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層一低下去，暮氣就攏上來了。筒子樓的樓梯口前，攤著一小堆淡紅的西瓜汁兒。小彰拿著水槍，對著地上一噴，淡紅就更加的淡了下去。201的張奶奶練拳回來了，手里拎著幾匹雪白的大洋蔥；203的馬伯伯也夾著公文包匆匆經(jīng)過，他照舊拍了小彰的腦袋；還有兩個(gè)小李叔叔，他們一人搬著一只雪糕，站在樓梯口吃完才敢上去，兩個(gè)小李嬸嬸都很厲害，他們怕挨罵。“冰都熱啦，”姥姥又跑出來，她做了兩大海碗綠豆沙，放在冰箱里鎮(zhèn)了一個(gè)下午，“哎呦，乖孫子，起來起來，別傷心啦，他不理咱，咱也不理他，趕緊的，當(dāng)心把腿給蹲壞啦……”
　　小彰站起來，蹬蹬腿，“姥姥，您別擔(dān)心，蹲不壞�！�
　　他又蹲下去，這回他把水槍別在了腰間，兩手托在腮幫子上，“姥姥，您能不能炒盤雞蛋花兒上樓給流川叔叔？讓他別不讓小楓跟我玩�！�
　　“哎呦，”姥姥拍著大腿，“我的孫子唉……”

　　小彰原先可不喜歡筒子樓了，他家在陵城時(shí)，住的是爸爸學(xué)校給分的三室一廳�？蛷d里放著大皮沙發(fā)，沙發(fā)前有一塊大的拼圖地板，小彰趴在上面堆積木，抬頭就能看見墻上媽媽的婚紗照，在婚紗照的旁邊，是爸爸一臉嚴(yán)肅的穿著博士服，爸爸身后是棟爬滿綠藤的老樓，他的實(shí)驗(yàn)室就在里頭，爸爸那時(shí)年青，肚子也沒挺起來。那時(shí)他們有一個(gè)很大的陽臺，冬天時(shí)，一有太陽，媽媽就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曬，晾衣繩上掛她的旗袍和爸爸的西裝，欄桿上覆著兩床大被單，連竹靠椅上都攤上小彰的睡衣，整個(gè)陽臺像一個(gè)五顏六色的大商店，小彰喜歡聞那股軟綿綿暖洋洋的布料味道。還有他們的衛(wèi)生間，雪白的瓷磚和蹭亮的浴缸；他的房間里是個(gè)動物王國，媽媽給他買了很多長毛熊和紫色青蛙，放在明黃色的床單上，他不喜歡熊和青蛙，更喜歡槍和火車，可是媽媽不給他買；爸爸媽媽的房間是玫瑰色，墻上不單有媽媽的婚紗照，還有爸爸抱著媽媽的結(jié)婚照，媽媽的化妝臺邊是一盞落地?zé)�，沒打開時(shí)白如玉蘭，一打開，就像一只橘色發(fā)亮的口紅。
　　筒子樓就不同了，爸爸從陵城師大調(diào)來湘河大學(xué)，他們的搬家車第一天在這里停下來，媽媽就變了臉色。他們沒有客廳和陽臺，沒有衛(wèi)生間，媽媽第一次晾衣服時(shí)，就和鄰居的周老師吵了一架，周老師說媽媽占了她的晾衣地盤，后來她們在公共衛(wèi)生間里共用一個(gè)龍頭洗衣服，都能板著臉互不說話。媽媽的婚紗照一直壓在箱底沒處掛，小彰的熊和青蛙也塞在床底下，這時(shí)他覺得它們也很有趣了，可他每天只能玩一把透明的塑料水槍。爸爸不喜歡媽媽說三道四，有一回，她唆使小彰去問爸爸，“湘大是不是比陵師大好？”爸爸說，“當(dāng)然啦，好上一百倍，改天帶你去看爸爸的實(shí)驗(yàn)室。”他就用媽媽教的回答：“那為什么我們的房子卻差一百倍？”爸爸一晚上沒說話。

　　遇到小楓，小彰才高興起來。
　　小楓是爸爸的同事流川叔叔的兒子，第一次見小楓，小彰就可喜歡他了。那天晚上爸爸很晚才回來，媽媽不高興，讓小彰堵在門口，不準(zhǔn)爸爸進(jìn)來。爸爸很累，他推了一會兒小彰，小彰犟著不讓，他就朝門內(nèi)大吼了一聲：“你都把兒子教成什么樣兒了？”他對旁邊的流川叔叔說：“我上你家坐坐�！绷鞔ㄊ迨妩c(diǎn)點(diǎn)頭。小彰看過去，叔叔手里抱著黑黑的一團(tuán)，他以為是只貓，忽然看到一張白白的小臉垂下來，他才大吃一驚，拍著手叫起來：“叔叔，你手里！”
　　流川叔叔笑起來，“怎么啦？”
　　“那個(gè)小孩兒是誰？”
　　爸爸一把拉住他，“小孩兒小孩兒，叫得倒順，小大人。來，跟著老爸去樓上，”爸爸在他耳邊說，“給你介紹一個(gè)新朋友。”
　　“他在睡覺。”
　　“嗯。”
　　“他叫什么？”
　　“嗯�！�
　　“爸爸——”
　　“嗯，”爸爸淡淡看他一眼，對流川叔叔說，“該早點(diǎn)開學(xué)，天天跟著他媽，難成器�！�

　　小彰才不管成不成器，他著急認(rèn)識他的新朋友。
　　可是新朋友卻不領(lǐng)情，流川叔叔打開家門，把懷里的小孩放到床上，然后他走到桌邊，和仙道爸爸聊天，他們從苦瓜的做法談到歷史的寫法，又談到最近光評個(gè)副教授都多么艱難，小彰趴在床邊，打量他的新朋友。
　　“小楓小楓�！�
　　流川叔叔說，新朋友的名字叫小楓。
　　“小公小公�！�
　　“小紅小紅�！�
　　“小繃小繃�！�
　　新朋友老不醒，小彰一個(gè)人玩起諧音語言游戲來，玩了一會兒又沒勁了。小楓長得真好看，他用手指按他的臉蛋，哈哈，還流口水，又好玩了。
　　“哎呦！”
　　睡著的小孩忽然睜了眼，惡狠狠的瞪著他。
　　“別咬我！”
　　小孩的牙齒牢牢啃著小彰的手指。
　　“疼疼疼！”
　　小彰急啦，大叫起來。
　　流川叔叔趕過來，一把抓住小楓，把小孩翻過來，pia的一掌打在屁股上。
　　“你還挺會欺負(fù)人�！�
　　流川叔叔說。
　　仙道爸爸笑著說，“算啦算啦�！�
　　小彰揉著手指頭，歪著頭看小楓，小楓繃著小臉望著自己爸爸，眼睛瞪啊瞪，哎呀，瞪的流川叔叔都心軟啦，他一把抱起小楓，把他放在床沿，“一點(diǎn)不懂禮貌�！�
　　他轉(zhuǎn)臉對著仙道爸爸：“他媽媽去國外念書，沒人管。”
　　“不管好，”仙道爸爸點(diǎn)頭笑。
　　“嗯，不管好�！毙≌靡颤c(diǎn)頭。
　　小楓轉(zhuǎn)過頭，不理他。

　　爸爸第一次帶小彰去辦公室，他碰到好多哥哥姐姐，他們都是爸爸的學(xué)生，他們給他糖，摸他頭，抱他，有一個(gè)大姐姐，還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爸爸要帶著哥哥姐姐們搞暑期活動，他們每個(gè)人都要穿一模一樣的白色汗衫，上面印了好多ABCD，小彰不認(rèn)識，他們還有統(tǒng)一的背包，剛拿到貨，商標(biāo)亮閃閃，爸爸差遣小彰說：“去去，去對門流川叔叔那里借把剪刀�！�
　　小彰跑到流川叔叔的辦公室，流川叔叔在睡覺，他把幾把大椅子拼在一塊兒，做了一張床。
　　“你干嘛？”
　　小彰看到坐在辦公桌上的小楓，小楓拿著一本小人書，穿著彩虹色的襪子。
　　“我……我爸爸讓我問你爸爸借剪刀�！�
　　小楓從桌上爬下來，他真小，先慢慢踩在高腳椅上，再兩只小手抓住椅背，一步一步爬下地，小彰跑過去，把他的小鞋子遞給他。
　　小楓穿上鞋，登登登跑到書柜邊，他仰頭看，在書柜的最頂層，放著一只筆筒，里頭有一把黑漆漆的大剪刀。
　　小楓跑回去，搬起高腳椅子，像搬了一個(gè)大衣柜，搬了一會兒又變成拖，他把椅子放在書架邊，又爬上去，他站在椅子上，點(diǎn)起腳尖，像爬樹摘果子一樣，小彰看見他把大剪刀拿下來，騰騰騰爬下椅子。
　　小楓鄭重其事的把剪刀交給他。
　　“謝謝小楓�！�
　　“哼�！�
　　小彰想，小楓真能干。
　　后來爸爸說：
　　“小楓有回一個(gè)人在家，被熱水壺燙了腳，流川叔叔就天天把他帶到辦公室啦。你看人家多懂事，流川叔叔工作累了打個(gè)盹，小楓還給他打風(fēng)呢�！�

　　跟小楓交上朋友真不容易。
　　小彰跟他說話，他總是“哼”。有幾天，二樓的管道壞了，早上小楓拿著一把大牙刷，站在一樓的衛(wèi)生間門口刷牙，小彰也刷牙，媽媽要給他擦臉，他朝小楓看，小楓刷完牙，拿著一只大毛巾，使勁在水龍頭下揉，小彰掙了掙，也要自己拿毛巾去洗臉。
　　“你上面是什么？”
　　小楓看他一眼。
　　“我上面是一棵橘子樹，”小彰抖開毛巾，指著上面的樹，“我覺得這里是一只爬樹的猴子，爸爸說是錯(cuò)印了一塊黑�！�
　　小楓不說話。
　　小彰看他的毛巾，那是一條白色的大毛巾，一角標(biāo)著“湘大”，小彰知道啦，他們家也有幾條這樣的毛巾，被媽媽拿去做了抹布。他也不說話啦，后來他把毛巾遞給小楓：“我們換。”
　　“不要�！�
　　“你不喜歡橘子樹和猴子？”
　　小彰自作主張?zhí)嫘鞑聊槪幻淼乃畤W啦啦，小楓使勁睜大眼睛，困惑的看他。
　　“我給你洗過臉啦，是你的朋友啦�！�

　　小彰帶小楓去溜旱冰，小楓摔的一身灰撲撲；小彰帶小楓跳沙坑，碰到上體育課的女學(xué)生，她們穿著高跟鞋，小楓跳得比她們遠(yuǎn)；小彰還帶小楓在筒子樓里串門，吃張奶奶家的甜酒，喝小李嬸嬸做的蹄膀；可是小彰最喜歡和小楓一起吃西瓜。
　　圓滾滾的大西瓜，爸爸說有二十斤，媽媽說，皮不要扔，她要用來敷臉。小彰和小楓坐在矮腳板凳上，把瓜皮放在一只臉盆里。
　　“你不吐籽！”
　　小楓盯著小彰。
　　小彰嘿嘿笑。
　　每次他都等著小楓教訓(xùn)他，小楓兇巴巴的，他喜歡小楓那么瞪著他。

　　筒子樓的樓頂上扔著幾張廢床墊，輪到小楓第一次帶小彰去玩，是在上面蹦來蹦去。
　　這是小楓喜歡的游戲，小彰不知道有什么好，他本來想帶小楓去爸爸辦公樓下的花園玩，那里住著好多大螞蟻，丟給它一小塊糖，它揮動爪子大嚼幾口就吃完啦。
　　可是小楓跳的真開心，彈簧讓他高高彈起來，又落下，再彈起來，再落下。
　　小彰在一邊看。
　　“小楓你出汗啦�！�
　　“嗯�！�
　　“我們?nèi)コ晕鞴稀！?br>　　“嗯�！�
　　后來小彰問：“真那么好好玩？”
　　“你來�！�
　　小楓指著另一張床墊。
　　小彰走過去，看著小楓，小楓下達(dá)命令：“跳！”
　　他們一同跳起來。
　　“小楓，這有什么好玩？”
　　“飛�！�
　　“��？”
　　“飛！大白癡！”

　　小彰想，那并不是飛�？墒切髡f，他想飛。
　　周末小彰跟著爸爸媽媽去公園，他們劃船，在草坪上燒烤，后來爸爸媽媽兩人去玩了，小彰躺在草地上，天上飄著青色的三角形，風(fēng)箏，小彰跳起來，風(fēng)箏！
　　就像風(fēng)箏一樣，小彰想，小楓飛過筒子樓邊的白云，像鳥飛過白云，像白云飛過另一片白云。
　　離開公園之前，他央求爸爸給他買了一只有他本人那么長的紅色風(fēng)箏。

　　跳過廢舊的沙發(fā)墊，小彰舉起風(fēng)箏。
　　小楓在風(fēng)箏的另一頭。
　　“我說一二三，小楓你就飛�！�
　　小楓看著他：“我可以飛到對面樓頂？”
　　小彰點(diǎn)頭，“你可以飛到你爸爸辦公室�！�
　　小楓就像爬上他爸爸辦公室的高腳椅，他爬上筒子樓天臺的陽臺，他站在那里，風(fēng)里夾著青草的味道，小彰想到語文課本里的話，天朗氣清，一望無際。

　　小彰蹲在樓梯口。
　　天色黯淡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爸爸也回來了，他剛進(jìn)了屋，又立馬出了屋，“姥姥好不容易來看你，過幾天又要回去，怎么不聽她話？”
　　“爸爸，我等小楓�！�
　　剛剛流川叔叔抱著小楓上樓，他跟在后面，想送給小楓一瓣西瓜，流川叔叔都不肯理他，他走的真快，他趕在后面，在樓梯口摔了一跤，西瓜都摔碎了。
　　小彰的水槍掉下來，掉在西瓜汁的正中間，一些汁水濺起來，他沒撿。

　　天亮的時(shí)候，小彰去刷牙。
　　他接水，聽見水聲，好像下雨啦。
　　水聲又大了些，他轉(zhuǎn)過頭，一只拽著漱口杯的小手，在另一個(gè)水龍頭下。
　　小彰眼睛亮起來。
　　“小楓！”
　　小楓白他一眼。
　　他們一起刷牙，嘩啦嘩啦，雨下的更大啦。
　　“小楓，對不起，我們再也不飛了�！�
　　流川叔叔說，多謝筒子樓后的那棵橘子樹，那棵樹比毛巾上的大多啦，小楓掛在了上面。
　　“還要飛�！�
　　“不行不行�！�
　　“白癡，”小楓搶過他的毛巾，“不那樣飛。”
　　“那怎么飛？”
　　“沒想。”
　　另一種飛翔，那是多年后的事啦。
　　這里只有兩個(gè)小孩干干凈凈的跑出衛(wèi)生間，水汽從他們臉上蒸發(fā)，樓層的各個(gè)窗口都飄出早餐的味道，更高的的地方，白云正飄過筒子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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