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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第一年。
他知道,少年仍未對他放下戒心。
他的降災(zāi)從不離手,甚至連睡覺時也牢牢抱在胸前;他極少允許他離開義莊,擔(dān)心他離得太遠(yuǎn)脫了他的控制,又擔(dān)心他離得太近傷了他和他棺槨中的珍寶。一日大雪,他半夜起身,默默堆了幾捆稻草在門口——兇尸,是沒有思想的。只是主人不曾下令時,腦中的魂釘卻仍有余波,會使他充當(dāng)“守護(hù)者“的角色。
但他抬眼時,卻發(fā)現(xiàn)少年正站在屋內(nèi)森冷看著他,手中降災(zāi)出鞘,大有他再上前一步就要他人首分離之勢。
于是他只好默默放下已經(jīng)堆了半人高的稻草,悄然退回他樹下的小角落去。
又比如,少年會時常用語言刺激他。
少年的笑中惡意透骨,眼神卻死死留意著他有無輕舉妄動,道:”……你可知白雪觀被我滅門那晚,你的兩個小師妹受不住同門接連死在面前的慘狀,不住跪下向我求饒?可笑她們還以為我會念在她們是女子之身放她們一馬,最后還不是被我挖眼拔舌?哈哈哈……“
他話鋒一轉(zhuǎn),狠厲道:”而這一切,都是你宋道長帶給他們的!若不是你多管閑事插手常家的事,又在城外打傷了我……哈哈,好一個傲雪凌霜宋子琛,一手害得自己師門被滅,現(xiàn)在自己亦淪為兇尸供人差遣!”
……
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聽著,用他那只剩眼黑的雙眸靜靜看著少年。
最終還是少年先受不住,他驀地發(fā)了脾氣,將屋內(nèi)所有東西都掃落在地,他一腳把他踹回院里,歇斯底里地吼道:“誰允許你用那雙眼睛看我的?不許看我!不許這么看著我!”
腦中收到主人指令,他干脆閉眼,搖搖晃晃爬起來坐回他的樹底。
徒留少年在屋內(nèi)大喘著氣,他死咬著嘴唇,良久才平靜下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一時之間竟不知是悔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
第二年。
那副棺槨是少年的珍寶。
他知道。幾乎每日夜里,少年做了飯,都會端到棺槨旁慢慢地吃,他總是貪婪地望向其中,仿佛里面躺著的不是尸體,而是什么可口的下飯菜。天氣好的時候,少年也會打一桶水,然后把棺槨中的人扶出來,細(xì)細(xì)給他擦拭著臉和身上沾染的灰塵。
但其實(shí)棺槨中的人身上是沒什么灰塵的,少年把他照料的那么好,只除了,那脖頸上一道猙獰外翻的傷口。
白衣道人俊秀的面容似曾相識,又過了許久,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他的摯友,曾經(jīng)立誓要和他蕩平天下妖魔的明月清風(fēng)曉星塵。
少年也時常和曉星塵說話,只是他卻總哭哭笑笑,一會極為狠厲地說著自己屠盡義城的事實(shí),威脅著要讓他去殺人,一會卻又握著白衣道人的手哀求,說只要他醒來他什么都可以答應(yīng),宛如一個得不到糖的小孩。
中秋那日,少年心情很不好。
他早上似想出門去買面粉和餡兒做月餅,踏出門時朔風(fēng)卻夾著血腥氣迎面而來,他這才想起義城的人早被他屠盡了,哪兒還有什么賣面粉和餡兒的鋪?zhàn),又一臉陰沉地踏了回來?br> 晚上的時候,他翻出了院子里藏著的酒,幾乎是一壇接一壇地往下灌。
許是喝了酒的緣故,少年臉上少了幾分陰郁,多了幾分這個年紀(jì)該有的純真,他看看棺槨里的人,又看看義莊屋頂高懸的銀月,似乎想做什么,卻又最終沒有動。
然后,他起身朝宋嵐走來。
以為少年又要發(fā)火,身為兇尸的他盡責(zé)的放松了胸前肌肉,想讓少年踹得舒服一點(diǎn),卻不想少年只是捧著酒壇,也靠在樹邊坐了下來。
這個位子,恰好能看見屋頂高聳的檐角,少年神色難得迷茫,道:“去年中秋……月色也是這么好,我們分吃了月餅,他還夸我蓮蓉餡兒和的好。我?guī)е衔蓓,將漫天星辰都說給他聽,他還說今年的月餅他來做,以后每一年,他都會陪我們看月圓!
“他明明,明明說過……以后每一年,都會陪著我看月圓的!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墜入他的衣領(lǐng),少年一甩手,酒壇頓時摔得粉碎。然后他回過頭來,眼中又是如昨的肅殺之色,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道:“宋嵐,你到底為什么要來義城?”
第三年。
春雨淅淅瀝瀝的時節(jié),少年卻不見了。
棺槨中的人離不開義莊,因而以往少年就算出門,也是匆匆忙忙地又趕回來,但這一次,卻已經(jīng)連續(xù)半月不見人影了。
沒有少年的命令,他是無法離開義莊的。但后腦魂釘仍在,他能或多或少能感知少年的情況。少年仿佛在追尋什么東西,他一身黑衣被血染透,傷痕累累,跪在地上不住支著降災(zāi)喘息,卻仍不愿退去。
又是半月。
這一日,他例行抱著拂雪在樹下假寐,墻頭卻忽地滾下一個血人來——少年遍體鱗傷,胸前幾道傷痕幾欲見骨,眼睛卻亮的嚇人,他手中牢牢抓著鎖靈囊,似乎比他離開時要鼓了一些。
他幾乎沒有包扎,只草草往傷口扔了些止血的草藥,當(dāng)晚,少年就迫不及待地持著降災(zāi)在院外畫起法陣來。
宋嵐修為仍在,認(rèn)出這是消耗施術(shù)者的修為以散碎魂魄為餌,吸引其余魂魄碎片過來的聚魂法陣。成功率不高,損耗卻極大。
果不其然,降災(zāi)堪堪落下最后一筆,綠幽幽的魂魄碎片剛被催引著往陣中飄去,陣法卻忽地抖動起來,少年竭力催動降災(zāi),但大地卻仍在片刻后碎裂開來。
少年失敗了。
他晃了晃,還待再試,卻在下一瞬瞪大了眼。
——片刻前還溫和聽話的魂魄碎片驀地散開來,半透明的淺綠魂體緩緩朝墻外飄去,眼見就要脫離少年的掌控。
“不,不……”
少年如瘋魔般沖上去,他一口心頭血噴上去,魂魄散開的速度頓時緩慢下來。少年還嫌不夠,他連連催動體內(nèi)傷勢,連噴了幾口血,終于趁魂魄怔忪的功夫,催動靈訣將其收入了鎖靈囊。
他松了口氣,捧著鎖靈囊跪倒在地,慘然道:“你就這么討厭我嗎……連讓我?guī)湍憔刍甓疾辉,哪怕只剩半縷碎魂,也要逃離我的身邊嗎?”
他不敢再試,只牢牢抱著鎖靈囊,跪在地上發(fā)呆。
片刻后,少年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似是想把鎖靈囊掛回腰間,胸前傷勢卻同時迸裂,血幾乎一瞬間就染濕了他的黑衣。他再也支撐不住,一頭往地上栽去。
第四年。
其實(shí)他也并不是毫無記憶。
少年做飯時他會想到從前和友人仗劍江湖時,兩人也經(jīng)常取山泉水做這種清淡風(fēng)味的素菜;少年抱著一卷卷古籍在屋內(nèi)廢寢忘食時,亦會讓他想到白雪觀的歲月,年少的他亦很喜歡看書,不修煉的時候常常捧著書卷在靜室一坐就是一整天。
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具兇尸。
他被腦后魂釘牢牢掌控著,記憶只是無用的東西,他的所在該是保護(hù)少年周全,恨與仇都無法撼動下在他腦中的命令。
比如現(xiàn)在,少年正在生病。
他的身體自去年聚魂失敗后就不太好,當(dāng)時傷及內(nèi)腑,少年卻沒好好調(diào)養(yǎng),堪堪醒轉(zhuǎn)就去摸腰間的鎖靈囊。他仿佛一只受驚的兔子,那段時間他甚至都睡不好,仿佛夢里都是白衣道人寧可碎魂也要和他決裂的慘烈畫面。
少年燒得宛如一只通紅的蝦米,他倒在稻草上,嘴里尚說著胡話。
兩種命令在他腦海沖突了一瞬——最后,還是守護(hù)壓過了不許他進(jìn)屋的指令,他緩緩進(jìn)到屋內(nèi),把少年抱到了床上。
果不其然,少年并沒有反抗,他也沒有力氣反抗了——觸手可及是一片滾燙,懷中的重量卻輕得嚇人,甚至不及街邊十來歲的娃娃。
用僅存的思維思考了片刻,拂雪忽地出鞘,割下他一大片袖子來。屋外恰好在下雨,他就著雨擰濕黑衣,覆在少年滾燙的額頭上。
指尖同時綠芒大盛,他點(diǎn)在少年胸口,感受著其下心臟微弱的跳動梳理內(nèi)腑的雜亂。
片刻后,少年悠悠轉(zhuǎn)醒。
他看著他,他以為少年生氣他擅自進(jìn)了屋,便沉默地收回手指,要再度回到雨幕中的樹下去,少年卻在身后叫他。
“宋道長!
他回過頭,看到少年那么多年來首次不含著恨意,他的眼中微弱光芒閃爍,甚至有幾分自嘲:“是你,宋道長。竟然,是你……”
——你以為是誰?
他腦中疑惑,卻無法問出這句話。少年一揮手,他只覺身體一僵,掉轉(zhuǎn)了去往雨中院落的道路,在屋內(nèi)離少年最遠(yuǎn)的角落坐下來。
第五年。
這一年,義城落了雪。
大雪連綿,不幾日就把小小的院落染成了銀色。少年照例會在清晨的時候把白衣道人扶出棺槨,細(xì)細(xì)擦拭他的臉,但打開門時,鵝毛大雪卻突然飄了進(jìn)來,冷風(fēng)倒灌,一下把桌上原本放著的碗碟筷子掀翻在旁。
少年一怔,卻沒有立刻把道人放回棺槨。
他跑去院中,雪似乎感受到生人的氣息,更加放肆地往他身上撲,不多時就把少年的眉發(fā)亦染白了。
少年咳了兩聲,卻忽地開心起來,他伸出手去,想去接那一捧捧的雪——雪花飛舞著落進(jìn)他掌心,被溫?zé)崛诨,最后只剩下了一小堆白?br> 他想了想,竟捧著那堆白跑進(jìn)屋里,灑在道人頭發(fā)上后又回到雪中,急急去接下一捧白。
如此來回幾次,他須發(fā)皆白,身體也凍得僵硬了,但道人頭發(fā)卻依舊漆黑如墨——雪花本就被少年掌心溫度融化了一部分,屋內(nèi)又相比屋外溫暖,雪甚至都等不到下一捧,就化作冰水消失在了道人頸間。
少年尚不死心,他直接去扯身上的雪花,后果卻是更多的冰水徑直從道人頭上墜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看去,那俊秀的面容竟似在流淚。
少年癡癡看著,良久,他方慘然一笑:“連雪都和我作對。”
他抬眼看著仍緊閉雙眼的道人,沉默一會,忽地去拭道人臉上的水珠,他輕聲道:“別生我氣,我只是……只是,也真的太想看到你同我一起鬢白如霜的模樣了!
少年又花了很久,才將道人臉上發(fā)間的雪水都清理干凈。
這一切,都被默默站在屋里最遠(yuǎn)的角落的他盡收入眼底。
有那么一瞬,宋嵐竟也覺得寒冷——他撫著胸口,仿佛他不再是一具兇尸,而少年的一捧捧雪則也澆在了他的心間,凍住了他的五臟六腑。
第六年。
他腦中碎片式的記憶逐漸連成了一條線。
他記得和少年常家屋頂?shù)某跤觯浀蒙倌晔侨绾螆髲?fù)屠了他師門,甚至記得義莊外,少年是如何趁他心神大亂割了他舌頭,又騙他友人殺了他……腦中的故事逐漸完整,他的思維也漸漸清晰起來,不再只局限于一具聽令的兇尸。
但這一切,卻依然沒能改變兩人平靜的義莊生活。
畢竟腦后魂釘仍牢牢刺著,他雖然有時會思考一下如何殺死少年向他報仇,身體卻仍不由自主地充當(dāng)著“守護(hù)者”的角色,少年許他歇在屋內(nèi)角落的這么久,他甚至?xí)谏倌晁鴷r悄悄為他蓋上薄被,在少年于噩夢中胡亂哭喊時守在他的床榻。
他以為少年恍然不覺,他以為他的變化無人知曉。
直到某一天,少年將幾根已經(jīng)放焉了的蔬菜扔進(jìn)鍋里,白霧和著清香彌漫開來,隱約是他們游歷時友人曾做過兩次的蘆筍。少年將他召去,撫著他腦后魂釘,忽地低聲一笑:“只怕連夷陵老祖都不清楚,魂釘,亦是有期限的吧?”
那魂釘仍固若金湯,少年卻像是想到了什么般,眼神有一瞬的飄忽,他道:“就如同你一直對某個人好,那個人就會習(xí)慣你的存在一樣……你的身體其實(shí)也會習(xí)慣魂釘?shù)拇嬖冢诮?jīng)年累月中削弱它的掌控。記憶會恢復(fù),自由會回升,傀儡一道,終究也是長不了一生的。更何況是你,傲雪凌霜的宋道長!
他頓了頓,又道:“……那么,宋道長,你說等真到了那一天,我是該先下手為強(qiáng)把你變成一具真正的尸體呢……還是給你一個機(jī)會報仇?”
他自然是無法回答的,只是仍用那雙盡是眼黑的眸默默看著少年。
少年這兩年不如初時那么厭惡著他的眼睛,甚至很多時候,少年凝視著他,身周氣息會忽地溫柔下來,眼中有懷念的光芒閃爍。
——果不其然,少年眼中森然漸消,他話鋒一轉(zhuǎn),竟又問道:“宋道長,可知我為什么喜歡吃糖?”
為什么?
他歪著頭,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心里確實(shí)多了幾分好奇。
少年輕聲一笑:“因?yàn),我怕痛……我七歲斷指,幼時流浪多年,每日里和流浪犬搶吃的,身上少有不帶著傷的時候。但只要有糖,哪怕那么小小的一顆,我就覺得身上哪里都不痛了!
他伸出手去,恍惚還是有人每夜里在他枕邊放下一顆糖的歲月。他手腕一抖,又端著鍋中蘆筍在棺槨旁坐下,語氣中首次有些許疲憊:“所以哪一日宋道長你要報仇,可千萬記得給我一個一劍穿心的痛快……什么斷指,斷臂,真是太疼了……”
但他這么說著,臉卻又微微側(cè)過去看向棺槨中的白衣道人,眸中深情如涓涓細(xì)流溢出,仿佛也在說——在幫他重回人世之前,他絕不會輕易死去。
無論這條路有多難,多險,他都會堅(jiān)持下來。
第七年。
夷陵老祖重回人世。
消息傳來時,他正看著少年穿上道人的白衣,蒙上雙眼,手腕一抖,霜華受召般脫鞘而出,被他抱在胸前,少年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沖他微笑——
“子琛!
他一瞬恍惚,仿佛還是當(dāng)初剛下山時,和白衣道人一同游歷山川的歲月。
少年又問:“像嗎?”
很像。
他無法言語,心里卻很是肯定——真的很像,只除了星塵雖然清瘦,卻不纖弱,那些除魔衛(wèi)道的歲月,他的脊梁亦總挺得筆直,如雪中料峭的寒梅。
但連年的憂愁多思,探索聚魂法術(shù)的元?dú)鈸p耗,早已將少年的身體從里破開。他努力學(xué)著白衣道人挺直了背,但腰肢卻盈盈不堪一握,遠(yuǎn)遠(yuǎn)望去,竟有些撐不起這件白衣。
他也時常會想,少年真的等得到魂釘在他腦中失效的那一天嗎?或許某一天,他就會再拿不起屋里那些翻了又翻的古籍;再捧不了炒得碧綠鮮香的蔬菜;再不會哭哭笑笑,自言自語,伏在棺槨上一望天空就是一整天。
他會倒下去,帶著遺憾和痛苦,帶著恨意和絕望。
而那一天,也許就是永遠(yuǎn)。
但此刻,少年眼中卻如有星辰閃爍——就好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捧著略鼓一些的鎖靈囊回到義莊時,他也曾在少年眼里見過這種光芒。
顯然對自己的扮相也頗為滿意,少年揚(yáng)起了嘴角,但就在他以為少年要如往常一樣坐在道人身旁告訴他他還有救的好消息時,少年卻腳步一轉(zhuǎn),停在了床榻旁。
然后,他伸出手,細(xì)細(xì)撫摸著什么。
這些年少年并不常睡床,如今這么做,倒像是床上躺著什么人,而他所扮的白衣道人在溫柔撫摸著那人的頭。少年還伸手進(jìn)懷里摸了摸,似是想將什么放在枕邊,卻忽地一僵。
他的手握緊又張開,怔忡了片刻,還是將掌中一物放回了懷里。
然后,少年換回了黑衣,蒙眼的白布也被仍在一邊。他坐回棺槨旁,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含義莫名地道:“……到底是冒牌貨,連自己都騙不過。”
第八年。
他亦記得,那天艷陽高照,群雁南飛,連日陰雨綿綿后,是個難得的晴天。
問靈三聲,他腦中魂釘被連根拔起。
但那一瞬,他卻仍不自主地想沖向少年身邊,將那身黑護(hù)在身后——堪堪走了兩步,他看見地上沾血的魂釘,卻忽地僵住。
他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
為什么在供少年驅(qū)使八年之后重獲自由,終于可以報了白雪觀滅門,割舌,友人自刎在他面前的仇之時……他的腳卻似生在了地上一般,動彈不得?
他望向一邊——鎖靈囊被奪,少年已成癲狂之態(tài),他指揮著所有走尸朝魏無羨圍去,自不量力地妄圖以卵擊石。
少年五官都微微扭曲,他卻有一瞬的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幾日前難得的平靜時光。
不知是高興白衣道人有了救,還是懷念從前的歲月,少年難得興致很好地跑去遠(yuǎn)處買了面粉和餡兒。他在廚房搗鼓了半天,終于做了多年以前,白衣道人答應(yīng)第二年給他做的椰蓉餡兒月餅。
香噴噴的月餅出鍋時,少年指尖一掐,分了他半個。
兇尸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嚴(yán)格來說,這也不算主人的命令——但少年紅潤的唇咬著月餅時,他的手卻亦是一跳,將月餅囫圇塞進(jìn)嘴里。
甜得有些發(fā)苦。
他視線微微模糊,看著少年的一條手臂被斬下,曾說著最怕斷臂斷指疼痛的人卻恍若未覺,他死死盯著鎖靈囊,在血泊中搖晃著上前,身后血液逐漸匯成了條小溪。
他身體一顫,片刻后,拂雪終于出鞘。
一道銀光劃破天際,劍氣紛紛揚(yáng)揚(yáng),激得一旁大樹狠狠一顫,但須臾后卻又歸于平靜,樹上金黃枝葉無一損傷。
徒留了劍尖自少年前胸破開,照出他面無表情的臉。
一劍穿心。
之后。
他依然是那身漆黑的道袍,護(hù)著裝有曉星塵和阿菁魂魄的鎖靈囊獨(dú)行于世,背負(fù)霜華和拂雪,卻從不輕易出鞘。
如此,過了很多年,鎖靈囊在山川日月的安養(yǎng)下漸鼓,得幸于夷陵老祖相助,曉星塵醒在一個春日碧云的午后。
“子琛!
白衣道人微微一笑,恍惚間仍是他們剛下山時的模樣。
一瞬間前塵往事如煙散,他只覺早已冰冷的心被什么狠狠破開,干涸的眼眶竟又有了眼淚,他握著白衣道人的手跪倒在地,幾不能聲。
他們誰都沒有再提過薛洋,曉星塵好了之后,仍同他一起四處游歷,霜華拂雪破開妖魔邪肆無數(shù),世間漸得一片清平。
如此,又過了很多很多年。
久到清風(fēng)明月和傲雪凌霜的傳說早糾纏著被風(fēng)帶去了江南塞北,久到曾經(jīng)荒涼死寂的義城也再度有了人聲,久到再也沒有人記得那個十惡不赦的薛成美,這一日,他們又路過了夔州。
他們攔下了一個追打流浪孩子的攤主,那孩子遍體鱗傷,手上卻仍牢牢抓著搶來的甜糕不放,一雙眼如星子明亮。
曉星塵怔了半晌,忽地回過頭來對他道:“子琛,我們重建白雪觀吧!
他們重建了白雪觀。
但卻不是他們從前所想的與世家不同,不以血緣為優(yōu)的門派,反而收留了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無處可去的流浪孩子。
觀中孩子多了,曉星塵便時常下山買些甜糕甜餅,他甚至又存了幾罐糖,每夜間會在孩子們的枕邊放下一粒。放糖時他笑容溫柔暖心,和這些年重現(xiàn)江湖的清風(fēng)明月的凌厲截然不同。
他沉默地看著,直到某一日,曉星塵又要下山去買米釀團(tuán)子,隱約是義莊八年間,少年曾做過多次的一個點(diǎn)心。
他終于忍不住自背后攔住了他:“星塵!
“……子琛,何事?”
拂雪猶豫半晌,還是在他手上劃下“無事”兩字——只是曉星塵若能看見,定會發(fā)現(xiàn)他此時雙拳緊握,面容微微扭曲,說他正陷在此生最大的兩難中也不為過。
曉星塵走后,他呆立了許久,忽從懷中掏出一物來。
薛洋被他一劍穿心,死前卻甚至吝于看他這個兇手一眼,少年微微側(cè)頭,只用盡最后的力氣望向手臂的方向。
他重重摔在地上,掌心攤開,赫然是那顆他藏了八年,就連假扮曉星塵時,都舍不得在自己枕畔放下的飴糖。
薛洋死后,他鬼使神差地,帶走了那顆糖。
剛才有一瞬,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他幾乎想用拂雪狠狠質(zhì)問他的摯友——到底是為了誰重建的白雪觀,為何要假裝忘記了那個人,是不是也和他一樣……終究在漫長的歲月中,難以自抑對少年起了別的心思?
他亦幾乎想把這顆糖交還給曉星塵。
涼風(fēng)吹過,他清醒了片刻。
他喟嘆一聲,抬手想將這顆糖放回懷中,卻不想碰到了糖衣——這么多年過去,糖衣已極為脆弱,幾乎就在這一瞬散了架,連帶著其中的糖果都分裂,散開,風(fēng)一吹,直接化作了齏粉。
如同什么遲來的,苦澀的,亦從不屬于他的感情,終于,終于——
隨著風(fēng)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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