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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裊裊白煙從沸騰的鍋中升起。
米釀的香氣飄開來,白胖的團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攤位前不多時就排起了長龍,老板一邊吆喝著,一邊望著一旁漸滿的錢罐樂得合不攏嘴。
他也停下了腳步。
看著老板先在鍋里加了蜂蜜,方又在每碗舀出來的米釀團子上撒上桂花。鍋爐下火焰旺盛地竄起,水翻滾著不多時就只剩下了半鍋,白嫩團子“嘶”地一聲裂開了口子,湯汁清香更是四溢。
攤位前人熙熙攘攘,買了的人紛紛夸贊團子軟糯可口,清甜有余,老板果然名不虛傳。
但這喧囂卻不知為何忽令他想到了多年前的某個冬天。他也曾為了少年的一句話,在知味觀外守了半宿,方等到要遠行的老板答應替他做最后一碗米釀團子。他冒著小雪回到義莊時,少年五官都開心得舒展開來,他望著他,純良如第一次見到陽光的小獸——
“真好吃,道長最好了!
舊時甜膩的話語還回響在耳畔,曉星塵握住菜籃的手卻驀地收緊了。他清俊的面容一下籠上了層薄霜,仿佛回憶是什么極為令人憎惡之事。
頓了頓,他再不看一眼米釀攤位,快步轉身離去。
義城重建后,糕點鋪子大都還在東街,但原先東街的成衣鋪、銀樓和菜市井卻都遷到了西城門。從東街到西城門有一段路,因而等他買完了菜,日頭正毒辣地灼燒著城墻長街,已是正午時分了。
和多年前不同,他如今腰間的錢袋里裝著好幾錠沉甸甸的銀子。但他卻看也不看那些豬肉魚販,籃中菜色,依然只有幾根干癟泛黃的小蔥時蔬。
回去的路上,他特意繞過了糕點鋪,但快到義莊時,斜里卻冷不防躥出一個人來,差點和他撞了個滿懷。
“你……”
孩子被撞倒在地,卻只兇狠地瞪了他一眼,手足并用地爬起來又跑,誰知跑了兩步腳下又是一塊石板,這次摔得狠,他幾乎動彈不得,手上糕點也全飛了出去。
“嘖!碰上個臭道士,真倒霉!”
曉星塵尚不解,就看著片刻前還在為味道和百姓爭得臉紅脖子粗的米團鋪老板拿著棍子追了上來,他跑得氣喘吁吁,油膩的臉上滿是大汗,頗有幾分氣急敗壞。
“你這小兔崽子!多大年紀就學人偷竊……”
老板恨聲大罵,見自己辛苦包的糕點都散落一地,他紅著眼就要舉著手臂粗的棍子朝孩子身上打去——
但棍子卻如同打在了一團棉花上,他只覺面前憑空多了一人,那人只輕輕一揮手,他就憑空后退了數丈,掌心冰涼,赫然是多了半塊碎銀子。
“小子不懂事,這些糕點……就算我買了吧,還望老板網開一面。”
眼前人如輕云出岫,白衣無風自動,老板幾番覺得咽不下這口氣,但瞥見曉星塵背后通體雪白的劍,最后也只能捧著銀子走了。
把人打發(fā)走,曉星塵輕嘆一聲,解下腰間錢袋放在小孩面前。他本已不愿多管閑事,但到底是見不得半大的孩子就因幾塊糕點折在眼前。
“莫要再偷了,否則受皮肉之苦的……還是你自己!
但小孩把玩著銀錠,面上卻毫無感激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曉星塵,明明遍身是傷,一雙眼卻仍如星子明亮。
良久,他方道:“你這道士……倒是挺好心的。”
曉星塵回到義莊時,薛洋正在給院中的桂樹澆水。
他眼睛不便,動作也因此更為小心,水瓢有分寸地繞著桂樹一步步抖落,似是怕樹飲少了不飽,飲多了成災。
澆完了水,他又摸索著去尋墻角的鐵鍬,但卻氣力不濟,鐵鍬剛著手就被砸了一下,如玉肌膚頓時泛起青來。
且仔細看去,被他照料的那棵樹也枝干枯瘦,盤曲嶙峋。明明是金秋時分,樹上卻連半片桂葉也沒有,竟像是半死不活了多年。
曉星塵記得,這是約九年前他們夜獵時帶回的桂樹。那時,他剛出劍殺了三五走尸,卻不想劍氣因此傷了一旁的樹理。他望著樹根感嘆生靈無辜,少年卻不服氣,道一道劍氣算什么,他連天命都不怕,定要救活這棵樹給他看。
他亦記得,他們當時,還對桂樹的死活打了個賭。
他再度醒來時本以為定物是人非,卻不想義莊仍維持著八年前他離開時的模樣,莫說這棵桂樹,就連那日他們用來抽簽買菜的樹枝都被好好疊放在鍋爐下。
樹枝枯萎敗落,但其上卻不見一絲薄灰,竟似在這八年間,被什么人反復摩挲過一般。
“回來了?”
聽見門邊聲響,青年忙抬起頭來,但他雙眼無神,自然也是看不見他面如薄霜,不曾回答就徑直走進里屋。
好在薛洋也似早習慣,見得不到回應,又低下頭擺弄他的桂樹去了。
鍋爐邊也仍是曉星塵離開時的模樣。
薛洋自盲了雙目起,便不再熱衷照料兩人的生活起居,這些日子屋內縫補漿洗和柴米油鹽,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他出門時未來得及洗的碗筷被堆在案板上,爐灶邊也仍有舊時的凹陷,少年嗜甜,從前白糖紅糖蜂蜜買了一大堆,做菜時逮著縫隙就灑,他嫌瓶瓶罐罐麻煩,干脆打了一個小木架放在廚房。
但現(xiàn)下那處卻空空如也,只有一小罐鹽,和半瓦罐油。
他動作一向很快,不多時菜籃里半焉的小蔥時蔬就變成了一道有著淡淡清香的風味蘆筍。
但等兩人吃了飯,他正待如往常一般收拾了出門夜獵,手腕卻是一緊。
青年捏著他的手腕,忽地湊近,道:“你最近……似是很沉默。”
他警戒地看著青年,并不作聲。
脖頸卻驀地一熱,青年伸手撫上他自刎時留下的刀疤,他幾乎有些著迷的摩挲著其下粉紅的肌膚。曉星塵眼中泛起淡淡厭惡,正待掙開,青年卻似料到他的動作般,側了側身露出腰上掛的淡青色的鎖靈囊。
他只覺嗓子一緊:“你……!”
“曉星塵,你可別忘了,為了救那小瞎子,你答應過我什么……”
曉星塵呼吸一頓,仿佛也回到了那一日,他提著劍還未走到門口,片刻前還昏倒在法陣邊的青年就忽地驚醒,他遍體鱗傷,目不能視,卻精準地爬過來抱住了他的腰。
青年舉著鎖靈囊,聲音沙啞狠厲:“你敢走……我就震碎這小瞎子的魂魄,叫她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不得超生、不得超生、不得超生!
這四字如四把巨錘震在他心間,他恨得幾乎拔出了霜華,瞬間就朝青年刺去。但青年也很了解他,閃過致命一擊,他迅速放軟了聲音:“我能復活你,自然也能救她,曉星塵,只要你……”
如他所料,他根本無法拒絕。
懷中一熱,曉星塵這才發(fā)現(xiàn)薛洋竟半鉆進了自己懷里,像是對這個溫暖的懷抱很滿意,青年還打了個哈欠,雙手環(huán)上他的頸項。
他的聲音帶著沉沉的蠱惑:“今夜……就別去夜獵了吧。天冷了,最近身子乏,還勞煩抱我去棺材里。”
一把枯骨。
這就是曉星塵抱起薛洋時的第一反應——他記性一向很好,沉睡了多年也不曾忘記當初在義城外的相遇,更何況那三年,兩人曾如此親密。
他也知道,薛洋曾是很瘦的。
當初救他時,少年身上陳年舊傷無數,手腕細得堪比枯柴。所以那三年,他總順著他,每日夜里一顆糖,喜歡什么哪怕囊中羞澀,也總想著法子給他買回來。到了第三年初,少年細瘦的腰間方多了幾兩肉,抱起來也不再硌手。
但如今懷中這一把枯骨,竟是比當初救他時還要瘦。
胸口片刻前還翻騰作祟的作嘔感不知何時竟消散了幾分,曉星塵將人放進棺材里,促不妨被帶了一下,也躺在了薛洋身邊。
這也是他當初睡得那具棺材。
當初日子拮據,他寵著少年,甘愿把義莊中唯一的床榻讓與他睡。但初醒時魂魄有些不穩(wěn),這些天,反倒是青年一直蜷縮在了這具只鋪了薄薄被單的棺材里。
他僵硬著身子,就怕接下來青年會威脅他做什么——但薛洋卻似真的累了,他環(huán)著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頸項里,不多時就悄然睡去。
但懷里多了個大活人,又是前塵恩怨糾葛難分的大活人,曉星塵卻是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到半夜,又被一陣細微的咳嗽聲驚醒。
懷中人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原本慘白的臉現(xiàn)下一片通紅,他皺緊眉,似是在忍耐什么,空氣中甚至有淡淡的血腥味彌漫開。
他迷迷糊糊中想去拍青年的背,但手剛抬起,卻又僵在空中。
咳嗽聲越發(fā)忍不住,甚至帶了作嘔之感,薛洋只得捂著嘴爬了起來,他外衣都沒披就急急忙忙出了門,大概足足過了半盞茶,才躺回他身邊。
他一臉病容,幾乎剛躺下,又沉沉昏睡過去。屋內不曾點燈,因而他也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瞬道人僵在半空的手,和悄然滋生的掙扎。
翌日清晨,曉星塵正待出門買菜,卻也見薛洋罕見地沒一起床就坐在院落里發(fā)呆,反而提著菜籃,在門口等他。
他如今目不能視,一路只能靠道人的長袖指引,走得很慢。
路過東街,昨日里排著長龍的米釀攤依然是人頭攢動,不知是否嗅到香氣,薛洋忽道:“聽說,這家老板是原來知味觀老板的親戚,一手米釀團子,是得了秘方真?zhèn)鞯!?br> 他一笑,又若有若無道:“遷來也有些日子了,只可惜一直沒嘗過!
嘗?
曉星塵眼底染了苦澀,舊時灶房里的白糖蜂蜜早碎在了年歲中,義城曾走尸無數,就算遷來的老板真是原先老板之后,又怎能真的一樣?
但他想開口時,眼前卻又不知為何浮現(xiàn)出昨夜里青年慘白的面容,那一句“回不去了”也就此卡在了嗓子眼。
他心中尚思緒萬千,米釀攤前的人群中卻不知何時躥出了一個黑衣劍客。
“。∧,你是薛洋……原來你沒有死!”劍客手捧團子,面上幾分驚懼,指著薛洋哆哆嗦嗦道。
曉星塵暗道不好,果不其然,身旁人的面容瞬間沉了下去。
但那黑衣人尚不知危險,還在叫嚷:“我見過你的畫像。原來你沒有死在含光君的劍下,你,你這禍害……是不是借用了陰虎符的力量!”
他一句話未說完,只覺身體一輕,已被帶著向左掠了三丈,白衣道人擋在自己身前,一揮手,他才發(fā)現(xiàn)腳下不知何時聚了團薄薄的黑霧。
“別傷人!”曉星塵聲音發(fā)緊,竟有幾分哀求。
薛洋冷“哼”了一聲,薄霧如受召般回到他指尖,他道:“我的好道長,你沒見他三句不離陰虎符,又何嘗是我想傷人?”
聽到他承認“陰虎符”三字,劍客不由眼前一亮,但他也不傻,看得懂此時情形,知道不可能有機會。
正值開城門之際,街上鋪子也紛紛開張,往來人流漸多,三人在此劍拔弩張,已引起了不少人注意,曉星塵甚至看到幾家糕點鋪的老板探出頭來,對他們指指點點。
他心下大急——他何嘗不知青年一向果斷狠毒?但眼下又絕不能和他翻臉,閉了閉眼,曉星塵終是上前,那么久以來,他首次放軟了聲音。
“不是說去買菜嗎?再耽擱的話……正午前就回不了義莊了!
他許久不曾用這種語氣說過話,薛洋頓時一呆,等回過神來,人已經被牽著向前走了數條街,身后哪兒還有黑衣劍客的身影?
他自然是知道曉星塵的目的,心下也不由半是欣喜,半是酸澀。
“真是天真……只怕是你心性良善,世人卻多非你想的那般無辜!
風吹散了他的聲音,曉星塵有些困惑地回過頭:“什么?”
身后的人卻只輕輕勾了嘴角,緩緩道:“我是笑你笨……我若真想殺他,又哪里輪得到你相救?放心吧,我既答應過你不再隨意傷人,那么對你,就是一言九鼎!
這世間有許多事,是不能開始的。
年少好奇,曉星塵也曾跟著師兄弟偷溜去后山玩。一日晚歸,不慎掉下山崖摔斷了腿,他伏在師父背上昏昏沉沉時,就曾聽師父說過這句話。
彼時,雨珠淅淅瀝瀝,他疼得眼眸半合,亦不曾見到師父的神情。
后來,他狠心自刎。但血花迸裂開來時,眼前浮現(xiàn)的卻不知為何還是救回少年的那一天,少年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連聲道謝,如流浪多年的倦鳥終于找到了歸巢。
孽緣。
他無聲嘆息,世界轉瞬暗了下來。
自他那日首次軟了語氣,兩人之間就仿佛多了什么,他刻意的沉默不再那么冷硬,曾充斥義莊厭惡的氛圍也驀地寡淡了些許。
薛洋何嘗看不出這些微轉變?
他彎了嘴角,高興自己那一日的長街上的妥協(xié),也不再如初留下曉星塵時盡量和他保持距離,受不了才激他一下。反而得了空就跟在道人身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曉星塵應得極少,他也不惱。
但久了,曉星塵卻漸漸發(fā)現(xiàn),青年的身體竟比他想得更孱弱。
他伸過來握住他長袖的手永遠是三九嚴寒的冰冷;他夜半常忍不住咳嗽,撕心裂肺的聲音由小及大,幾乎能穿透門板刺入他的心底。
一日小雪,他晚歸了些,就見青年倒在院內桂樹旁,面色慘白,胸口幾乎見不到起伏。
他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上前把人抱起,懷中人卻又咳嗽著悠悠醒轉,勉強沖他笑道不過是等他等得睡著跌了下來,讓他別多想。
但這哪里是睡著,分明是昏倒……!
曉星塵只覺自己手指幾乎哆嗦,他觸碰到青年單薄的深衣,心下一緊,唇瓣幾番囁嚅,他終是道:“天冷了,別穿那么少!
“好!
薛洋答應了,第二日就拉著他去西城門的成衣鋪做了好幾件冬衣,他們如今不缺錢,料子做工都是挑最好的來。他目不能視,但想象著他穿上的樣子,仍忍不住微笑。
那一瞬,他心一震,仿佛也有什么在緩緩破冰而出。
霜降前一日,他甚至答應了薛洋一起去點燈。
義城地處西北,每年冬日里大雪連綿,霜降、冬至、小雪都是重要的節(jié)氣。忘了是哪一任的太守留下的習俗,霜降之時,所有百姓都會去城東土地廟替義城祈福,再把河燈放回護城河,如此,土地神便也會護佑這方土地。
這習俗綿延了幾百年,就連義城重建后,也不曾擱置。
但每年里的祈福,多是情侶、家人結伴,他和薛洋……如今又算什么?
他有些想拒絕,但抬眼見到青年削尖的下巴,蒙眼黑布下的一片烏青,難得有些期盼的神情,卻又沒有說出口。
霜降那天晚上,人聲鼎沸。
土地廟前盡是明晃晃一片,人們手持明燈,川流地涌入土地廟。光色連綿,一瞬照得天上明月都黯然失色。
一片喧囂中,只有兩人是空著手的。
“等我一下!
曉星塵有些尷尬,剛想開口還是他去,卻見薛洋拿著降災當盲杖,一瞬鉆入人群,眨眼不見了蹤影。
銀輝清淺,耳畔是蕭瑟的風聲,他就這么靜默等在廟門口,看著人群又川流地涌出土地廟,信男善女互相攙扶著,又將一盞盞明燈沉到一側的護城河中。
人世百年,想來普通人所求,也不過是長空清明,一世平安。
那他呢?
心中不知為何有一瞬的空落,他竟想不到所求所愿,仿佛山上那個雄心壯志要蕩平世間所有不平的清風明月已恍若隔世——一剎那心煩意亂,他不由轉了視線,誰知卻恰好落入一雙如星的眼眸中。
“有小偷!”
曉星塵一怔,才反應過來是那日的小孩,小孩似也看到了他,手持糕點挑釁般的沖他一笑,又轉瞬消失在了人群。
攤主還想去抓人,但人群層層疊疊,哪里還尋得到一個不足他腰高的小孩?
那雙眼睛……
曉星塵皺了皺眉,手中卻忽地一重,薛洋不知何時已提著兩盞燈回來了,他額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神色卻是難得的明媚。
“好了!
青年微笑著握緊他的袖子,牽扯著往廟里走去,里頭同樣人頭攢動,腳下青石板有了年頭,石階坑坑洼洼,薛洋不小心踉蹌了下,他下意識握住他的肩,把人半攬到胸前。
有了攙扶,接下來的路就好走了許多。兩人從廟門出來后,又被人群推擠著到了一片燈光瑩瑩的河流邊,簇簇火焰都似落在水面上,河燈順流而下,漸飄入一片夜色的遠方。
河岸是幾株海棠,本該枯敗的冬日,樹枝上如今卻系滿了祈愿的紅飄帶,燈色下明媚艷紅,竟有幾分過年時的氛圍。
薛洋眼睛不便,只聽得人群喧囂,耳畔是忽高忽低的祈愿聲,他遲疑了一下,終于問道:“今年河里……也有很多燈嗎?”
曉星塵“嗯”了一聲,接過他手中的燈沉入護城河,看著那兩簇黃光混在一片明晃晃中逐漸飄遠。見青年臉上一片茫然,他頓了頓,終是又補充道:“很多燈……河里幾乎見不到水色和星子了。整片夜空,都很亮!
他帶著青年又向前了幾步:“此處匯入下游,聽說……有些河燈會一直順著水流,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甚至是江南,甚至是水流盡頭的塞北。”
“塞北?“
“嗯。聽說是遍地黃沙之處,牧民以狩獵為生,民風淳樸,熱情好客!
“你去過?”
“沒有,但在山上時聽師父說過。她還曾到過西域深處,傳說那里女子豪放,風情妖嬈,有厲害的,酒量甚至絲毫不弱于男人!
他遲疑了下,又斷斷續(xù)續(xù)說了些游歷時的見聞。直到晚風吹露,蘭草結霜,人群逐漸退去。他方帶著薛洋回到上游,緩緩將墜落在河中的星河璀璨說與他聽。
青年就這么靜靜地聽著。
良久,他方一笑,感嘆道:“這好像是這么久以來,你同我說話最多的一次……”許是更深露重,他聲音也被染得有些濕漉漉:“我突然覺得,其實有時當個瞎子,也挺不錯!
那么久以來,薛洋首次提到挖眼給他的事,曉星塵也不由一呆,他尚不知怎么回應,懷中卻又是一暖。
薛洋又撲進來打了個哈欠,道:“累了,回去吧!
義莊中的菜色,終是多了一些葷腥。
從表面看,曉星塵提著菜籃從市井回來時,仍只是時不時應一下薛洋;灶房鍋爐旁也仍是空空如也,只放著一小罐鹽和半瓦罐油,仿佛在訴說著什么人最后的堅持。
但堂前桌上,卻悄然多了一些肉菜。
最初只是一些肉糜,但青年身體虧空已久,是不可能簡單有什么好轉的。后來有一日,又見他吃著飯咳出血沫,他便試著開始學城中的酒樓煮一些湯。
湯并不好料理,他眼盲的那些年,要么是少年下廚,要么就是隨意炒幾個菜。第一次煮魚,他在灶房和活魚斗爭了半天,煮出來的湯仍是清湯寡水的。
晚飯時,他看少年面不改色地吞下了半碗湯,方松了口氣,但只嘗了一口,他眉宇就緊緊鎖了起來。
魚的苦膽被他弄破了。
薛洋歪著頭,蒙眼黑布下卻還是有些邪氣的笑容:“……也不是很苦。雖然我不喜歡苦,但小時候沒東西吃的時候,發(fā)臭的膽都生吞過,這算什么?”
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幼時經歷,仿佛在垃圾堆里翻倒,受苦受難的是另一個人。
再后來,飯桌上仍是鮮香味美的幾道葷素,但魚湯卻又不常出現(xiàn)了。
小雪前一天,義莊門口積了幾寸的雪,曉星塵進門時腳下一踉蹌,如云長袖頓時被門上尖銳的木刺劃了道口子。
他咬著縫衣針試圖穿過白衣上的針線時,才發(fā)現(xiàn)即使重見光明,這活兒也仍是一點不容易。
最后還是薛洋摸索著尋了過來,說這并不是縫衣服用的針,還是他明日一早去一次成衣鋪,正好取前些日子定的冬衣。
兩人吃了飯,青年也不知怎地忽地有了興致,他不知從哪兒變了兩壇酒出來,對著天心月圓,身影在夜風中融成溫柔一片。
他很快就喝得半醺,橫倒在院內那棵桂樹旁。
風輕輕擺動他的衣袖,薛洋忽問:“曉星塵,你可還記得我們的那個賭?”
曉星塵一怔,立刻明白過來他是在問桂樹的生死。但他尚來不及回答,卻又聽青年道:“其實……我曾一度以為,這棵樹要活了!
許是醉了的緣故,蒙眼黑布自他眼上滑落,露出干癟空蕩的眼皮。薛洋語氣中帶了些自嘲:“就在你醒前幾個月……它枝葉忽地有了力道,枝頭甚至抽出了白色的嫩芽。但我尚來不及高興,它就又迅速衰敗下去。然后,你就醒了!
仍是枯枝敗葉,仍是荒蕪嶙峋。
仿佛復蘇只是蒙于層層薄紗后的假象,而沉寂和死亡才是不變的真。
曉星塵沉默了一瞬:“你喝多了。”
“你知道我沒有。”
薛洋忽地一撐手,他病弱已久,但這一瞬,身形卻是極快,曉星塵幾乎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壓在了墻上。他一手支著墻,面容是月色打不到的陰暗。
“道長!
沉默就在這一聲呼喚中悄然碎裂開來。
曉星塵愕然抬頭——時移世易,但這一瞬,這久違的兩字出口,卻仍仿佛帶他穿越了時空,回到了多年前那個會捏著他衣角撒嬌、朝夕求一顆糖的少年身邊。
然后,他只覺唇畔一熱。
直到躺在了床上,唇瓣相貼的溫潤觸感仍是揮之不去。
曉星塵記得,那樣的親密,并非兩人間的第一次。
那三年的朝夕相伴,也曾將他的心打磨成涓涓溫潤的細流,他騙不了自己,他是喜歡著義莊中的那位“小友”的。
可惜的卻是,那“小友”只是薛洋的萬千化身之一,當甜膩天真的假象碎裂,真實的青年狠厲又歹毒,眨眼就能屠盡一個村莊的人。
那曾讓他動心輾轉的美好……亦是曾借他的手害死萬千無辜的惡魔。
肌膚相親之時,曉星塵下意識覺得心痛,一下推開了薛洋——他心急之下也沒控制力道,青年的頭狠狠磕在青石板上,額間一縷鮮血滑落。
他呼吸一頓,還待上前查看,薛洋神色卻迅速陰沉下來,他折回屋內,木門“砰”地一聲發(fā)出震耳的聲響。
他因而一整晚都紛亂如麻,只覺往事和這數月交雜著撲面而來,他輾轉反側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日色將他拂醒時,義莊中已空無一人。
他急忙披了外衣,但正待出去尋,大門卻又“吱呀”一聲打開了,走進一個黑衣青年來,不是薛洋又是誰?
“你回來了?”
他特意放低了聲音,但抬眼卻見青年隨手把他破了的白衣扔在一旁,他似并未去成衣鋪取冬衣,現(xiàn)下蒙眼黑布染了些血跡,緩緩勾出一個邪惡放肆的笑容。
這笑容勾起了他許多不好的回憶,他要上前的腳步頓時停在原地。
“昨晚還把我推在地下,如今卻會關心我了?曉星塵,你可真可笑!
——“好玩,怎么不好玩?”
——“你一事無成!你一敗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一模一樣的語氣,幾乎和多年前那個狠心自大逼他自刎的少年重疊起來,這數月的和平眨眼被推遠了數丈?粗ρ笠徊讲匠邅恚@一剎那,曉星塵竟有后退的沖動。
青年冷“哼”一聲,又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明明享受得很,偏偏要故作清高把人推開。你……其實知道,不是嗎?”
別說!
心間警鐘大響,曉星塵不知為何,竟有些畏懼青年接下來的話。
但薛洋卻不如他意,他“哈哈”大笑,癲狂道:“我根本沒辦法復活小瞎子……那天是我騙你的!騙你的!聚魂法陣消耗那么大,光救活你就幾乎令我靈力盡失,成了個廢人!每日里朝夕相處,你可別告訴我你察覺不到?自欺欺人的不是你嗎,曉星塵!”
如一道閃電轟然打亮雷雨的夜間。
曉星塵只覺手腳冰涼,這數月記憶走馬燈般從眼前轉過——
修仙之人體質溫潤,四季如常,但無論何時,青年伸過來的手卻都是三九嚴寒的徹骨冰冷。
自他醒來就再也沒見過他過練劍,降災漆黑沉寂幾乎如同封劍。那日長街,按了薛洋往日的個性,只怕是早一劍刺過去了,他卻只放了薄薄黑霧威脅。
他眼盲、咳血、昏倒……體質幾乎更弱于常人,是不可能再負擔得起代價極大的聚魂法陣,救活比他死了更久的阿菁了。
是了,他該是知道的。
他并非粗枝大葉之人,從前僅憑薛洋在常家留下的蛛絲馬跡,就能跨越三省抓到了他。這數月日夜相伴,他怎么就又不知道了呢?
他復雜地看著薛洋,但尚不容他深想,青年就把玩著上腰間鎖靈囊,笑得更放肆:“罷了,本就是一場游戲。早知道你連一個吻也經不起……我倒還不如救小瞎子,或是讓宋道長留下來陪我玩!
游戲?
他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下意識覺得不可思議——青年耗盡八年才把他拉回來,這數月待他不可謂不委曲求全,卻只是……一場游戲嗎?
那么那個吻,也是對誰都可以的嗎?
曉星塵知道有什么不對,他不該被薛洋的話語所左右,但想到黑衣道人把青年擁在懷中的情形,一股無名火卻躥上心頭,幾乎焚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忍不住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是!我就是不可理喻!”青年極為陰狠地捏緊了手中鎖靈囊,他道:“但道長你可注意你的說辭。別忘了……我手上還有什么!
阿菁的鎖靈囊在他手中,院內幾乎須臾就又安靜了下來。
但這如死的寂靜只持續(xù)了頃刻,曉星塵只覺懷中一重,薛洋竟把鎖靈囊拋了過來,他臉上定格的惡毒在陽光背面顯得陰暗莫名。
“滾!別讓我在義城再見到你!”
曉星塵跌跌撞撞走到了西城門。
許是積雪太厚,又許是懷中的鎖靈囊太過沉重,他竟覺得腳上如縛千斤鐵鎖,再無法踏出城外一步。
說來奇怪,薛洋如此聲色俱厲,他卻沒有多少當年被逼自刎的絕望,如今想來,只是覺得那蒙眼黑布下的鮮紅意外刺眼。
他說得……可是真心話嗎?
曉星塵只覺頭痛欲裂,仿佛被劈成了兩半——一半叫囂著自由就在眼前,還不速速離開義城?另一半卻是聲影重重,這數月的日子撲面而來,曾在心底洶涌叫囂著的憎恨緩緩坍塌,是什么悄然復蘇,在每個青年等他回去的午后,在每個他面不改色吞下他做得菜肴的夜間。
他跪在雪地里,雙手顫抖,霜華都幾乎握不住,眼前卻忽地閃過一道矮小的身影,瞥了他一眼后,又迅速消失在暗巷。
一樣的雙眼,一樣放肆的笑容,甚至連這滿身是傷……都和記憶中的人那么相似。
他再也忍不住,御劍而上,幾乎頃刻就把小孩堵在小巷里。他不顧孩子的掙扎狠狠捏住他的肩,終于失控問道:“為什么?為什么永遠都在笑?為什么要說那些傷人的話?”
明明、明明……你也很痛啊,不是嗎?
薛洋懶洋洋地臥在院內桂樹旁。
鎖靈囊已還給曉星塵,他便無聊把玩著自己如墨的發(fā)絲,直到墻頭無聲無息地躥下十來個人,刀劍將他團團圍住。
他輕笑:“還未走到成衣鋪就注意到你們幾個鬼鬼祟祟的了。世人果然都很貪婪……也只有那天真的道士,才信人性本善。”
黑衣劍客冷“哼”了一聲:“關貪婪什么事?你這種魔頭,人人得而誅之!
“哦?所以你是來替天行道,不是來搶陰虎符的嘍?”
聽到“陰虎符”三字,黑衣劍客明顯雙眼一亮,但他尚未來得及高興,就見青年身形一閃,已到了他們身后。
他指尖涌出濃濃黑霧,狠厲猙獰如地獄來的羅剎:“要搶陰虎符,也要有本事才行!
曉星塵呆呆站在雪地中,指尖是白雪的溫度,耳旁是蕭索的風聲。但他的心跳聲卻如擂鼓,小孩的一字一句尚回蕩在耳畔。
——“你這道士真奇怪……當然是因為不想哭泣!
——“因為哀求也不會得到同情,軟弱只會惹來更多欺辱……世人本就如此恃強凌弱,不是嗎?”
他呆呆地聽著,忽地想到那一日長街,青年若有若無地說著米釀攤老板的手藝正宗。他明明想吃得不得了,卻還要裝出不在意隨口一提的樣子。
這一瞬,曾經在心底緩緩抽絲剝繭的答案終于轟然而出,迅速占據他整個心房,搖曳小草眨眼長成幕天席地的連綿森林。
是了,是了。
他為什么要一直覺得義莊中相伴三年的少年是幻象,而狠心毒辣逼他自盡的青年才是真?
為什么不能是少年也曾真心、也曾安分,只是當他不得不失去他時,他才開始偽裝自己,說出那些違心的話?
他是不想哭泣,不想哀求著求他留下,但他聲嘶力竭雙目赤紅的背后,其實掌心仍藏著一顆他清晨放在床頭的飴糖。
他亦愛——著——他——
終于明白過來,這一瞬,曉星塵卻忽地后退兩步,低低笑起來。
小孩毛骨悚然地看著這個片刻前還捏緊自己肩膀仿佛要生吞了自己的道士緩緩扯出一個含淚的笑容,道人仿佛身上一下多了什么。小孩正想逃跑,掌心卻又是一重,多了一個錢袋。
只是和第一次的施舍不同,道人眼中凝滿了謝意,他真誠道:“謝謝!
院內遍地鮮血,石階上橫臥著幾個人,生死不知。
薛洋緩緩靠在桂樹上,笑容卻是嘲諷——這幫人真傻,他若還有陰虎符,初遇時就無聲無息把人做成走尸了,又哪里還輪得到他再帶著人來報仇?
大量的失血,忽令他覺得朔風有些寒冷,他蜷縮起身體,漸漸模糊的視線中,身旁桂樹卻仿佛衍生出了無數迎風搖曳的金白桂花,桂香十里。
樹下,白衣道人緩緩轉過身來:“你是說,打個賭?”
“怎么?不敢了”他眼珠一轉,撒嬌地纏上道人手臂:“這桂樹只是傷了樹理,但根卻完好……若我能救活它,你以后就得次次夜獵都帶上我,一輩子,如何?”
道人笑著點頭,心里卻是不信:“好。但我倒覺得……讓你明日里不要吃糖,或許還容易一些!
其實道人又何嘗知道,這本就無關容不容易,他只是也曾借一個賭,說出他心底真正想要的——
勁風刮過,枝頭驀地折斷,掉在了已閉上眼的青年身上。
薛洋也不曾看見,其實在枝末的死角,一直一直都有一個細小的花苞。只是這花苞是如此脆弱,哪怕風再凜冽分毫,就要折謝在晚空中。
東街,米釀鋪。
老板從冒著熱氣的鍋中盛出米釀團子,抬眼見到曉星塵,手腕一抖,瓷碗中就又多了幾個白胖的團子。米釀清香隨風飄出數里,聞者皆是食指大動。
老板笑道:“客人是第一次來吧,多給你一些……不是我吹牛,我這團子,可是得了我舅舅真?zhèn)鞯。前些天還有外城的人特意來買,都說還是舊時的味道!
曉星塵接過道了謝,道:“是,我知道,一定是舊日的風味!彼粗虬玫拿揍剤F子,眼中有幾分意味不明揉開來:“也愿舊時情深,今猶在矣!
然后,他轉過身,朝來時路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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