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搴芙蓉
“夫人?夫人?”
誰在喚我?
幾滴秋雨墜入幕中,堂中天光又昏暗了幾分。侍女?dāng)狂樟⒂陔A下,案頭有雙龍?jiān)诤诩t漆上游走。
恍惚間有極細(xì)微的聲音,像是西風(fēng)在搖曳秋蘭的青葉。憑幾淺眠的人似有所感,寬大的衣袂又垂下幾寸。
“夫人,已近日入,新做了些蓮藕羹,還是用一些罷?”
少女嬌俏的聲音伴荷香而來,潺潺水聲從漆匕流出,幾片薄如蟬翼的蓮藕自漆鼎落入耳杯中,在杯底君幸食的字樣上起起落落。
“先撤下吧。”堂中人伏案,輕聲說道。
水霧從玉階漫上北堂,輕柔地裹住了漆案上小小的耳杯,像是縈繞著在曲池錯落的芙蓉邊游走的桂舟。古雅的瑟音穿過帷幕,細(xì)聽起來是《揚(yáng)荷》的曲調(diào)。
“君亦知曉《揚(yáng)荷》之曲?”
“南風(fēng)確實(shí)悅耳,”那人笑道,“但也需知音之人。”
連枝燈上燭火通明,轪侯還在案前整理文書。輕薄的印花敷彩紗掠過屏風(fēng),火焰紋在明燭的照耀下流光溢彩。
“怕是在堂中就能聽見歌聲,”轪侯抬眼望向來人,“三苗之女,果然深諳音律!
“君記得三苗,怎不記得問問妾身歸寧之事?”紗衣的主人在案前坐下,命侍女端上云紋漆鼎,歪歪頭笑著問道,“夙夜在公,用些蓮子羹罷?身和氣寧,是為養(yǎng)生之道!
轪侯擱筆,笑意從眉梢蔓延開來。他也不舉起耳杯,側(cè)身望向女子說道:“族中意向何如?”
“我族雖與百越混居,然感天子之隆恩,此次王師征伐南越國,我族定會鼎力相助!迸訌难g香囊中取出一枚云龍紋玉佩,恭敬地呈在案上。
轪侯捧起玉佩端詳,爾后小心地收入漆盒中。他把女子攬?jiān)趹牙,輕聲說道:“三苗所居之處山高路遠(yuǎn),卿星夜兼程,何苦為我再做這一盅蓮子羹?”
“雞鳴發(fā)軔,軍中艱苦,不吃一些嗎?”夫人抬頭笑盈盈地望著他,“今晨從江潭新采的蓮子呢。”
轪侯一愣,把她又抱緊了一點(diǎn),耳側(cè)的玉瑱擦過夫人的鬢角,他輕聲說道:“好!
“無金石之音,不若先以歌聲助興?”夫人挑眉。
“辛追,”轪侯無奈地看著她,“又是《有所思》?”
“《有所思》昂揚(yáng)激切,足以寄托妾之深情!狈蛉藫P(yáng)眉直視轪侯,兀自唱了起來,“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dāng)風(fēng)揚(yáng)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相思與君絕!”
轪侯以手撐額,無奈地苦笑,指尖卻仍不忘在案上擊節(jié)。夫人見狀莞爾一笑,就這個曲調(diào)繼續(xù)唱道:“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轪侯一怔,垂下眼簾輕聲說道:“我已久不聞《上邪》之聲,辛追,為何突然唱起這首鐃歌?”
“我唱得還不如長沙王妃好嗎?”夫人嗔道。
“不若七年前上巳時的江潭,芰荷迎桂舟,美人閑撫瑟,絕勝吳歈蔡謳!鞭a侯揶揄道。
“堂堂詩三百,怎能與之相提并論!”夫人瞪他,“臨別前夜,還舊事重提!
“不若,卿歌一曲‘候人兮猗’,南風(fēng)之始,自是古雅蘊(yùn)藉。”
“那我還不如吟《殷其雷》,‘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夫人佯怒,爾后嘆息一聲,“我聞戰(zhàn)事膠著,命畫師連夜趕出《太一將行圖》,祝君凱旋。不過,此去又是幾年?”
轪侯搖頭,輕聲說道:“不知。”
夫人望向南方,指甲不自覺一寸寸陷入肉中。她解下系在腰間的香囊,在燭火下鄭重地翻看了三次,再遞給轪侯。
沉默良久,她輕聲說道:“來年夏日,再去江潭搴一回芙蓉罷。”
雀鳥喚起了南國的晨曦,醒來時已不見轪侯的身影。夫人一怔,慌忙命人取來一卷帛書。她細(xì)細(xì)比對香草的配方和用量,這才長舒一口氣。
那是祭神時才使用的配比,再加上《太一將行圖》,應(yīng)該能保佑他平安歸來吧?
夫人猶豫很久,起身從篋中翻出筮草,卜問的結(jié)果卻依舊不吉。她走下北堂的臺階再轉(zhuǎn)道曲池,欲乘舲船以舒懷。暖風(fēng)搖曳著荷莖,各色芙蓉紛紛簇?fù)淼綑跅U邊來,像極了七年前那個夏至。
桂棹撥開江潭的碧水,芙蓉隨曲折的湖岸起伏錯落。舲船上小窗被推開,纖細(xì)白皙的手臂伸出,折下一支帶露的荷花。
岸上漸聞鸞鈴之聲,船中女子有些雀躍:“是轪侯的車馬么?”不等侍女回應(yīng),她直接推開簾幕跳出船艙,坐在船頭四處張望。
舲船在湖水中起落,泛起層層漣漪。少女哼著相和歌,雙足撥開朵朵浪花,任瀲滟波光浸潤著茱萸紋衣裾。
“這歌聲好生耳熟。”
輕車沿著江潭曲折的岸邊駛來,轉(zhuǎn)道湖上石橋繼續(xù)游覽。為首遠(yuǎn)眺的青年忽收回目光,轉(zhuǎn)頭詢問起一旁的家臣。
家臣略一思索,回道:“這種唱法,像是靈巫在曼聲長吟!
遠(yuǎn)遠(yuǎn)望見轪侯的旗幟,少女捻著荷花的花柄,唱道:“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yuǎn)。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輕車停在橋下,青年扶軾,爾后下車走到岸邊。接天蓮葉遮望眼,小舟和舟中美人的身影都若隱若現(xiàn)。他朝荷花深處高聲唱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yáng)。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蘭槳擊破碧水,舲船徐徐向湖邊駛來,少女舉起系在腰間的玉佩,悠悠唱道:“羔裘晏兮,三英粲兮。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二人的目光隔著碧水交織,少女也不驚怯,向青年施施然一揖。“船中逼仄,不能行肅拜之禮,萬望轪侯恕罪!
“靈巫千金之軀,卻是鄙人禮數(shù)不周了!鼻嗄暌嘞蚝行辛藗揖禮,組佩相擊恰如上古之樂。
少女褰裳站起,將手中的荷花遞給侍女。青年接過家臣遞來的荷花,任陣陣清香縈繞著素色的襌衣。
“他們都喚我季辛,上巳時曾有幸見得轪侯尊容,”少女悠悠說道,“南楚低濕,夏日酷熱難耐,夫子一時難以適應(yīng),還需常以清風(fēng)相伴,消暑納涼呀!
“感君區(qū)區(qū)之意,”青年笑道,“南楚凍飲聞名長安,想來亦是避暑的良方。”
“這樣的良方可不少,譬如蓮藕,恰是消暑的上上之選,”少女望向這一大片荷花,“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靈巫的歌聲空靈悠揚(yáng),有如晶瑩的露珠在荷葉上流動。青年亦以國風(fēng)相和,不時為她擊節(jié)。曲池邊的游人越來越多,少男少女在橋上岸旁并肩偕行。三兩蜻蜓于荷心停駐,轉(zhuǎn)瞬間又飛回了水天之中,像那日長風(fēng)吹落荷花花瓣,紛紛墜入池邊小壇。
蒻席上正坐的青年扶了扶平頂冠,把帛書又展開幾寸,以兔毫在卷軸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墨痕。青年擱筆望向曲池,一只白鷺落在半開未開的荷花上,正自顧自地梳理著飛羽。
“夫子,長沙王送來了南部駐軍圖和地形圖!奔邑┕Ь吹亓⒂谛,行了個揖禮。
“先收起來吧,”青年負(fù)手往南望去,悠然說道,“趙佗歸順不久,邊境會有些小波瀾,但總不至于這么快便局勢反復(fù)!
家丞頷首,恭敬地退下。
青年步出小壇,搴裳折下一支帶露的花苞。他撥弄著嬌嫩的花瓣,輕聲說道:“還不是時候。長沙王一眾子弟雖不足為懼,僻居海隅的南越國可不會就此臣服。百越散居大江之南,或許這會是個不錯的突破口。”
高墻外傳來嬉笑聲,似是一群年輕女子在打鬧,花椒的清香自墻外傳來,青年沉思一會兒,眉頭忽舒展開來。
他命侍女喚來家丞,悠悠問道:“你還記得今年春社的主巫嗎?她梳著雙髻,衣上總帶著一縷荷香。”
“那位是三苗的季女,這幾年來一直擔(dān)任長沙國的主巫!
“上巳時好像在湘水邊見過她!鼻嗄晷Φ。
棲息的白鷺終于從荷花叢中躍起,掠過池面飛向墻外不遠(yuǎn)處廣闊的湘水。有行云自南而來,在西岸的南岳余脈上徘徊不去。青年的眼中似也染上了層層霧色,他右手輕叩欄桿,吟詠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而今喬木老,江漢自東流!
燭火還在連枝燈上跳躍,映照著北堂下金紅的萱草。花椒、佩蘭和辛夷的清香從薰杯中四散,縈繞著堂中素凈的羅幬。
伏案淺眠的人終究醒了,似是不習(xí)慣北堂晦暗的天色,她理了理鬢角,撥弄著席上的明燭。
“夫人,蓮藕羹還溫著呢,”少女立于階下,微微欠身,“白露結(jié)于庭,蓮藕性涼,再過些日子便用不得了!
“夏天終究過去了!迸釉谑膛臄v扶下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了玉階之下,露水打濕了輕薄的襌衣,直裾袍上的乘云繡若隱若現(xiàn)。
“是啊,大抵是最后一次了。”夫人喃喃道,“陽氣潛入地,已命在晷刻。”
少女頷首,笑道:“夫人卓識。”
“他們來接我了嗎,”夫人喃喃道,“服食養(yǎng)生多年,終究是參不透天命。天門難入,與君一別,已是二十年光景,不知蒼近況又是如何?”
少女不言,只是攙扶著夫人登上北堂外飛廉駕駛的輕車。東方有陣陣鐘聲傳來,祥云掩映中帝閽已恭立于天門兩側(cè)。
辛亥年冬。
長沙城東郊,封土之下三槨三棺隔絕陰陽,以期永生。
考古人員自槨室中提取文物時,忽然在東側(cè)邊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漆鼎。漆鼎通體以黑紅雙色漆繪就,卻被隨意地放在一角,像是匆忙間來不及收拾。
他們揭開鼎蓋,只見鼎中漂浮著一層小小的藕片,兩千多年后紋理依舊清晰。站在最前面的人連忙拿起相機(jī),快門聲剛落下,眾人還沒來得及驚嘆出聲,那些藕片便在頃刻間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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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shí)就是想寫蓮藕羹……
嘗試一下很奇怪的寫法,補(bǔ)發(fā)七夕小甜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