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武被介紹給長公子政的時候才只有十六歲。

　　當時公子政九歲，剛和母親趙姬王后一起從邯鄲回到咸陽。莊襄王怕他一個人在王宮里太寂寞，就下令召集全國不滿十八歲的貴族子弟，從中擇取良人陪他一起念書游玩。

　　蒙武滿心的不情愿，他認為和公子政玩決不會比隨楊端和將軍去上林打獵或者和王翦將軍大戰(zhàn)三場來得有趣。

　　蒙武不想和才只九歲的小屁孩混在一起。然而，礙于爹爹蒙驁的面子，他還是乖乖地去咸陽宮報到了。

　　在御花園，蒙武碰到王翦將軍的兒子王賁。王賁和蒙武經(jīng)常湊在一起玩，雖然他們差了八九歲，交情卻著實好。蒙武很欣賞王賁的干脆利落，王賁很喜歡蒙武的豁達豪放。

　　“蒙大哥，你怎么也來啦？”王賁一看到蒙武就很親熱地湊過去。

　　“被爹逼的。”蒙武無奈苦笑，“你也是被王翦將軍打發(fā)來的吧？”

　　“可不是？開頭我不肯來，爹還差點拔了軍鞭當著三軍的面揍我�！蓖踬S一副“別提了”的郁悶樣，“小公子要人陪，找那些個大夫少爺就好了，干嘛打發(fā)咱們來。公子哥兒的玩樣兒悶得慌，我可不喜歡�！�

　　“說不準小公子也好武呢？”蒙武摸了摸王賁的頭說，“你和小公子年紀相當，兩個人一起玩一定會很要好的�！�

　　“那小子會有蒙大哥好？我還是喜歡跟著蒙大哥打鳥射兔子！”頑皮少年王賁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

　　“噗，別沒禮貌，當心被你爹聽見了，又要用軍棍打屁股。”

　　聽得蒙武的取笑，王賁吐了吐舌頭，做個“小生怕怕”的鬼臉。

　　蒙武朝四周看了看，御花園的小小一隅聚集了幾乎所有咸陽達官貴人的年輕子弟。

　　說的也是。公子政可是莊襄王的長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兒子，母親又剛被封為王后風光無限，只要能安然長大，下一任大王必然是他。若是能乘現(xiàn)在討得他歡心，不要說孩子的前途無限光明，就連家族也能沾光。

　　莊襄王這次給了世家子弟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大家哪有不領(lǐng)會王意的？而莊襄王的另一層意思，多半也是想為長公子在群臣中建立根基吧。

　　總之，上下一心的結(jié)果就是御花園快要被公子哥兒們擠破了。

　　蒙武和王賁站在一塊兒，心思卻早就飛到了咸陽城里。今天下午他還約了齊家小姐下棋呢。

　　眾人在日頭下面站了好久，有幾個公子哥吃不消昏倒了，被人抬了下去。

　　直到性子如蒙武這般沉穩(wěn)的都忍不住開始惱怒時，公子政才在一個小宦人的跟隨下姍姍來遲。

　　大家一齊跪下行禮的時候，蒙武有些好奇地偷偷抬頭看那個被侍衛(wèi)和宮女簇擁著的小孩。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的長相，蒙武就被被對方銳利的視線刺得垂下了頭去。

　　這孩子了不起……蒙武心中一凜，雙眉緊蹙，連胸腔里的呼吸都變得滯澀了。

　　除了出征時的父親，蒙武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能散發(fā)出如此的威壓和氣勢。

　　嬴政下令所有人起身，他獨自帶著小宦人在佇立得一根根有如木頭的孩童少年之中穿行，似乎在估量每個人的才能和德行。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到的孩子都忍不住挺直了背脊，一動也不敢動。

　　“嘖……”

　　蒙武聽到身邊的王賁發(fā)出不滿的聲音，真的只不過是很小一聲，卻將不遠處的嬴政引來了。

　　遠看頗為頎長的少年，行到眼前身高居然還不及王賁，倒是讓一向看人體格頗準的蒙武微微吃驚。只見他眉目干凈，雙眼有神，嘴角微微下垂，薄薄的唇瓣緊抿著，神情上略微有些不耐煩。

　　公子政盯著王賁注視了一會兒，一個字都沒有說，突然撩起一腳，就重重踹到了王賁的小腹。

　　王賁應(yīng)聲倒地，捧著肚子，似乎被踢得非常痛，額角爆出豆子般大小的冷汗。

　　看到盡管年幼卻一向訓(xùn)練有素的王賁吃虧，蒙武驚訝的同時急忙跪倒擋在王賁身前，以身體將好友護住，直接承受來自公子政的壓力。

　　“公子息怒，王賁不是故意的�！�

　　“留下這二人�！�

　　大概是對眼前的人有了興趣，公子政站在原地良久，突然拋出了一句命令便轉(zhuǎn)身離去了。小宦人跟在他身后邊跑邊跳地追，頗有些滑稽。

　　蒙武松了口氣，心下暗叫好險，急忙察看王賁的情況。

　　小孩的力道畢竟不大，王賁雖然痛得厲害，卻仍是皮外傷，沒傷到內(nèi)臟，并不礙事。

　　放下心來的蒙武這才發(fā)現(xiàn)空氣中隱約漂浮著一股淡淡的熏香味。

　　那大概是公子政身上的味道吧。

　　...

　　初初見面就被公子政狠踹了肚子痛了整整三天的王賁，之后卻意外地獲得了公子政的青睞，得以整天陪在公子政身邊。而蒙毅則像是被打了回票，公子政很快就不再召見他了。

　　果然小孩子還是喜歡和自己年紀相當?shù)娜俗鐾姘榘伞Ｃ晌淙绱讼氲�。他不但不惋惜，甚至還覺得很高興。不用做保姆，他有更多的時間練武、打獵、和齊家小姐見面，多好？爹那邊也交代得過去——不是我蒙武不想侍奉長公子，而是人家長公子看不上我。

　　有一次蒙毅去看王賁，卻聽王翦府中人說小家伙一整天都愁眉苦臉地在榻上翻來覆去，連飯都沒吃。

　　蒙武覺得好笑，問王賁為什么。王賁一個翻身跳起來，哭喪著臉回答說，“公子說了，我的功課不比他好也就算了，連兵法都勝不了他，以后他若當了大王，絕不給我做將軍！蒙大哥，你說我該怎么辦�！�

　　“公子是在激勵你吧。既然是要當將軍的，兵法怎么能輸人？不過蒙大哥想，只要你用功了，公子一定會讓你得償所愿的�！泵晌渚椭惭刈�，柔聲安慰著如同弟弟般的王賁。

　　不知道是不是蒙武看錯了，王賁的臉色好像一下子青了起來，“……蒙大哥，你太不知道公子那個人了，他實在是……好可怕……哇啊啊啊啊”

　　一向陽光向上好少年形象的王賁突然撲進蒙武懷中嚎啕大哭起來。嘆口氣，蒙武只好輕輕撫摸孩子的背部。

　　公子政不過是個九歲的孩子罷了，比王賁還年幼，至于這么可怕嗎？盡管覺得王賁很可憐，蒙武還是認為自己的小朋友有點小題大做了。

　　...

　　十七歲那年，在父親蒙驁的主持下，年輕的蒙武終于娶到了咸陽首屈一指的美人齊小姐。只是還未來得及等那一聲聲“郎才女貌”的贊嘆之詞盡數(shù)落幕，蒙武就換上了一身戎裝，在父親和新婚妻子的送別中跟隨相國呂不韋、將軍王翦上了戰(zhàn)場。

　　少年將軍首度遠征，目的是與諸侯共謀的東周君。親眼見證了昔日天子的衰微，蒙武感慨萬千地嘆了口氣。

　　他雖出身將門，愛好習武，卻不喜歡戰(zhàn)爭。諸子百家之中，蒙武最喜楊朱的率性獨特，最推崇老莊的寫意逍遙，然而他卻認為只有孔孟的治世之道才是天下太平的正道。

　　在天下無義戰(zhàn)、竊國者為諸侯的世界，孔子的思想看起來卻如同一個遙遠的不切實際的夢想。

　　而今連東周也為秦所滅，下克上到了極致，是不是夢想就能實現(xiàn)？那么，蒙武現(xiàn)在所作所為即使是冒犯了禮制的重罪，也是最終能夠被歷史所原諒的吧？

　　“少年人如初升朝陽，怎可愁眉苦臉？”

　　一只手溫和地拍在蒙武的肩膀，扭頭見到來人，蒙武急忙低頭拱手行禮，“呂相國�！�

　　“蒙小將軍無須多禮�！�

　　正值壯年的男人微微一笑，高大瘦長的身體擋到了蒙武前面，遠眺腳下的城鎮(zhèn)風景。

　　“自武王伐宜陽至今，周室終于亡于我大秦之手�？蓢@時不我待，大秦志向天下，畢竟還是要靠政公子和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呂不韋以任何一個位極人臣的男人都會有的志得意滿的口氣意氣奮發(fā)地說著。

　　蒙武的心情有些復(fù)雜，也許他的胸口還積聚著一些少年人常有的莫名其妙的迷惘，并不如身邊的男人那樣目標明確。后來想來，大概也正是因為這樣，蒙武的成就才一輩子都沒有超過身邊這個男人吧。

　　“蒙武與蒙氏一心，盡全力報效大王和公子�！�

　　即使沒有搞清楚胸口騷動的由來，年輕的蒙武還是有他自己的立場。

　　...

　　蒙武十八歲有了第一個兒子蒙恬，次子蒙毅隔年出生。他成了咸陽最令人羨慕的年輕人，不但自身有為，家有嬌妻，而且香火豐盛。

　　去年父親攻趙、今年攻魏，蒙武都在其軍中任職。

　　四月回到咸陽，蒙武與愛妻耳鬢廝磨數(shù)日，突然想起好久不見的朋友王賁，于是次日便上門拜訪。結(jié)果不但王賁恰好在府中，蒙武還碰到了多年不見的公子政。

　　蒙武剛推開王賁的房門，就有一團白色的東西迎面撲來，躲在他身后，“蒙大哥救命！”

　　“呃？”蒙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看著躲在身后的王賁，再注意到坐于桌邊的嬴政，忙拉開王賁，帶著他一同跪下。

　　“末將蒙武見過公子�！�

　　嬴政喜怒不現(xiàn)于色，只是微微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留意到身邊王賁一副欲哭無淚、我見猶憐的樣子，蒙武在心中大大嘆了口氣，拱手道，“不知王賁哪里得罪了公子，惹公子不高興？”

　　此情此景，蒙武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嬴政微微搖了搖頭，“王賁沒有得罪我�！�

　　“那這是……”蒙武一愣，疑惑的視線轉(zhuǎn)向王賁，后者只是用一種全身亂起雞皮疙瘩的表情回應(yīng)他。

　　蒙武只得再次看向嬴政，嬴政擺了擺手，侍立在他身邊的小宦人趙高得到暗示，立刻站到前面來，口齒清楚地敘述起來。

　　“蒙將軍，是這樣的。昨夜公子在御花園里散步，行過九曲橋的時候，王賁大人突然竄出來撞倒公子，當時大王賜給公子的鎖片順著公子被撞的勢頭掉進了荷花池里�！�

　　蒙武問王賁，“那是你不對，沒事好好的做什么去撞倒公子？”

　　王賁苦著臉委屈道，“蒙大哥，昨夜不是月食么……”

　　這么說來，蒙武想到了的確是有這么一回事。天現(xiàn)月食，是不祥之征，若是被月食之月的光照到了，必遭橫禍。一般發(fā)生月食，大家都會躲進屋子里。九曲橋上，自然是沒有什么遮蔽之物的。

　　蒙武有些感動地說，“王賁，你是想用身體遮住公子，不讓公子遭遇禍事吧？”

　　還沒等王賁回答，趙高又插進來繼續(xù)說，“公子也沒有責怪王賁大人，但是大王賞賜的東西如果不明不白地丟了，到時候大王生氣起來公子也不好交代。于是王賁大人感到責任重大，便自告奮勇下水去撈鎖片。我和公子一直坐在附近的亭子里等。王賁大人撈了大半夜，終于把鎖片撈起來了�？墒撬麆偘焰i片給公子，就昏倒了。公子差人把王賁大人送回府，還讓御醫(yī)跟來珍視。”

　　蒙武道，“公子與王賁的做法都很合禮啊�！�

　　趙高又說，“御醫(yī)今晨來給公子回信，說王賁大人入春水，受了寒，高熱不止。公子聽了有些擔心，便差我去御醫(yī)處取了藥，一道前來探望王賁大人�！�

　　蒙武聽了趙高的敘述更納悶了，轉(zhuǎn)頭問王賁，“王賁，公子待你這么好，你為什么不老老實實接受公子的好意呢？”

　　“……他哪里會有什么好意……那個公子分明是個惡鬼……”

　　王賁咬牙切齒地碎碎念，蒙武卻只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他的聲音。

　　“王賁，你說什么？”

　　蒙武皺眉問道。雖然他沒聽清楚王賁在念叨些什么，卻也從對方的臉上看出反正不會是好話來。

　　王賁用力握住蒙武的手憤然淚崩道，“蒙大哥，你知道他……”他伸手指向嬴政的方向，“……他來看我，身上帶的是什么藥？……巴豆啊�。�！而且整整十斤�。�！我撞倒他是為了保護他啊，有必要那么記恨嗎？從我跟著他那天起，就沒被他少折騰。打個盹臉上就被涂墨汁、喝口茶里面必然加了辣椒醬、最可惡的是，我花了五天五夜，茶飯不濟、辛辛苦苦抄錄的商君書和孫子兵法，被他輕輕一松手就嘩啦啦啦全部掉進了整個咸陽宮最深的一口井里……”

　　“……王……王賁，你冷靜點……”

　　饒是沉穩(wěn)如蒙武也被眼前聽到的事實嚇了一大跳，該怎么說……真相和他的想象出入實在是太大了……呃……

　　再看看桌子上，的確是有那么幾碗黑黑的東西，遠遠聞起來也的確有點像巴豆——打仗的時候，作為擾敵策略，經(jīng)常在敵軍炊事用的井里下毒，偶爾主將仁慈一點的話，就會下巴豆；吃了巴豆的敵人雖然不會死，卻因為渾身虛脫而無力作戰(zhàn)，因此蒙武對巴豆還是有點認識的�？赐肜锼幬锏年惿梢娛墙�(jīng)過了相當一番濃縮后精華中的精華了……

　　“王賁�！�

　　罪魁禍首優(yōu)雅的聲音突然響起，各人遂以不同的復(fù)雜視線注視著他。

　　嬴政只是難得大方地微翹嘴角，施舍眾人一個笑容，然后在下一刻讓所有聽到他發(fā)言的人止不住渾身發(fā)冷。

　　他只說了一個字。

　　“喝�！�

　　...

　　王賁到底還是沒有喝下那幾碗兇猛的巴豆，嬴政好像也只是想逗自己的小側(cè)近玩而已。

　　將遭受到嚴重打擊又燒得稀里糊涂的王賁抱到榻上為其裹好被子之后，蒙武順勢提出陪同嬴政回宮的建議。

　　長公子真的忒也托大，出門身邊只跟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孩宦人，要是出了什么事該怎么辦……

　　雖然說莊襄王從齊國迎回了二公子成蟜，但將來會成為大王的還是眼前這個十三歲的惡作劇少年啊。

　　蒙武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當大王的覺悟？光看他欺負王賁的手段，還是充滿了孩子氣的……

　　不過鬧歸鬧，蒙武還是決定為王賁求情。畢竟他是自己的好朋友，又是王翦將軍的獨子，太過折騰了總是不好。

　　“公子……”

　　嬴政抬手制止蒙武繼續(xù)說下去。

　　“王賁會是個忠臣�！�

　　年僅十三歲的少年仿佛看透了蒙武的思慮，如此說道。

　　王賁會是個忠臣，因為即使一直被我惡劣地捉弄，他還是忠誠地想要為我擋去不詳?shù)脑鹿狻倌甑捻永飩鬟f出這樣的訊息，讓蒙武著實松了口氣。

　　王賁跟了個好主人呢。

　　而這個人，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蒙武的主人。

　　如果是這個人的話，即使是覆滅周室時呂不韋說的那番話，蒙武也仿佛能夠真實地想象到了。

　　秦的志向是天下。

　　掃六合，一天下，還黔首一個至少可以安居樂業(yè)、和樂融融的世道……

　　甚至興利除弊、開疆擴土、始創(chuàng)盛世、福澤后代。

　　這些都是夢話，都還太遠……蒙武忍不住笑自己。

　　少年還只有十三歲，身上還有許多不穩(wěn)定的因素。

　　蒙武突然想起孔子吟唱的那首獲麟歌來。

　　唐虞世兮麟鳳游。
　　今非其時兮來何求？
　　麟兮麟兮我心悲之。

　　麒麟出世，必有圣人。然則圣人治世以德不以形。好的才能，還要看有沒有好的德行來引發(fā)和流傳。于是如同孔子那樣的圣人就會感嘆，就會悲哀，因為麒麟現(xiàn)世，表示變革將至，而以一人之力，是無法確實預(yù)測變革的方向究竟是好是壞的。

　　孔子時代的麒麟，促進了周朝禮樂崩壞，是為不詳。

　　那么眼前的少年又會是那一種麒麟呢？

　　德被蒼生的明主？亦或者涂炭生靈的魔尊？

　　然而無論嬴政會成為一個怎樣的王，蒙武都下定決心要跟在嬴政身邊了——他會用自己的眼睛來見證一切。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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