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胡蘿卜成精是個意外。

　　這比買的曇花種子卻種成蘿卜還離奇。

　　展昭坐在沙發(fā)上時想。

　　他跟前一只紅紅胖胖的胡蘿卜邁著小蘿卜腿噠噠噠跑得滿屋子小泥印子，支棱起來的綠葉子迎風(fēng)招展。

　　傻得可以。

　　展昭輕輕嘆氣。

　　屋里很靜，他一嘆，就驚動了那根蘿卜。

　　看起來膽子不大，躲在電視柜后頭，一片葉子扎出來晃了半晌，別別扭扭探出來看。

　　可小爪扶不住柜子，劃拉出一道泥印子就吧嗒一下整根蘿卜摔出來。

　　展昭沒忍住，哈哈笑了半晌，又慢慢靜下來。

　　英挺的眉眼微沉，神思不屬的樣子。

　　桌上的手機(jī)震了許久他才回過神，桌對面很近的地方支棱著一片綠葉子。

　　展昭接了電話，那邊語速極快的簡明扼要，他就匆匆站起來，闊步往玄關(guān)走。

　　身后一陣噠噠噠。

　　他停下來穿鞋，隱約察覺腿上被碰了一下，但不仔細(xì)，展昭著急出門，沒有留意。

　　他嘭地關(guān)上門。

　　‖一

　　展昭回來已近深夜。

　　黑漆漆的屋子沒有任何動靜。

　　他打開燈，驟然亮起來的光刺得人眼球發(fā)疼。

　　等一身清爽地從浴室出來，展昭開了一聽啤酒，才轉(zhuǎn)身去收拾換下來的衣服。

　　經(jīng)過客廳時他停了停。

　　地面很干凈。

　　他將衣服塞進(jìn)洗衣機(jī)里，陽臺上沒有開燈，來自外面的霓虹燈光效果還成，洗衣機(jī)開始自動進(jìn)水后展昭才宛如突然回魂，突兀打開洗衣機(jī)從里面提起自己的褲子。

　　黑色的衣料上，褲管的位置印著一個已經(jīng)干了的灰撲撲印子。

　　仿佛福至心靈，展昭回頭。

　　內(nèi)外巨大的光線差讓他清晰看見客廳那一頭的飄窗上，蘿卜從土里拔出兩只小爪摁在花盆邊沿，綠葉子上新鮮的水珠吧嗒落下。

　　‖二

　　富強(qiáng)、民主、文明、和諧，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

　　愛國、敬業(yè)、誠信、友善。

　　展昭默念二十四字箴言。

　　他面前的胡蘿卜飄在水盆子里，小胖腿一蹬，從這頭就到了那頭。

　　……

　　去他娘的建國后不許成精。

　　‖三

　　展昭工作忙，常不著家。

　　蘿卜自己一個呆在屋里，跑得一地泥就坐在掃地機(jī)器人上頭一屋子竄。

　　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學(xué)會了開電視。

　　展昭有一次白天回來，剛好看見它趴在桌上，面前一支和它差不多長的遙控器。

　　蘿卜兩只小爪摁在上頭換臺。

　　綠葉子有些焉巴巴的。

　　瘋起來自己都不澆水。

　　展昭去給噴霧壺接滿水，回來抓起它插回盆里灌溉。

　　蘿卜對這個丑丑的灑水壺很是抗拒，紅紅胖胖的臉上兩個嫌棄。

　　證據(jù)是它老往外推噴霧壺的嘴。

　　雖然一點力氣也沒有。

　　展昭挑著一邊眉毛似笑非笑，堅定不移地直到蘿卜葉子精神起來才放開。

　　蘿卜不高興，嘩嘩搖得水珠四濺，自己爬出盆，在紙上蹦了兩下甩干凈泥又回去看電視。

　　‖四

　　展昭休息的時間大部分用來補(bǔ)覺。

　　毫無規(guī)律可言。

　　這一天也一如往常，只是多了個客廳看電視的蘿卜精。

　　紀(jì)錄片之后進(jìn)入廣告，蘿卜意猶未盡地跪坐起來，連切好幾個頻道，聽到掛鐘敲響六聲，它轉(zhuǎn)頭往臥室那邊看。

　　咔吧一下險些扭到脆脆的身子。

　　留著一點縫的門里沒有一點動靜。

　　蘿卜就順著桌腿邊的一張小繩梯呲溜滑下來，噠噠噠跑到臥室門前，先咚咚敲兩聲門。

　　這小小的聲音仿佛都沒傳到里邊。

　　蘿卜原地轉(zhuǎn)了兩圈，背抵著門憋的臉頰漲得紅艷艷的才勉強(qiáng)推出一條夠它進(jìn)的寬度。

　　床上鼓鼓的一團(tuán)。

　　這里沒有繩梯，蘿卜爬上床頭已過了十幾分鐘。它深一腳淺一腳往里邊走，中間碰到一只瓶子，蘿卜蹲下來仔細(xì)看上面的字，好一會兒才繞過它找展昭。

　　展昭睡著，卻皺著眉。

　　臥室不怎么熱，他一臉汗。

　　蘿卜的小爪拍拍展昭的鼻子，他就驚醒過來。

　　展昭半晌才看清眼前，他顯得很意外，“怎么……”

　　蘿卜當(dāng)然不會講話。

　　‖五

　　入夏以后展昭得到幾天休假。

　　他先昏天黑地補(bǔ)了一天覺，第二天午睡后他登錄賬戶網(wǎng)購。

　　想了想出去拎著蘿卜進(jìn)來放在電腦前，問它：“喜歡哪個？”

　　頁面是各種各樣的灑水壺。

　　展昭發(fā)誓他看見蘿卜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最后選中那個卡通大象的小噴霧壺。

　　東西送到時展昭已重新開始朝九晚五，從門衛(wèi)那兒拿到兩箱快遞他起先還沒想起來。

　　金烏剛好西沉，余暉從西面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曬進(jìn)來，掃地機(jī)器人盡職盡責(zé)頂著蘿卜在客廳各個角落轉(zhuǎn)動，電視里動物世界剛播到尾聲。

　　樓下車水馬龍，漸漸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六

　　今年臺風(fēng)季很兇猛，作業(yè)比往年緊張。在廚房水池里放滿足量的水，展昭才出門。

　　之后接連一周沒回家。

　　臺風(fēng)登陸全市斷電那晚飄窗外是狂風(fēng)驟雨，靜悄悄的屋里只剩一點昏暗的影子。

　　掃地機(jī)器人閃爍著紅指示燈罷工在角落，窗臺上蘿卜埋在土里，像從沒活過。

　　‖七

　　蘿卜再也沒出現(xiàn)。

　　展昭去做心理疏導(dǎo)，醫(yī)生雖然公式化，但還是委婉表明態(tài)度：壓力太大，出現(xiàn)幻覺。

　　然后給他上級提出了最好停工休息一段時間的建議。

　　展昭就得到了三個月假，期間不能停止心理輔導(dǎo)。

　　他回了家。

　　桌上是小綠恐龍的陶瓷花盆，電視里播的是紀(jì)錄片。

　　蘿卜在土里，安靜如雞。

　　‖八

　　壓力大出天際幻覺升級是在這三個月的一天夜里。

　　展昭吞了兩片藥睡下后，半夜聽到門外一聲響。

　　清脆的器皿破裂聲，隔著一道門在客廳的地方，展昭被驚醒后躡足走到門邊先附耳聽了一陣動靜，猛地開門。

　　沒有賊被嚇到。

　　展昭皺著眉，隼鷹般的目光在暗處梭尋一遍，走出臥房。

　　壁燈依次亮起來。

　　飄窗上的花盆摔裂在沙發(fā)背后，泥土摔了一地，展昭瞥見時頭皮一炸，疾步過去，卻懵在原地。

　　像被天雷劈中。

　　一團(tuán)圓包包在一片狼藉里朝他伸出胖胖短短的小手，奶聲奶氣說：“抱抱�！�

　　‖九

　　隔天一早展昭就敲開了醫(yī)生的大門。

　　聽完他的敘述，醫(yī)生的表情一言難盡，這一回他不再委婉，“如果可以我建議你能住院，藥物配合心理治療�！�

　　他給開了藥。

　　回頭醫(yī)生就給上頭打電話，展昭在家接到來自頂頭上司的隱晦慰問也不意外。

　　但他暫時拒絕了醫(yī)生的提議。

　　‖十

　　摔碎的花盆里沒有蘿卜，展昭有理由懷疑蘿卜精修成了人形。

　　這個懷疑在一周后得到證實。

　　展昭一覺醒來，身邊的奶娃娃一夜之間跨過幾年長成五六歲大。

　　他的幻覺可真著急。

　　展昭想。

　　他臨時找了一件學(xué)生時期的套頭衫給小孩穿上，他也乖乖的。

　　‖十一

　　展昭下樓扔垃圾時遇到對門新搬來的鄰居。

　　一個二十多歲笑起來很甜的白領(lǐng)。

　　“昨天還要謝謝您�！�

　　女生說。

　　看展昭疑惑，她恍然大悟，“是您家的孩子沒告訴您嗎？昨天我來借過胡椒粉，您……”

　　“你能看見？”

　　莫名其妙的問話以及展昭奇怪的神情讓女生一頭霧水，“什么？”

　　可展昭已轉(zhuǎn)身進(jìn)門。

　　女生愣是沒回神，眼前大門又被打開。

　　這個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鄰居拎著那個今天穿一件男士襯衫的小孩問她：“這是什么？”

　　女生開始覺得怕。

　　她強(qiáng)忍著聲音里的顫抖結(jié)巴道：“孩……孩子啊……”

　　‖十二

　　展昭回頭就扔了所有藥。

　　庸醫(yī)。

　　‖十三

　　初雪那天展昭帶著蘿卜頭一回出門。

　　已經(jīng)竄到十八九歲個頭的蘿卜精出落的很好看，眉眼精致就是有點冷。

　　兩個月長完別人十幾年，連長相都沒落下。

　　蘿卜裹著展昭的軍大衣，大半張臉埋在圍巾里，跟展昭抱怨，“冷，為什么要出門。”

　　展昭勉強(qiáng)找出來一雙以前的球鞋給他穿上，“你說的，以后不長了，想出門就要買自己的衣服�！�

　　蘿卜眼睛一亮，“能去非洲嗎？”

　　展昭一噎。

　　他才想起來蘿卜現(xiàn)在是黑戶。

　　但還是說：“能�！�

　　沉迷動物世界的蘿卜沒有身為植物的自覺，總想著策馬奔騰駕著獅子環(huán)游世界。

　　竟然還想養(yǎng)兔子。

　　蘿卜不像蘿卜的。

　　‖十四

　　解決黑戶問題對展昭來說還算簡單，但臨到辦身份證時他為難在名字上。

　　就動手自己弄出來個名字生成器，黑底白字，囊括中華上下五千年所有字。

　　對鼠標(biāo)還算生疏的蘿卜聽話的左鍵開始又結(jié)束。

　　眼花繚亂的字體跳動慢慢停下來，屏幕上三個字。

　　白玉堂。

　　‖十五

　　這一年的新年和情人節(jié)重疊，展昭不得閑，白玉堂自己上省圖書館打發(fā)時間。

　　因是年節(jié)，省圖閉館時間早，白玉堂出來時天還很亮，他去隔壁小茶館坐了一陣子，就聽到警笛。

　　是消防和警車。

　　突發(fā)大火的是一家酒吧，起火原因是幾個小年輕醉酒在舞池里放煙火，燒到氫氣球先爆炸后著火。

　　樓里樓外哀鴻遍地。

　　酒吧處在二到四樓，火勢兇猛，借著風(fēng)呼呼地往上竄。

　　酒吧以上是居民樓，黑色煙霧遮蔽了大半個晴空。

　　年節(jié)、傍晚，擁擠的人流違停的車輛。

　　所有的一切都阻礙救援。

　　等消防車擠進(jìn)這窄小的街道時大火已經(jīng)沿著外墻的霓虹燈廣告牌燒上十二層樓。

　　居民樓一共二十七層，封頂?shù)臉邮绞欠碌呐f式的小洋樓，樓外一副巨型豎式廣告牌已經(jīng)燒掉一整塊燈布。

　　120剛抬下去急救的一個是從十樓跳下來的被困者，有充氣墊緩沖了一下，可沖擊力很重。

　　消防員進(jìn)出火場，警方疏散人群。

　　白玉堂站在遠(yuǎn)處遠(yuǎn)遠(yuǎn)看著，打開剛才收到一條短信的手機(jī)。

　　早點回家。

　　來自展昭。

　　白玉堂回?fù)苓^去，已是忙音。

　　‖十六

　　展昭摘掉防護(hù)服的頭盔。

　　濕透了的頭發(fā)登時往下淌著水一樣的汗。

　　從滅火到排查全部隱患，此刻已是深夜，馬路牙子上或蹲或坐著一整排疲憊的消防兵。

　　隔著一條街的外面，還是鼎沸的繁華。

　　“隊長�！�

　　旁邊有人遞過來一瓶水。

　　展昭道了謝，仰頭一飲而盡。

　　又有人遞毛巾。

　　展昭伸手去接，轉(zhuǎn)頭卻整個愣住，毛巾掉了下去。

　　剛才拿水的那個見狀笑了，說：“他說是你家屬，咱們才讓他進(jìn)來等的�！�

　　“一晚上了�！�

　　‖十七

　　展昭說：“我給你發(fā)過消息�！�

　　眼下他們站在消防車背面，隔絕其他人。他皺著軒朗的眉宇，顯得格外嚴(yán)肅。

　　“讓你早點回去�！�

　　白玉堂像感覺不到他的怒火。

　　他低頭嘁哩嗑嚓戳出來一個網(wǎng)頁給展昭看，“我查過了�！�

　　他說。

　　“消防和警察是高危職業(yè)，容易患抑郁癥和……和……”

　　這詞他還很陌生，所以又轉(zhuǎn)回來自己看了一眼，“創(chuàng)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癥。”

　　“你懷疑我是假的�！�

　　“還看醫(yī)生，吃安眠藥。”

　　白玉堂想了想，“雖然紀(jì)錄片里你沒講真話，不過我覺得等你一起回家比較好�！�

　　“你的同事都有家屬炫耀。”

　　“以后，你也有�！�

　　‖十八

　　白玉堂說的紀(jì)錄片是展昭入隊一年時整支消防兵接受的一次正規(guī)采訪。

　　展昭還記得當(dāng)時主持人有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心理方面的。

　　樣片送來時展昭看過一遍，有些人笑稱因為家人所以撐下來。

　　父母、愛人、孩子。

　　笑著笑著就哭了。

　　那是他曾經(jīng)的隊長，兩年前因抑郁癥自殺。

　　他在紀(jì)錄片里如此說道：“我有孩子�！�

　　他指著自己懷表里的一個笑得像朝陽燦爛的女孩子，“救不回來那些人的時候我會自責(zé)，會難過，但是我的女兒覺得我是她的英雄�！�

　　后來他還是沒邁過自己心里那道坎。

　　‖十九

　　興許是夜色太迷離，它蠱惑人心。

　　白玉堂說：“以后，你也有�！�

　　任何詞匯都不足以形容展昭此刻的心情。

　　他震驚、茫然、手足無措。

　　只有眼前這個人是真實，只有一件事是如此的一往無前——

　　展昭伸手，用力地抱住白玉堂，啞聲說謝謝。

　　可小蘿卜精顯然不懂這個擁抱的含義。

　　他反問：“你為什么要把汗擦在我身上？”

　　……

　　你大爺?shù)牟梁埂?br>
　　‖二十

　　他曾經(jīng)向臺風(fēng)許過一個愿望。

　　他想要

　　陪著一個人生老病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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