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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者之歌
天色大亮,天橋上的人越來越多,小付是無法再安靜地睡下去了。他伸個懶腰爬起來,從橋下面晃悠晃悠地出來,太陽正刺眼哩!
“奶奶的,這些人,天天過橋,過一輩子的破橋,也不要我多自在一會兒!”他罵著,哈欠連天地適應(yīng)了光線之后,就去找老方。
老方正在遠(yuǎn)處商場前的墻根下曬太陽,看到小付來,遞了包吃剩的餅干給他。
“你這家伙!”小付“咔嚓,咔嚓”啃著,餅干渣子很快圍了嘴一圈兒:“又從哪個小女孩手上討來的吧?在學(xué)校沒出息,在家里沒出息,到了廣闊天地里還是沒出息,你也放得下那張臉去要,我吃著都臉紅!”
老方別了他一眼:“你嫌我丟人就別跟我一起啊,回家去,看你那恨鐵不成鋼的老爸不打瘸你的腿!那倒痛快,直接坐在路邊要就行了!
“你這家伙!毙「逗蘖怂谎郏兄灨,不說話了。
這兩個人,不過十八、九歲,高考落榜之后,他們被認(rèn)為是整日閑在家里無事的廢人,久而久之,招家人煩厭,攆到了街上,正好又是同班同學(xué),就湊到了一起,共謀生路。出門前,家里放了話:“不掙到錢,別想回來!”
“找點什么事做好呢?幾天了,一點眉目都沒有!崩戏浇辜钡貣|張西望著。
“我本事全忘光了,資產(chǎn)一點沒有,能做什么?”小付垂頭喪氣地譏諷著:“做乞丐的資格倒有了,瞧這一身的酸臭味兒、臟衣褲,準(zhǔn)備‘脫胎換骨’成乞丐吧!
話剛說完,一個老乞丐慢慢走過來,看到二人,伸手向他們乞討。
“同行,一邊去!”小付嘴翹得高高的,側(cè)著臉責(zé)備地看著老頭。
“胡說些什么?”老方掏了掏衣褲兜,找到枚一角的硬幣遞給那老頭。
“呵,你這人……”小付睜大眼睛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都混到什么地步了,還充好漢哪!”
“這是最起碼的自尊,”老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我不是乞丐,你也不是,如果不區(qū)分開來,把這一點都忘了,我們就真的別想再有什么出息了!
“那你又去要人家小女孩的餅干?”
“我沒有,這是之前一個女人買來喂自己小孩的,看那孩子吃了些就不吃了,隨手扔掉,我才撿來的。大丈夫能屈能伸,有手有腿,我就不信干不出名堂!
日落西山,老方和小付筋疲力盡地回到了天橋底下。這一天他們運氣算不錯,老方從家里帶出來的一些畫賣了十幾塊錢,正好街心河道又在清淤泥,人手不夠,他們就在那借了兩個背兜幫忙,進(jìn)行了一次美化城市的光榮勞動。
晚上,老方想去夜市上坐著,替人家畫肖像畫。他別的本事不好,畫畫倒是不錯,白天那幾幅畫賣得他怪心疼的,那可是他的最愛。e說不愿賣,就是賣也不可能是這寒酸價。不過想到自己處在困難時期,又經(jīng)過小付一番口頭動員,相信日后還能畫出佳作,才咬咬牙舍了這些寶貝。
他把錢拿去買了些吃的,剩下的就換了紙和筆,再把之余的畫用線穿在一起,就準(zhǔn)備去夜市上鋪開來做生意了。
小付有付好嗓子、善表演,雖然沒有樂器,不過他看到夜市小吃攤前經(jīng)常有背吉他請人點歌唱的,所以也想碰碰運氣,看有沒有人酒足飯飽之余找自己吼幾首歌,來點滑稽表演之類的?傊F(xiàn)在這地步,只要能賺錢,再丟臉的事也咬著牙去干了。
兩人顧不上休息,隨便刨了幾口飯就把自己的臨時據(jù)點用布搭好,上路了。
來到熙熙攘攘的夜市,兩人分頭去做活路。
老方選了一處酒店門前的人行道上,看這里光線還好,就把畫擺開來,準(zhǔn)備好紙和筆,坐在地上等生意。
幾個行人路過看了看,搖著頭走開了。老方不著急,他的畫比較時尚,合年輕人胃口,那幾個路人都偏老,自然沒有共鳴。
這時幾個嘻嘻哈哈的年輕人過來了,老方睜大了眼睛看著,只見他們其中的一個看到畫,停了下來,并招呼其他人過來看。
“真是不錯呢!”眾人埋頭欣賞著,不時發(fā)出贊嘆之語,老方聽著挺得意。
這時一個人抬起頭來,大概想問價錢的樣子,可是他看到老方,皺起了眉頭,然后又跟別人嘀嘀咕咕了一陣,接著眾人都抬起頭來奇怪地看老方,他們也皺了皺眉頭,有人還冷笑了一下,然后就全部走光了。
“這是怎么回事呢?”老方奇怪極了。他還沒弄明白,一個身背畫筒的年輕人快速從他面前閃了過去,這人走得正急,忽然停下腳步,又倒回老方畫攤前,仔細(xì)看著每一幅畫。
同行面前,老方有些緊張,仔細(xì)看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這畫還可以,”那人看了半天,終于開口說話,他抬起頭來,看著老方,遲疑了一下。問道:“不過……是你畫的嗎?”
老方對這不太禮貌的問話并沒有動氣,他很熱心地答道:“是啊,是我畫的!
“那好,”年輕人笑了笑,卸下背上的畫筒,坐到老方身邊:“請你給我畫幅肖像吧!
街上行人越來越多了,這個城市的人吃過晚飯之后,大都有出來逛夜市的習(xí)慣。
“你這么晚才回家嗎?”老方一邊畫著,一邊和那年輕人聊了起來。
“對,我是去一個畫家那里學(xué)畫,他有個補(bǔ)習(xí)班,只收了幾個資質(zhì)較好的人,而我是其中一個!蹦贻p人有些自豪地說道。
“真是令人羨慕呢,你的畫藝一定很高吧,為什么愿意花時間讓我這樣的人為你畫畫呢?”老方不解地問道。
年輕人看了看他,又笑道:“我只是想驗證一下我的眼光。”
這時已有很多路人圍了過來,看老方畫畫,不時有人在他身后指指點點。
老方?jīng)]碰過這種場面,又擔(dān)心自己的攤子,在同行面前更是緊張得不行,所以手里的這幅畫越畫越不是味兒。他心想這下完了,肯定出丑,手一用力,握得全是汗的鉛筆“嘎噔”斷了。
“喲——”后面不知誰在起哄,他尷尬地笑了笑,取出另一支筆準(zhǔn)備接著畫。
“不用了!蹦贻p人起身走了過來,把老方未畫完的畫拿過去看。
老方像一個聽候發(fā)落的犯人坐在那里低著頭,一動也不敢動。
“嗯,這不是你的實際水平!蹦贻p人說著,把畫遞還給老方,并付了二十元錢給他:“不過你還是付出了努力,這是你應(yīng)得的報酬!
說完,他背上了畫筒。臨走前,回過頭來對老方說道:“期待下次遇上你時能為我畫一幅好畫!比缓笏D了頓,又渾身上下打量了老方一次,接著說道:“還有你應(yīng)該拿出畫畫人的氣質(zhì)出來,穿成這樣,是不會有太多人認(rèn)真欣賞你的畫的。”說著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圍觀的人都散了,老方看著自己一身的臟衣服:由于離家走得匆急,他和小付甚至沒從家里帶出能換的衣服,幾天的風(fēng)餐露宿,現(xiàn)在自然是又臭又臟。
“唉,原來一個人的成就,會因自己的落魄而貶值的!彼L噓了口氣,感到陣陣涼風(fēng)襲來,原來是額頭出了許多冷汗。
他剛把錢揣進(jìn)兜里,小付鼻青臉腫地跑過來,跑到老方身前拉著他的衣服就倒了下去。
“怎么了小付?”老方把他扶起來,看他這副樣子,分明被揍了一頓,心里直喊“不妙”。
“我在那邊……正給人唱……唱歌哩,”小付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有個吃燒烤的胖子,叫我給他演個小品,我心……心想演就演吧,我演了個趙本山的,我一人演好幾個角兒,真的……我,”小付略顯激動地挺了挺身子嚷道:“我演得多好哇,那胖子,看完了,就像沒事兒一樣,起身要走,我攔住他,和他理論,他把我推開,我還想上去,這時他幾個哥們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就把我揍了一頓,還叫我以后別去那丟人現(xiàn)眼的,真是揍得我……姓啥都不知道了!
老方聽了怒火中燒,可他知道這些都是地頭蛇,他不找你算好的了,你哪里還敢去惹他!當(dāng)下收了畫攤,背著小付早早離開了夜市。
回到天橋腳下,小付躺著直喊痛,老方拿剛剛得的錢去買了瓶跌打酒給他敷了,又讓他吃點東西,才算安靜些,睡了下去。
這一夜老方想著心事,怎么也睡不著。他想到自己的失敗,想到在家里苦心繪畫卻不被家人理解,認(rèn)為這是越做越窮的事兒,這是多么大的一種悲哀!小付也挺可憐,原來在班上的時候,他是宣傳委員,活力四射,和老師,同學(xué)都很好,班里要演個甚么節(jié)目,去參加什么活動都是他精心策劃,參與表演的,是班上屢次獲獎的功臣。老師曾說:“小付是班上的好苗子,以后能在藝術(shù)表演方面深造就好了。”小付也常對人說自己想做個導(dǎo)演,拍一部真正追求劇情的好片,讓那些看慣“眼花繚亂”西洋片的人們能讓眼睛休息一下,讓他的片子“按摩”人們紊亂的心情,感受一下平靜之美……
然而一場無情的高考粉碎了許多人的夢:老方、小付,還有很多很多擁有理想的人,從“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式的競爭中擠丟了下來。他們摔得很慘,有的人爬都爬不起來。這事兒也怨不到別人身上去,你實力不夠,甚至只是運氣差了些,都會導(dǎo)致這樣悲慘的結(jié)局。老方倒是事先想好了退路,他可以畫畫投稿,等稍有名氣后還可以開班教別人、賣畫,之類之類。他對于藝術(shù)的激情與靈感使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榜上無名,腳下有路”。
然而他需要時間,畫畫是費時的活兒,只有慢慢的、精心的,才能出作品;同時他也需要金錢在這方面的幫助,自己還不能為家里做點什么的情況下吃的、喝的、用的全需要家人的貼補(bǔ)。他嘗試去邊打工,邊畫畫,可他沒有多余的本事,只能干些粗簡的活兒。就算是這樣,由于他干活時不斷想著關(guān)于畫的一切導(dǎo)致心不在焉的樣子,還是被老板以“反應(yīng)遲鈍、人手多余”等各種借口將他辭退。嘗試多番均得此果之后,他猛然覺醒,認(rèn)為做這些既浪費時間又浪費精力,還不能掙幾個錢,倘若加把勁完成自己衷愛的事業(yè),錢財之類又有何憂呢?
況且他討厭藝術(shù)過于商業(yè)化,覺得和金錢掛鉤不會創(chuàng)造出好作品,至少畫的時候不能抱這樣的想法,至于日后作品的價值,則是對自己努力的一種肯定罷了。也正因為這樣,當(dāng)家人屢次看他在家苦練,問訊他此物可否賺錢之類時,均被他鄙視不答。終于辛苦兩個月之后被母親從家里攆了出來,此時離他十九歲生日尚差一個月,而跨入成人的行列也快一年了。
出來之后,老方一直沒再畫畫,只是把以前的畫稿收藏著,直到今天,他才來了興致,重新想去體驗一下那久違了的、畫畫所帶來的快感。
想著這些發(fā)生不久的事,老方苦笑了一下,側(cè)過身去看橋外天上的星星。這時他想到了年輕人的話,他挺感激那個年輕人,然而對其的一些觀點也不贊同——難道說一個人有了身份和地位,穿著高雅就能畫出好畫?一個衣衫襤僂的人就不配讓佳作誕生在自己手上?他也明白那些看畫的小伙子為什么看到他就走了,這是一種人與物之間產(chǎn)生的不協(xié)調(diào)造就的悲哀,且不論此物是否因此人而生。
睡在一旁的小付時不時因傷口的疼痛而哼哼兩句,然他已是徹底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他淤青的嘴角掛著笑,該是夢到自己正身在萬眾矚目的臺上,接過司儀手中的“最佳導(dǎo)演獎”,幸福地說著致謝的詞兒吧。
啊,動人而漫長的夜,明天會怎么樣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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