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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兮鳳兮
秦王政八年,公元前239年。
成蟜獨立于城門之上,肅然觀望不遠(yuǎn)處的秦軍營地。
五百步之外,整齊的戰(zhàn)旗和錯落有致的黑色帳篷輕易就勾起他心底的嘆息。
相比對方的嚴(yán)謹(jǐn)森然,自己這邊則是……
成蟜回過頭掃視一遍城內(nèi),百姓嗷嗷待哺,將士有氣無力,哀鴻遍野。
幾天以來,城內(nèi)已經(jīng)有過不下十次的小規(guī)模暴動,甚至出現(xiàn)了搶食尸體的惡劣現(xiàn)象。歷經(jīng)了王師近二十天的圍城,本來就沒有存糧又被切斷了補給線的屯留城顯然已經(jīng)堅持不住了。
就在上午,成蟜在軍事會議上提出投降的建議,卻被以大良造嬴和為首的宗室以及其他將領(lǐng)毫無轉(zhuǎn)圜余地地駁回。
明明本君才是主將啊……成蟜的嘴角浮起一絲苦笑。
◇◇◇
約半年前,成蟜奉了兄長秦王嬴政之命向東進擊趙國。秦法有云,無功不得封爵,因而饒是成蟜出身高貴、又有秦王在背后一力支持為其進封,嬴政也不得不采納“長安君若無真功實績,恐其難以服眾”的重臣進言。
這個重臣,除了呂不韋,不做第二人想。
“此人不除,我何以稱孤!”下朝后,表情本就威嚴(yán)的嬴政更是敲著桌子怒道。
嬴政有心扶植宗室上位,以遏制秦國當(dāng)朝太后、相國兩大勢力,這是誰都看得出來的。不然,成蟜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被他抓來當(dāng)試金石。
成蟜還記得那次去上林苑打獵回來,在自己府第遭遇嬴政的事情。
當(dāng)時,嬴政身邊只有將軍楊端和和四、五個貼身侍衛(wèi)跟著。他正穿著自趙武靈王時代起便流行西北的胡服,坐于正廳主位品茶。
成蟜家中的侍從奴婢全都不在場,房間四角隱隱傳來淡而不膩的熏香味。那種特殊的味道,朝堂之上也能聞到,并不是成蟜家中之物。
成蟜一時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過去很多年,除了一些重要場合,他和嬴政之間不曾有過比眼前更近的距離。
嬴政對成蟜來說既是兄長,又不是。諸侯子弟,若非同出一母之腹,多是這樣的情況。
彼此屏退左右,成蟜放下弓箭,在嬴政面前跪坐行禮。
接下來為期不短的一段沉默里,成蟜因為嬴政肆無忌憚的打量惴惴不安。
◇◇◇
即使以苛刻的眼光看,成蟜也認(rèn)為自己在嬴政登基之后的種種作為都符合一個不得勢公子應(yīng)有的姿態(tài)。
成蟜的母親是齊國人,認(rèn)識兄弟兩人的父親先莊襄王嬴異人時,還是齊國某頗有名望的官宦世家中的小姐。齊國遠(yuǎn)離秦國,又和秦國奉行互不侵犯政策,所以當(dāng)時母親和秦國質(zhì)子的交往聽說并沒有受到外公的制止。
之后異人轉(zhuǎn)而質(zhì)趙,成蟜的母親不顧老父反對,硬是跟著情人一道去了趙國。然而這樣義無反顧的一時激情,終于也被苦困的生活消磨殆盡。
再加上不久后情況雖有所好轉(zhuǎn),情郎卻開始迷戀他人,成蟜的母親最后看破一切,悄然獨自回到齊國。
不知是否是諷刺,熱戀之時無所出的母親,卻在回到齊國老家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有身孕。
成蟜長到十歲,母親病逝。聽聞當(dāng)時改名為子楚的異人已經(jīng)登基為秦王,外公便提出要派人護送成蟜回秦國。
成蟜本來就不喜歡住在外公家,盡管外婆一向?qū)λ芎,外公和家中的其他親戚卻視他和母親為一族的恥辱。成蟜懂事得早,將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清楚母親的病完全來自精神壓力,也立過誓,有生之年若是時機到來,他一定要報復(fù)那些曾傷害過母親的人。
對于回歸秦國一事,成蟜可以說是非常高興的。
然而到了咸陽之后,一切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順利。拜見父親莊襄王和王后趙姬時,莊襄王只是恢復(fù)了成蟜的公子身份,并不顯得特別親近。而兄長嬴政更是擺出一副對弟弟興趣缺缺的樣子,一點也沒有要當(dāng)成蟜是親人的意思。
◇◇◇
初來乍到的成蟜自此便獨居在父親賜予的宮殿里,由太子的師傅們兼顧他的學(xué)業(yè)。一切全按周禮規(guī)制,非常周到,卻也顯得冰冷。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不到三年,還沒等成蟜適應(yīng),就因為莊襄王的病逝結(jié)束了。嫡長子嬴政成為新的秦王,成蟜的身份也從公子變成了王弟長安君。
秦國局勢巨變,趙姬和呂不韋開始臨朝執(zhí)掌國政。最近,又出現(xiàn)了頗受太后寵幸的宦官嫪毐一支,與呂不韋分庭抗禮。
而秦王政也從十三歲的少年公子慢慢長大,一天比一天盛氣凌人……
當(dāng)然,朝中也有以子傒、嬴和等人為首的宗室黨派,他們手中的勢力相較太后、呂不韋來說極端薄弱,彼此又各有異心,離心離德,根本不足以與呂氏、嫪氏對抗。
盡管如此,身為宗室一族、嬴政唯一的弟弟,成蟜家中還是經(jīng)常有這些人捧著些奇思異想的諫言來訪,卻都被成蟜本著低調(diào)做人的原則一一拒之門外。
自認(rèn)行為上從未犯過疏忽的成蟜,不覺得嬴政有理由來找自己麻煩?墒撬驳拇_想不通,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的兄長為何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家中。
◇◇◇
結(jié)束了無禮打量的嬴政慢慢地放下手中的青銅杯子,喀嗒一聲擊響了繪制著精美圖案的木質(zhì)幾案。
“成蟜,卿乃寡人王弟!
秦王用并不熱切的語調(diào)重復(fù)了廳內(nèi)兩人都清楚的事實,然后銳利的視線籠罩著成蟜,讓后者以為自己會被那股視線匯聚而成的炙熱刺穿。
“如此,卿便成為寡人的臂膀吧!
成蟜不明白嬴政是否只是單純想利用他的身份,又或者秦王因為成蟜經(jīng)年的隱忍對成蟜刮目相看,總之,當(dāng)嬴政和跪坐不動的成蟜擦身而過時,秦王身上那股和彌漫于空氣中的檀香別無二致的味道,讓成蟜在感到惡心的同時再也忍不住內(nèi)心的雀躍。
“臣誓死追隨大王!”
成蟜不知道已經(jīng)行去門外的嬴政有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但那顯然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
成蟜第一日上朝議政,就令朝野內(nèi)外震了三震。一為驚、二為怒、三為爭執(zhí)。
很難得的,太后和呂相國在多年之后站在一道,以“成蟜年幼無功”反對成蟜參與議政,偏偏嬴政不領(lǐng)情,孤軍奮斗,據(jù)理力爭。
最終,當(dāng)天以嬴政拿下決勝局告終。
畢竟,在當(dāng)今大王都首肯的前提下,太后和呂相國是沒有正當(dāng)理由去阻止一名王弟參政的。從那天起,成蟜也就理所當(dāng)然地站到了呂不韋的左上首,俯視群臣。
那一天嬴政很得意,連成蟜都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好。游御花園的時候,他們坐在一起看由王賁訓(xùn)練的武士們比武。
“大王很高興?”成蟜注視著嬴政姣好仿佛女子的側(cè)臉小心翼翼地問。
這位兄長的臉孔的確生得俊俏美麗,既有父親的儒雅,又有母親的絕艷,偏偏眉宇間一股極強的霸道之氣,讓人時常忽略他容貌間的端麗。
嬴政本來舉杯欲飲,握著爵的手卻頓住了。良久,如牡丹般艷紅的嘴唇才微微開啟,“稱‘王兄’!
“是!背上f宛如嘆氣地回答,“……王兄!
嬴政微微轉(zhuǎn)過臉來掃了成蟜一眼,道,“明日起,子傒、嬴和那一派就交給你了!
成蟜的回答自然是“諾”。
◇◇◇
“嬴政,切記你這是在為自己樹敵!”
成蟜未踏入甘泉宮,便聽到趙太后的怒吼聲。這是成蟜第一次聽聞那個雍容華貴如同人偶的太后如此氣急敗壞。
成蟜候在宮門口,直到看到嬴政帶著王賁和趙高從內(nèi)宮出來。
成蟜正要說話,卻被嬴政使了個眼色制止了。
跟在嬴政身后,于御花園中胡亂轉(zhuǎn)到幾圈,待得看到玉亭,嬴政揮了揮手示意王賁和趙高帶著其他從人退開。
這座玉亭,是當(dāng)年先莊襄王初迎趙姬到秦而建,樓臺寬廣,行云流水,專給趙姬練舞用的。
“有事奏報?”一直不動聲色的嬴政突然轉(zhuǎn)身問道。
“是,只是想向王兄報告咸陽守熊弼已經(jīng)是咱們的人了!
為了掌握實權(quán),嬴政一直命成蟜四處收服宗室一派和零散在派系之外的大夫官僚。咸陽守熊弼可算是其中相當(dāng)重要的一名。此人家族三代侍秦,為人剛正不阿,手中掌握咸陽附近精兵兩千,連呂不韋有時候都要讓他三分。
“做得好!
男人的臉上微微綻放出笑容,和一直以來兇惡的神情截然不同。成蟜垂頭謝過,心中有些突突的感覺。
若是嬴政知道,那些宗室大臣其實是以成蟜而非他的名義收服的,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沒事就退下罷。”
嬴政胡亂地坐在亭子里,收攏了雙手做出假寐狀。
不知道為什么,成蟜就是內(nèi)心紊亂。
同嬴政合作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嬴政卻從來沒有對成蟜透露過過多的思慮。他只是一味的布置任務(wù),然后聽取成蟜的報告而已。盡管嬴政讓成蟜稱自己“王兄”,成蟜對他還是沒有產(chǎn)生兄弟之情。
成蟜不明白,就像剛才在甘泉宮聽到的那樣,恐怕現(xiàn)在朝野之內(nèi)都覺得嬴政是在犯傻吧。扶植并不親近的弟弟和一直幫助自己的母親及仲父作對,就算是意氣用事,也有點太過托大了。
嬴政沒有子嗣,王位第一繼承人自然是唯一的王弟。不論成蟜自己是否有篡位的想法,只要嬴政出什么意外,他就穩(wěn)坐王位了。大秦之內(nèi)不滿趙呂執(zhí)政的大有人在,成蟜相信甚至不用他動手,王位就可能會自動落到他頭上。
而若他存有異心,恐怕嬴政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即使如此,那個男人對成蟜的所作所為仍舊采取放任態(tài)度,只顧檢查進度,卻從來都不曾插嘴……
“王兄。”
成蟜的聲音讓就要沉入睡夢的男人微微張開了眼睛——他眉間隆起一個褶皺,似乎很不高興在就要睡著的時候被吵醒,一副有話快說、沒事快走的趕人模樣。
“太后所言,王兄還請放在心上!
一時間成蟜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勸說嬴政,也許是為了獲得進一步的信任,也許是那僅有的一點點血緣關(guān)系讓他一時心軟。
“寡人不受人指使!
對于成蟜為數(shù)不多的好心,男人只是無所謂地敷衍。對他來說,和周公的約會顯然比接受弟弟的善意更為重要。
◇◇◇
成蟜的生辰從來沒有過得如此奢華,因為摻進了嬴政的謀劃,整個宴會動員了幾乎咸陽所有權(quán)貴,連太后也賞臉?biāo)蛠砹速R禮。
小小的長安君府?dāng)D滿了人,讓成蟜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始作俑者卻始終坐在上首,悠閑地品著美酒,靜默得好像一只捕食后正在休憩的獵豹。
嬴政頒布了席間與群臣通樂、今夜無須在意上下的旨意,大臣們也就放開了互相敬起酒談?wù)撈鸾?jīng)典教義和席間歌舞來。場面有些亂哄哄的。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群臣們的各種姿態(tài),嬴政仿佛得到了美味的下酒菜一樣,瞇著眼睛一杯接著一杯,不久雙頰便升起了紅暈,眉間的氣勢卻更霸道了。
“今晚多謝王兄為臣弟……”
成蟜感謝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嬴政輕輕擺手制止了。
“賜美姬二人,金三百斤,錦緞百匹!
嬴政語畢,目光放遠(yuǎn),示意談話已經(jīng)結(jié)束。
◇◇◇
街頭巷尾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若是傳到了成蟜的耳朵里,可見其流傳已經(jīng)相當(dāng)廣泛。所以當(dāng)成蟜聽到關(guān)于嬴政出身的謠言時,他以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立時入宮拜見兄長。
無論謠言真實與否,這都會給嬴政帶來不小的麻煩吧。那個除了犀利身上很少充盈其他感覺的兄長煩惱起來究竟會是什么樣子?成蟜帶點惡意地揣測著,結(jié)果嬴政理所當(dāng)然地令他失望了。
少年秦王只是愜意慵懶地坐在躺椅中,欣賞御林軍都尉宮大夫秦敢在上林苑中為他放飛獵鷹。嬴政時不時讓秦敢跪到自己身邊,親自拿了餌食獎勵鷹仔們。
注意到成蟜謁見,嬴政揮了揮手示意左右各人避離自己三百步遠(yuǎn),讓成蟜上前說話。
“王兄,最近街頭巷尾流傳著奇怪的謠言,說王兄非我嬴氏骨肉,乃是太后與呂相國私通誕下的。這詆毀流傳甚廣,還請王兄決斷!
見了禮,成蟜三言兩語將事情概括了一下,等待嬴政發(fā)落。
秦王安靜地盯著成蟜看了一會兒,扭頭開始逗弄停留在小臂上的雛鷹。
“王弟信否?”
嬴政的問話令成蟜一震,他預(yù)想過很多種嬴政的反應(yīng),唯獨沒有這種。首先他就不認(rèn)為嬴政會在乎他的意見。
“王兄說的哪里話,臣弟自然是不……”
面對成蟜故作鎮(zhèn)定的回答,嬴政卻壞心地打斷了他。
“宮里前幾年前還傳有太后與相國私相授受的流言……”
秦王用不怎么謹(jǐn)省的發(fā)言同時將他的兩面后盾詆毀了。
成蟜突然想起趙太后那句盛怒的警告。
現(xiàn)在連成蟜都覺得,嬴政是有心在自掘墳?zāi)埂?br>
關(guān)于那個謠言的可信度,如果沒有幾年前太后和相國間的曖昧傳聞在宮里宮外鬧得沸沸揚揚,或許成蟜會斷言不信。再者趙太后的確曾是呂不韋的寵姬,即使詆毀她懷著身孕嫁給先莊襄王,時至今日,也未必有人能拿出百分之百“并非如此”的證據(jù)。
況且不管信與不信,嬴政真正應(yīng)該注意的是是誰在散播謠言、有心人會怎樣利用謠言、自己該如何遏制謠言才對。但事實上,他卻連一點要這么做的意思都沒有。
“總之,請王兄不要聽信他人胡言……”
“寡人只問王弟信不信!
嬴政二度打斷了成蟜,雙眼中的威逼相當(dāng)明顯。
知道不給出個答案不行的成蟜于是咬著牙道,“臣弟不信!
“……”
大概是滿足了,嬴政恢復(fù)到最初若無表情的樣子不再說話了。
◇◇◇
有一段時間成蟜一直不懂,為什么像呂不韋那樣傲慢的人可以多年如一日地侍奉嬴政,而沒有乘著君王幼小擅權(quán)干政,以己代嬴氏。直到街頭巷尾出現(xiàn)嬴政乃呂氏之子的謠言,他才稍微產(chǎn)生出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嬴政到底是不是先莊襄王的兒子?他的眉眼更像趙太后,氣質(zhì)也和先王的儒雅不甚一致。說起來,他身上時常流露出的暴戾攻擊性,倒和呂不韋盛氣凌人的樣子有點相像……
謠言的確是越說越真的東西,即使開頭并不完全相信的成蟜,經(jīng)過十多天也變得將信將疑起來。
連著幾天,成蟜的府上訪客源源不絕。不熟的多來巴結(jié),熟的則關(guān)起門來勸成蟜光復(fù)嬴氏大統(tǒng)。
成蟜發(fā)現(xiàn),不論流言是否可信,說到底這其實還是端看人心的事。宗室一派大多期望廢嬴政立成蟜,以此扳倒趙太后和呂不韋。甚至連熊弼那樣的老臣都被遣來當(dāng)說客了。
成蟜一邊敷衍,一邊煩惱。雖然他確實已經(jīng)有被推倒風(fēng)口浪尖的心理準(zhǔn)備,卻不想真的主導(dǎo)出些什么。秦王的位置對他來說并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但他知道已經(jīng)到了自己必須表態(tài)的時候了。
◇◇◇
近來咸陽的治安不是很好,街頭巷尾經(jīng)常有官差抓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呂不韋當(dāng)然是不會做出如此愚蠢之事的。相反的,他還向抓人的咸陽太守要求釋放黔首。畢竟老百姓只是茶余飯后說些沒惡意的謠言,清者自清,而大王仁愛治國,恐怕也不希望有太多平民只因嚼舌就被卷進無謂的紛爭里。
太后又遠(yuǎn)去雍地歇夏了,長信侯帶著門客數(shù)千浩浩蕩蕩跟在后面,儼然一個小朝廷的模樣。嫪毐那邊最近也不穩(wěn),恐怕太后此次出行也是他攛掇的。這是成蟜在聽了間人的回報后總結(jié)而出的。
大概是獲悉了秦國寶剎內(nèi)的騷動,山東諸國一貫好大喜功的狂熱因子也沸騰起來。以趙、魏、韓為首,包含了楚國的軍事聯(lián)盟在暗地里悄悄形成,決定以趙國為先驅(qū),先從上黨地區(qū)向秦逼近。
內(nèi)憂外患之中,成蟜請旨出征,呂相國一力支持,秦王嬴政象征性地猶豫了若干天,終于點頭答應(yīng)了。
◇◇◇
“王弟此次出征,以大良造嬴和為裨將,寡人派大夫趙壁、秦敢、嬴準(zhǔn)、趙成、嬴悅、嚴(yán)重、司馬疾等人跟隨,以公孫錯、呂直率輜糧軍,呂相國親自監(jiān)督調(diào)配軍需糧草,再令子傒王叔隨軍督帥,望王弟早日凱旋歸來!
成蟜出征當(dāng)日,嬴政于咸陽郊外祖道設(shè)酒送別。
派給成蟜的人幾乎都是成蟜收服的宗室一派,成蟜本來并不認(rèn)為嬴政能夠如此輕易地取得太后、呂相的首肯,結(jié)果事情卻相當(dāng)順利。
“糧草之事寡人會親自看顧,決不準(zhǔn)許相國在期間做手腳,王弟還須放心。”
分別時,嬴政握著成蟜的手說,表情卻遠(yuǎn)沒有話語來得親切。
也許兄長就是這樣的人吧。雖然是成蟜自己提出要征伐趙國的,想不到嬴政不但支持,還為他設(shè)想得十分周到。十萬人的軍隊,分為前、中、殿三軍,另有輜糧軍五千保證全軍食用補給。軍中將士均是秦國精銳,將官又全是成蟜親信。此刻嬴政還保證將會親自牽制呂不韋,做成蟜軍的后盾。
此戰(zhàn)若成,宗室實力必然大振,嬴政自然可以借著成蟜之力和太后、呂相對抗,順勢親政。兄長打的是這個主意吧。
出發(fā)前,成蟜最后看了嬴政一眼,將后者的俊美和銳利同時收入眼底。
◇◇◇
出征兩月,繼秦敢所率的前軍攻克蒲鶮,成蟜也順利率軍進駐趙國城池屯留。
事實上成蟜收服屯留的過程完全沒有遭遇抵抗,趙國本著消耗戰(zhàn)法,拱手讓出城池,燒光所有糧食,只留老弱婦孺,試圖耗光秦軍的士氣和糧草。
之后恐怕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再進駐數(shù)座城池吧?猜到敵人想法的成蟜在和眾軍官商量之后,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是安撫百姓,振興士氣和確保補給。
幾天之后,負(fù)責(zé)往返駐地和秦國運送糧草的輜糧軍首次遭到趙軍伏擊,損失雖不慘重,糧草卻被一把火燒了干凈。成蟜急忙寫信要求再運糧草,十萬軍隊每日消耗的數(shù)量甚為可觀,手頭存糧恐怕支撐不了半個月。信寫了兩封,一封送到呂相國處,一封送去咸陽宮。
十?dāng)?shù)日后,還未得到糧草上路的消息,便已經(jīng)軍心不穩(wěn)。宗室派將領(lǐng)大多認(rèn)為呂不韋擅權(quán)謀私,克扣糧草,意欲不利于大軍。盡管成蟜試圖安慰軍心,并表明秦王會站在自己一邊,卻仍是被以子傒、嬴和為首的一干將領(lǐng)當(dāng)面嗤之以鼻。
“大王的身世尚未水落石出,怎么確定他定會力保我等?”
嬴和一句話似乎掀動起了一股不穩(wěn)的熱潮。
費盡力氣總算安撫了眾將領(lǐng)讓他們先回去休息,成蟜有些疲累地靠倒在將軍椅中。
帶兵打仗果然是件勞神煩心的事,若非急于表態(tài),當(dāng)初成蟜也不會主動請征。
現(xiàn)在想想,以前如同落魄王孫般的低調(diào)生活其實也不錯?上耸菒勖半U的動物,不試過不后悔是不會死心的。
成蟜帶著回不到過去的傷感迷糊地陷入沉睡,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有更為嚴(yán)苛的事情等著他。
以嬴和、趙壁為首的所有將領(lǐng)聚集在主將駐地——屯留守府中,紛紛舉刀逼迫成蟜就此反叛。
“朝中有呂賊把持一切,嬴政又是其孽子,我等于糧草之事已不存指望。為今之計,只有將軍帶同我等殺回咸陽,廢偽帝、戮奸賊,匡扶嬴氏正統(tǒng),擁立將軍為王,請將軍務(wù)必聽從我等肺腑之言,千萬、千萬下定決心!”
不等趙壁說完,嬴和就取出一卷綢緞,交到成蟜手中。
“將軍,這是臣等用了一夜時間起草的討嬴檄文,共有兩份。其中一份適才已經(jīng)蓋了將軍的印鑒,遣人送往咸陽了。大義名份皆在我身,將軍,您萬不能猶豫啊!”
原來在自己睡夢之中,這群熱血沸騰的將領(lǐng)已經(jīng)取了自己腰間的長安君印完成了一切步驟……終于反應(yīng)過來的成蟜突然有些哭笑不得。
鑒于說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的事實,成蟜只得先隨意地安撫一下眾人,順著他們的興致喊了兩句口號——畢竟就算他頑抗,嬴和、趙壁手中也有一個先王兄長子傒公子可以做后備,此刻還是不要太拂逆他們的好。
只剩下自己一人后,成蟜開始閱讀嬴和呈上的檄文。
“傳國之義,嫡統(tǒng)為尊,覆宗之惡,陰謀為甚……”
不得不說,眾人雖都是武將出身,文字功底卻是不錯。簡簡單單十六個字,直指目的,開門見山;蛟S這是子傒王叔代寫的?……想來不會了。聽聞當(dāng)年子傒也有意同先莊襄王一爭王位,若是他知道現(xiàn)在有一個大好機會可以當(dāng)上秦王,決不會拱手讓人的。
成蟜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還能悠閑地推理前因后果,不由苦笑。
“……文信侯呂不韋者,以陽翟之賈人,窺咸陽之主器。今王政實非先王之嗣,乃不韋之子也。始以懷娠之妾,巧惑先君;繼以奸生之兒。遂蒙血胤。恃行金為奇策,要返國為上功。兩君之不壽有由,是可忍也?三世之大權(quán)在握,孰能御之!”
這一段是敘述嬴政的身世了。明明是市井流言,卻說的像真的似的……成蟜搖了搖頭。
“……朝豈真王,陰已易嬴而為呂,尊居假父,終當(dāng)以臣而篡君。社稷將危,神人胥怒,某叨為嫡嗣,欲豈天誅!甲胄干戈,載義聲而生色;子孫臣庶,念先德以同驅(qū)。檄文到日,磨礪以需;車馬臨時,市肆勿變!
這段是說自己了……光看這檄文,倒是正義得很。斗爭和干戈乃無奈之舉,但秦之大統(tǒng)又不得不維護。成蟜有點好奇嬴政收到這篇檄文的時候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突然有一種預(yù)感,也許嬴政等這一絹檄文已經(jīng)等很久了。
◇◇◇
咸陽方面回應(yīng)屯留叛軍的速度并不算特別迅速,大約一個半月之后,嬴政以王師之名親率十二萬大軍至屯留,以王翦、楊端和、蒙武為將,不緊不慢地展開圍城之勢。
嬴政先后派出使者五次,試圖說服成蟜投降。這些使者在連成蟜的面都沒見到的前提下就被嬴和砍下了腦袋,懸掛在城門之上。
僵持期間,將軍楊端和率兵兩萬奇襲蒲鶮,俘虜了將軍秦敢、嬴悅等人,收服蒲鶮降軍一萬五千余人。其中有將士遇見王師即棄甲投降不予頑抗者,都當(dāng)即收編到楊端和治下。
嬴政圍城之后并不貿(mào)然進擊,他大約估算過屯留內(nèi)兵力和糧草的比率,認(rèn)為時間到了屯留就會不攻自破。
事實上城內(nèi)也的確如嬴政所想的那樣,糧草吃緊,漸漸的連可食用的草根樹皮都被饑餓的將士和百姓搶光了。
自圍城伊始,屯留叛軍就開始出現(xiàn)逃兵,不少人乘夜逃去秦王陣營就此倒戈。
城中開始出現(xiàn)餓死的尸體,漸漸地食尸的現(xiàn)象和暴動也屢有發(fā)生。成蟜自己也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無論走到哪里,他都能感到一股焦慮不安的氣氛。而在這之中,卻仍然有人以熱情的眼神注視著他,好像在說“我等是在為長安君賣命、大秦正統(tǒng)絕不能叫人玷污”。
站在城門口,眺望著兄長和自己的陣營,成蟜默默地嘆了口氣。
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他連苦笑都擠不出來的地步了。
◇◇◇
“今日召集眾位來此并無其他,本君想請眾位將軍砍下本君首級,送到王兄手中!蓖土羰馗校上f召開了最后一次軍議。
“將軍萬萬不可!”
仿佛是真的忠于成蟜一般,所有將士都聲淚俱下跪著請愿。
成蟜擺了擺手,道,“成蟜雖是公子,卻比諸位年幼,還請起來說話!
待眾人起身,成蟜慢慢掃過他們消瘦的臉頰。向來錦衣玉食的宗室子弟,何時受過像現(xiàn)在這樣的苦頭了?
“眾位無須多言,成蟜心意已決。屯留城里還有六七萬將士和幾千趙國貧弱百姓,總不能讓他們都為成蟜陪葬罷。”
成蟜已經(jīng)下定決心,縱然再次遭到反對,他也會堅持到底。檄文發(fā)出的當(dāng)日,他就已經(jīng)有所覺悟了,不論如何,只有他,作為“罪魁禍?zhǔn)住,是毫無退路的。既然如此,無辜的人能逃脫多少就逃脫多少吧。況且……
成蟜搖頭淡淡地扯開嘴角。居然是在這個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在內(nèi)心深處,還是希望相信嬴政的。如果秦王真像他經(jīng)常表現(xiàn)的那樣是個好哥哥的話,或許連成蟜都還有救。
“眾位請隨我上城門,待我向王兄投……”
“報!!”
成蟜的話被生生地打斷,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到疾奔進室內(nèi)的傳令兵身上。
“報眾位將軍,王師從三面向本城發(fā)起總攻,請眾位將軍定奪!”
◇◇◇
城門開啟的時候,成蟜的周圍已經(jīng)堆滿了尸體。其中有不少是在最后一刻撲到成蟜身上為他擋箭的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卒。
秦法素來嚴(yán)明,以軍功授爵,臨陣退縮者也會予以嚴(yán)懲,因此秦人打起仗來是七國最不要命的,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已經(jīng)餓得連撲騰的力氣都沒有了。
成蟜幾乎被人保護著直到最后一支敵箭擦身而過。
他沒有受傷,身上卻沾滿了血。
一群士兵爭先恐后地奔至他面前,綁縛后簇?fù)碇蛲鯉熤鲙洜I帳行去。
◇◇◇
成蟜被送到一個面目英俊、身長體健的將領(lǐng)面前。這個男人的臉和死去不久的秦國大將蒙敖有些相像,成蟜不用猜就知道他是蒙敖的兒子蒙武,也是嬴政喜歡經(jīng)常讓其陪侍在身邊的年輕將領(lǐng)之一。
蒙武用憐憫的視線掃過成蟜的臉,然后親自壓著他去到一處營帳。蒙武將成蟜帶到帳幕之后,成蟜雖然疑惑,卻在對方稍安勿躁的溫和示意下壓制下懷疑。
從成蟜所在的位置,可以略微窺探到帳中的情景。
隔了一會兒,只見秦王在幾人簇?fù)硐伦哌M帳內(nèi),他剛坐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便走了進來。這個老人目光炯炯,身材高大,正是相國呂不韋。
秦王在接受了他的跪拜后,冷淡地說,“時至今日,仲父可明白寡人的用心了?”
呂不韋道,“一手策劃并消滅了宗室一派的不臣之黨,又除掉了成蟜這個心頭大患,陛下的確已經(jīng)長大了!
秦王道,“既然如此,仲父以為寡人是否可以親政了?”
呂不韋笑而不語。
秦王也不惱怒,反而問說,“仲父在怪寡人此次殺戮太重?”
呂不韋拱手道,“非也非也。平亂護國,總是有些損傷的,然而到底是十萬將士,都?xì)⒘擞谖覈鴩钟写髶p。”
秦王道,“不臣之黨縱有十萬,寡人又要來何用?”
呂不韋苦笑道,“大王長大了是好事,但內(nèi)心還是要仁慈些好啊!
◇◇◇
呂不韋又和嬴政說了會話才告辭。嬴政已經(jīng)下令盡數(shù)消滅叛軍,呂不韋大概是不想看到這個即將上演的殘忍景象,才決定早早回咸陽去吧。
呂不韋走后,蒙武示意成蟜起身入帳,自己則在向秦王行過一禮之后帶著其他侍從退下了。
帳中只留下嬴政和成蟜兩人。
嬴政慢吞吞地從主位起身,走到成蟜面前蹲下,探出白皙細(xì)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成蟜的額頭。漂亮的食指指腹在收回的時候被染成了紅色,應(yīng)該是成蟜沾到的血。嬴政伸出粉色的舌頭,舌尖輕輕舔過血跡,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頭。
由像他那樣的男人做來異常美麗的一連串動作,成蟜卻覺得毛骨悚然。
“王兄辛苦了!
仍舊是成蟜先開口,嬴政只是朝他看了眼,而后點點頭。
“王兄的計策真好,表面上是和太后、相國作對,力挺成蟜,實則是借成蟜之力收服宗室,將其一網(wǎng)打盡。宗室一派礙于太后、相國的權(quán)利,早有廢帝不臣之心,只是缺個契機罷了?峙路婚g流傳王兄是呂氏之子的謠言也是你親自散播的罷。宗室受到如此刺激,不可能不動心。他們會借著手握兵權(quán)的機會舉事自然也是在王兄意料之中。”
“大概王兄也有架空相國的意思吧?相國執(zhí)掌國政多年,政績卓著,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扳倒的人物。然而此次作為后方總調(diào)度,卻致令大軍補給不濟,落下以權(quán)謀私的口實,更促成了成蟜謀反,就算王兄不追究,朝中大臣多半也會看在眼里,記在心中,相國的聲望定然大不如前!
“相國的權(quán)力衰微了,太后那邊的宦人可就要囂張啦!橇耍率峭跣忠苍缇土系接写艘恢,故意放任那宦人肆無忌憚。嫪毐本就有勇無謀、兇狠惡毒,全靠太后撐腰,他只要稍稍坐大,就會不自量力以浮游撼大樹,到時候王兄收拾起他來有名有份,既不會駁了太后的面子,太后為了嫪毐又必然會交出先王賜印,主動懇請王兄親政!
“就結(jié)果來看,太后和相國相繼失勢,大王要親政,自是無人阻止;就過程來看,王兄不過迂回了一下,便可以借機大大地掃除異己,親政之后,舉國臣僚莫敢不從……”
“成蟜!
嬴政輕輕拍了拍成蟜的肩膀,毫無溫度的表情里第一次積聚了一點點熱度。他一如既往地打斷了成蟜,開始紆尊降貴地幫后者整理起儀容來。
“你若不是我弟弟就好了!
秦王一邊說,一邊勾起嘴角露出了一個非常溫柔的微笑。那種表情,是成蟜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
這也許是嬴政能夠給成蟜的最高贊譽吧。
“你是個仁慈的人,和父王很像,不愧是我的弟弟。”
秦王感嘆著,擁抱了成蟜。
被那個身上浸滿了淡淡檀香味的男人擁進懷里時,成蟜的心口一陣劇痛,視線也跟著模糊起來。
“王兄……你來請成蟜入朝那天……成蟜從上林苑歸來……聽到坊間有個老翁……在唱楚人接輿的歌……如今想來……那是上天對成蟜的勸誘罷……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可惜成蟜……和孔子一樣不懂事……不……孔子或許還是……為了家國大義……可成蟜……只是想看看……從沒有看過的風(fēng)景……想親近一下……從未親近過的……兄長啊……”
成蟜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隱沒,直至無聲。
秦王的手始終握著匕首,匕首的另一頭深深地插在成蟜的胸口。
終于,嬴政的懷抱中只剩下一具尸體,傷口還不停地流出溫?zé)岬男卵。這具尸體曾經(jīng)是嬴政的弟弟,曾經(jīng)是名叫嬴成蟜的少年長安君。
“你若不是我弟弟就好了!
秦王低低地重復(fù)著,湊近已經(jīng)死去的弟弟,將自己的臉輕輕貼上他的。
掀開帳門的蒙武窺視到秦王異樣的表情,皺著眉放下了手中的帳子,轉(zhuǎn)身吩咐左右,一炷香內(nèi)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許驚擾主上。
◇◇◇
八年,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於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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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先秦】 楚狂接輿歌
【鳳凰啊鳳凰啊,你的德行怎么這么衰微。
過去的事情無法阻止, 未來的事情還可以挽回。
算了吧算了吧,現(xiàn)在這個時代從政的人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