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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
“江水長流地,山云薄暮時。
寒花隱亂草,宿鳥擇深枝。
舊國見何日,高秋心苦悲。
人生不再好,鬢發(fā)白成絲。
——杜甫”
。ㄉ
他倚在門上,瞧著院落里寥落的花草,伴著一縷斜陽余暉昏昏然睡去,須臾間似乎有些懷念。
然而是要懷念什么呢。
要懷念什么人,懷念什么瞬間,懷念哪句話,懷念哪個眼神。
幾百年過去,他仍在這世間,容顏如舊。
可所有的一切,他已然不記得了。
(一)
風(fēng)雪交更,隆冬時節(jié),這夜晚漫長,又冷得有幾分滲人。
府邸中忽的傳來嬰兒尖銳的啼哭聲,劃破夜空,隨后夾雜著產(chǎn)婆的道賀聲,以及丫鬟們不拘的笑語聲,隱隱約約傳出府外去,晚歸的人聽了,只覺游園驚夢般并不十分真實。
屋里的火盆烘得正旺,通紅的橄欖炭燃了大半夜,此刻驀然爆破,劈啪聲作響,卻只濺出來幾個火星,落在地上,轉(zhuǎn)瞬灰敗。
今夜,城北徐家得了個小少爺,翌日,人盡皆知。
說起這徐家,祖上三世曾當(dāng)朝為相,如今雖已不預(yù)廟堂之事,在城里也終歸還是頗有威望的名門。
那徐老爺有一門正室,兩房侍妾,膝下育有三女,卻獨獨不得男丁。盼了這幾十年,時感愧對列祖列宗,如今年過半百得子,徐家終是不至于絕了后,此刻可是欣喜若狂,逗弄了半日才給幼子定下了名——徐君暮。
君暮,本是取自“謙謙君子,卑以自牧”的君牧之意,然憐其降之甚晚,得之不易,又擇了諧音,選下暮之一字。
府里下人,府外旁人,皆是稱道,這小少爺果真好命,生在徐家,日后怕是一生無憂,享不了的富貴榮華。
。ǘ
世事難料,總不遂人愿。
徐家小少爺一日日長大,轉(zhuǎn)眼已至束發(fā)之齡,端生的模樣俊秀,身姿卓然,的確是秉承了整個家族的優(yōu)良血統(tǒng),尤其那一雙琥珀眸,清澈見底,饒是難見。
只是……這目光卻終日里癡癡然,而毫無光彩可言。
好命成了笑話——徐家獨子,是個傻的。
高僧?dāng)[了擺手,嘆道:“貧僧也是有心無力,小施主并未患疾……是下生來便有一魄殘缺,幼時不顯,如今那一魄經(jīng)年月抽絲剝繭,已然盡失,這才與常人有異!
常人有三魂七魄,他卻少了一魄。自然無法可求,無藥可醫(yī)。
徐夫人聞言面色瞬時煞白,腳下一軟,幾乎要站不住,又潸然落下淚來,靠倚在自家老爺?shù)膽牙铩P炖蠣敂堉约曳蛉,一時無言,緩了緩,也只能認命般地喟嘆一聲。
佛堂里香火裊裊升騰,模糊了佛祖銅色的慈悲面容。
大堂正中端坐著一個清瘦的少年,身影顯得有些孤寂,背脊卻倔強地挺直。
徐君暮跪坐在蒲團上,側(cè)著腦袋去聽那檐外傳來的風(fēng)聲雨聲,目光有些怔忪,一如既往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隱約能聽到誰在低泣,誰柔聲安慰,卻不甚在意。
寺中敲起了晚鐘,一下,又一下,余音渺然,在細雨微風(fēng)中沉悶地激蕩回響。
徐君暮緩緩闔目,他不語,卻什么都明白,但大抵,自己和旁人真的有些不同吧。
不同又如何,他并不苦惱,只微微勾了唇角。
他心想,這聲音煞是好聽,卻不知名。
。ㄈ
傳言徐家少爺喜龍陽之好,戀慕當(dāng)朝林將軍。
那時閑言碎語四起,飄過小巷,飄過茶肆,飄過酒樓,一路飄入朝堂。
那是謠言最烈的時候,話題中心的兩人,卻在湖心亭中對坐。
林驕陽聽著卻不氣不惱,只看著眼前與他對坐的男子,將這傳言講與他聽,講著講著便瞇著眼睛笑起來,笑得直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聲音里帶了揶揄:“某時值中日,勝驕陽似火,君已近薄暮,成頹然之勢,如何相稱?你說,這傳言好不好笑?”
兩家世交又如何?便是不提這斷袖分桃為人所不齒,他不過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傻子,而他卻是朝中把握重權(quán)的將軍。
如何相稱?
徐君暮只用那雙沉靜如湖泊的眸子望著他,不發(fā)一言,如同以往那般,好似什么也聽不懂的模樣,只望著他的笑容,便覺得心情大好,連帶著跟他一同微笑起來。
就那樣過了許久,直到被清風(fēng)吹斷思緒,他才斂了笑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那人聽。
“驕陽,那不是傳言!
林驕陽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他一時竟未曾想到,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傻子,會突然開口回答他的問題,也未想到,他竟是如此回答的。
徐君暮說完那句,側(cè)過臉去,目光遙遙投向不遠處的水波粼粼,只覺得一顆心臟跳動有力,仿若擂鼓。
他從未有一刻活得如此鮮明。至少在這一刻,他不覺得自己與常人有異。
林驕陽看著眼前的傻子,發(fā)青的臉色忽然緩和了許多。忽然站起來,隔著桌子探過身去,唇邊笑意擴大,眼中光彩不減,在他耳畔輕聲而認真地說道。
“徐君暮,像你這樣的人,為什么會活在世上?你我云泥之別,當(dāng)老死不相往來!
那人笑著,用最動聽的嗓音說著,語氣里眼神里的嫌惡幾乎快要滿溢出來。
徐君暮眨了眨眼睛,目光依舊落在那一片耀眼的水光之上,微微啟唇,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
他忽然想起來那年,在佛堂坐聽那鐘聲的時候,也似這般心情。
原來,是孤獨。
。ㄋ模
“小施主,五十年陽壽不過換一縷魂魄,可否值得?”那狐妖以血紅的舌舔舐著新染了丹蔻的指尖,乜斜著眼眸望著眼前的癡兒,笑得有些不屑。
凡人總是愚昧,吃穿用度無一所缺,哪怕是渾渾噩噩過完這一生,可不也是人人夢寐以求的日子?
偏生總有些人,要以死來求得片刻清醒。
簡直愚蠢至極。
徐君暮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低下頭去,瞧見胸口滲出的殷紅,微微一笑,仿若未曾聽見她言語。
值不值得他不知道,只是心口這痛處,倒是遠不如當(dāng)日那人的眼神所帶來的可怖。
而那份痛楚,他至死也再不想體會了。
。ㄎ澹
國庫被荒淫無度的狗皇帝掏空,如今軍餉吃緊,邊關(guān)告急。
林驕陽恐也未曾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會主動來見他,然而如今情勢所迫,他卻不得不在臨行前親自登門造訪。
眼前的男子不復(fù)往日倨傲,亦褪去了當(dāng)年的青澀,常年征戰(zhàn)和歲月帶來的是分明的棱角和蒼青的胡茬,卻也讓他垂下了那顆高傲的頭顱。
兩人依舊相對而坐。
林驕陽瞧著對面的人,微微張嘴,卻暗下攥緊了拳頭,許久未曾言語。
而今他一襲青衣,面容清減,抬手替對面的林驕陽斟酒,目光清明而銳利,再不見一絲迷蒙。
徐君暮抬手,與他斟了滿滿一盞清酒,又替自己添了一杯,這才不緊不慢地放下酒壺,抬眼去看那人凝重神色,微微笑道。
“不知今日林將軍來此,有何貴干?”
誰也不曾提起那句,老死不相往來。
。
驕陽似火,殺氣翻涌。
他于沙場馳騁,不眠不休三個日夜,浴血殺敵之時,忽聽得身后有人吹號,有人呼喊,是要撤軍了。
回首望去,隔著千軍萬馬,那巍然城墻之上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而今他已然是副帥,而那城墻上,是他畢生想要守護的人。
須臾,一箭穿心。
他自馬背上跌落,狼狽盡顯,在高揚的鐵蹄踐踏上面目之前,他用盡畢生氣力別過身去,想要再回望一眼那人的身影,然而狼煙滾滾,掩映了一切。
徐君暮釋然,索性撤了力氣,仰面望向天空,時值正午,驕陽當(dāng)空,耀得他睜不開眼。
他忽而生笑,緊接著便笑出淚來。
這一生,說來不長,卻都在追逐那人的身影,從癡兒到清明,從文官到武將,那人卻從不曾正眼瞧他,如今終究能停歇了,與己與他,似乎并無害處。
縱然不甘,但一如他所言,兩人果真天壤之別。
此生至死,再未能得見。
。ㄏⅲ
幾百年過去,他仍在這世間,容顏如舊。
可所有的一切,他已然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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