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沈郎,昨夜七夕,你不在。
因你不在,近來懶于梳妝。昨夜晚妝,淡掃蛾眉,隨意揀了襲輕羅素衣,玉簪挽發(fā),便去了中庭。
庭中移來應季花卉,鋪地的冰紋卵石都換了新的,十分清爽。紫竹叢中有流螢在飛。女侍姊妹的穿針乞巧時的笑語隔墻傳來。那笑聲聽著,不覺喧囂,但覺寂寞。
“水浴清蟾,葉喧涼吹”,大約即是此景。但心中所想?yún)s是后句,“人今千里,夢沉書遠”。
井亭外,檀案上供了各式巧果。焚香拜月后,撤去銀燭,月光愈顯清嘉。京都的月色想必也一般無二。不覺吟出了“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的古詩。連侍女都掩袖笑了,我亦垂首失笑,很難為情呢。
但,沈郎,我想你了。若你見了此時的我,這般兒女情態(tài),怕是要取笑吧。
侍女用琉璃盞盛接花上露水,聽說這是淮南風俗,稱為“天河淚”,傳說是織女在七夕夜流的淚。金風玉露相逢時,為何也要落淚?大約是因離別更為漫長吧。
褰著衣裳,采了幾朵淡紫的扶;。花用團扇盛著,團扇擱在欄桿上。我倚著欄桿。想起與沈郎在一起時,亦覺開心。彼時夏夜,你帶著我泛舟湖上。斜月遠墮清暉,湖風徐來,露濕花氣。我親手剝了菱角遞給你吃,又為你斟酒。四周燈火漸下樓臺,山色靜謐。你說起蘇軾那句“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我便笑言:“閑人易得,但少如吾二人閑而無事尋事者!
而今,月榭攜手,露橋聞笛,俱在夢里。
不知誰家女子吹簫,音如游絲斷續(xù)。想起絲竹生疏已久,便自取了新添的古琴,信手彈起《良宵引》。清徽如水,冰弦疏越,奈何了無意緒。良人不在,良宵便不是良宵了。
初見沈郎時,我在沉香小樓上彈琴,彈的亦是《良宵引》。彼時,玉京春曉,夜雨初晴。街邊煙柳如絲,飛絮空濛。沈郎騎馬經(jīng)過。駿馬驟輕塵,柳煙深處白衫新。我心念一動,手下微亂,漏了一個音。你拂開肩上柳絮回眸一顧時,我便信了,這世間當真有——“曲有誤,周郎顧”。
往事仍這般清晰。
幾名年幼的侍女在廊下玩雙陸,意態(tài)可愛。經(jīng)過時,我駐足觀看,發(fā)現(xiàn)那顆被擲著的骰子上鑲了紅豆!傲岘圇蛔予偧t豆”,下一句卻不愿去想了。漸覺風露微涼,斂衣返室。
鏡前卸妝時,侍女說:“柳姑娘又瘦了!
我未自覺,也已惶然。雖說環(huán)肥燕瘦各擅其美,若真的瘦了,又怕沈郎嫌棄。況且,我不是獨自等待,還有這腹中的孩子,沈郎的骨肉。為了他,也不能不顧惜己身。
侍女退下后,熄了紗燈,室內闐寂。雪白的寢衣浸著夜色與月光,愈發(fā)顯得潔凈無塵。風中帳幔輕拂,像一個恬靜的夢。竹簟上,以袖掩面,枕著沈郎寄來的書函,噙一絲笑意,闔上眼。
今夕何夕,連被王母分開的牛郎織女亦能鵲橋相會。離沈郎歸來,已不遠了吧?
今日晨光熹微時,便醒了。啟了書匣,翻出數(shù)頁染得上濃下淡的碧色信箋,寫信給沈郎。又信筆填了《長相思》的小令,辭句劣弱不堪,聊附信末,沈郎莫要笑話。
月色微,度清吹。數(shù)點流螢欲向誰?鏡前懶畫眉。
素衣馡,發(fā)絲垂。枕袂隔屏聞葉飛,夢中君已歸。
。
夫君安好。
昨日上午,柳姑娘的居所已全部打理好。室內陳設一并換了新的,家具皆用紫檀。庭中花卉按柳姑娘的喜好換過了。柳姑娘要用的琴,在附近最好的唐記琴行訂制,昨日也已送達府上。另按夫君要求,柳姑娘的胭脂水粉與飾物衣料之類,皆精益求精,自也花費不少。一應支出,已寫成明晰賬目,隨此函一并寄至。
每隔幾日便有大夫來給柳姑娘診脈。目前全然無恙,母子皆好。只是近來她進食較少,略顯消瘦。怕她不慣淮南飲食,我已請來一名京都的良庖,專負責柳姑娘的食饌。但尚不知柳姑娘是否滿意。若還有不妥之處,只能待夫君下個月返家自行斟酌了。
近來,母親的咳嗽好了些,但每日仍在用藥。母親不喜藥苦,總要添一味冰糖。但冰糖太多恐礙藥性,需讓煎藥的侍女時時留意著,不可怠慢。母親很惦念夫君您,時常拉著我的手,絮絮說些夫君幼時之事。我想,夫君尚未告知母親休妻之事,應是打算返家時親自稟告高堂吧。便也沒說什么,只讓母親好好養(yǎng)病,說些有趣之事給她解悶,或是陪她下棋。
想當年嫁入沈家時,尚自懵懂,除琴棋書畫略有所涉外,什么都不會。幸而母親不嫌我愚拙,事事親自教導,我方漸曉柴米油鹽之事。母親仁慈尚儉,府中仆婢亦蒙受其恩。離了母親病榻時,念及日后別離恐難再相見,不由傷惻。幸而柳姑娘資質不凡,日后定能悉心侍奉母親。
小叔叔一切都好,念書也認真許多。私塾的先生夸他明敏。以前,我要求他每日背詩經(jīng),并臨一張古帖,最近已把詩三百背完了,我看著也覺欣慰。學業(yè)不可一日荒廢,我走后,亦需有人時時督促并鼓勵他。說來,昨日聽他念書,念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之句,不由感傷!靶聥D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想來古今女子,所感所傷皆是相仿。但念及這三年來于沈家所受之恩,我實無怨尤之理!盁o子”本是“七出”之一,況“人不如新”為世間常理,沈門吳氏之責,我已的確不能勝任。
我已將休書轉寄回家。父母亡故后,長兄如父。幸而兄長顧念親情,不嫌我辱沒家門,容我歸家。我已簡單收拾了些衣物,下午就要啟程回湘東。
不是不巧的,昨夜恰是七夕,而我初識夫君,是在四年前的乞巧市上。是夜七夕,車馬嗔咽,人流如潮。我梳著雙鬟,扮成侍女模樣,瞞著家人獨自出門看熱鬧,卻找不到回家的路,急得嚶嚶哭泣。夫君見我可憐,溫言安慰,并送我返家。從此,便是“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我吳家本是世代簪纓,父母極力反對我嫁到商賈之家,但我?guī)追惼市闹,父母終是嘆息著允了。
如今想來,當年我已不是孝女,又如何做得了賢妻?
這是給夫君的最后一封信了。草草清點了一下,這三年來,因夫君常在外地經(jīng)商,書函往來有數(shù)十札。徒留無益,我已盡數(shù)焚去。從今以往,便如《白頭吟》中“溝水東西流”所言。
“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愿夫君亦能與一心之人白首不離,永世靜好。
絮語繁雜,想必夫君已看得不耐了吧?就此擱筆。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