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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
白玉堂繞著院子溜達的時候,展昭正在窗下磨墨。
墨塊是西城柳書齋新進的上陽鎮(zhèn)的松煙墨,看價錢是個好東西。
他鋪開紙壓上碧綠的鎮(zhèn)紙,提筆才落出一道蜿蜒的曲線,跟前就暗下一大塊。
“你在做什么?”
溜達回來的白玉堂在窗子另一邊問。
展昭頭也不抬,“作畫!
他像落筆成書的大家,揮毫潑墨氣勢如虹。
宛如在紙上武著他那柄沉重的鐵劍。
白玉堂就好奇追問:“畫什么?”
展昭說:“我的寶貝!
可白玉堂對這儼然不感興趣。
他拖長了調(diào)調(diào)應了一聲,兀自立了片刻,慢慢又轉身回院子里繞著小青石板路走。
疏梅漏影,小冬日里的遠山是遮在云霧后的,白暖暖的日光遠遠的也像隔著云霧來。
年輕的公子爺在院里踏雪無痕,仰頭看景時,他是旁人眼里的至美風景。
展昭起筆著墨。
畫了四五年的畫,早已熟練得心手兩相用。
白玉堂轉回窗外時展昭沒有任何意外。
那公子爺依著窗,一點也不見外地問展昭:“展昭為什么還不來?”
展昭眼都不帶眨,“快了,他走迷了路,就快來了!
白玉堂信了。
但是他嘟囔:“真蠢!
展昭沒說話。
得到答案的白玉堂就像寬了心,重新審視起展昭的畫。
他顯得更加疑惑了,“你的寶貝是人嗎?”
展昭點頭說是。
白玉堂又問:“為什么沒有臉?”
展昭抬頭。
這個動作很突然,突然到白玉堂被嚇了一跳。
他往后退開一大步,一臉茫然地看著展昭。
可展昭什么也沒說。
二
三月開春,盧方像往年一樣帶著閔秀秀來了。
馬車還停在老地方,再徒步過來。
當時展昭剛好出門,開門的是白玉堂。
“什么啊!
他有點失望的垮下嘴角,不高興道:“爺還當是展昭來了呢!
閔秀秀也不高興,“怎么?是我們就不給好臉色嗎?”
白玉堂奇怪極了,“為什么要給?”
閔秀秀哽了哽。
盧方連忙扶住妻子的肩頭。
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我們找展……與你同住的那位俠士!
“他出去了!卑子裉煤芨纱,他讓開身,“你們可以進來等他!
之后他就不管來客了。
斟茶備茶點什么的,儼然他不知道要去做,只自己一個在院子里曬著太陽慢慢兜圈子。
閔秀秀在窗戶里邊看他。
有那么一會兒白玉堂拐到院子那邊的看不見的一角,她下意識伸長頭顱去找。
盧方看不下去,想出聲提醒,“夫人……”
可之后他就說不下去了。
閔秀秀紅著眼眶應聲回頭,“這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盧方被她疑惑得鼻頭一澀,他匆匆清了清嗓子,不想讓妻子看出來。
晌午之前鴻門樓的席宴先送了過來。
被問到訂席的客官,伙計自己也覺得奇怪,“正覽著招子呢,突然就走了,看模樣像追著什么人去的!
那時伙計自己正懵著,隔了小半個時辰也不見人回來,還是掌柜拿主意說先送酒菜過來。
盧方下意識皺了皺眉。
他從袖籠里取銀子,“小哥且看看這些夠不夠?”
伙計忙推辭,“爺客氣了,掌柜老爺再三叮囑過,展老爺是熟客,能記賬的!
三
而此刻東城外,戈壁灘上剛歷經(jīng)一番毫無懸念的刀光劍影。
一身落魄打扮的張華被制利劍之下,先是一聲疑問:“展昭?”
隨即他像瞎子乍見曙光,疑惑粉碎成尖利的得意的猖狂地大笑,他一字一頓瘋狂念道:“展!昭!展!昭!”
舊日讓人剜下雙目的窟窿黑洞洞向前方凝視,張華笑夠了,滿含惡意地問:“白五近來可好?”
“解——藥!
長久緘默的展昭可算出聲,可那一個停頓再次換來張華一陣笑出淚的得意,好似感覺不到脖子上那一道被劍風割出的汩汩冒著鮮血的傷口,張華笑得都要直不起腰來。
他說不出完整話,就騰出一只手一遍遍地擺,努力地表達他的答案,“沒有,沒有!
張華想說:“解藥?早跟著襄陽王府一起葬了!
可最后他都只有笑,反反復復地笑,末了,他抬頭“盯”住眼前這個人,像藏下利爪的魔鬼,問出滿帶利刺的言語:“怎么樣?當一個傻子的滋味怎么樣?日日年年面對一個傻子的滋味如何?”
“展大俠,你說,白玉堂在‘繭’的里面看見了什么呢?”
張華終于又笑起來,仿佛壓抑了一輩子的全都宣泄在此刻,他仰天倒下去,然后猛地咯出一大口血。
他再也不能笑了。
展昭甩落劍上那一長串的血珠,面無表情將巨闕歸鞘。
展昭沿著街巷漫無目的走。
他看東城繁華,聽西城喧囂,見華桃正似閨閣含苞。
最后在巷口買下一壺新釀的槐蜜,踏上歸去的路途。
四
夜后扶醉酒的盧方回屋,閔秀秀披衣來接。
“熊飛!毖诀呷グ仓弥髯,閔秀秀就回轉來喚住要走的展昭。
“你晌午時候……”她猶豫了一下,還沒往細里問,展昭已說:“遇見張華了!
這個名字閔秀秀不太熟,多想了想,才記起來這么一個人,她一驚一喜,陡然看見眼前展昭神色,那顆活泛的心又沉甸甸墜下去,“那他……”
“死了。”
展昭答得快且干脆。雖然已有結論,閔秀秀還不死心,“五弟……”
“沒有。”
閔秀秀沉默下來。
她許久才輕聲道:“是不是這世上……”
“沒有了。”展昭英挺的眉眼仿佛都垂了下來,沉沉如一汪將涸的死水,“再也沒有解藥了!
閔秀秀忍不住低聲泣淚,“我白日里給五弟診脈,已經(jīng)結蛹了!
展昭眉心一跳。
成蛹以后,三年化蝶,舊日的軀殼……就沒有用了。
“怎么辦?接下來可怎么辦?”白晝時藏起來的慌張此刻鋪天蓋地地成倍還回來,閔秀秀明顯慌了神,竟然來問展昭。
怎么辦?
展昭也想知道。
他在燈下枯坐半宿,后半夜時悄悄摸進白玉堂房里。
那公子還在睡。
展昭在榻前圓凳一坐,就凝成了一座石雕。
六年。
那以后就這樣活了六年。
誰也不認得,什么也不要,只找展昭。
謂之魘的毒,“繭”之一字,像作繭自縛。白玉堂在繭的魘里死里逃生,醒來問的第一句竟是。
展昭去哪兒了?
即便展昭正活生生立在他跟前。
五
盧方要走的前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門來。
這就是個兩進的院子,展昭在前庭練劍時聽見敲門聲,收了劍勢拂汗去應門。
多年不見的面孔讓展昭恍惚了一刻,隨即他臉色沉下來,是顯而易見地不待見。
“你來干什么!
展昭連疑問都懶得用,人高馬大堵在門口,完全沒有要放來人進去的意思。
丁兆蕙的笑臉尷尬地僵在臉上,老半晌才連忙在展昭不耐煩地關上門前用力抵住那扇前幾天才漆了新釉的大門。
“不是吧展大哥,這都多少年了你還記著小弟的仇呢?”
他提了句不該提的話。
當丁兆蕙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一鼻子灰地孤零零立在蕭瑟寒風里。
丁兆蕙頹敗地轉身在門前臺階上坐下來。
丁月華從轉角那里走出來,看著堂兄嘆氣,“這是應該的,誰讓你活該呢!
“我哪里知道!”
激動之下拔高的音量一下子斷掉。
丁兆蕙懊惱極了。
“我哪里知道……”那之后他又喃喃,看著一片落葉飄到跟前。
“這么多年,就算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也該消了,我還以為……”
丁兆蕙又說不下去了。
丁月華惋惜地看著他:“誰讓你去招惹小五哥!
六年如一日的癡傻,白玉堂唯一出現(xiàn)不同反應的那一日,丁兆蕙覺得那是他一生的噩夢。
最顯著且可怕的后果是從那以后他的武學修為再也沒有精進過,哪怕只是一毫。
習武之人最懼怕心魔。
丁兆蕙的心魔是他自己作來的。
六
五年多以前。
準確些的時間該是沖霄以后第六個月。
仲秋的時節(jié)。
丁兆蕙等在屋外的時候又聽見里頭白玉堂在問展昭:“展昭什么時候來?”
“快了。”展昭說,“再等幾日,等他忙完!
一如既往地哄騙,白玉堂竟然信了。
丁兆蕙煩躁地吐掉叼著的草根。
他又想起頭一回見面時那個清風霽月的少年。
雖然之后證明這第一眼都是他的錯覺。
但是!
丁兆蕙暴躁地呼嚕兩把自己的頭發(fā),原地轉了好幾圈。
但是!
他又想到。
誰受得了白玉堂變成這幅模樣?
也就只有展昭了……
也就只有展昭了,一遍遍順著他的意思撒謊。
丁兆蕙繼而想起更早幾個月以前,展昭從沖霄樓里搶出來的血淋淋的白玉堂。
一是銅網(wǎng)陣,二是名為“繭”的劇毒。
都讓展昭像個瘋子。
展昭出來的動靜驚醒了丁兆蕙,沒來由的,一個想法形成的瞬間他下意識躲了起來,并屏住了呼吸。
展昭沒有發(fā)現(xiàn)。
泰半是在掃視周圍而沒看到人后以為丁兆蕙已經(jīng)到外頭等了,展昭轉身掩上房門,走出了院子。
丁兆蕙又站了片刻,確信展昭已經(jīng)走遠后躡足摸到屋后的小院,攀上墻頭一看,白玉堂果然在石桌旁坐著曬暖。
“繭”毒的幼蟲在他體內(nèi)種下后,白玉堂就下意識循著有日頭的地方走,天晴時能在日曬足的地方呆一整日。
白玉堂似有所覺地抬頭看去時,已經(jīng)沒有丁兆蕙的身影。
丁兆蕙用了一刻鐘做好準備,東西都是簡陋到一眼就能看出破綻的玩意兒。
耍他一耍就好了。
丁兆蕙想。
以前擱白五手里吃的虧總得討點利回來。
他這么想著,將木條重重地搗進了土里,轉身循來路去了。
丁兆蕙又趴上了那個墻頭。
這一回他光明正大讓白玉堂發(fā)現(xiàn),神秘兮兮地對他道:“我知道展昭在哪里,你來不來?”
白玉堂瞬間松開皺緊的眉峰,“在哪里?”
“近得很近得很,不消多少路,你隨我來。”丁兆蕙興奮地頭前帶路。
路果真不遠,就隔了兩個院子的地方,丁兆蕙一落地站穩(wěn),就指前邊樹下方才他拿劍匆匆刻了“展昭之墓”的木條給白玉堂看。
白玉堂愣了一下。
丁兆蕙大笑起來,那句“白五你也有今天”還沒隨著笑一起出來,白玉堂突然轉身就走。
丁兆蕙只當他是負氣。
扶著那木條又是好一陣笑。
可算讓他整一回啦。
丁兆蕙當時想。
他沒看見接到長隨消息追來卻仍舊晚了一步的展昭。
七
白玉堂回他的屋里提了他的刀。
展昭好險將他攔在門口。
“干什么去?”
這一句像是個廢話,因為白玉堂像看傻子一樣看他。“還能干什么?殺人啊!
可很快他又緊緊皺上眉頭,疑惑地喃喃自語:“殺誰呢?”
“展昭死了?”他又奇怪發(fā)問,忽然豁然開朗地笑了,“都殺了就好!
公子的臉還是那張臉,眼下卻顯得尤其可怖,眼里淌下來的血讓他像極了惡鬼。
一開始就不好的預感成了真。
白玉堂對展昭拔刀,這個頭一個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人成了他決定寧可誤殺的首要目標。
展昭不能傷他,白玉堂卻鐵了心要他的命,又真氣逆行走了火,武力大增,頃刻間長刀就刺進展昭胸膛。
而展昭也借著這瞬間拉近的距離疾點他身上幾處大穴。
白玉堂閉眼昏了過去。
長刀被展昭毫不手軟地拔出來當啷落地,右手鮮血淋漓地扶住白玉堂倒下來的身子。
爾后,展昭抬眼看向院外。
目瞪口呆木在門外的丁兆蕙遍體生寒。
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
此后不管多少年,丁兆蕙至死都沒能逃脫這一眼所帶來的噩夢,他閉眼調(diào)息,目光就在眼簾下看他,他睜眼狼狽躲避,那雙眼就像鬼影來到他跟前。
多么可怕,多么可怕。
就因為他年少輕狂。
八
那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五年以后坐在水鄉(xiāng)一座獨棟小樓門前石階上的丁兆蕙幽幽回想。
聽聞白玉堂醒了,又睡了,期間數(shù)度命懸一線,幾個醫(yī)圣大手合力搶回來后第七日醒來,飲了水潤了喉,還是那句話。
“展昭怎么還不來?”
怎么還不來?他就在你跟前你怎么不仔細認一認?
丁兆蕙驚覺的時候,是丁月華震驚地小心低呼。
“二哥!你怎么哭了?”
丁兆蕙粗魯?shù)啬艘话涯,“哭我自己,造了什么孽要惹這兩個牲口!
丁月華將信將疑。
幸好后面重新打開的門引走了丁月華的注意力。
是白玉堂。
他奇怪看了看門外哭著的男子和一個漂亮姑娘,又關上門回去了。
丁兆蕙聽見他在門后和展昭說:“他們是誰?”
“要飯的!
“真可憐!卑子裉谜f著,沒多久丟了兩個饅頭和幾個銅板出來。
丁兆蕙想,白玉堂我去你大爺?shù)摹?br> 九
閔秀秀上馬車前饞著展昭的手,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大嫂會再盡力試一試。”
“不必了!
逆著光,閔秀秀看不清展昭的臉,聽見這一句她下意識以為展昭是灰了心,她連忙緊緊反握回去,急切道:“熊飛,還有時間,你別……”
她忽然頓住了。
那是怎樣的神色?
閔秀秀看清楚了,卻看不明白,但她深刻地意識到展昭說的不是喪氣話。
展昭笑了笑,“已經(jīng)夠了,大嫂,準備‘逆生’吧!
閔秀秀幾乎要下意識喊不行。
可最后千回百轉,反而只剩一句輕飄飄的疑問:“你決定好了?”
“是!
閔秀秀什么也沒說。
她抬頭去看遠處梁上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玉堂。
多云霞的小陰天里,天井閣樓只有那處稍有暖黃,原先空蕩蕩的屋檁下是展昭后來才加上去的橫梁,一人合抱粗,人坐在平槽里,不至于輕易掉下來。
閔秀秀垂頭抹了抹眼角。
“我會去信請幾位圣翁來!
她妥協(xié)了。
十
丁月華在城門外追上那輛馬車。
盧方吃驚的臉還沒完,閔秀秀已詫異道:“丁丫頭,你怎么……”
丁月華急切地巴住閔秀秀扶在窗沿上的手,緊張道:“夫人,逆生……逆生是什么?”
她偷聽了兩個人的談話。
雖然當時展昭朝她藏的地方看了一眼,應當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她。
自從那年丁兆蕙做了那樣的事,展昭有意無意總防備他,連帶著丁月華也沒討到幾分好。
關于白玉堂,再往細里的消息他們無從得知。
閔秀秀喉中一哽。
她沒即刻回答,先探頭出來看看周遭,勉強笑問:“只有你一個?”
“是!倍≡氯A心里著急,又惶惑,下意識道,“二哥往南邊出城了,我……我遲了一步,想著能不能看看五哥……”
“好孩子。”閔秀秀松開她的手,轉而說,“你上來,咱們一起回臨松!
丁月華沒有半點遲疑,見盧方矮身出來,先歉疚道:“勞煩盧莊主!
“無妨。”盧方同她擦身而過,長隨去后頭牽了坐騎來。
丁月華留意到這一年五十未到的盧家莊主已是華發(fā)生遍。
她一顆心顫巍巍地沉到了谷底。
馬車內(nèi)是極暖的,在外頭一路受得涼氣一走,就通體舒泰。
可丁月華無心去享,還沒坐穩(wěn)就急切地想要求證、想要否認她的直覺:“夫人,逆生是什么?為什么我聽著不像是……”
不像是好東西。
不止是聽的,還有看的,不管是閔秀秀還是展昭,即便展昭是帶著幾分笑的,可為什么……
她不敢想。
閔秀秀張了張口。
一個哽咽的滯澀的音節(jié)才到齒間轉了轉,就讓她猛地咽了回去。
這個行為讓她疼得像喉間扎進去一根刺。
十一
馬車將一切都搖晃得破碎。
“如果說……”閔秀秀偏著頭,像不忍看,不敢看,低低的悄悄的嗓音轉瞬就能湮滅在任何一點動靜里,丁月華豎起了耳朵仔細去辨認,才捕捉到那么幾個要漏掉的氣音。
“‘繭’是幼蟲,它就會生長,逆生……能殺死即將孵化成繭的蛹!
丁月華眨了眨眼。
她像聽得懵了,甚至又眨了眨眼想理個清楚,直到閔秀秀深吸了口氣,又道:“連同宿主一起。”
丁月華愣愣的跟著她重復:“和宿主一起?
“展大哥……展昭……他要逆生?
“他要……
“不行!”
她終于繞過來了,并下意識地大聲反對,在閔秀秀被她嚇了一跳后紅著眼想來扶她時驚怖地往后方躲。
可丁月華逃無可逃。
她冷得牙關打顫,像赤身裸體置身臘月,閔秀秀鼻頭一酸險些又要哭出來,她想讓丁月華鎮(zhèn)定下來,一再地盡量讓聲音變得柔和。
“丁丫頭,你聽我說,這都是為了五弟好,這……”
“不是!”
她叫道,“不行!不行!”
丁月華費盡了力氣才擠出幾個戰(zhàn)栗的字眼,她看著閔秀秀,就像看著一個魔鬼,哆嗦地反復問她:“夫人,這是要他親手送五哥……這是要展昭親手送五哥去死啊……怎么……怎么能……”
丁月華嚎啕大哭。
她冷極了,從骨子里發(fā)出來的寒冷讓她怎么蜷縮也無法溫暖,她想到許多,想到白玉堂,想到展昭,最后想到她自己。
要親手送自己愛的人去死?
這得是多么……
閔秀秀絕望地倚向了后方。
誰不知道?
可這又能怎么辦?
當成蟲破蛹而出,當這一具軀殼故去,活生生的繭毒,又將降世。
下一個白玉堂將會是世間任何人。
十二
第三年入冬以前,展昭和白玉堂抵達了婺州。
對故居白玉堂已沒有任何印象,遷移的頭一日他還曉得問一問“展昭知不知道這里”,隔日就只剩那一句主旨。
展昭什么時候來。
展昭知道,就連那個他們長住多年的水鄉(xiāng)都在以極快的速度淡出他的記憶。
他在小院里翻舊年的褥子出來晾曬,白玉堂倚著墻根貪圖那幾縷晨光。
白福進來小聲報說:“韓二爺和徐三爺來了,少爺在前頭招待!
展昭沒有意外地點了點頭。
此行要去環(huán)陽嶺。
白蕓生送幾人到府外,同展昭一起落了韓彰徐慶兩步,悄悄問道:“展叔,要不要我去看著二叔?”
似為他沒來由的緊張感到詫異,展昭失笑,“不必寸步不離,隔段時辰去瞧瞧就好,應當不會自己出去。”
白蕓生放心了些。
初修葺的新墳還粘帶泥土腥氣,長明燈下的影子扭曲而丑陋。
從閘門到主墓室,三人在墓穴內(nèi)走的很仔細。
實則只有展昭一個人不錯眼在細看。
從動土到竣工,一手督辦的韓彰和徐慶對這里的一磚一瓦熟悉得幾乎能說出是幾日幾時砌筑。
和展昭在山腳分開,徐慶抹了把臉,開玩笑道:“難得能在活著的時候看見老五的墓,以后三爺沒錢了就上這來,挖把沙都管夠一輩子。”
韓彰看他:“你說這么出息的話的時候能不能別哭?”
“不能!”一把破鑼嗓子干嚎。
驚飛一林子南去的鳥。
十三
多年不來,十三巷巷尾的香茶鋪子已遷去了城西的八爿樓。
從茶鋪里拎了新茶出來,展昭徑直回了白府。
白蕓生已經(jīng)招架不住了。
遲來一步的蔣平想撩撥白玉堂無果,白玉堂總拿看傻子一樣的神色看他。
末了干脆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蔣四轉而去逗白蕓生。
白蕓生一面得親力安排幾個叔伯住處,一面還得應付他,臉皺得像要哭出來。
展昭回來蔣平就跟著他又去南居,看著晾衣繩上都沒怎么挪過地方的白玉堂,蔣平說:“老啦,轉不動心思啦!
他嘆了口氣,“以前多想想法子總還是能讓五弟發(fā)發(fā)脾氣的。”
蔣平只略坐了坐就走了。
四爺生就體弱,這些年每況愈下,精氣神已大不如前。
這一路從臨松過來,想必是疲累極了。
目送蔣平離開,展昭去搬了早上剩的那床褥子出來曬。
白玉堂在繩上不肯挪地方,盯著展昭問:“展昭到底還來不來?”
展昭頓了頓。
他察覺白玉堂換了一個問話的方式。
“為什么這么問?他自然會來,只是遲了一些!闭拐褱匮缘馈
白玉堂斂著眉毛。
“爺覺得他要是再不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展昭手里的被子應聲落地。
十四
逆生在來年開春送到了展昭手里。
普通的平平無奇的一粒藥丸。
展昭卻像從未見過一樣細細打量,最后古怪地笑了笑。
“大嫂,你說玉堂在繭的夢魘里看見了什么?”
閔秀秀霍然一驚。
她緊緊抓住展昭,驚恐地瞪大充盈血絲的雙眼,像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熊飛,你別做傻事!”
展昭閉了閉眼。
逆生被化在晨起后的一杯蜜水里,毫無威脅可言地被送到白玉堂跟前。
如今的公子已經(jīng)看不出往昔容顏,繭即將長成,被作為預兆的灰黑色字符般紋路爬滿了他的臉。
詭譎而可怖。
白玉堂飲下逆生的瞬間,閔秀秀雙腿一軟險些倒下去。
盧方緊緊摟住妻子,一言不發(fā)退出了屋子。
逆生從服下到生效還有段時間,期間白玉堂沒有任何感覺。
可白玉堂一反常態(tài)。
他不遠不近坐在屋檐底下,那是這個時候的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展昭在他身旁坐下,沒話找話,“在干什么?”
白玉堂瞧了他一眼。
那眼神像在譴責展昭打擾到他的清靜,于是展昭不再說話。
白玉堂反而挨過來。
他像困倦的歸鳥,腦袋一晃一晃地點著展昭的肩膀。
“我要走啦!
他說道。
逐漸流失的力氣讓他連這短短一句都說得輕飄飄的。
“嗯!闭拐焉焓謴暮髷n住公子的肩,想讓他靠得更舒適些。
白玉堂又張了張口。
他轉頭去看展昭,眼中清明,可嗓子里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展昭說:“別擔心,展昭不會知道。”
白玉堂像終于放心了。
他靠上展昭肩膀,閉上了眼睛。
十五
七日停靈,下葬后第三日,展昭消失了。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丁月華再見到展昭是在七年后的祭日。
她同丁家昆仲來上墳,期間讓紙灰迷了眼,抬手去揉的功夫依稀看見那邊林子深處有個人在灌木里朝她招手。
丁月華愣了愣,慌忙拭盡眼定睛去看。
展昭!
丁華月險些就要叫出來,可展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指了指自己的身后,轉身離開。
丁月華沒有任何遲疑。
她假借臟了泥土的裙角回馬車上清理,一離開所有人視野她就撇開隨身丫頭運起輕功朝那里急追。
展昭沒走多遠,就在灌木不遠的地方等她。
多年不見,鬢邊已生白發(fā)的展昭看起來還是記憶里那個模樣,他先出聲:“月華妹子!
眼前一瞬間洶涌地模糊起來,她拿絹子去擦去抹,可濕透了整塊絲絹也沒能阻止淚水。
“展大哥……”丁月華哽咽地質(zhì)問,“這么些年你都、你都去哪兒啦?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盧夫人到處找你……”
展昭詫異地頓了頓。
丁月華忽然逼過來,焦灼地踩進一灘濕泥都毫無所覺,圓睜起來的俏目滿是慌張和切盼:“展大哥,你回去吧,盧夫人還在等你,就回去看一看,好不好?”
“對不起!闭拐呀K于說。
他取出一封密封的信紙,反復確認信封上的內(nèi)容,模樣像有些無奈,“原想著等明日白福來時讓他轉交,可惜我等不了!
“什……什么意思?”丁月華瞬間連呼吸也不敢。
展昭沒有回答。
他將信遞過來,“還要勞煩你轉交給大嫂!
然后丁月華就什么的也不知道了。
她木直著眼僵硬轉身,循著來路一步一步走,連荊棘也不知道躲。
回去以后她大病一場,輾轉知道環(huán)陽山在那日之后半個月塌了一角。
守山的老伯說:“遲早啦遲早啦!
他拖著長長的吳儂軟調(diào),夸張地跟旁人說:“好多年啦,老看見有個鬼影子在白家家冢里頭飄。怕是招了什么邪祟,這不是?就塌了嘛!
大病初愈那日,丁月華在院里擺上供桌。
展昭托她轉交的信她已帶到,雖不知信上內(nèi)容,但看閔秀秀閱后笑著流淚的模樣,想必是好消息。
丫鬟將燃起來的線香遞給她。
夫君下衙回來時東西還沒撤,他好奇來問她:“夫人在做什么?”
丁月華裹緊了暖毛披風。
“我在……祭奠兩個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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