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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草,名叫徒然!
“為什么?”
“普通的草,一歲一枯榮。而這種草,能三年長綠,而后徹底枯萎,再不復(fù)生。”
“這就是徒然?”
“這就是徒然。”
杏花盛開,臨著曲江池水,沉沉壓著枝頭。繁華也是一種負荷。
三年一度的曲江杏花宴,新科進士們言笑晏晏,觥籌交錯。探花郎喝得醺然,跌跌撞撞走在人群里,幾乎每個人都被他敬過了酒。這時,他晃眼看見一人獨坐角落,與熱鬧氣氛格格不入。那人身著只有狀元才能穿的大紅錦袍。探花郎迎上去,舉起手中酒樽:“謝狀元……我,我敬你一杯。”
謝遙未及弱冠,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狀元,又素來寡言,不茍言笑,是以無人敢向他勸酒。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此處。
“我代他喝吧!庇腥宋⑽⒁恍Γ蕴交ㄊ种薪舆^酒杯,一飲而盡。正是榜眼沈卻。
他與謝遙是湖山書院的同窗,知道謝遙向來滴酒不沾,于是為之擋酒。但謝遙沒有道謝,甚至沒有看他一眼,自案前靜靜起身。
“有琴么?”
風掠過曲江水面而來,杏花細碎的花瓣飛揚著撲人衣襟。謝遙的聲音淡淡傳來,幾疑為幻。
“我不飲酒,以琴代之。”他如是道。
眾人皆驚。
三年前的曲江宴上,當時的紅衣狀元蘇尋,一曲《幽蘭》響動人間,余音猶自回蕩。從此以后,朝中再無人敢夸耀琴藝。
沈卻的目光略微波動,笑意卻未變。他似乎永遠有一種令人親近的平和。
侍女很快搬了琴來。杏花疏影之前,謝遙橫琴而坐。大紅錦袍也映不暖他過于蒼白的膚色。濃紅衣袂隨風輕回,仿佛就要簌簌化了灰。琴音疏越,如冬日河水,浮冰泠泠,載沉載浮。四周杏花如云,仿佛在琴聲中化作了雪,紛揚而起。這一曲《幽蘭》,太冷。
“太冷……”
最后一個弦音落定時,執(zhí)杯的青衣人輕聲說著,仿佛自語。但那一刻,眾人尚未回神,萬籟俱寂。他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妙奏。但這樣心如死灰的曲子,傷人傷己,不宜多彈!
謝遙從微微顫動的琴弦上收回手,垂手籠入袖中。而后,他緩緩抬起頭,直視青衣人:“你是蘇尋?”
青衣人飲盡杯中殘酒,從容頷首:“正是在下!
當年的狀元郎,如今的禮部侍郎的蘇尋,亦是湖山書院的學生。無怪乎民間有諺: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湖山。
“蘇師兄,我叫謝遙,與你師出同門!敝x遙的眸子清冽得懾人,淡漠的聲音字字清晰,“三年以內(nèi),我會讓你離開京都!
禮部侍郎這樣的京官離開京都,無疑是貶謫外地。
宴席上,頓時一片嘩然。
蘇尋微露詫異之色,隨即無聲淺笑,而眸色轉(zhuǎn)為幽深。因為那個以清定目光望著他的人,神色認真得像在道出一個諾言。
這是蘇尋與謝遙的第一次相遇。
那時,芳草萋萋,杏花如雪。
謝遙在戶部,沈卻在吏部,雖官位不高,但六部之中就屬這二部權(quán)與利最大。且都是京官,同殿之臣。
新科進士除授官職的圣旨頒下后,新任命的京官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才正式上任。大多數(shù)新官會用這段時間來熟悉職務(wù)以及朝中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但謝遙回了一趟江南。
江南的晚春,微雨濛濛。在渡口下了烏篷船,他撐著油紙傘,走在濕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路面有些深淺不平,仿佛某種心情隨著步子靜默地起伏。袖口上沾了細雨,點點晶瑩。他忽然覺得疲倦,卻不是由于之前的旅途。
路邊有乞丐蜷縮在屋檐下。謝遙收起紙傘,輕輕放在乞丐身邊,然后繼續(xù)前行。
這段路程,他很熟悉。因為三年來,他每次從家中去書院,都會經(jīng)過這里。
江南水鄉(xiāng),河流如織。水中倒映著白墻青瓦的建筑和一帶煙柳。酒旗招展。水鳥低低掠過,天光悠揚。
是誰小樓一夜聽春雨,卻無人深巷明朝賣杏花。
煙雨江南,一切都和三年前毫無二致。
他低著頭,沿著青石板的路緩緩地走。恍惚中,身后似乎有人喚他:“謝遙——”
他從小就不喜有人連名帶姓地叫他,即使是長輩。但,這個聲音,仍是令他一怔之后驀然回首。
但身后,除了細雨中的迷蒙柳色,什么也沒有。
天色像是古舊的宣紙上落了塵埃,無人拂拭。
是的,這分明只是他的錯覺。
記憶里,三年前的晚春,滿城煙雨,沾衣欲濕。十六歲的他,潔白的衣、深藍的袍,懷抱一疊書,獨自走過這條漫長的石板路,心境就像那時的天色,煙靄彌漫。這時,身后有人叫他,連名帶姓。他緩緩轉(zhuǎn)身,愣愣地看著那人向他走來。溫和的聲音,微帶笑意:“謝遙,你的詩文很好!
他從未想過,他會記得他的名字。他只是書院里上千個學生中從不出眾的一個,而他,是書院中教授詩賦的最有名的先生,崔容。
湖山書院的學生都是從各地選拔而來,個個優(yōu)秀。師長也大多德高望重,十分嚴厲。他是給予謝遙肯定的第一人,雖然他一貫待學生寬和。
“怎么不記著帶傘呢?”
他把自己的傘遞到謝遙手中,然后轉(zhuǎn)身沐雨離去。
那個消失在煙雨中的背影,謝遙永遠記得。
不知不覺,已走到書院的大門前。兩扇厚重的玄漆烏木門開敞著,雨幕中隱約可見門內(nèi)灰瓦青磚的淡雅建筑。紫檀門匾上,書院名乃開國皇帝御筆題寫。一代代少年從這匾下經(jīng)過,而它永無改變。
三年前,他第一次走進這道大門時,在眾多談笑風生、意氣飛揚的同學中,安靜地低著頭,努力將自己隱藏在人群中。父母早逝的他,從小寄人籬下,過早地學會了謙卑與沉默。他并不認為自己有資格進入這所江南第一學府,一切只是僥幸罷了。
那時的他,對未來的所有期盼,不過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zhèn)上開一家書肆,或幫人撰寫文書,安靜度日,與世無爭。這樣就很好了。
晚春的江南,雨仍在下,落在黯青的瓦當上,叮咚作響。
他靜立于書院門外,并不進入。因為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他不在了,他也就永遠回不去了。
這時,一把紙傘遮去了本應(yīng)打落在他身上的雨點。
謝遙沒有轉(zhuǎn)身。一滴雨劃過臉龐,目光有剎那的茫然。
“淋雨著了涼,穆老夫子布置抄寫的經(jīng)義我可不會再幫你寫了。”身后傳來沈卻的聲音,近在咫尺。
友好而戲謔的聲音,仍似當年。那時,沈卻是他在書院中唯一的朋友。因他不喜抄寫那些枯燥的經(jīng)義,常由沈卻代筆。后來,沈卻模仿他的字跡幾可亂真。作為交換,他也常代沈卻寫些命題限韻的詩賦。
但到底不是從前了。
謝遙轉(zhuǎn)身,與沈卻擦肩而過,恍若未見。
“還是不肯原諒我么?”沈卻的聲音輕輕的,似有寂寥。
但謝遙的腳步只是微微一頓,不回首地離去,形同陌路。
河上,櫓聲欸乃。
從江南到京都,半月航程,一舸雨聲。小簟輕衾,各自寒。
京都,禁宮,含元殿外。
京都的夏日,暴雨轉(zhuǎn)瞬即至。百官退朝時,雨勢正盛。宏大空闊的宮城內(nèi),只有嘩嘩雨聲。每個雕龍檐角上都有雨水急瀉而下,聲如千重流泉。
朝官門俱在殿外的屋檐下暫時避雨。內(nèi)侍抬來轎子,一一接走官員。
蘇尋正與一名同榜的官員寒暄,一人恰從殿內(nèi)走出,來到他們旁邊的空地上。
身著戶部的官服的年輕人,袖著手憑欄而立,神色寧靜。身影單薄,在宮闕巍峨、水氣空茫的背景下,更不真切。
蘇尋微微一笑:“蘇某近日恰尋到一把前朝名琴,不知能否請謝大人評鑒一二?”
謝遙聞聲側(cè)首,目光只在蘇尋身上淡淡一掃,便轉(zhuǎn)身離開,不置一言。
與蘇尋同榜的官員不忿道:“這謝遙也太目中無人了。”
蘇尋如常溫雅,淡然道:“他才高年少,有些傲氣也是自然。況且,他也并無惡意!
“這兩個月來,他無端地處處與蘇弟作對,還叫并無惡意?”那人蹙眉不解,“況且,他雖年少,你也不過長他四歲。三年前,你欽點狀元時,亦是俊彥風流,名至實歸。只是你無心仕途,才自請去了禮部那個清水衙門……”
“盧兄言重了。我只是個散漫閑人,自知當不起廟堂重任罷了!碧K尋謙言結(jié)束了這個話題。
那人知他不愿多說,便轉(zhuǎn)言道:“公允而言,謝遙的確頗有才能,雖不八面玲瓏,處事倒也格外穩(wěn)妥。但他事事針對你,眾人皆知。難道,他與蘇弟以前有什么過節(jié)?”
蘇尋望著在雨中有些模糊的皇城,笑意若有若無:“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初秋的拂曉,風涼。寂靜的書院內(nèi),十六歲的他立于廊上,握一卷樂府,借著熹微的晨光,看那些早已倒背如流的古詩。心中忐忑,無論如何準備,總認為自己做得不好。只因是那個人的課。在他面前,他永遠不夠好。
這時,身后傳來寂寂足音,由遠而近。只憑足音,他已知道是他,惶然而又喜悅。輕輕吸了口氣,他微笑著轉(zhuǎn)身:“先生……”
話音頓住。眼前之人,不是先生,而是白衣青衫的單薄少年,彼時的自己。
一驚,夢便醒了。謝遙有剎那的迷茫,片刻后才回過神來。
曉風微涼,三年如夢一場。
戶部官署的書房內(nèi),案上蠟燭即將燃盡,半明半滅。他因倦極而伏案睡著前,還未看完的文書堆在案上。通宵留在官署辦公,于他已是常事。
窗外,天色欲曙,正是黎明時分。
他熄了蠟燭起身時,才發(fā)覺身上披著一件外袍,卻不是自己的。他有些詫異,但并未多想。
因是旬假,不用早朝,官署里一片岑寂。簌簌葉聲中,偶爾幾聲鳥鳴顯得格外遙遠。東方霞光漫天,層層變幻著色彩:黛紫,絳紫,潮藍,寶藍,朱紅,退紅,杏黃,緗黃……
他熟悉這日出前的天色。每種光色的微小變化,都如此熟悉。因為,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每日通宵達旦地學習,手不釋卷。同窗戲稱他為書蠹。
一切,不過是因為那個人,那一句話。
三年前,在崔容把傘遞到他手中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氣,來到先生的書房門前。
書房里三面都是書架,整齊地放滿了書。靛藍的書衣似有草木清香。窗外綠蔭沉沉,映出一室如水碧色,似一盞釅茶,冷香微苦。崔容在窗前披閱學生上交的詩作,光線堪堪勾勒出一道側(cè)影,那樣的清朗優(yōu)雅,似與人間煙火若即若離。
門前,謝遙猶豫了。卑微的他,覺得自己與先生全然屬于兩個世界。
他決定悄然離開時,崔容忽然抬頭,看見他,便笑了:“怎么不進來?”
似乎早已察覺到他在那里。
謝遙微愣,局促地垂首走入,把傘輕輕放妥,怯怯道:“先生,我來還傘,謝謝您……”
“下次記得帶傘就好。”崔容自案前起身,把手中的詩箋遞給謝遙,“真巧,我正在看你的幾首七律。”
謝遙接過,看著箋上內(nèi)容,愣住。這分明是沈卻的字跡,落款亦是沈卻。
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先生,您是否弄錯了,這是沈同學的……”
“這是你代他寫的吧!
甚至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
謝遙訝然睜大了眼睛:“您,您怎么知道?”
崔容有些好笑地看著他:“幾個月前,你還沒到書院的時候,我就看過你的詩文了。”
在謝遙詫異的目光中,他的指尖輕點著詩箋上的字句:“這樣的詩句,只有你才寫得出吧。”
這樣的詩句,只有你才寫得出吧。這句話,在此后的三年中,成為謝遙不斷努力的全部動力。
后來,他才知道崔容那句話的最初緣由——那年,書院到他的家鄉(xiāng)選拔生員時,試題中有命題賦詩一項。他從未想過自己能被選中,于是信筆而作,未能符合中規(guī)中矩的應(yīng)制體。他的詩作中,有幾句頗為新奇,然而因與體制不符,數(shù)位判卷的先生都棄置孫山,唯有崔容給予極高評價。在崔容的力爭之下,謝遙才最終成為湖山書院的學生。
……
三年后,所有悲歡都成灰燼。他只能在這京都的寂靜黎明,沉默地回憶。
沙沙沙,是官衙內(nèi)的侍從掃著階下落葉。一葉知秋。京都的秋,比江南來得早。
那侍從看見站在門前的謝遙,笑笑道:“謝大人早!
謝遙輕輕頷首:“你也早!
其實,與謝遙熟悉的人就會知道,看似寡言孤高的他,并非不近人情,而是不擅與陌生人交流。或者說,這看似過分的自負,其實只是源于不夠自信。
那侍從與他相熟,言語也不拘束:“對了,天還沒亮的時候,沈大人來過。但那時您伏案而眠,他似乎不想打擾您,給您添了披衣就離開了。”
謝遙一怔,終是無言。
風中,一片落葉劃過視線,飄然墜地。
中秋之夜,禁中大宴群臣。
天心月圓,清涼夜風拂過高低錯落的檐角。木樨花開到極致,香氣幽濃。落花墜于廊下,輕微響聲。
背燈和月就花陰,謝遙獨坐一隅,案上茶已涼透。草木間有斷續(xù)蟲鳴,卻已稀疏。仿佛可以看到秋光的盡頭,之后便是寒冬。
一朵木樨輕輕飄落于茶盞中,漾起滟滟漣漪。
恍惚地,他想要伸出手去,接住那些月光下晶瑩如月之魂魄的飛花。但理智止住了他。歌弦之宴的絲竹聲中,怎可能聽見落花墜地的微聲?
不過是來自記憶的錯覺。
忽有人影覆來,遮住了月光。他抬頭,迎上一雙微帶笑意的清眸。是蘇尋。
修長的手指執(zhí)著酒杯:“良辰美景,在下敬謝大人一杯!
謝遙垂下目光,聲音比月色更淡:“我不飲酒!
“真是可惜!碧K尋并不介意他的冷淡,悠然笑道,“以前在書院時,崔先生珍藏了好些佳釀,我曾有幸一品。謝大人滴酒不沾,想來無法領(lǐng)略醉鄉(xiāng)妙趣!
謝遙陡然抬首看他,目光清冽,如他的琴聲一般,過于哀涼。
蘇尋微愣。下一刻,手中酒杯已被謝遙奪去,一飲而盡。
遠處,歌女清唱伴著低回簫聲隔水傳來:“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
夜色漫長得看不到盡頭。如何可得中山之酒,一醉千日?只可惜,醉醒之時,依然要面對這無望的人世。
微微暈眩中,謝遙仿佛聽到,有人踏著滿地積雪緩緩走來。是那個人……是他……
越來越模糊的視野中,眼前的人影,青衣束發(fā),目光深深地看著他,沉默。就像去年的冬夜,梅香浮動。月照積雪,似一層明亮的冰晶。那個人的聲音亦如冰雪冷漠:“以后,不要來見我。”
只這一句,已令他失去所有辯解的勇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的背影逐漸遠去。
白梅落花墜于階下,輕微的響聲,仿佛有什么在悄然破碎。
而此刻,他絕望地伸出手,拉住蘇尋的衣袖,微顫的聲音那樣虛弱,似用盡了一生的勇氣:“先生……”
蘇尋目光一顫,輕輕扶住站立不穩(wěn)的他,心中已明悉了答案。倒在懷中的年輕人,太過單薄,清瘦到仿佛沒有重量。唯一的重量,是悲哀的負荷。
蘇尋抬首,向面前之人微微頷首:“謝大人醉了,勞煩沈大人送他回府吧。”
沈卻小心翼翼地扶住謝遙,目光卻仍落在蘇尋身上,有警惕與探究。
蘇尋不以為意,施然離去。月光下,木樨花開,濃香如海。他微笑著想,已經(jīng)起疑的沈卻,很快就會找到答案吧。
想到謝遙的目光,不禁輕嘆:“這孩子……”
極低的聲音淹沒在歌女的清唱聲中,如一縷游絲散去。
三年前,初秋。
書房中,謝遙將幾首步韻詩作呈給崔容。自從得到先生的鼓勵,謝遙一改之前的隨意態(tài)度,對自己落筆的字句不再懈怠,每一句都要反復(fù)刪改才能略微放心。
他低著頭,甚至不敢看先生的神色,心中忐忑。明明心懷希冀,卻又不敢寄予一絲希望。因為,即使是先生的微微蹙眉,也會令他失落甚至難過。
崔容放下詩稿,輕輕笑了:“很是工穩(wěn),用典繁復(fù),字無一不精!
這,算是認可吧?謝遙松了口氣,不自覺地笑了,梨渦淺淺,流露幾分稚氣。
這孩子平日太沉靜了,總顯得心事重重,還是這樣才好。如此想著,崔容將那頁詩稿貼在壁上。這無疑是莫大鼓勵。謝遙不能置信的驚喜之色,令他莞爾。略一思忖道,他道:“過幾天書院放假,我打算乘船沿江去洞庭湖?稍竿?”
接下來的兩三天,謝遙總疑心自己身在夢中。太過喜悅,反而覺得不真切。因神思不屬,課堂上默寫經(jīng)義時,最簡單的字句也會寫錯。沈卻很快察覺了異樣,問他緣由。他有些不好意思,簡單地告訴好友,自己將和崔先生一同出游。卻不知自己始終帶著一絲笑意,亦未留意到沈卻復(fù)雜的目光。
沿江游歷的三十余日,是謝遙記憶中最好的時光。秋水浩淼,山川自相映發(fā)。兩岸景象,勝似書中所言: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
揚帆西去,一路聯(lián)句唱和。先生的一言一笑,謝遙都記得清晰。即使崔容在某些辭句的記憶上有微小偏差,謝遙覺得亦是好的。那樣好的辰光,連錯誤亦可以是美麗。
洞庭秋光淡泊,西風落木。水聲清越,如湘靈鼓瑟,白鷗掠過千頃煙波。
駕一葉扁舟,與先生相對坐看白云悠悠,謝遙只覺人世靜好莫過于此,卻又必須小心藏起滿懷喜悅。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若真能如此,該多好。
先生待他很好,處處照拂。他知道,這只是師長對得意門生的好意,亦是因他本身的溫和與善意。但這份好意,對從小寄人籬下的謝遙而言,何其珍稀。
西風起,零落一身秋。
回到書院后,謝遙匆匆跑到先生的書房中,撕下墻上的詩稿,扔掉。這些時日,先生雖不曾有言及他的詩作,他已知自己雕琢太重之弊。赧然轉(zhuǎn)身時,迎上崔容的明了笑意。原來,他早已料到。
一時間,謝遙有太多的話想說,反而歸于沉默。
心中一暖,他握緊了攏在袍袖中的手,彎眉而笑,眸中有一點堅定的光。
窗外,秋光欲斂,山色微皴。
謝遙睜開眼時,視野模糊,頭痛卻清晰。他是極易醉酒的人,所以極少沾酒。僅有兩次例外,昨夜,以及上次。不同的是,上次醉倒是因他有意求醉。但他終是明白,醉中重溫的美好回憶,不過是令醒來時面對更為殘忍的現(xiàn)實。
視線漸轉(zhuǎn)清晰,頭頂?shù)那嗉啂め:蜕砩系乃厣廊,讓他確認了自身所在,他在京都南邊租賃的居所。但他不記得昨晚是如何從宮內(nèi)回到這里的。
略略側(cè)首,目光所及處,是一幅有些意外的景象。是時拂曉,萬物初醒,窗外天光格外柔和。微風入戶,草木清香。有人立于窗前的書案旁,翻看著一冊詩稿。
如此熟悉。仿佛還是書院中的少年,謝遙常常徹夜看書,有時禁不住困意伏案而眠,沈卻便會將他扶到床上,掩好衾褥。清晨醒來時,沈卻已在窗前看書,見他醒了,掩卷微笑,明亮如晨光。
但謝遙很快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此時的沈卻,不再是白衣青衫的同學少年,而是身著莊雅官服的同僚。更重要的是,他手中那冊詩稿,是謝遙所有。一向置于案頭,時常翻閱。
謝遙微微蹙眉,從床上撐起身來。沈卻聽到響動,側(cè)身見他醒來,卻了無笑意。
到底不是當年。
沈卻擱下詩稿,聲音低而清晰:“如此執(zhí)迷不悟,又是何苦?”
謝遙心中一震,神色沉默,手卻暗暗攥緊了床褥。室中一時寂靜,似能聽到晨風穿過庭院的聲音,亦穿過了無數(shù)光陰。
在此之前,沈卻并不知道這冊詩稿的存在。但翻看之后,不難猜到其中緣由。全冊皆以小楷謄抄,清雋字跡出自崔容,而詩賦為蘇尋年少時所寫。蘇尋從小就有神童之稱,詩文被當作湖山書院學生習作的范本,沈卻自然看過一些,但沒有看過這樣完整的合集。每首詩旁都有朱筆批注,品鑒精當,皆是崔容所寫。關(guān)于這些詩稿的收集、整理、謄抄、評注,崔容傾注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實際上,沈卻知道,蘇尋曾是崔容最照顧的學生,不亞于對謝遙。
兩年前,崔容將這本詩稿送給謝遙:“你的詩文已經(jīng)寫得很好了,剩下的不是技巧,而是閱歷與學養(yǎng)。這是你蘇師兄以前的詩稿,你拿去看看吧。你和他,是我教過的最有天賦的學生!
崔容此舉,是對謝遙寄予了厚望。謝遙在意的,卻是崔容對蘇尋的重視。后來,謝遙從旁人處得知了關(guān)于蘇尋的更多。
曾經(jīng),蘇尋的天資與謙和一樣有名,教過他的先生都對他評價極高,而他的狀元之榮更是學生羨慕的對象。由于崔容的影響,當時的謝遙致力于學,許多先生都認為他是可造之才,目之為“蘇尋第二”。但謝遙并不喜歡這個評價,因為他認為,在崔容心目中,最好的學生不是他,而是蘇尋。
他不想永遠作為別人的影子。這是他唯一的野心。
“每次宮宴上寫應(yīng)制詩,你都不肯遜于蘇尋,是因為這冊詩稿吧?”沈卻淡淡問。
謝遙闔上眼,默認了。
開始時,的確如沈卻所言。謝遙努力將應(yīng)制詩寫到最好,后來卻發(fā)現(xiàn)蘇尋之作純?yōu)榉笱,本是不屑為之。從此,謝遙亦無心于此。
很多人暗暗猜測他與蘇尋不睦的原因,其實答案很簡單。他,只是自卑,只是不愿面對。他試圖用來超越蘇尋的,蘇尋卻毫不在意,包括才華,包括權(quán)勢地位,甚至,也許還包括先生對他的贊譽與欣賞……
自己的所有努力、所有執(zhí)著,不過是一廂情愿,不過是刻舟求劍。謝遙哂然輕笑,似是自嘲。宿醉之后,頭仍隱隱作痛。但更多的,是疲憊。作繭自縛的執(zhí)著,明知無望。太累。
沈卻已知多說無益,看著案幾上的瓷碗,簡潔道:“姜湯,醒酒!
語罷,離去。彼此都沒有告別。
謝遙睜開眼時,沈卻的背影已消失在門外。碗內(nèi)溫熱的姜湯浮起淡淡白霧。謝遙已猜到昨夜是沈卻送他回來,又在這里守了一夜。于情于理,謝遙至少該說聲謝謝。但這兩個字如鯁在喉,終未出口。
他披衣起身,來到窗前。琴案上的古琴,已覆了淡淡塵埃。自從曲江杏花宴上他奏出那曲《幽蘭》,就再未碰過琴。因為他知道,蘇尋并不重視自己的琴技,即使所有人都為之嘆服。
但在此之前,謝遙并不知道。昔日,書院中,他日日苦練琴技,不過是因為聽說蘇尋擅琴。長時間的練琴,磨破了指尖。十指連心的疼痛,卻也未曾讓他停止練習。他在崔容面前小心掩飾手上的傷,但終有一日上課時,被崔容發(fā)現(xiàn)。
那日散學后,崔容把謝遙帶到自己的居所,為謝遙手上的傷口敷藥,又用白絹輕輕裹上。
崔容一人獨居,居所在書院附近一座臨水閣樓的二樓,不大,且甚是素凈。窗外便是河流,天色微陰,將雨未雨,河上澹煙薄霧,模糊了燈光水影。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但書籍很多。大多是在書肆購得的舊書,書頁發(fā)黃,有溫暖沉靜的氣息。周圍彌漫著清苦的藥香。
“先生在用藥么?”謝遙有些擔憂。
“不妨事。一到冬天,就會有些小病,但用過藥也就好了!贝奕莅言掝}轉(zhuǎn)開,與謝遙閑閑清談。
忽然,崔容停止了言語,找出一件外袍給謝遙披上:“快入冬了,小心著涼!
謝遙一直記得,那個將雨未雨的時刻。琥珀色的天空,潮濕的空氣。格外安靜。河上烏篷船的櫓聲,水鳥掠過的振翅聲。先生立于窗前,素衣潔凈,微笑淡然。
謝遙忽然有些恍惚,渾然不覺窗前風冷。只覺無盡溫暖。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京都,入戶晨風并不清冷,他卻覺出了冬的嚴寒。
“立冬了……”
慵懶的女音,悠悠的,似喟嘆。
窗外,殘月西沉。小樓之上,菱花鏡前,一名女子對鏡晨妝。鏡中的容顏,眉如遠山,眸似秋水,唇如含朱。很美。但再美的花,花期也有限。更何況,她是淪落風塵之人。
隔著重重珠簾,隱約聽得琵琶輕響。曲折調(diào)子和著清淡的沉水香,緩緩?fù)溉耄骸澳獙埥z憶舊蹤,須信繁華逐曉風……”
京都的煙花巷陌,最是綺麗繁華。這里的女子,也最懂得這句“繁華逐曉風”。
年輕男子的身影映入鏡中。青衣,束發(fā),微帶笑意的唇,意態(tài)閑雅。
是蘇尋。
他從妝臺上拾起一支眉筆,為她細細畫眉。笑意溫柔,神情專注,但眼底有她看不懂的幽邃。
她知道他喜歡她,但那種喜歡,就像貪戀記憶中美好的月色。
擱下眉筆時,他忽然輕聲道:“嫁給我,好么?”
她并不十分驚訝,只是問:“為什么?”
“過不了多久,我會離開京都,遠貶異地,”他笑得風輕云淡,仿佛在說別人的事,“那時,你不會嫌棄我吧?”
“難道不是你自己想要離開?”柔軟的廣袖,掩口而笑,卻不是玩笑的語氣。
聰慧的女子,且懂得分寸。所以,他知道,她會是他合適的妻。他喜歡她,她適合他,婚姻需要的,僅此而已。
他在她的額上落下輕輕一吻。
她沒有笑意的明眸中,映出他的影:“我一介青樓女子,命如飄萍……”
他依然笑著,目光中卻有一絲不再掩飾的哀涼:“其實,我的母親亦是青樓出身。但我的生父辜負了她。她愛他,但他不愛她。她終是嫁給了我的父親。父親對她很好!
他的父親系名門嫡子,卻不顧家中勸阻,娶回青樓女子,并恩寵有加,甚至對明知不是親骨肉的蘇尋視若己出。人人皆知,蘇尋家世煊赫、少年得志,再幸運不過。卻很少有人知道,他有這樣的出身。
她靜默許久,方低嘆一聲:“令堂真是令人羨慕!
“不必羨慕,你會比她更幸福。”他望著窗外,目光遙遠,“她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因為她愛的人,終究不是家父。”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沉默半晌,她問:“你是否恨你的生父?他辜負了你的母親!
他輕輕笑著,聲音卻沒有溫度:“我不恨他,因為他已經(jīng)死了。而且,他的結(jié)局,比母親更悲哀!
京都,大雪。
茫茫冰雪,滿目的灰與白中,露出皇城的金與紅,素潔到凄惶。散朝后,眾多官員紛紛走出宮門,走過金水河上的白玉橋。河中浮冰上下,寒霧朦朧。兩名官員一邊前行,一邊低聲說著朝中的派系斗爭。
“看如今形勢,這個局,蘇尋怕是要輸了!
“即使謝遙扳倒了他,自己也折損頗大。傷人七分,自傷三分。”
“所謂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某人真是坐收漁利,嘖嘖。”
兩人心照不宣,相視而笑。
天街上,馬車駛過,揚起紛紛冰屑。呼吸間散出淡淡白氣。謝遙披著雪雉裘,沿街踽踽獨行。他沒有聽到這段談話,但即使聽到,也不會意外。他知道,與蘇尋的斗爭中,最大的得益者,其實是沈卻。
比起自己和蘇尋,沈卻才是最適合廟堂的吧。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入世與出世,不過是選擇的不同。然而,道不同,不相為謀……
謝遙不知,沈卻正在離他不遠處,望著寒風中他單薄的背影。
片片飛雪,紛揚降下。雪光映著兩人的臉龐,有相似的神情。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想起一年前的冬天。
那是命運的轉(zhuǎn)折——
初冬時,為了準備來年春季的會試,謝遙與沈卻苦練時文寫作,廢寢忘食,不容半分懈怠。但就在那時,崔容生病,一連幾日未來書院。謝遙聽說,在城郊山間的一座古寺中,為病人祈福很靈。他全然不顧迫在眉睫的會試,獨自去了那里。
深山古剎,沒有鼎盛香火,亦無巍峨大殿。空庭寂寂,陳年的青石板,縫隙間雜草叢生。佛堂中,光線幽晦,一彈指也漫長得如同一個輪回。他虔誠地跪在佛前,祈求先生早日康復(fù)。
離開時,趺坐于佛堂角落的老僧靜靜道:“五蘊皆空,方能度一切苦厄。施主莫要太過執(zhí)著!
謝遙淡淡一笑,答以《楞伽經(jīng)》之句:“寧生有見如須彌山,不生無見如芥子許!
言畢,并不在意地轉(zhuǎn)身離去。只要先生一世安好,只要能實現(xiàn)心愿,他執(zhí)迷不悟、因之自苦,又有何妨?
離開古寺后,他去了崔容的居所。
簡凈的房間內(nèi),彌漫著清苦的藥香。裊裊的藥爐煙中,崔容半躺在榻上,靜靜靠著軟枕。臉色蒼白,愈發(fā)顯得清減,神情卻是不變的溫和。窗外河流,低低水聲隔窗傳來,仿佛誰的耳語呢喃,來自遙遠記憶。
謝遙的到來,令他有些驚訝,隨即溫言勸他回書院備考。謝遙不肯離開,垂首跪在榻前,不動不言。
崔容平靜微笑,衣上的藥香仿佛融有他的體溫:“我的病真的無妨。只是天氣冷了,有些咳嗽,不方便去上課。你若因我耽誤了會試,恐怕,我沒病也會落下心病!
這是堅定的逐客了。謝遙不得不離開。但他雖身在書院,也無心備考,憂思沉重。一冊書攤在面前,許久不曾翻過一頁。沈卻見了,心中猜出八九分,卻只是靜默旁觀。因他知道,任何勸解都是無用。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看著謝遙桌上已經(jīng)涼透卻還不曾動筷的晚膳,一直猶豫不決的沈卻,終于堅定了決心。他并不需要明確分辨,這究竟是為了謝遙,還是為了自己的私心。
……
“沈大人!
回憶如幻影碎去。沈卻驀然抬眸,只見紛揚飛雪中,蘇尋素衣輕裘立于面前。眉心淺笑,如春風駘蕩,似曾相識。
很多事,彼此心照不宣。
望著謝遙消失在茫茫飛雪中的背影,蘇尋淡淡道:“不跟上去么?”
沈卻自嘲一笑:“他不希望見到我!
蘇尋輕嘆:“你真的以為,他在怪你?”
雪仍在下,茫茫一片冷冽雪光,看久了雙目微疼。沈卻有片刻怔忡。
“他只是不愿連累你!边z下這一語,蘇尋攏了攏輕裘,踏雪離去。
凝立在雪中,沈卻憶起,記憶里的冬夜,白梅冷香在月下浮動。梅影橫斜間,謝遙的容色瞬間蒼白。在雪地上靜靜佇立良久,方才蹌踉離去。隱在房檐陰影下的沈卻,望著謝遙的背影,心中驀然一空,仿佛有什么在剎那間沉滅。從此,他知,他欠他太多,再不能解脫。
翌年暮春。
夜色濃重,荼蘼零落滿地,猶有輕軟花香。夜風拂過,窗前竹簾微動,沙沙有聲,清寒燭光透出。簾內(nèi),書案之上,燭火燃燒殆盡,光焰飄忽。
謝遙在公文上寫下最后一個字時,恰聞叩門聲響起,寂夜里格外清晰。
這么晚了,誰會到官署找他?
起身啟門,剎那間,夜風涌入。案上燭火徒勞地跳閃了幾下,終于熄滅。
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門前之人,并不陌生。
“你走吧!敝x遙淡淡道,拒人千里的冷漠。
沈卻并不介意,微微一笑:“我已辭官!
這四個字如此簡單,卻又如此的,令人不能置信。
正欲關(guān)門的謝遙,手在門閂上頓住。悄然握緊了銅質(zhì)門閂,寒意自手心沁入,直透心底。
不是玩笑。世上沒有這樣不好笑的玩笑。
“你不能……”謝遙沒有說完,連自己也覺軟弱。
很久以來,這是謝遙第一次主動與沈卻交談。
沈卻挑眉道:“蘇尋遠貶已成定局,你亦準備辭官,我為何不可離開?”
謝遙知道,自己沒有置喙的理由。
庭中風動,幽篁疏影橫斜,清光如水。風傳禁漏,已是三更。這一刻的相對無言,在記憶里曾經(jīng)有過,卻已恍若隔世。彼時光陰,如古籍上年深月久的辭句,模糊難辨,欲猜不能。
當年初見。沈卻嘴角噙笑,意氣飛揚,輕薄春衫未染塵,走在書院的長廊上。謝遙抱著滿懷的書,袍袖輕攏,垂首淡然走過。有書掉落,沈卻撿起,遞到謝遙面前。謝遙抬首時的目光,似清露濺于竹葉上。廊外,沉醉斜陽。荼蘼滿地,細細香。
從此,相識,相投,成為好友。謝遙寡言沉靜,在書院中的同窗好友始終只有沈卻。
當時只道是尋常。
直到那個冬天,沈卻將一封信函寄給病中的崔容,用的是謝遙的字跡。之前,他幫謝遙抄寫經(jīng)義時,模仿的字跡已可亂真。因為那封信,崔容約見了謝遙,在白梅冷香的雪夜,對他說:“以后,不要來見我。”
整個世界在眼前轟然沉滅,那是謝遙記憶中最寒冷的冬天。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暋?br> 謝遙一病不起,拒絕用藥。沈卻一再忍默,終是不能再眼睜睜見他斷送自己,將他帶到崔容的居所,以了斷一切。
崔容已病入膏肓,卻異常平靜,并無哀容。他早已自知短命,因為家族遺傳的疾病。因此,他一直獨身,不曾娶妻。是為了不誤人終身,還是為了自己去得了無牽掛?但他終究錯了。
“傻孩子,生死輪回,如草木榮枯,自是天道,何必難過!泵鎸δ樕茸约焊鼮樯n白的謝遙,崔容虛弱地微笑著,“能幫我完成一個遺愿么?”
室內(nèi)燃著炭火,煊暖如春,謝遙卻覺出了刺骨之寒。但看著崔容的微笑,他下意識地頷首。
崔容亦知,他不會拒絕,永遠不會。
“科考之后,你便與蘇尋同為一殿之臣……請幫我,照顧他……”這句話,仿佛耗盡了崔容所有的力氣。他無力地闔上眼,掩住眸中一閃而過的哀涼。
半晌,謝遙緩緩笑了:“先生,您放心!
那個雪夜,生死殊途。得不到,已失去。
崔容去時,謝遙沒有落淚。只是笑,一直一直笑,直到笑得咯出了血,濺在雪白的衣袂上,殷紅如花。眼前依稀是記憶里的洞庭秋色——湘山木落洞庭波,湘水連云秋雁多。扁舟從流漂蕩,四周波光空明,人似行于鏡中。那時,他輕聲低吟:“帝子瀟湘去不還,空馀秋草洞庭間!
音容宛在,竟成讖語。從此心字成灰,天為誰春?唯有無盡空虛,只堪以不分晝夜的工作來填補。
朝中黨爭激烈,派系更迭,誰也無法保證誰一世平安。為實現(xiàn)諾言,謝遙決意讓蘇尋脫離這個危險的漩渦。當然,他亦執(zhí)著于證明自己不遜于蘇尋。但即使證明了,又能如何?崔容臨終時記掛的,唯有蘇尋。
謝遙知道,自己用三年光陰竭力爭取的,抵不過蘇尋的淡然無心。
一開始,就錯了。如果那日他沒有忘記帶傘,也許一切就會完全不同。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只有如此。
風起,竹叢颯颯,檐鈴亂響。夜云掩來,庭中光線暗了下來。略覺沉悶壓抑,仿佛山雨欲來風滿樓。
“你以為,先生最后那句話是為了什么?”沈卻問。
還能為了什么?謝遙淺笑不言,欲轉(zhuǎn)身入室。
這時,沈卻平靜道:“不過是為了——讓你死心!
每一個字,都似驚雷平地而起。謝遙只覺一陣恍惚,如在夢中,悲喜全無。
庭中風聲滿溢,落花飛卷如漩,撲上衣袂。剎那間,一道電光閃過,白駒過隙,吉光片羽。整個世界的明暗,剎那變幻。極遠處,雷聲隱隱傳來,如暗潮涌動。
今歲的第一聲春雷,無邊風雨起自洞庭,從江南到京都,從書院到廟堂,貫穿記憶。
第一滴雨無聲打濕衣袂,似誰的淚。
水國春空,山城歲晚,又是一年煙雨江南。
城外,平林漠漠煙如織,雨意空濛,風中斜斜飄零。
謝遙與沈卻,素衣如雪,于崔容的墓碑前,良久佇立。沈卻立于謝遙身后,靜靜撐著傘,遮去雨絲風片。這次,謝遙沒有拒絕。
崔容的墳塋上,三載草色青青。謝遙耳畔,仿佛響起回憶中他與先生的對話——
“這種草,名叫徒然!
“為什么?”
“普通的草,一歲一枯榮。而這種草,能三年長綠,而后徹底枯萎,再不復(fù)生!
“這就是徒然?”
“這就是徒然!
那時,他仍似懂非懂。如今,終于真正懂得,原來,這就是徒然。
雨水打在墓碑上,輕微響聲。時光荏苒,竟已是三年。
昔時孔子死后,其弟子服喪三年而返,唯獨子貢在墓旁結(jié)廬而居,又是三年。
謝遙在書院的三年光陰,無一時一刻不與崔容息息相關(guān)。崔容去世,謝遙金榜題名,至今又是三年。
余生,又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用來忘記,或者懷念?
子貢結(jié)廬而居,也不過三年。何況,孔子最喜歡的學生,不是子貢,而是早逝的顏回。
不知過了多久,沈卻輕聲道:“回去吧!
謝遙俯下身,指尖撫過墓碑上崔容的名字,似要把它銘刻于心。沉默片刻,他終是收手轉(zhuǎn)身,與沈卻同傘離去。紫竹柄的紙傘下,沈卻輕輕握住他被雨水打濕的冰涼的手,他沒有試圖掙脫。
從此,煙雨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他們漸行漸遠消失在煙雨中的背影,映在遠處樹影下的蘇尋的眸中。他撐著傘,攜著妻子的手,來到方才謝遙與沈卻佇立之處。
墳上草色萋萋,若非傷心碧,便是無情碧。
凝視著墓碑,他自語般的淡淡道:“你以為,這樣就能給他幸福么?”
當然,不會有回答。他輕輕一嘆:“希望你沒有弄錯,希望他不會像母親那樣……”
像母親那樣,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但縱使“意難平”,亦是“美中不足今方信”。既有“美”,已是幸運。誰能奢求十全十美的幸運?
蘇尋微笑,低頭輕吻妻子。如花美眷在側(cè),他已知足。
他對妻子道:“你的丈夫注定短命。你若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
“我永不后悔!眿善G的女子嫣然一笑,抬首凝望自己的丈夫,“但,你呢?”
她果然聰慧。甚至,太過聰慧。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墓碑,唇角溫柔揚起,不答反問:“你猜,他又是否后悔了?”
若他不悔,他就不會后悔。因為血緣注定了,他和他,都永遠不能碰觸自己最在意的人。
世上從無圓滿,總有遺憾,不是么?
他輕笑著抬眼望去,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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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文應(yīng)該算是HE吧,終于寫了一篇HE啊^^
注:《徒然草》是日本中世文學隨筆體的代表作之一,題目在日語里的意思是“無聊賴”。我只是覺得這三個字好聽就借用了,本文和那本大師級的名著沒有任何關(guān)系,文中關(guān)于“徒然草”的解釋純屬瞎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