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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劍
鑄劍
。ㄒ迹
“你走吧,保重!
“阿衡,你也是!
微弱的火光一瞬盛大起來,宛如漆黑冰冷的夜晚里一顆爆炸的流星,剎那染紅了半邊天色,徒增幾分暖意?諝庵袧u漸蕩漾開刺鼻的焦臭味。
三少爺的眼睛如同兩面冰冷的鏡子,倒映著熔爐里的沖天大火,火里的女人死死抓住一把尚未成型的劍,同劍一起接受熾烈的焚燒,漸漸被吞噬掉。
朝為紅顏,暮成枯骨。
三少爺眼睜睜看著阿衡漸漸燒成一具焦黑的骷髏,再握不住劍,劍“當啷”一聲落在熔爐底,然后骷髏也開始粉碎,終成一攤齏粉。
熔爐旁一直冷眼品鑒這一切的三少爺突然顫抖起來,篩糠一般,整張臉扭曲變形,五官擰在一處而又分散開來。他突然伸手捂住眼睛,不忍再看,發(fā)瘋般狂奔起來,口里疊疊念著:“阿衡!阿衡!”
三少爺跌跌撞撞,拼命搖頭,大口喘氣,想甩脫這一夜所有的回憶。
腳下一物事將他絆倒,摔得他渾身酸痛。他下意識去看,發(fā)現(xiàn)是他爹鮮血淋漓的頭顱,眼珠早被什么尖利之物挖去,只余黑黢黢的兩個眼窩,盛著半干不干的血。三少爺駭然,一把將那頭顱踢出去,驚擾了一旁啃食尸體的禿鷲。
禿鷲詫異地看了看那顆頭顱,又看了看三少爺,繼續(xù)啄食。三少爺的眼眶驀地紅了,他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身上忽冷忽熱,突然沖入禿鷲群中,搶奪來那顆頭顱,啃噬起來。
淚水混合著血水沿著他下頜滴落,咸苦帶腥。
他咀嚼著,心里謾罵:“他媽的,你鑄什么劍!鑄什么劍!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該死!可你憑什么帶走我娘,帶走我的阿衡?”
三少爺眼里洶涌著漆黑的恨意與痛苦,將他爹血肉模糊的頭顱啃得見骨。
。ㄙE)
“早聞兄臺鑄劍舉世無雙,小弟慕名來請一劍!卑滓驴统瘎蠣敱。
“不敢當,敢問閣下要何劍?”
“屠龍之劍,當權暴政,民不聊生。狗皇帝卻有把絕世神兵,小弟想要一把能抗衡它的劍!
劍老爺驀然熱淚盈眶:“閣下乃我知己,我早已不滿狗皇帝,想鑄一把抗衡之劍,待有志之士來取走,為民除害!
白衣客再次抱拳:“小弟知行刺兇險,仍不改此心,哪怕龍?zhí)痘⒀ㄒ苍敢辉。?br> “好,一月后,你來取劍!”
白衣客走后,門后偷聽的三少爺匆匆迎上來:“爹!萬萬不可幫此人鑄劍,會給全家引來殺身之禍!”
劍老爺愣一愣,隨即咬牙切齒:“我一身傲骨,怎生出你這種軟弱無能的畜牲!半分鑄劍術也沒學去,還敢跟我指手畫腳!”說著伸手抄起家伙。
劍夫人一把將三少爺護在身后:“老爺,你別動怒,三兒也只是擔心我們家!”
阿衡也過來勸架:“公公,您別生氣,對身子不好。三少爺不愿,我?guī)湍T劍可好?”
劍老爺見著阿衡,氣消大半,頹然坐下,搖頭:“阿衡,好孩子,跟著這畜牲真是苦了你。有你這樣的兒媳婦,真是我?guī)资佬迊淼母7!?br> 阿衡安撫間,劍夫人已把三少爺送回房去。
“公公,您別說了,我?guī)湍T劍吧。只要天下太平,阿衡的命又算什么呢?”阿衡的笑容溫柔而苦澀。
劍夫人走出來,劍老爺剛消的氣又騰地點燃:“都是你寵溺的好兒子,慣成了個軟弱的廢物!”
劍夫人的眼淚一瞬就落了下了,一把握住劍老爺的手:“老爺,我們就這一個兒子了,我怎忍心讓他步我們后塵?鑄劍一行兇險,極易生仇,我前兩個苦命孩兒因此喪命,我只剩三兒了!唯愿我兒一生平安!
劍老爺心里一半柔軟,一半堅硬:“夫人,我知你得子不易,但好男兒志在四方,三兒不學無術,一個廢人和一個死人有何區(qū)別?”
“一天鑄劍,一生鑄劍,為有志之人鑄劍,為知己鑄劍。夫人,這恐怕是我最后一件作品了!眲蠣斊鹕,來回踱步。
“老爺,一天相隨,一生相隨。我們生同衿,死同穴。我只希望我的三兒好好活著!眲Ψ蛉耸脺I。
阿衡抱著婆婆一起流淚:“婆婆,我也愿跟隨你們。”
劍夫人搖頭,握著阿衡的手:“不,阿衡,你也要陪三兒好好活著,幫我照顧好三兒。你們今晚就逃,越遠越好!
阿衡搖頭,手指被劍夫人一根根掰開,眼看著劍老爺和劍夫人攜手走進后院,生起熔爐,頭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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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衡我妻,跟我走吧,我定會保護你。”
“三少爺,劍還沒鑄好呢,您拿什么報仇?”
“別想著報仇了,咱們隱姓埋名,從此做對神仙眷侶吧!
阿衡臉色蒼白如紙,五官如一個大寫的“失望”。
“滅門之仇,你怎敢忘?爹娘保護我倆活下來,就換來你一句‘忘了’?”
“不忘又能怎樣?咱們家是鑄劍的,又不是用劍的,我們哪里能報得了仇?況且我爹是自作孽,是他答應那白衣客要幫他鑄劍殺皇帝,是他害我們全家,我憑什么替他報仇?”
三少爺冷眼望著阿衡,卻仍熱切地牽著她的袖子,狗一般搖尾乞憐。
“好阿衡,跟我走吧!
阿衡最后望他一眼,百轉千回,眼里亮光一閃,如同煙火剎那開放又瞬間寂滅。她忽覺無法忍耐,點點頭,轉過身去面對熔爐,再沒看他。
“你拿什么保護我?”
“我可以保護你!
“你拿什么保護我?”
“······”
三少爺驚訝地發(fā)現(xiàn)阿衡已在自言自語,并沒有理會他。
阿衡想著初見他時他說他愛她,他可以保護她。她還是個單純無知的小女孩,輕信他的誓言,也便答應嫁給他。
哪知一入他門,從前誓言都做了土。
三少爺不學無術,嬌慣成性,偏偏好強,每次打架鬧事強出頭,都是阿衡替他收拾爛攤子。
他常說:“阿衡,我就喜歡你這樣子。溫柔又剛烈。總讓我放心得不得了,好像沒有什么不能解決的!
他不知道,她也會害怕,也會手足無措,也希望危險之前,有人站出來保護她;困難之時,有人向她伸出援手;悲傷之時,哪怕一句安慰的話也是好的。
可她知三少爺的軟弱無能,每次只能背著他,就著被窩在深夜里默默流淚,生怕被他察覺,又該生埋怨了。
往事種種,紛紛杳杳,竟不堪回首。
幾日前,他竟為自己茍活勸父親置天下人的命運于不顧——父親說得對,好男兒志在四方,他這樣一個廢人和死人又有何區(qū)別?
事到如今,他竟為自己茍活置父母大仇于不顧——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如此一人。
她這一生,終究是錯負了。
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衣客的劍未鑄完,更無法繼續(xù),她也沒有什么顏面繼續(xù)茍活于世了。
阿衡喃喃到最后,冷笑一聲:“你走吧,保重!
三少爺摸不著頭腦,呆愣愣回答:“阿衡,你也是。”
轉瞬間,阿衡已攀上熔爐,向著熊熊大火,縱身一躍。
疼···
好疼啊···
撕裂一般疼痛···
火燒一般刺痛···
卻不知哪里在疼。
為什么會有意識?
為什么擁有這些記憶?
黑···
好黑呀···
不是在火里嗎,該是最明亮的。
為什么會這么黑暗?
欲醒,將醒,遲遲不醒。
“滴滴”、“嗒嗒”——水撞擊金屬的聲音。
下雨了嗎?
下雨···
下雨!
不要下雨!
劍驀然驚醒,已是白晝。
頭頂烏云密布,大雨滂沱。
劍躺在熔爐里,發(fā)現(xiàn)自己從中斷裂,一條天塹般的裂痕橫貫劍身,周身雪白的齏粉擁抱著它。
想來是雷電劈開了自己。
想到自己從一把未鑄完的劍變成一把廢劍,它莫名有些頹唐,忍不住苦笑起來。
它環(huán)顧四周,紅色的火焰在雨水的攻勢下漸漸熄滅,火勢越來越低迷。
劍凝望著擁抱著它的那攤雪白齏粉,有股暖流貫穿全身,緩緩涌動、流淌。劍忽然明白,是阿衡給了它生命。阿衡的魂魄已在它身體里,它既是阿衡,又不是阿衡。
它頹唐不減,反隨著火光漸漸寂滅愈發(fā)濃重起來。
鑄劍世家慘遭滅門,烈女阿衡以身祭劍,三少爺逃離茍活···這些仿佛都是千年前的事了,于它無關。
劍在一瞬明白了什么叫做蒼老,它老了,還未出生便已老去。
它疲憊地合上眼,任雨絲在身體上肆虐,把熾熱變成冰冷,把它身上最后一點火星也澆滅。
就這樣吧。
它只是一把廢劍,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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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痛感卻仍不肯放過它,毒蛇猛獸一般在它身上上下啃咬,噬肉飲血,把它從里到外剝了個干干凈凈,什么也不剩。
劍痛得痙攣起來,它覺得雨水滾燙,比烈火還難以忍受,這不是焚燒,而是粉碎!
不要下雨!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劍猛然睜眼,望著身上最后一顆火星搖搖欲墜,前所未有的恐懼將它席卷包裹,它被逼急而又憤怒起來,忍不住破口大罵:“別他媽的下雨!”
不甘!不甘!不甘!
怎能就此熄滅?最后的火星!
不能!不能!不能!
頭頂驀然一暗——一面紙傘,替它擋去風雨。
“唉···”
劍忍不住長嘆一聲,瞬間放松下來。
“滴答”“滴答”——水撞擊金屬的聲音。
劍又緊張起來——怎么還在下雨?
可這雨甚是溫暖,柔和地流淌過它的身軀,緩緩熨帖。
劍說不出的舒適,忍不住抬頭張望。
一雙眼睛,如兩面微瀾的湖,倒映山河萬頃,人間無限,世上所有的溫暖都化作他的淚水和目光,傾瀉而出,在它身上流淌。
那人一身白衣,兩鬢斑白,卻仍風華不改。
他修長而蒼老的手指顫巍巍撫摸上劍身。
指尖和劍身接觸的一瞬,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共鳴,虎嘯龍吟,響徹庭院,上沖云霄。
“真是一把好劍,可惜了!
那人輕輕的嘆息在劍耳畔如同情人的低語。
“劍兄已逝,劍未鑄完。而今劍在我手,定不能教它廢去!
劍忽然有些悲傷,滅門之災降臨時,它不曾哭;阿衡祭劍時,它不曾哭;三少爺轉身離去時,它也不曾哭。如今一個陌路人的憐惜卻讓它壓抑的悲傷洪水般爆發(fā),沖破提防。
劍嚎啕大哭,卻是無聲悲鳴。
它悲傷、憤怒乃至于生出了怨氣,它好恨!它恨那些仇人,恨三少爺,更恨它自己。它又有些羞澀,它沉醉于那人溫柔的淚水與目光,不愿醒來。它貪戀那人指尖粗糙的溫度和他傘底的一隅安逸。它想逃離,卻又不舍逃離。它恐懼而驚訝,一把冷兵器,怎能軟弱狼狽如同一個被拋棄的女子?它開始責怪阿衡,心想定是她的魂魄在作祟。
“我只借你傘檐晝夜,擋我一簾風雨!
“如此足矣!
(伍)
“殺!殺了三少爺這個漏網之魚!”門外殺伐之聲頓起,仇怨一波接著一波,從未斷絕。
白衣客緩緩起身,橫眉冷對來者。
很快,身著官服的持刀人踏著尸體圍滿庭院。
無數刀尖畫成一圓,直指白衣客:“你是三少爺?”
白衣客搖頭。
“那還不快滾,否則連你一起殺!”
白衣客左手握著一把斷劍,劍身上一顆火星明明滅滅,右手撐一把紙傘,護著那把劍。
兩廂沉默,劍拔弩張。
白衣客驀然仰天長笑,嚇得幾名持刀者幾乎握不住刀柄。
他大呼:“士為知己者死!知己之仇,焉能不報?斯人已逝,我來承這遺恨又有何妨?”
說罷,他以劍為琴,輕彈劍身,在風雨中吟唱:“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愿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曲終,白衣客忽然折了傘,用傘骨點燃最后一顆火星,將傘與廢劍一同丟入熔爐。
剎那間火光大盛,鐵水逆流,如三途河畔盛放的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妖艷綺麗,明亮耀目。
火星四濺,噼里啪啦作響,如同爆炸的流星。大火與暴雨對峙,生生不息,肆意燃燒,直指蒼穹。
劍身不住顫抖,斷裂處在火中緩緩愈合,兩節(jié)斷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相連。
庭院里虎嘯龍吟之聲久久不絕。
白衣客略微詫異,卻像被什么指引,伸手從爐中取劍,無心顧念手是否會被灼傷。
他緊握劍柄,溫柔的目光在劍身上緩緩流淌,深深烙印,如同凝視著他的情人。
劍卻在一瞬失了所有情感,只余寧靜圓融,所有愛恨都離去,煙消云散。它知是阿衡走了,她無憾了,也便走了。它于是不再迷惘,不再恐懼,不再悲傷,不再動情,此刻起,它只是世間最鋒利的兵刃!
白衣客揮劍指天,一時間風云變色。
“隨我去,殺了狗皇帝!”
白衣客提劍掠起,像一只破云御風的鶴。劍芒如電,在空中斬開一道半圓形的光弧。
暴雨如注,刀劍亂舞。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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