們路過了夔州。
他在大雪中救下了一個被欺辱的斷臂孩子,欺辱孩子之人則被他當場斬了雙手,這些年他一直極度憎惡欺老霸幼之人,宋嵐也是見怪不怪。
但孩子卻沒有向他們道謝,他在一片白色中抬起頭來,明明遍體鱗傷,一雙眼卻滿是猜疑倔強,其中有簇簇煙火燃燒。
他看著,不知為何心就是一跳。
然后,他忽地回過頭來,問宋嵐是否想重建白雪觀?
他們重建了白雪觀。
但卻不是他們從前所想的與世家不同、不以血緣為優(yōu)先的門派,反而收留了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
觀中孩子多了,兩人便開始傳授一些心法劍術(shù),久了,孩子們便管宋嵐叫“大師父”,叫他“小師父!
但曉星塵卻似并不喜歡這個稱呼,一日他舞劍畢,孩子們拿著木劍紛紛練習時,他忽地歪頭想了想,道:“以后,還是叫我道長吧!
——“道長。”
他說出口的一瞬間仿佛也有一聲呼喚穿越了時空,少年的聲音夾著懷念、痛苦、不舍……他倉惶地回過頭,卻只見到被風吹落的桂葉。
小孩大多嗜甜,曉星塵也因此有了光明正大在身上帶糖的借口,他常拿糖哄人,每夜里睡前,還會在每個孩子的枕畔放下一顆糖。
放糖時他的笑容溫柔暖心,亦和這些年重現(xiàn)江湖的清風明月的凌厲截然不同。
而后來每有逢年過節(jié),他也會下山買些米面糧油自己動手,其中,他最拿手的一道點心叫做米釀團子。
米釀清甜可口,白胖的團子在鍋中沉沉浮浮,常常是水未沸,灶房就被聞到香氣的孩子圍了里三層外三層。
“真好吃!”一個孩子感嘆:“比我知道最有名的米釀鋪還做得好……道長,你怎么那么會做點心?”
曉星塵卻無法回答,而事實上,他從前和宋嵐游歷時都是隨意尋些東西果腹,他根本沒有關(guān)于米釀團子的記憶,不明白這道西北點心的做法為何就如生在了自己心底一般,抬抬手就知該放多少米釀多少白糖。
但孩子們雖然喜歡吃曉星塵做的點心,卻也鮮少讓他做飯。
一開始還沒人知道,直到一日宋嵐不在,曉星塵做了一桌糖醋涼拌的菜肴,孩子們高高興興地嘗了,十個卻有九個立馬跳到一旁去灌冷水。
有個心直口快一邊咳嗽著,一邊抱怨:“道長你這是放了多少糖?這簡直是我吃過最齁的萵筍和南瓜……”
曉星塵不明所以,他用手指沾了沾碟中的糖醋南瓜,卻根本不覺得甜。仿佛他的味覺從很久很久以前起,就和記憶一樣壞掉了。
那天晚上,他捧著剩了大半的糖醋南瓜和涼拌萵筍,如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在月色下坐了很久很久。
山上的日子大多平穩(wěn),曉星塵仍不時和宋嵐一起去夜獵,得來的銀兩換些吃穿用度。兩人待人溫和,山下村落的百姓因此有時也會送些瓜果時蔬。
若說有什么不同,便是他那個住云深不知處的師侄偶爾會來看望他。魏無羨是鬼道復魂的高手,兩人交談時曉星塵一度猶豫,卻最終仍沒有同他說自己這些年的不同。
如此,春秋幾載,被他們帶回的孩子一個個長大,其中不少告辭離去,漸漸地,曾經(jīng)人丁興旺的白雪觀也重又寂靜下來。
那一年的中秋,他捏著白日里做的加了桂花依舊有些過甜的月餅和宋嵐坐在屋頂,明月就在頭頂卻又似永遠遙不可及,良久,他忽道,子琛,對不起。
他想下山了。
宋嵐并沒有作答。而直到他吃完了月餅,身影折出小院,方有一聲嘆息傳來。
好。友人的聲音在風中有些飄忽不定,他道:一路小心。
曉星塵當夜就離開了白雪觀,眼見道觀在他身后越變越小,夜色卷起塵土片片,幾乎要將道觀吞沒,就如同從來不曾存在過一般。
曉星塵亦從不曾告訴宋嵐,其實他最開始提議重建白雪觀,不過是因為愧疚。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要愧疚,但視線追逐著一個個流浪孩子時,他的心卻總似缺了一塊,空空落落地疼著。
于是他如收集般帶回了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孩子,他欺騙自己這樣就不會再有大人欺辱他們,欺騙自己這些孩子可以平平安安長大,欺騙自己這一次任馬車再快、人心再惡,長街不會再有哭聲悲鳴,他及時趕到了。
但放糖時卻不會有人感激地抱住他的腰大喊“道長真好”,做米釀團子時也沒有人會冒著被燙傷的風險從鍋里搶團子,經(jīng)歷過流浪的孩子大都早熟內(nèi)斂,不喜言語。
模糊的前塵仿佛是一道道天塹,總將他和山上的日子層層隔絕開來。他的心仍在細細密密地疼著,心底缺失的窟窿從未填上。
于是明月清風之名又再在江湖流傳開來。
從江南到漠北,從黃口小兒到耄耋之年的老人,無人不知抱山門下有個白衣道人,道人總背負著一柄通體雪白的長劍,獨自一人走過春秋四季。他嫉惡如仇,卻也從不枉殺一個好人,霜華劍指之處,世間漸得一片清平。
煙雨三月,是江南最好的風光。
他站在湖畔,看著雨幕在眼前連成一片,湖上畫舫三三兩兩,曲院荷葉依稀朦朧。身后小販賣力地叫喊,他聽了一會,走過去買了一碗藕粉圓子一包綠茶餅。
他并不喜甜,這點心也無人送與,但聞到藕粉的淡淡清甜,餅中是西北之處少見的綠茶餡兒,就忍不住買了下來。
后來,塞北的極光又穿過他的指尖縫隙。大漠風沙撲面,他獵了大雁架在火上烤時,見過牧民成群從他身側(cè)經(jīng)過,牛羊駱駝激起塵土無數(shù)。
他替幾個姑娘除了此地作祟的樹妖。少數(shù)民族家的女兒豪邁,定要拉他參加宴會感謝他。他很快喝得微醺,姑娘端著馬奶酒過來時,就差整個人倚在他身上邀他起舞。
他拒絕,姑娘嬌笑道:“道長何必害羞?瞧你也不像有心儀之人……”
他一頓,右手卻下意識覆上左手小指處,觸手溫熱,不見空落之感。
半晌,他輕卻堅定地搖頭:“不,我有的!
第二十三年的時候,他又路過夔州。
許是近幾任太守治理有方的緣故,夔州街道如今一片繁忙喧囂,酒樓茶肆人聲鼎沸,亦隨處可見外城的旅人。他背負著霜華從城東走到了城西,也不曾見到一個無家可歸之人。
于是他又轉(zhuǎn)身離開了,心里卻說不上是歡喜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第三十四年的時候,他停在了義城。
和夔州不同,這座西北小城這些年卻是人流漸少,城中冷清荒涼,四處可見轉(zhuǎn)讓租借的告示。城東義莊多年前被遷去了城外,現(xiàn)下是一座破敗的院落,曉星塵繞著轉(zhuǎn)了幾圈,卻不見人煙,只見大門緊閉,其上顫顫巍巍的銅鎖幾乎掛不住。
“你是要買這座小院嗎?”
身后不知何時多了個中年大娘,她指了指墻角,曉星塵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也被貼上了轉(zhuǎn)讓的告示,白紙黑字寫了售價和主人的新住處,
他算了算身上的銀兩,剛好夠買下來。
曉星塵知道,他的記憶深處有一個人。
假如說很多年前他尚迷惑恍惚不能確定,那么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斬釘截鐵地說出這個事實。
那個人極為嗜甜,做碟涼拌黃瓜都能撒上小半罐糖。他小時候吃不到糖,成年后每日睡前的一顆飴糖,就成了他對每個月落星沉夜晚的期盼。
他也曾因為那人牙疼想斷了他的甜食,少年卻是撒嬌著不同意。被那軟軟甜甜的聲線一喊“道長”,他心底頓時塌陷了一塊,片刻前的堅決不翼而飛,只好將少年帶進懷里,規(guī)定了他只能每夜里吃一顆。
那個人身體不好,年少時曾受過大傷小傷無數(shù),雖也是修道之人,手腳卻總是徹骨冰涼,每有秋冬換季,亦極易因為舊傷病倒。他因此學會了睡在床榻的一側(cè),每夜里將少年攬入懷中,用體溫溫暖他冰涼的手腳。每年秋冬,則早早替他備好深衣冬襖,少年若不肯穿,他就不允他跟他出門。
那個人也很粘他,小到出門買菜,大到每夜里的夜獵,少年總有說不完的理由讓他帶上他。但西北荒涼,周圍能夜獵的地方也就那么幾個,閑來無聊時,兩人也曾坐在院中桂樹下,想過以后的日子。
他們計劃著先把白瞳少女送出嫁,然后便去四處游歷。少年眼饞江南的點心,說若有去的一日,定要把什么綠茶餅、棗泥酥、方糕、芡實、糖麻花都嘗個遍。他笑著彈了彈少年的額頭,說天下之大,好吃的何止江南有?他的師父就曾到過西域深處,大漠蒼茫,殘陽如血,若能在風沙中找到牧民的部落,嘗一嘗鹽烤的大雁、馬奶酒也定是別有一番風味。
“那……道長,你都會帶我去吧?”
少年在桂樹下抬起頭,桂葉落滿了他的發(fā),他眼中似有片片星子碎開來,他再也按捺不住,一下吻上他冰涼的唇。
而那聲呼喚也在唇齒相依間碎開來。
模糊的、掙扎著不肯消散的、明明曾無數(shù)次從他口中脫口而出,他卻依舊聽不清的那聲呼喚。
……
曉星塵又在小院內(nèi)種了棵桂樹。
墻頭也被他重新修葺過,原本三間的屋子打通成了一間,他將床榻挪到了屋角,門邊則放了飯桌,甚至,他還新買了兩個棺槨,仍安在浴房旁邊。
他仍會做一些糖醋涼拌的菜,得空了做一碗米釀團子,沒有人吃,他便將其靜靜置于桌上,直至凝固,直至變質(zhì)。
每夜里他也會在枕畔放下一顆糖,但現(xiàn)下床榻上沒有需要他暖身的人,他放完便又默默躺回棺材中去。
晨起不再有人與他抽簽,他如今習慣練完劍自己提菜籃去市井。只是腳步放得很慢,恍惚間仍是那些有人牽著他袖子,擔憂他眼盲摔倒的歲月。
那日遇到的大娘偶爾會來串門,大娘就住在這附近,膝下幾個孩子,許是同情他一人,大娘有時也會送些瓜果點心來。
他客氣地接過,但笑容卻總是疏離,仿佛每一次木門被敲響,他期待的都是另一道身影,什么人漆黑卻明亮的眼眸。
但希望卻總是落空,就如同那一碗碗腐爛發(fā)臭的米釀團子,枕畔逐漸堆積如山卻從未有人吃的飴糖。
如此,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他學會了在沒人扶著梯子時,自己爬上去修葺屋頂;習慣了自己一針一線縫補破舊的衣服;圍爐夜話時,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獨自一人等到天明。
庭院中的桂樹漸漸長成了蒼勁模樣,桂葉香飄十里,每年中秋,他也會取下做一些桂花糖漿,和成餡兒摻到月餅里;枕畔飴糖仍是沒有動過,這些年漸漸放不下,于是他又買了一張床榻,和原先的并攏放著。
當年的大娘也成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又一年冬天,老人得了肺疾,彌留之際他去看她,老人瞇著渾濁的眼,感嘆他仍是容顏不改。
但她的眼神卻似穿透了他,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道他那年將她從狼群中救出來,給了她一塊糕點,她因此記了他很久很久。后來,在義莊門外再相遇,一樣霜白如雪的長劍,一樣一塵不染的白衣,她便以為他回來了。
只是……為何,你卻沒有虎牙呢?許是糊涂了,臨終之時,老人極為困惑地捏著他的手問道。
其實老人又何嘗知道,修道之人也是有壽命的。他看似容顏不改,后腦卻也在歲月折減下白了一片,華發(fā)悄然暗生。
回去的路上,西風冷清地卷起塵土片片,長街寂靜無人,義城仿佛又成了他獨自一人守著的荒城,他忽地有些困倦。
他在桂樹下睡去。
夢里,卻仍是春日繁華的蘭陵,少年在一片金星雪浪中徐徐回頭,臉上卻是一如既往的張揚肆意,他挑釁地沖他揚起下顎——
“曉星塵,你可別忘了我。
后來,他斷臂又重傷,血在身后流成了小溪時,卻仍不死心地帶著他的鎖靈囊想跑,聚魂法陣堪堪畫好,墻上就出現(xiàn)了一黑一紅兩道身影。
少年用最后的力氣割下自己的魂魄給他,倒下時,臉上卻是和那年張狂邪氣截然不同的哀求,他滿臉淚水,不舍地看著陣中晃悠的綠色魂魄——
這一瞬,有什么終于沖破封印,赫然在他腦海中碎裂開來。
他想起那年的蘭陵初見,明明早聽了少年肆意妄為的大名,但真看見他蠻不講理地搶糖葫蘆時,他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反應竟還是這客卿可愛得緊。
他想起無數(shù)次的床笫纏綿,他氣少年不肯告訴他真名,發(fā)了狠地折騰他,那一聲聲破碎的“小友”背后,卻是霜華想護他一生一世的決心。
他想起義城八年,他見少年扮作了他的模樣四處行善,見他日夜研究聚魂法術(shù)逐漸消瘦,見他袖中始終藏著一顆糖不舍得吃。無數(shù)次,他也后悔自己自刎,若魂魄有實體,他只想在每個少年睡在棺槨旁的晚上給他披一件外衣;在每個他不好好吃飯的白日給他煮一碗米釀團子;在每個他做噩夢哭喊掙扎醒來的午夜將他攬入懷中。
他都想起來了。
那天,淚水順著下巴滴入塵土,魂魄無聲,少年聽不見他在法陣之中的吶喊絕望,瀕死之際,少年嘴唇翕動,卻赫然他一生最后的哀求——
“拜托,拜托,千萬別忘了我……”
“道長,是我救了你,我是……”
他是薛、洋!
他是薛、洋、啊——
一瞬間,曉星塵只覺心如被千萬道利刃劈開,竟還更甚那年的碎魂之痛,他再也忍不住大叫出聲,幾乎發(fā)泄般一遍遍念著少年的名字。
“薛洋薛洋薛洋薛洋薛洋薛洋薛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還是想起來了,”
不遠處,紅衣人嘆了口氣,他手上一點綠光,赫然是片刻前從道人身上飄出的。他似是很愛逗弄綠光,一會將其牽成絲線形狀,一會又將其縈繞在指尖。
一旁的黑衣道人卻并不覺得奇怪,他眼神平靜,似乎在說“果然如此!
察覺手中綠光的不安,紅衣人道:“沒什么好奇怪的,修仙之人也是有壽命的啊……更何況是他曾碎過魂,又死過許多年!
他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但缺失的魂魄會在下一個輪回被補齊,所以我想來世,他應該就和尋常修道之人沒什么差別了!
于是綠光又安靜下來,良久,紅衣人的眼中忽地多了點笑意。
他輕聲道:“小流氓,是你贏了!
是你贏了,薛洋。
桂樹下,白衣道人再度沉沉睡去。
濕潤的風拂過沙沙作響的桂樹,吹落桂葉幾片,一點綠光又飄落在他眉間,如同什么人溫柔眷戀的手。
眼皮有一瞬的顫動,隨即又倦極闔上了。
四周漸暗,墻頭雀鳴的聲響,也慢慢靜了下去。
黑暗中,卻有一黑衣少年緩緩轉(zhuǎn)過身來,他身負黑色長劍,桀然一笑,像是已等了他很久很久。
于是他也笑了,他飛快上前幾步將少年擁入懷中,只覺這一瞬天地草長鶯飛,綠柳飄絮,四季鮮花都轟轟烈烈地盛開,掌心沉寂多年的飴糖終于又有了交付之處——
“阿洋。”
很久很久以前。
一紅衣人望著臨終氣絕,卻仍不忘緩緩收緊掌心早已干硬的飴糖的少年若有所思:“小流氓,你……要不要和我打一個賭?”
“什……么?”
“若他當真至死不肯忘卻你,那我便替你補足缺失的魂魄,送你與他再入輪回,如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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