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藏鋒
楔子
他比她老。
這是杜小詩注意到葉藏鋒后的第一感覺。
桌上溫著酒,他一個人坐,叼著一根水煙,慢慢抽。
杜小詩看見斜陽熨貼著煙霧,生出薄薄暖意,煙霧里半明半昧一張男人的臉。
他睜著眼睛做夢。夢里一場雨后,白色的杏花全落了。
壹
火升起來的時候,光亮撐開一隅黑夜。跳躍的火光映出一張臟兮兮的小臉。葉藏鋒看了看那張臉,確認(rèn)對方已經(jīng)睡著,才松了口氣。
他添了把柴,拍去手上塵土,抖一抖袍子坐下來。夜里寒涼,草木上起了露水。他又看了眼那張臉,猶豫一會,將外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葉藏鋒盯著她出了會神,不自覺眼皮沉重,打了個哈欠。行走江湖的人,風(fēng)雨里來,刀劍里去,自然是睡不著的,也不敢睡。只是看一個黃毛丫頭睡得這么香,他忽然生出幾分疲憊、幾分倦怠。
葉藏鋒至今想不明白,自己如何招惹上這個小叫花子的。也就在幾天前,他摸了衣袋里僅剩的幾個銅板,在一家破舊的小酒樓里吝嗇地叫了壺劣酒,點(diǎn)上根味道苦澀的水煙,便撞上了蹲在地上撿餿饅頭吃的杜小詩。
也就那么一瞥,杜小詩便再沒挪開目光,且像個牛皮糖一樣粘著他,甩也甩不脫。葉藏鋒將自己翻來覆去里里外外看了個遍,也沒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上下有哪一處吸引人的地方。他一個已過而立的老男人,命如飄蓬,要上頓沒下頓,身上那件洗了舊、舊了破、破了補(bǔ)的麻衣自己都不待見,背上那把從不出鞘的劍是不是生了銹他也不知道。這小叫花子卻偏要說他一看就是個厲害的且有故事的人,然后死纏爛打跟著他混。從此獨(dú)來獨(dú)往的葉藏鋒,被迫掛上了個拖油瓶。
偌大江湖,倘若獨(dú)行,有點(diǎn)本事也可以勉強(qiáng)自保?伤~藏鋒也就那點(diǎn)自保的本事,不多不少,如今卻要勻出來保護(hù)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叫花子。葉藏鋒覺得很是憋屈。
杜小詩睡得很香,呼吸均勻,淺淺噴灑在葉藏鋒的外袍上。明知是在流亡,卻還能吃得好睡得香,這是葉藏鋒最佩服杜小詩的一點(diǎn)。
他不止一次想過趁著她睡著的時候一走了之,從此相隔天涯,便是陌路,也好省去一個麻煩。但每次看見她就著他的外袍睡得昏天黑地,他剛抬起的腿便邁不動了。
這林子里野獸的嚎叫,他聽的見。
這夜太冷,他手腳凍得發(fā)麻。
這江湖險惡,他知道。
不管前因后果,這陰差陽錯都成了他葉藏鋒眼皮子底下的事。
焉能不管?
于是葉藏鋒一面暗罵自己多管閑事,一面守著那堆柴火不動。一夜,又一夜。
一步錯,步步錯,他卻在錯誤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曾經(jīng)那個就著荒野蒼白月色飲冷酒便能過活的葉藏鋒早已面目全非。如今他竟然開始思考溫飽問題。握劍的人,幾時這般婆媽。葉藏鋒不認(rèn)得自己了。
習(xí)慣成自然。他想,這拖油瓶甩也甩不脫了。
貳
杜小詩發(fā)現(xiàn)葉藏鋒一天大部分時間用來做兩件事。一是拿粗糙的手指撫摸他那把從不出鞘的劍,動作緩慢而溫柔,像是情人的低語。二是睜著眼睛做夢。她每次看他目光呆滯,就知道他又在睜著眼睛做夢。葉藏鋒是睡不著的。
他做夢的時候一動不動,默成一尊雕塑,漆黑的眼底下著雨。杜小詩盯著他的時候會不自覺在那片漆黑的雨夜里沉淪、迷失,恍惚間覺出一絲悲涼。等他醒過來時,那雨便停了。
葉藏鋒是個有故事的人。杜小詩看他第一眼就知道。只是他從來不說,就像把從不出鞘的劍,所有鋒芒都斂在劍鞘里。
還真是人如其名。杜小詩忍不住腹誹。
只是百密終有一疏,就像他做夢的時候忍不住輕輕叫一個女人的名字:“蘇杏。”;就像他那樣低調(diào),盡力藏鋒,可只要他活著就有人認(rèn)得他,只要他身在江湖,就有人不希望他活著。
葉藏鋒就算被認(rèn)出來也不愿拔劍,只赤手空拳對抗。孤身殺出去會省去不少麻煩,只是多了個拖油瓶,掛彩的幾率就高了許多。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拔劍,也不愿去醫(yī)館找個郎中看看,也不愿丟下杜小詩。
流亡的日子因?yàn)闅⒙静辉贌o聊,雖然精神極度緊張,久而久之反倒生出些快意。杜小詩還是杜小詩,即便每天都和死亡擦肩而過,依然吃得好睡得香。葉藏鋒還是葉藏鋒,撫摸那把從不出鞘的劍,喝最低劣的酒,守著拖油瓶睡著后一個人舔傷口,然后睜著眼睛做夢。
葉藏鋒漸漸喜歡上守著杜小詩睡著這個過程。這沒心沒肺的小叫花子,竟然也會盯著他胳膊上舊傷覆新傷,在顫栗中不安睡去。她什么也不說,他卻分明看見她眼里的擔(dān)憂。葉藏鋒喝著剩下一點(diǎn)冷酒,辛辣入喉,酣暢淋漓。他漸漸覺出些味來——他和拖油瓶,相依為命。
哪里有人真的喜歡孤獨(dú)呢?這冰冷江湖,有人陪你流亡,分你一點(diǎn)兒擔(dān)心,已是奢侈的溫暖。葉藏鋒本來不懂杜小詩為什么纏上他,現(xiàn)在卻有些理解了。他們不過都是這人間的孤獨(dú)行客,捱不過歲月寂寥,想要抱團(tuán)取暖罷了。他們太了解,彼此的孤獨(dú)。
杜小詩跟葉藏鋒坦白,她以前也算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因?yàn)樗米锪巳,被尋仇弄了個滅滿門,她便淪落成了四處流浪的叫花子。
“不想報仇嗎?”葉藏鋒拿粗糙的手指輕敲他的劍。
杜小詩啃著饅頭,含含糊糊回答:“哪有那個閑心思找仇家呢?我光是活著就已經(jīng)耗盡氣力了!
他愣一愣,輕笑:“也是。”
杜小詩就著他的酒壺喝一口,逼迫自己咽下干硬的饅頭:“你呢?”
葉藏鋒眼神黯淡下去,扯一扯嘴角,有些無奈:“和你差不多!
“你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你會武功,還有一把劍!
“···又能怎樣?光躲著仇家也耗盡我所有氣力了,哪里敢談什么報仇!
輪到杜小詩沉默,然后也是她率先打破沉默。她站起來,黃昏里逆光的身影瘦瘦小小,好像風(fēng)一吹就能卷走似的:“我不會刻意去躲藏。倘若不巧碰上了仇家,我拼了命也要報仇的。”
葉藏鋒讓她說得心神一顫,敲著劍身的手不自覺停下來。
叁
葉藏鋒失去意識前,腦子里回響的是杜小詩試探性的問題:“喂,你常常念叨的那個蘇杏,是誰。俊
蘇杏。
蘇杏。
十年了,他重復(fù)做著同一個夢。夢里一場雨后,白色的杏花全落了。
不敢忘,亦不能忘。
這該死的丫頭,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他一分心,便給了旁人趁虛而入的機(jī)會。一劍刺來,竟教他毫無察覺。來不及痛,便失去了意識。
“葉藏鋒!”
“葉藏鋒!”
誰呢?誰叫他呢?
這個名字只有他自己和那個拖油瓶知道。他原本不叫這個。他本該是葉家握劍的子弟,葉傾。
葉傾三次藏鋒,讓他失去了三件重要的東西,才有了葉藏鋒。
葉傾用劍的天賦讓葉家子弟無不嫉妒,私底下不受人待見可想而知。生來被孤立,手足親情成了奢望。葉傾飽受異樣的目光,不僅來自于同門師兄弟的不甘,也來自于前輩寄予的厚望。年幼的他,單薄的肩上承載了太多和年齡不相符的東西,幾乎要壓彎了他。
葉傾就在想,是不是不該鋒芒畢露,或許該收斂一些。于是他幾乎不在人前用劍,只一個人尋無人處練劍。漸漸有人愿意和他結(jié)交,好歹有了些改觀,這讓葉傾很是欣慰。他更情愿讓那把劍乖乖待在劍鞘里了。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江湖即是,刀光劍影,遍地恩仇。葉家一個劍宗,自然容易得罪人。被得罪的來尋仇,便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
三天三夜,葉傾眼睜睜看著他的手足像牲畜般被屠了個干凈,卻忘了,該如何拔劍。待他在一片血腥中清醒過來,劍出鞘時,為時已晚。
與他最為交好的葉青的頭顱滾到他腳踝邊的時候,剩余不多的敵人也朝這邊圍攏過來。冷雨瀟瀟,落到衣衫上,開出一朵朵血紅的花。葉傾看見葉青圓瞪的雙眼充血,執(zhí)拗地望著他的方向,像是在責(zé)怪他出劍太晚。葉傾握劍的手痙攣起來,不敢再看。
“!”他受不住內(nèi)心撕裂般的痛苦,一聲吼叫劃破長空。葉傾的眼淚淹沒在大雨里,沖刷掉他臉上滾燙的鮮血。
他緊緊握著那把太晚出鞘的劍,劃開雨幕,殺出重圍。
到底孤身一人,對抗多人,氣力耗盡。葉傾揮劍干脆利落,殺得對方只剩一人。兩敗俱傷,算是平等。
那人看著搖搖晃晃的葉傾和他滴血的劍,不敢有所動作,生怕又一次惹急了這瘋子。
對峙,僵持,煎熬。
不等筋疲力盡的葉傾反應(yīng)過來,他落荒而逃。
葉傾的第一次藏鋒,浪費(fèi)了太多時間,讓他失去了手刃最后一個仇人的機(jī)會。
肆
葉家被滅門后,葉傾開始了他一人一劍走江湖的浪客生涯。
他戒掉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戒掉了自矜的脾性,卻沒能戒掉煙酒。即便是最劣質(zhì)的酒,他也會在酒樓老板鄙夷的目光中叫上來溫著,摸完衣袋里最后一個銅板,點(diǎn)一根苦澀的煙,慢慢抽。
從細(xì)致到粗糙,葉傾用了十年。
江湖薄情不假,卻也是有情有義。葉傾四海為家,漫無目的地漂泊,自然結(jié)識了些酒肉朋友。最為難得,碰上了待他一片赤誠的趙松。
不比葉傾,趙松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嘴笨卻偏愛滔滔不絕。葉傾早已在摸爬滾打中歷練來一顆冷硬的心,反倒對趙松這種情深義重不屑一顧。為兄弟兩肋插刀,哪來的這種豪情仗義呢?
趙松待葉傾一片赤誠,葉傾卻藏起了真心,收斂了情義,態(tài)度冷淡。趙松對葉傾那把從不出鞘的劍頗為好奇,總?cè)滩蛔∠朊,沖葉傾玩味一笑:“兄弟,拔個劍給老子瞧瞧?”
葉傾冷著臉把劍往背后挪了挪,懶得理他。
還是那句話,身在這江湖,總有人不希望你好好活著。葉傾盡力藏鋒,卻仍被沒事找事。這次比較棘手了,當(dāng)然棘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葉傾的劍不出鞘。葉家出了那檔子破事后,葉傾的劍人前人后都不出鞘了。藏鋒以自保,這是葉傾行走江路奉行的宗旨。倘若葉家的劍被認(rèn)出,會招惹更大的麻煩。
被葉傾當(dāng)作酒肉朋友的趙松趕來,與葉傾并肩而立,共同殺敵。這讓葉傾很是意外。他一直認(rèn)為趙松那句為兄弟兩肋插刀不過是個玩笑話。如今,兌現(xiàn)。
趙松武功一般,卻總是將不用武器的葉傾護(hù)在身后。即便是打架,他那張笨嘴還是滔滔不絕:“兄弟,你小心點(diǎn),這幫孫子賊雞兒麻煩!”
一劍刺前胸,血霧磅礴。
“咳,咳!兄弟,差點(diǎn)你胳膊就沒了!
一劍捅后背,倒下。
“噗!兄、兄弟,對···不住了,老趙我···先行一步···”
葉傾眼睛一紅,一咬牙,將唇角咬出鮮血:“傻大個,你來瞎湊什么熱鬧!”
你把我當(dāng)兄弟,我把你當(dāng)什么?
劍出鞘,晚了。
晚了。
殘陽照修羅場,橫尸遍野。葉傾知道,這里頭有一具涼下來的尸體,叫趙松。
烏鴉撲棱棱飛來,落下,叫聲凄厲。
這樣刺耳。
葉傾看著掌心一抔黃土緩緩滑落,一點(diǎn)點(diǎn)淹沒那人粗獷的面容。
來不及叫你一聲兄弟,你便走了。有些匆忙了吧。
葉傾把壺里最后一點(diǎn)殘酒倒在腳下,洇濕黃土。
他終于支不住,晃蕩幾下,頹了,跪坐下來。膝蓋撞地,“砰”一聲響。
葉傾的第二次藏鋒,讓他失去了最好的兄弟。
從今往后,再無一人為他兩肋插刀,與他把酒東風(fēng),策馬同游,說那仗義豪情。
伍
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何況他葉傾不是什么英雄。
葉傾和蘇杏,有點(diǎn)像民間戲文里的梁祝。只是葉傾覺得,他終究不是梁山伯,她也不會是那祝英臺。
葉傾對蘇杏可以說是一眼傾心。老實(shí)說這世間百紫千紅,蘇杏不過是其中一朵?梢娭兔紲\笑的樣子,葉傾眼前便是燭影搖紅、舉案齊眉、茶米油鹽。這些想象是一個江湖浪人的妄念,然而種種都來自于蘇杏。于是葉傾了悟,是了,這蘇杏他相中了。
然后他一個老大不小的糙男人開始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開始為兒女私情焦躁不安。他想,卻不敢。蘇杏是員外家的黃花大閨女。葉傾卻只是棵飛蓬。
無數(shù)次街邊“偶遇”,他只想多看看她,哪怕一眼。
大戶人家,講求的是門當(dāng)戶對。蘇杏被許配給了馬丞相的公子。
她出嫁前一夜,葉傾摸掉了兜里所有的銅板,叫來一大壇劣酒,喝得爛醉如泥。頭疼到炸裂,越醉越清醒。
這是喜事,天大的喜事。葉傾想,才子佳人的故事真不適合他。他老了,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愛;他身無分文,他愛不起;他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掌控,不配去愛。
葉傾一把摔了酒壇子,看著那些碎片,就像看一顆破碎的心。
他跌跌撞撞跑出去,不知方向,一直跑,一直跑。
他發(fā)了瘋似地在荒原上狂奔,慘白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夜里的風(fēng)很涼很涼,全都穿透他。呼嘯而過。
第二天,長街十里紅妝,吹鑼打鼓,好不熱鬧。全城百姓前來圍觀蘇員外嫁女,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葉傾還是來了,扶著墻壁,歪歪扭扭。他喜歡的姑娘嫁人了,新郎不是他。
轎子經(jīng)過他的時候,他只覺得那紅色刺得人眼睛劇痛,針扎一般。
“停下!”蘇杏突然出聲。
轎夫一愣。
“我說停下!”新娘突然掀了蓋頭,探了出來。
轎夫怕她跳下來摔壞,嚇得趕緊放下轎子。
蘇杏鳳冠霞帔,筆直朝葉傾走去。換葉傾愣住了。酒精讓他沒有完全清醒,恍惚間生出一種她要嫁給他的錯覺。
天地一瞬蒼白,所有人和事都是蒼白的剪影。
只她一人,一抹。紅。
她筆直地站著,他頹唐地倚墻。就這樣彼此對望,仿佛要把對方看穿。
葉傾不確定蘇杏是不是在哭,因?yàn)樗约旱碾p眼是模糊的。如果是,他很想伸手替她抹去眼淚,再抱一抱她,說:“不要哭!
他這樣想時,不知道蘇杏正在等著他過去,抱抱她。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了。
劍出鞘的時候,他來不及阻止。
等他反應(yīng)過來,蘇杏已拔了他的劍刺穿自己的胸膛。
太晚。
太晚。
葉傾感覺,世界在那一瞬崩塌。
天旋地轉(zhuǎn)。
蘇杏的嫁衣就像被她的血染紅一樣。能死在葉傾劍下,蘇杏覺得很開心,竟然在笑。她的笑容像白色的杏花一樣,溫柔而脆弱。只是笑著笑著,笑出了淚。
那把劍,貫穿他心愛的女子,沾染滾燙的血液。
葉傾是麻木的,像一個吊線木偶,機(jī)械式地爬過去,顫巍巍抱起地上的她。
這一輩子,他們“偶遇”無數(shù)次,她對他笑過無數(shù)次,他也對她不好意思搔頭無數(shù)次。
她只對他講過三句話。他沒對她講過一句話。
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夢里喊過她的名字。
他死死瞪著她,生怕錯漏哪怕一個細(xì)節(jié)。
她嘴唇翕動,身體漸漸涼下去。
她說:“對不起。”
她說:“快逃吧,越遠(yuǎn)越好!
她說:“好好活下去!
蘇杏死后,葉傾再也沒去戲臺看過戲,再不去聽那《梁祝》。葉傾也不再叫葉傾。他改叫葉藏鋒。他的劍再沒出過鞘。
葉藏鋒的第三次藏鋒,讓他失去心愛的女人。
他終究不是梁山伯,她卻是那祝英臺。
尾聲
葉藏鋒醒來的時候,杜小詩正守著他,添一把柴火;鸸鈸伍_一隅黑夜,明明滅滅。
這是她頭一次守著他睡覺。
“可算是醒了。大夫說你自己熬過來就沒事了!倍判≡姴亮瞬令~頭上的細(xì)汗,松了口氣。
葉藏鋒剛要說些什么,卻聽見“砰”一聲巨響。有人破門而入。
“尋仇尋到城隍廟來了!”耳邊是杜小詩的驚呼。
她瘦瘦小小的身影跳躍在視野里,抄起一塊門板,胡亂揮舞著,妄想擊退那些人,有些可笑。
葉藏鋒一點(diǎn)也不想笑,他只想一躍而起,可四肢偏偏酸痛無力。
“該死的!”
他緩慢爬行,用力支起自己,一次又一次。他死死咬住唇角,咬出鮮血。他手指緊按地面,指節(jié)發(fā)白,青筋突起。汗水順著他的頭發(fā)滴落。一滴又一滴,洇濕地面。
“唔···”杜小詩被人掐了脖子,提起來。她在半空掙扎,兩只小腳丫在他的視野里晃動。
她的臉憋得通紅,氣息漸漸弱了。
葉藏鋒忍著極大的痛苦站起來,搖搖晃晃。他輕咳兩聲,覺得世界正在崩塌的邊緣。這感覺真不好,跟十年前一模一樣。
天旋地轉(zhuǎn)。
一瞬間,所有往事如那夜很涼很涼的風(fēng),穿透他。呼嘯而過。
葉藏鋒的靈臺混亂,又清明。
他看見葉青的頭顱滾到他腳下,雙眼圓瞪,像是責(zé)怪,像是不甘;他看見趙松的臉被他掌心滑落的黃土漸漸淹沒;他看見蘇杏鳳冠霞帔朝他走來,拔出他的劍刺向自己,一場雨后,白色的杏花全落了;他看見跳躍的火光里,杜小詩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里頭倒映他的身影。
沒夠呢,還沒夠呢。
他還想在寒夜里和她圍著微弱的火光取暖;他還想看她皺著眉頭咽下冷硬的饅頭;他還想看她就著他的酒壺喝一大口劣酒,咳得小臉通紅;他還想從她眼中捕獲那一點(diǎn)點(diǎn)擔(dān)憂。
他還想和那只拖油瓶,相依為命。
前半生藏鋒以保命,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錯了,終究是錯了。但是,過了。
太晚。
太晚。
藏鋒本無罪,但若不是因?yàn)闆]有及時出鞘,哪來那么多后悔?
劍道何在?劍之所指,護(hù)心中所愛。他葉藏鋒辜負(fù)的從來不是什么情義,是他手中不出鞘的劍!
江湖為何?快意恩仇。
“去他娘的藏鋒,藏什么鋒?”葉藏鋒聽見心底有個聲音沖他吼。
來不及細(xì)想,他提劍就去了。
劍出鞘,便是一道寒芒。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