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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記憶是一片茫然的空白。空白得令人難以忍受。
這令他的靈魂本能地恐慌。某種深沉的窒息感,好像溺水的人,無法呼吸到一口救命的空氣。
他極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任何都可以。任何與自己有關的東西,哪怕只是無意義的一口碗的形狀與質感、一句普通的招呼話、某種顏色的畫面。哪怕痛苦也好。任何、任何能夠確認自己是誰,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曾經做過什么的東西,哪怕一點點。
自己曾在這世界上留下痕跡,一個人存在的證明。
然而什么都沒有,上下四方,茫茫一片,極目所至,只是一片虛無的空白。沒有任何可以落腳和憑依的地方。世界如此廣大,卻沒有自己的位置。
內在已經消亡,只剩下空殼。被抹殺。
他想要吶喊,極度空缺的干渴。那樣的缺乏,以及隨之而來的痛苦,并非來自□□或者精神,而是連自我和存在都被否定。
我得要知道啊。
我是誰?
有人用溫和憐憫的語調跟他說話,將他暫時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
那個人說,自己是冥府引渡亡靈的鬼使。而他正是一個亡靈,生前有過強烈怨恨,至死亦不肯干休。所以接受了鬼使的條件,利用鬼使的力量復仇,代價是遺忘記憶,成為下一任鬼使,直至有同樣愿意接受條件的亡靈接過鬼使的職責,然后他可以得到解脫。
“到那時候,我可以取回記憶嗎?”他問。
鬼使搖搖頭,打消了他的幻想。
“不能。記憶既已消亡,就不能取回。但是你可以去投胎!
想要遺忘這種遺忘的痛苦,脫離這樣的處境。不能取回失去的東西,但可以用覆蓋造就新的開始。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他忘記了一切,也就無以評判那個鬼使說的真假對錯,只能全盤接受。
自己曾經是誰,做過什么,為什么事情會走到這樣的地步。使得自己愿意付出這樣代價的原因,恨的人和事,也已經一同湮滅了。
那些強烈鮮明的故事,一個人活過、愛過、恨過的痕跡,被隔絕在記憶的空白幕墻之外,再也無法觸及。
唯一能夠拯救的方法,是在空白上一點點搭建新的記憶,忘記自己的忘記。
就從現在開始。
你已死去,現在是冥府的引路人。最后前往閻魔殿進行交接,就可以正式入職了。
他看著自己的裝扮,自己的身份,周圍的環(huán)境,有種奇妙的陌生感。仿佛仍然不能找到自己的定位,不能認同這樣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在這里。甚至,正在接受這一切的這個人,是否是真正的自己。即使聽著別人說了一切,關于自己的故事,也好像旁聽著別人的事,做著一場虛幻的夢,醒來即發(fā)現自己活在別處。
不是不相信,只是不能將其與自身聯系起來,毫無實在感。
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里。
都是這樣過來的。那個自稱鬼使-也就是他的前任安慰他說。
而且,要知道,一個亡靈愿意付出這樣的代價來消除怨恨。那其實也意味著記憶對他而言全是痛苦和負擔。這樣的記憶,遺忘了也好。起碼現在可以得到平靜和安寧,不必被其纏繞成惡鬼,永遠無法擺脫。
遺忘是新生的開始。這既是代價,也是祝福。你可以完全擺脫那些噩夢了。
你心也愿如此,將那些東西拋在身后。
因為幸福的人,是不會成為鬼使的。
而流淌著血淚的厲鬼怨靈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留戀和遺憾,想要追回的呢。
八苦之怨憎會。
現在,你已經擺脫那些了。
你是為著自己,才選擇了這樣的代價,這樣的命運。
你當為你的遺忘喜樂,將深紅漆黑的貪嗔癡之毒洗成雪的純白無瑕,無罪無垢。
這是你憑著自己意志做出的選擇。
你現在之所以是如此,因為過去的你想要這么做,想要成為現在的自己。
那些痛苦都不會再有了。
因為你已選擇遺忘它們,拋棄它們。
這就是記憶的意義,這就是遺忘記憶的意義。
所以你現在在這里,是現在的模樣。
獲得新生,開始新的生活吧。
前任鬼使的話聽起來如此邏輯嚴密,完美無瑕,安撫了他。
原來是自己想要這么做,主動選擇了遺忘。
那么就放棄那些放棄的,開始新的開始吧。
接下來,自然而然地,他被引薦,見了判官,以及冥府的主人閻魔,正式成為了一名鬼使。
鬼使的生活有些危險,有些繁忙。但也僅此而已了。甚至竟可以說,很不錯。
他見過人間許多苦難,眾生皆處火宅,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要他去處理的,更往往是充滿了貪婪、憤怒、悲傷。
只是那些眼淚再多,也落不到他身上;七情六欲,憂患之火,也燒不到他身上。
他不在眾生之間,而是置身事外的引渡者,漠然地看上演謝幕的一出出。
與他無關。
這樣的位置,或許是許多人所羨慕的。因為眾生皆苦。他自己也知道。
但在這個位置上的人的真實感受,也非他自己不能想象。
即使對自己說,成為鬼使的人的前生,一定充滿痛苦。那樣的記憶,不要也罷。
然而不知道自己是誰的那種茫然和焦渴,仍然一直灼燒著靈魂。總會自覺不自覺地抓著空白的記憶,仿佛那是一張遮掩的、薄薄的紙。倘若破了,就能露出后面的真實出來。
無關痛苦和快樂,只是想要確認自身的存在,有個可以安歇的角落。
否則總像在無所依托的天空飛著,不斷飛著,疲累已極,卻仍然只能不停振翅下去。即使停下來墜落,也是無休止地墜落。
哪怕墜到堅實的地面粉身碎骨,也比現在這樣虛空空無所觸及的好。
記憶只是記憶的遺忘。他并沒有忘記本能和人世知識,穿衣吃飯的常識,對事物的認知,人情來往。
故而仍然有時候,某些事物,某些話,甚至只是一個動作,都會莫名地引起一種即視感。
無端心緒起,不明所以的悲喜。
無意識的動作,像是為著誰而發(fā)。
有時候仿佛知道誰要來,等待和回頭的瞬間,卻只有一片空白回應。
并非記憶的畫面閃現,只是情緒的殘余。
自己曾經是怎樣的?
鏡子里是誰的臉?
所以他認認真真地工作,盼著下一個人能接過鬼使的任務。
這樣自己便可以解脫。
不錯,是解脫。
解脫于這樣遺忘一切的悲哀中,去進行早就該進行的投胎。
那時,才是真正遺忘想要遺忘的,開始新的開始。
成為鬼使,算不上一個真正的開始,這也不是真正的人生。
不過是一段遺忘到開始之間,被拉長的空白。
被世界擠出去、沒有未來和希望的存在,因為它的盡頭才是真正的開始。
故而鬼使必然是孤獨的。哪怕他能夠認識很多陌生人,有上司,有要煩心的工作,有目標,甚至衣食住行,幾乎像是一個正常的人世中人了。
但是鬼使是沒有愛的。
冥府并沒有可笑的‘鬼使不準談戀愛’之類的規(guī)定。但鬼使的屬性,就注定了他們是不可能談及愛的。
就像已經再三說過的,鬼使不過是一段被拉長的空白。鬼使這個使命的結束,才是生命的開始,能夠進入人世之中,成為其中一員,得到自己的位置,有愛有恨,有淚有笑。
鬼使本身,只是旁觀著一切,為著別人的喜怒哀樂而行事,解決著旁人的煩惱和問題。
為著冥府而存在,為著他者而存在。
沒有自我的位置。
自然也就沒有愛。
沒有愛。也就意味著與萬物沒有聯系。這樣的目光望出去,整個世界皆是一樣無生氣的灰色。只有想要去愛,對什么、什么人有所眷戀,有所喜愛。世界的顏色才會鮮明起來,萬物才會被賦予相應的意義。因為什么而去喜悅,去討厭,有所選擇地分辨。對什么有一個目標,才會想要去努力。
生命總是要相互依靠。親情,友情,愛情。想要把喜悅分享給什么人,悲傷的時候有所傾訴。茫茫世界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人世苦難,但正是因為那轉瞬即逝、并不如意,但又確實存在的愛,眾生才覺得有所價值。
缺乏的鬼使,怎么可能不落入永恒孤獨的境地。
他曾經活過。但是記憶已經消失了。
無論是怎樣的人生。缺失的記憶仍然令他覺得痛苦,因為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經是誰,擁有過什么。靈魂里,本能仍然時不時悸動,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可能存在的碎片,再次拼湊出曾經熟悉的模樣。
而鬼使又是這樣干涸的存在。無法覆蓋記憶的空白,反而無限強調和放大了那份空虛。
他才真正明白,最初那個鬼使說的,成為鬼使是復仇代價的含義。
而這一切的解決辦法,只有慢慢等待,遙不可及的未來,某個人接過他的工作。
然后……
“弟弟弟弟!”
他覺得被吵地頭都發(fā)昏,完全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脫離計劃演變成現在的地步。
好不容易有個亡靈愿意借助自己力量成為鬼使,自己終于可以解脫。
為什么事情會變成這樣啊?
那個亡靈出爾反爾,臨時變臉,聲稱絕不肯消除記憶,為此還大鬧閻魔殿。
閻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居然答應了亡靈的無賴條件。
現在可好,不僅自己沒法卸任去投胎,那個亡靈-現鬼使繼任人-現在叫鬼使黑了,居然還跟他擠一起,天天住他的用他的吃他的,鬧地雞飛狗跳。
“哇,弟弟你居然現在有這么大一座房子一個人住!”
“我早就想我們兩個有自己的生活。居然現在夢想成真啦!”
“我看看啊,我的東西該怎么擺……”
喂喂喂,不要擅自就規(guī)劃幻想起來好么。
這些還都不是最要命的。
他-現鬼使白,木著個臉,對時時粘在自己身上的這坨不明生物簡直毫無辦法。
第一次鬼使黑見到他時,就瞬間變臉,兩眼放光。那時鬼使白就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直覺對方比自己見過的任何惡鬼都不好惹。
結果果然,鬼使黑接下來簡直貼在他身邊甩都甩不掉,那股見到稀世珍寶死都不肯撒手的勁,像守護寶藏的龍一樣貪婪警惕,還擅自就把他劃成自己的歸屬品。
鬼使黑聲稱他是自己早些時候死去的弟弟。一個死弟控屬性的兄長,對失而復得的弟弟的態(tài)度,自然是能夠想象的。
鬼使白冷冰冰地回應。
“對不起。那些我都忘記了。”
不知道是不是。倘若不是,那便不過是一個誤會。即使是,也已經忘記了。
前塵往事,盡如煙散去。
即使到現在,逐漸平復的內心仍然有著微妙的不甘和沖動,想要從已經無處尋覓的灰燼中聚攏出一個曾經的形狀。
但是當真有人來告訴他,他曾經是誰,做過什么,在這世界上怎樣存在過時。忘卻記憶的作用在他身上充分顯現著。他對著那些,并不能產生一種撥開云霧見明月的恍然感,不能像在萬般苦思后猜測后突然見到拼圖碎片的全貌般驚喜,不能像沙漠里的旅人見到甘泉般終得暢飲,緩解長久的饑渴。
不能把自己投射到別人講述的那些故事里,與那個形象重疊,想,原來我是這樣的。
這一切又都告訴他,不管如何缺乏干涸,他是屬于現在的人。過去如何不舍,也終究已經過去了。
終究,他對著可能存在的過去那個人也發(fā)出疑惑。
你是誰?與我又有怎樣的關系呢?
你經歷了什么,是怎么樣的想法促使你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你為什么選擇了忘記,將這些盡數拋在身后,成為鬼使?
隔著記憶的空白紙屏風,過往那個人的身影薄薄地映在上面。只是一個影子,看不到細節(jié),看不到顏色,看不到表情。頭一次,他仿佛真正看清了那個身影的輪廓,陌生如斯。
你是誰?
鬼使黑卻不知道他有如些千頭萬緒理不清的念頭想法,只是一味地欣喜,毫不介意地黏著他。心大,考慮簡單。一切煩惱他的疑難,在鬼使黑看來仿佛都不是問題。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認真,做事一板一眼的,一點都沒變呢!
“你忘記的事,我替你記得不就好了!
“我真的是你的哥哥呀!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見到了已經死去的弟弟。”
“我看投胎也沒什么意思,不如再陪我一段時間唄?”
“你也是,別整天一幅苦瓜臉了。我們還是像以前那樣一起開開心心的吧。你說怎么樣?”
姑且不說以前是怎么樣的性格。單現在而言,鬼使白的嚴謹細致,從工作到生活的切換,便是自我獨立,很難容忍外人插手生活和擾亂自己的步調。
但是面對鬼使黑,他總會不自覺地放松,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對著這么個活寶的入駐,也非常習慣成自然地接受,仿佛一切本該如此。
那個沉默的影子在空白后面輕輕抓撓著,沉默地指示著他,事情應該是怎么樣的。
他永遠不能忘卻鬼使黑初見自己時的那個表情。
震驚、茫然、悲傷、欣喜,千萬情感壓抑著的火山,即將傾瀉而出。
“弟弟?”
而那個剎那,自己是什么心情呢。
一隱而沒的,好像閃電劃過漆黑雨夜,呼嘯著,竭盡全力撕開一道縫隙。
一瞥間,是否看到什么幻景。
后來,身體告訴他,很熟悉對方。
想要去愛他。
但是你忘記了。鬼使白對自己說。
你選擇了復仇,選擇了忘記。而做出這個決定、造成現在局面的,是你,不是我。
現在,鬼使黑找上門來,但你已經不在了。
回答的依舊只有沉默。
隔著空白,什么聲音和顏色都發(fā)不出來。言語的吐露,景象的演示,種種真實和記憶都已無有。只有某些看不見的感觸,絲線一樣輕輕牽著他。
鬼使黑卻是渾然不知,過去和現在對他而言是完全重疊和連續(xù)的,理直氣壯。
“忘記了就忘記了。我們現在再一起創(chuàng)造新的記憶不就好了嘛。”
“弟弟弟弟,你現在的生活怎么過的呀,跟我說說嘛,我看看變了多少呀!
但不管怎么糾結,怎么否定。終究,終于有什么在他干涸的心中種下,催出綠意的芽來,生機勃勃。世界不再是一片灰暗無趣的荒野。他不再是旁觀者,而是眾生的一員,有了呼吸,真正感受到那份喜怒哀樂。
也就察覺了鬼使黑更微妙的心緒,偶爾一現的心的裂縫,胸口的深傷。
鬼使白的遺忘于他,也是痛苦的事。
故人相見不相認,無法共鳴的懷戀,無人回應的空虛。
那個人隔著記憶的空白望向他。那么近,那么遠。
不是不在意,只是不想去想,不想任憑自己墜入深淵,死死抓著一碰即碎的虛幻幸福。
“我是為了弟弟,才留在這鬼地方!
若非如此,鬼使黑這個存在,毫無意義與價值,有什么值得留戀呢。即刻就能灰飛煙滅的孤獨。
不是為著自己,是為著別人,才維系著與這世界的一線聯系。
生命本是如此,因著愛而彼此牽掛堅強。
成為鬼使的,都是厲鬼怨靈。
悲慘的、想要遺忘的、希望被拋棄的回憶。
棄之不顧的垃圾。
如果鬼使黑說的是真的,如果那些是真的。
有愛的人和珍貴的記憶,事情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你為什么會選擇拋棄這些。
哪里必定出了錯漏,謊言,被掩蓋的真相。
空白上的影子沉默地移動著,指向他的心。
你的心愿是什么?
不是現在的心愿。
是曾經的心愿。
忘記了,也許是復仇。
鬼使黑和前任鬼使說,那個人許愿殺了虐待自己的母親,為此愿意付出成為鬼使和忘記這一切的代價。
鬼使黑的心愿如此相似,是許愿殺了虐待自己和兄弟的父親。
不對。
那不是鬼使黑真實的愿望。
所以無法實現。
在見到鬼使白的剎那,這個愿望就已經更改了。
恨是來自愛的缺失。恨是毀滅的火焰,愛卻是生發(fā)的。
想要跟弟弟在一起。
那么,你的心愿是什么?
殺了虐待自己和兄弟的母親。
有一瞬間,心臟像被絲線緊扯,痛得無以復加,喘不過氣。
也許那時,許下這個愿,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
因為你有所牽掛,把心放在別人身上。
不是為了死了的人,而是為了活著的人。
遺忘記憶,成為鬼使是代價。
他突然又明白了這句話的另一重含義。
放棄記憶是代價。
并不是因為痛苦,而是因為愛。
不是拋棄,而是為了保護什么,誰,連同記憶也不得不割舍。
哪怕日后連為什么這么做都遺忘。
空白背后曾經發(fā)生的洪水滔天。
那樣的人生。
八苦之愛別離。
果然,記憶空白就是任人涂改,也無法反駁,因為無從分辨。
也許最初的那個鬼使對他說了很多謊言。哪怕是善意的,為著他著想。
遺忘的不是恨,而是愛。割舍的代價,而非拋棄的決絕。
一滴淚落在白紙上,慢慢洇去隔絕的蒼白,顯露出線條和顏色。
終于透明清晰的鏡面中,他看到那是自己的臉。
“弟弟弟弟,怎么又在發(fā)呆了。你看!哥哥我可是為了你跑遍全平安京才買到的哦!”
亮晶晶的、甜蜜的喜悅,捧出來的心意,在眼前晃動,在心底催出花來。
等待,原來也可以不是為了新生,而是駐足回首。
似是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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