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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度
燕都還是那個燕都,冷漠又溫情。
永城街還是那條永城街,靜謐又喧囂。
就連茶樓也還是那個茶樓,嘈雜又熱鬧。
十年前的景,十年后一如過往,仿佛之間相隔的并不是十年的光陰。
可十年前有孟家,十年后卻不再有。
那曾聲名顯赫位極人臣的孟氏一族,一百一十七條人命,皆因她一己之私而枉送。
罪孽太重了。
三千多個日夜啊,她聽到的是一聲聲哭喊,看到的是一片片血河,夢到的是一條條冤魂。
她咬著牙拼命扛著。
不過為一句為什么。
——為什么欺我瞞我哄騙我。
手上忽而一暖,孟芳菲方才從紛亂如麻的思緒中醒過神。
她吁口氣,松開緊握的雙手,緊繃的身體也隨之放松。
偏頭望過去,紅絳正滿臉擔心地看著她。
她安撫地拍拍她的手,“沒事!
沒事,她已經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心無城府不諳世事的傻姑娘。
現(xiàn)在的她,只是一個身負百余條冤命的活死人罷了。
紅絳和白霜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擔憂。
圣主這十年是怎么過來的,她們比誰都清楚,可她們也知道,這時候任何的慰藉都是徒勞的。
她們所能做的,就是護好圣主,助她如愿。
今天,是燕都宣德太后的入陵日。
亦是她們等待許久的動手之日。
“圣主,來了!”
白霜倏地起身,兩眼緊緊盯住越來越近的護衛(wèi)軍隊。
孟芳菲的手一抖,杯里的水便灑了幾滴出來。
紅絳瞪向白霜,低聲斥道,“緊張什么?坐下!”
白霜紅著臉收回視線,囁嚅著坐回方凳上。
孟芳菲已調整好情緒,她沏杯茶遞給白霜,輕笑道,“還是沉不住氣,早知道就不帶你來了。”又扭頭嗔怪紅絳,“你呀,不要總是兇她!
白霜接過茶杯,朝孟芳菲吐吐舌頭,又討好地拉住紅絳的衣袖,“好啦好姐姐我知道錯了。”
紅絳睨她一眼,笑啐道,“你就仗著圣主疼你吧!
孟芳菲出神地望著她們臉上的笑容。
那種她再不會有的明媚神色。
罷了罷了,孟芳菲斂了心神往樓下看去,她何必還在意這些。
到底是皇家,浩浩蕩蕩的看不到盡頭。
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被護衛(wèi)軍護在中央的龍輦。
君懷昱啊。
她孟家九族,皆亡于那道綾錦所制的催命符。
她的父親,孟承業(yè),燕都的相國,兩朝宰輔,亦是君懷昱的授業(yè)恩師。
跪接圣旨的時候,父親老淚縱橫,仰天長嘯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那時她并不很懂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心下惘然與惶恐。
后來抄家問斬,外祖父匆匆趕來只來及將她救下帶回天幽谷。
再后來她就想啊,明明都是好好的,怎么忽然間就全變樣了呢?
整天想整天想,漸漸地,就明了了。
想明白了,就活不下去了。
可她得活著。
君懷昱。
君子堯。
好一對父子。
好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雙簧大戲。
好。
好得很。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烈,竟引起一個隨行僧人的注意。
那人抬眼間徑直撞上她的視線。
短短一瞬,太多的情緒從他面上閃現(xiàn)。
他情不自禁地跨出一步又迅速不動聲色地退回隊伍,只一雙眼睛望眼欲穿地看向茶樓窗口。
孟芳菲剛帶好兜帽,便捂著唇劇烈地咳嗽。
一聲一聲,像是要把肺給咳出來。
雖然她極快地將帶血的絲帕塞進袖籠,卻還是被眼尖的兩個丫頭發(fā)現(xiàn)了。
紅絳和白霜驚呼一聲就要上前。
孟芳菲緩上一口氣,示意她們不必小題大做,結果抬頭就對上了兩雙濕漉漉的眸子。
孟芳菲失笑道,“做什么呢?”
“圣主……”白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好了,”孟芳菲擺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的身體我清楚。不用擔心,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紅絳皺著眉頭張了張嘴,想想她執(zhí)拗的性子又不得不作罷。
仿佛沒看到紅絳的欲言又止,孟芳菲看向白霜交代道,“白霜,去吧,告訴青柳和綠蘿,一切按計劃行事!
“是,圣主!”
“紅絳。”
“在!
“我要你去探清一個僧人的來歷。”
“是,圣主!”
只不過匆匆一眼,卻讓他十年方才修得的平靜立時盡毀。
是她嗎?
她還活著嗎?
三哥哥。三哥哥。
耳畔仿似又回響起她山泉般清泠的聲音。
那個總愛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總會用一雙碧波般澄澈的眼睛望著他,用煙花般絢爛的笑容暖著他。
她信他喜他,他卻哄她騙她。
百余條性命啊,他如何償還?
那顆他負的真心啊,又該怎么彌補。
那時年幼,不得圣寵,總想做些豐功偉績給父皇看看,希冀以此博得關注。
機會很快就來了。
他偷聽到了父皇的煩憂——孟家功高蓋主,恐有謀逆之心。
他眼睛轉了轉,一個小小的計劃就生成了。
接近孟家最受寵的女兒孟芳菲。
雖然不怎么磊落,但他確實成功了。
代價很大,孟家滅族。
這是他萬般沒想到的事。
他的初衷只是想小小地嚇唬一下孟相國才讓芳菲悄悄把他提前寫好的字條藏到他的書房。
孟相國的書房不是誰都可以進,芳菲卻是來去自如的一個。
芳菲不會拒絕他,他知道,她不看也不問,只蹦蹦跳跳地照著他說的做。
后來孟家倒了,他還不明所以,直至他看到被搜出來的物證。
監(jiān)斬那天,他沒有去,他跪在自己的院子里,痛哭流涕。
很多當時不明白的事,竟也被他悟了個透。
父皇利用了他。
而他,利用了芳菲。
皆因芳菲心悅與他。
他想以死謝罪,但這樣沉重的罪惡,又豈是一個死字能夠相抵。
不能死,亦不能茍且偷生。
在他將自己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時候聽到了靈佛寺傳來的一聲沉悶而悠遠的鐘響。
那一刻,他終于被救贖。
我佛慈悲。
他愿從此常伴青燈,為那死去的亡靈焚香誦經。
他期盼是她,又畏懼是她。
不,只要是她,都可以。
只要她活著。
哪怕她恨他,哪怕她再不愿見他。
君子堯一顆一顆捻著手中的佛珠,默誦著一遍又一遍的經文,可那沉寂了十年的心扉終歸是亂了。
——幺兒,是你嗎?
行至靈佛山的中途,忽有奇異的聲響傳來,不知為何,君子堯的心臟跳動得厲害。
“有刺客!保護圣駕!”
話音剛落,便有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倒地不起。
君子堯瞧過去,就見他們的喉嚨處都插著一支弩/箭。
“林忠!避囕偫锇l(fā)出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
林忠上前行禮,“啟稟圣上,我們被阻截了,另有數(shù)十名黑衣人來襲!
“這里路道狹窄,人員分散,想必他們早有預謀,你們且小心應對!
君懷昱沉吟片刻又道,“護好凈心師父!
“臣領命!
“圣主,白霜她們恐怕攔不了太久,我們需得速戰(zhàn)速決!
紅絳一邊躲避攻擊一邊分神與纏斗中的孟芳菲說道。
孟芳菲眸色定了定,轉念間就做了決定,“閉氣!”
“是!”
孟芳菲纖手一揮,慘叫聲便不絕于耳。
“速與白霜青柳匯合,我自去尋君懷昱,不論結果如何,聽到哨聲,你們立即撤退。”
未及紅絳有所反應,她已一個閃身不見蹤影。
待到近前,果見綠蘿被困,孟芳菲急速飛身向前堪堪擋住刺向她后背的長/槍。
感知到來人,綠蘿頓時士氣大增,“圣主!”
“綠蘿,你帶人去找紅絳,這里交給我!
“那怎么行!”綠蘿瞪大雙眼,“說好了我們與圣主同進退的!”
孟芳菲很想撫額,紅絳青柳白霜綠蘿這四個丫頭中就數(shù)綠蘿難纏。
“我們雖是阻斷了前后方軍,但他們很快就會回來,此地不宜久留,快去吧!
“可是圣主……”
“你再拖下去會拖累圣主我的!
“我……”
“我自有打算,你可安心!
“那、那圣主我這里還有一些暗器和青柳給我的藥丸,都給你用!
“……好,保護好自己不要受傷!
“嗯!圣主我們等你回來!
林忠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黑衣人似乎在撤退?
就這么一個恍神,眼角忽然瞥見一抹銀光,直指車輦。
冷汗一瞬間布滿后背。
“護駕!”
他快速揮劍向那人刺去,卻見那人生受了他這一劍,仍然將劍刺入了輦內。
“!
是劍鋒碰撞的聲音。
林忠提著的一口氣算是呼出來了。
君懷昱提著劍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的黑衣人,“你是誰?你奉了誰的命?”
孟芳菲沒料到他隨身帶著劍,怔愣后,立即離開車輦。
君懷昱以為他要逃跑,厲聲喝道,“拿下他!”
“是!”
孟芳菲學武比較遲,但這十年,她不曾有一天懈怠,所以即便有些艱難,她還是在混戰(zhàn)中將劍尖指向了君懷昱。
“我送你、去償命。”
短短六個字,她卻像等了一生那么久。
孟芳菲毫不猶豫地刺向君懷昱的胸膛。
——阿爹,娘,大哥,二哥,再等一等,等我殺了這個昏庸無道的皇帝就去陪你們。
“幺兒!”
千鈞一發(fā)之際,從她側邊倏地傳來一聲凄厲的呼喊。
孟芳菲的手一頓,繼而繼續(xù)將劍送出,卻因這一頓終失了先手,左肩被一掌拍中。
她倒退幾步,固執(zhí)地不肯回頭。
君子堯。
即便十年未見,她還是一瞬間就聽出了他的聲音。
為什么呢?
也許是因為這世上再無人會叫她一聲“幺兒”了吧。
孟芳菲這樣想。
待發(fā)覺他的腳步向著她這里跑來,孟芳菲果斷吹哨并放出煙霧。
君懷昱走到遲遲未收回目光的君子堯面前,“堯兒。”
君子堯垂眸,手握佛珠低聲應道,“阿彌陀佛,貧僧法號凈心。”
君懷昱看著他一身僧衣,再看他平靜如水的表情,只覺心頭酸澀不已。
這是他的兒子。
是曾努力想要得到他認可的兒子。
就在剛剛,他還救了他的命。
可他當初寧愿皈依佛門也不愿再面對他。
是他錯了。
有那么多種方法對付孟家,他偏選了傷害最深的一種。
君懷昱心底輕嘆,面上卻不動聲色,“你方才喚‘幺兒’,可是那個孟家幺女?”
君子堯嘴角微揚,他的父皇當真是對他了如指掌。
“施主恕罪,貧僧——無可奉告。”
君懷昱靜靜地注視他,不言不語。
君子堯低垂著頭,亦是沉默以對。
須臾,君懷昱返身走回車輦,吩咐道,“林忠,留下一小隊安置傷患,其他人,繼續(xù)行進!
“是!”
是夜。
靈佛寺的后院有重重侍衛(wèi)把守。
在夜幕的遮掩下,有幾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混了進去。
孟芳菲有些頭疼地看著身邊的四個丫頭。
紅絳警惕地四處張望;青柳悄聲地發(fā)著牢騷,氣她傷還沒好就又要冒險;白霜和綠蘿嘰嘰咕咕地咬著耳朵,爭搶著要陪她。
孟芳菲失笑,真的是說不通也甩不掉啊。
聽到笑聲,四個人齊齊望過來,“圣主?”
“沒什么,”孟芳菲握住她們的手,“我有些話想對你們說!
“圣主……”
“噓,聽我說。”孟芳菲手指輕點紅絳的唇,她總是那樣敏感,“我理應亡于十年前,可我既然茍活于世,那這不共戴天的仇是一定要報的。我不愿你們與我一起鋌而走險,但我也知道,你們定不會舍我而去。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以自身安危為主,否則,我死亦難安。”
“不行!”
異口同聲的三個人看向唯一不出聲的紅絳。
“好,我答應你!
“紅絳!”
沒有理會同伴的不解,紅絳反握住孟芳菲的手,雙眼牢牢盯著她,“你說的我都答應,但我同樣請求你,不要硬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不好?”
孟芳菲見她眼眶通紅便知道紅絳已知曉她的決意,她笑著點頭,“好。”
余下三人這才不情愿地同意。
“那就分頭行動吧!
“是!”
不多時,一聲“抓刺客”響遍了靈佛寺。
孟芳菲踏著夜色走近緊閉的房門。
她沒有穿夜行衣,亦沒有戴遮面巾。
她要讓君懷昱看得清清楚楚是誰要他的命。
她推開門,看到的卻不是他。
“幺兒!
那個盤坐在榻上的僧人睜開眼急急起身,幾步走至她的跟前。
他望著她,眼中有迫切,有驚喜,有種種情感。
她近乎癡迷地看著他的雙眼。
還是那樣一雙璀璨奪目的眼眸,像是把整個銀河都裝了進去。
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淪,沉淪……
因為一雙眼睛愛上一個人。
因為愛上這個人害了自己的家族。
孟芳菲歪著頭看他,為什么呢?為什么要這樣待她呢?
是她。
她長大了,長成如今這般耀眼的姑娘。
君子堯喉嚨滾動了幾下,他強壓住眼底的酸澀,勉強帶上笑意,“你還活著!
孟芳菲便突然笑出來,“是,我還活著。只有我活著!
君子堯伸向她的手便僵住了。
“三哥哥,”孟芳菲望著他,叫著曾讓她心花怒放的稱呼,“我有一個問題,想了很久,你能幫我解嗎?”
三哥哥。
她還愿叫他一聲三哥哥。
淚水就那樣毫無防備地流了出來,君子堯匆忙側身去拭,爾后笑著對孟芳菲點點頭。
說不了話,怕一開口,就讓她聽到哽咽聲。
孟芳菲撇開眼睛望向別處,假裝沒看到他擦拭的動作。
他的淚,砸在她的心上,怪疼的。
“你既已入了佛門,可否代我問一問佛祖,我孟家做錯了什么,我又做錯了什么,才會落得這般境地。”
錯?
孟家有錯嗎?她有錯嗎?
孟家也許有錯,但她何其無辜。
可他能說嗎?
不能。
因為那個說孟家有錯的是燕都的皇帝。
是君。
是他的父親。
而他,是他父親手中的刀。
君子堯握緊佛珠,無法作答。
久等不到回應,孟芳菲嗤笑,“看來三哥哥還要好好修行才是。”
“……幺兒,對不起……”
明明他有那么多話要說,說他的悔,他的恨,他的怨,和,他的念。
到頭來卻只是這一句抱歉。
孟芳菲嘆口氣,不知道是說給他聽還是在自言自語。
“我的阿爹,一輩子忠于燕都,忠于圣上。年輕時需要他鎮(zhèn)守邊關,他義無反顧地丟下我娘和大哥,一去多年;朝廷內亂,是他帶兵平反;圣上當初根基不穩(wěn),亦是他為他撐腰。我娘從未有過任何怨言,因為她知道,有國才有家。我大哥,受阿爹影響,十一歲就參了軍,他從最低等的小兵一步步成為了后來的龍威大將軍,沒有人給他特權,那是他自己用軍功換來的。我二哥,文武狀元,讓多少藩國另眼相看而不敢小覷燕都。我大嫂,雖為女子,卻是巾幗英雄,隨我大哥出生入死。我二嫂,與世無爭,溫柔善良。還有我那未知人世的外甥,他才兩歲……兩歲……咳咳……咳咳……”
君子堯驚懼地看到她嘔出幾口血,他顫抖著手扶住搖搖欲墜的孟芳菲,“幺兒……”
孟芳菲筋疲力盡地靠在他的懷里,她仰著頭看他,嘴角還帶著一抹刺眼的紅,“三哥哥,我愛你信你,可是錯了?”
君子堯狠狠閉了閉眼,他抱緊她,聲音暗啞,“是我錯了……”
孟芳菲笑容凄凄,她推開他,站得筆直,“你知道我來的目的,讓開吧。”
君子堯握住她的手,艱難開口,“幺兒,如果你殺了他,燕都就亂了……”
“那又如何?與我何干?”
“……他是君,你斗不過他的!
“那我孟家百余口人就白死了嗎!”
“不白死,我償命!
“……”
“出家時,慧空方丈說我塵緣未了,不愿為我剃度。我跪在寺門外,三天三夜,終得了方丈的首肯。十年,不問凡塵俗世,只伴青燈古佛。我日日焚香誦經,期盼可以償還造下的業(yè)障。若此生如此,倒也無妨?缮咸煊泻蒙,讓我又遇見了你,我便又舍不下這三千紅塵。能與你再相見,能與你再說話,能再聽你喚一句‘三哥哥’,我便別無他求了。”
“君子堯,你憑什么以為……”
“圣主,快走!有詐!”
未完的話被打斷,孟芳菲不急不許地繞過他,背對他說道,“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走出房門,外面燈火通明。
孟芳菲環(huán)視一周,低笑不語。
四個丫頭各有負傷,卻還是把她緊緊護在身后。
君懷昱從人群中走來,帶著帝王的氣勢,沉聲叫道,“孟芳菲!
孟芳菲朝四個丫頭笑笑,不卑不亢地迎著他的視線走向前,“是我。原來圣上還記得我孟家!
君懷昱冷笑,“你好大的本事,竟在朕的眼皮底下偷天換日!
孟芳菲玩味地看著他,“怎么,沒有趕盡殺絕,圣上似乎很是氣惱?”
君懷昱自是不理會她的口舌之快,他揚起手,那些侍衛(wèi)便嚴陣以待。
“阿彌陀佛,”君子堯從容不迫地走到孟芳菲的身前站定,對著君懷昱施禮道,“佛門凈地,還請施主莫開殺戒。”
君懷昱遲疑了。
那是他的兒子。
他要殺的是他兒子心尖上的姑娘。
他已經殺了一次,還要再寒他的心嗎?
可那個姑娘,她姓孟。
孟芳菲趁他失神,迅速扭頭對四個丫頭道,“走!”
君懷昱被驚醒,見她們要逃,惱怒非常,“拿下她們!”
孟芳菲冷冷一笑,不退反進,她抽出腰間軟劍,直往君懷昱刺去。
君子堯倉促之下只來及抓住她的衣角,他眼睜睜看著她從他眼前飄然而過。
“幺兒!不可!”
卻已無人應聲。
孟芳菲撐著劍將將站穩(wěn),紅絳扶著她,紅了眼,“圣主,走吧……”
孟芳菲搖搖頭,“你既知我命不久矣,也當知我必然不會離開。紅絳,帶她們走!
“圣主,紅絳求你,跟我們一起走好不好?告訴青柳,青柳會有辦法醫(yī)治的!
“我這病,是心病,瞧不好的。聽話,帶她們走!
“圣主……”
“……紅絳,我不想再欠著誰了……”
“圣主,讓我留下吧,我留下幫你!
“不,你們四個一起來,四個一起走。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來。”
“……好!
紅絳忍了又忍才把眼淚逼回去,“圣主保重。我們在天幽谷,等你回來!
孟芳菲笑望她,“去吧!
君懷昱見孟芳菲還在奮力反抗,怒火中燒道,“憑你一人也想為難于朕嗎!”他揮開擋在前面的林忠,“朕在這里,你有能耐便取了朕的性命!”
孟芳菲已近末弩,她隨手抹掉嘴角的血跡,不發(fā)一言,仍舊舉劍揮向他。
君懷昱緊皺眉心,就要下殺手。
“父皇!”
君子堯跌跌撞撞地跑來,他跪在地上,仰望他幼時的神,“求父皇手下留情。”
君懷昱恍然間憶起,他竟已有十年不曾聽他如此叫他。
孟芳菲冷哼一聲,將劍尖用盡全力扎進君懷昱的胸口。
卻被一直關注她的林忠先一步刺傷心肺。
那一劍便偏了幾分。
“幺兒!”
君子堯惶急起身扶住她。
孟芳菲燦然一笑,望向虛無的天空,“可惜了……”
“幺兒,”君子堯手忙腳亂地按住她不斷流血的心口,又慌慌張張地去撕身上的衣服,想要將傷口堵住,“來人,來人啊,叫大夫,快叫大夫!”
孟芳菲按住他的手,“不用了……三哥哥……”
君子堯怔怔地看著她。
孟芳菲費力地喘口氣,“……活著,太苦了。”
她看向他,臉上有著解脫般的釋然。
這一世,就這樣吧。
“我恨你,卻終是舍不得傷你。我愛你,卻終是再不能愛你。三哥哥,若有來世,只求你我、再不相識!
君子堯呆愣著伸手去接她眼角那滴淚。
再看她,那雙曾經明亮的雙眸已經閉上了。
再也不會睜開。
君子堯握緊她的手,緩緩送到自己唇邊,輕輕地吻了上去。
他將她抱起來,目不斜視地返身走回房間。
一步一步,雙腳沉重得抬不起來。
“圣上?”
林忠望著君子堯仿若驟然間駝下去的后背惴惴不安地開口。
君懷昱嘆道,“隨他去吧。”
君子堯小心翼翼地把孟芳菲放在床榻上。
他來到角落,從一個小箱子里拿出一個保存完好的小盒子。
盒子里有一把戒刀,和一束黑發(fā)。
是那時慧空方丈替他保留的。
他拿過戒刀輕輕地割了一縷孟芳菲的頭發(fā),唯恐弄疼了她。
又極其鄭重地將兩股發(fā)絲綁在一起。
做完這一切,他面朝大堂虔誠跪拜。
——佛祖,若有來世,弟子跪求不再托生帝王家,只與她做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再續(xù)這一世未完的情緣。
——求佛祖成全。
拜。再拜。三拜。
君子堯脫下僧鞋,平躺在孟芳菲的身邊,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里有他們的發(fā)。
君子堯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結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
——幺兒,碧落黃泉,你必不孤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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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君子堯郁郁寡歡地掐著手中的點心一下下地扔進池塘里。
小臉拉長,嘴巴念念有詞。
忽然從身邊傳來一聲感嘆,“哇!你的眼睛好漂亮呀!”
君子堯扭頭,沒見著人。
“我在這哩!”一個女娃子突地跳到他面前。
原來她剛才是蹲著的。
哼,站起來也是個小矮子。
君子堯憤憤地想。
女娃子踮腳去搶他的點心,“我也要喂魚魚!
君子堯瞥她一眼,“不給!
女娃子雙手抱臂擰著脖子昂著頭,很是高傲,“哼,不給就不給!”
過一會兒,又湊上來,“哥哥,你眼睛真好看!
君子堯瞪她,“誰是你哥哥!
女娃子笑嘻嘻地掰著指頭,“我已經有兩個哥哥啦,大哥哥,二哥哥,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我三哥哥啦!”
君子堯懶得搭理她。
女娃子又湊過來了,“三哥哥,我叫幺兒,你叫什么哩?”
君子堯撇撇嘴,隨口應付,“我叫三哥哥!
“哼,哪有人叫三哥哥,你騙人!”
“原來你還不笨嘛!
“你才笨!大笨蛋!三哥哥是大笨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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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犊兹笘|南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