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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霜
年荊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衫,闔目倚在塌上,聽窗外漫天玉屑簌簌墜了一夜。
梧桐的枝椏在風中兀自嗚咽了幾聲,因著零落,而顯得有些寥寥,雪聲依舊。
便更似對這潺潺時光的計數(shù),漫長又絕望。屋內(nèi)的光景倒是融融,桌臺上青色的燭煙緩慢而悠然地四處升騰,看起來有些可怖,卻也乖順。
饒是好性子的人,也不免等得有些煩了,他心想著,便緩緩睜開雙眸,伸出手去將那窗子推開。
四下茫茫,風雪不滅。
不遠處有人依舊立在那處,已經(jīng)落了半身的雪。雪色壓得天色也跟著昏沉,一時看不清他的樣貌。
冷風灌進窗來,年荊瞇起眸來看了他半晌,才發(fā)覺那人竟是背對著自己的。他有些好笑地抿唇,一雙桃花眼漸漸生出光彩,臉色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唇畔卻漾出淺淺的梨渦,著實好看的緊。
“甘沉附,過來!”
這一聲說大也不大,卻驚得那人驀地回首,肩頭薄薄的一層雪也隨之抖落了下來,透出鐵質(zhì)的盔甲,盡管在陰霾的天色下,也鍍了層暗淡的光。
甘沉附輕呵出一口氣,凝了霜華,遙遙地便瞧見那人眉眼間的笑意。雖仍是默默無言,清冷的目光卻也還是沾染上了一絲煙火氣息。
他并未轉(zhuǎn)身,只是躊躇著,側(cè)過臉去,隔著漫天大雪和他對望。
天寒地坼,一燈如豆也被北風吹得搖晃明滅,這竟像是一場永無止盡的大雪。
雪里立著一人,屋里坐著一人。
“不是說明日么?怎得提前回來了?”年荊笑意盈盈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些許調(diào)侃,抬手拂去窗柃上的積雪,起身正要從窗子爬出去。
想他當年好歹也是個狀元出身,仔細想想,卻也從未在這個人面前守過世間的規(guī)矩。
“雪有些大,我只回來看看你。這邊太冷,你不必過來!备食粮降徽f道,看他孱弱的身軀著實爬的有些艱難,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戰(zhàn)場廝殺淬煉出的眉宇間的英氣,頃刻消散。
年荊本正竭力掙扎著想要跨出那道窗欄去,被他一句話說得愣了愣,眸中帶了些茫然,繼而恢復了清明,只順從地笑笑,就勢側(cè)坐在冰冷的臺上。
“若是早知一場大雪便能引你回來,年年如此也是不虧!
甘沉附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臉上的笑意,看了有一會兒,依舊沉默不言,卻是朝他的方向走了幾步。
“年荊……明年,你大可不必等我,我也不會再來了!
兩人間一時靜寂,所有聲音都被厚厚的雪色抹了去。
“今年,是第三年,還是第五年了?”不忍看他眸子一瞬黯淡卻仍直直望向自己的頑固,甘沉附微微挑了眉梢,卻緩和了面色,含笑看著他。
年荊微微啟唇,凝視著他嘴角那來之不易的一抹淺笑,不曾想萬年冰霜也有消融之時,心里有些恬然,又不免絕望,吞下了本要說出口的話語。
“你次次來的輕巧,走得從容,倒是不打算帶上我這個參謀的!北磺吖堑暮鈨龅么蛄藗寒噤,他只覺得后背卻驀地生出冷汗來,忍不住嗆咳了幾聲,毫不猶豫地從窗臺上縱身躍下。
“這副病體確然是撐不了許久了……”他慢悠悠地朝著甘沉附走過去,抬眸瞧向那人,眼底是璀璨而銳利的光,攏指輕敲了下前額,輕笑道,“不過這里,勉強還是可用的……”
“年荊。”甘沉附的目光沉沉,迎上那對看似無懼一切的眸子,終于抬手,將毫無溫度的冰冷食指抵在他的眉心,開口打斷他,“年荊,你早該醒了。我也不舍,可如今你卻該是醒了!
年荊并不贊同地搖頭,順帶輕輕撥開那人的手指,觸及的瞬間,溫熱冰冷都已感受不到,只瞧見他指尖泛起點點冰霜,頃刻便消散遁入周身的風雪之中。
那景致之美,一時難以形容。
故事是說舊了也說厭了,并不特別。
三年烽火戰(zhàn)事,五年顛沛離人。
將軍尸骨已寒,文人卻仍舊停留在這場大雪紛飛的夢境中,久久不肯醒來。
他忽然想起年少時他們同聽夫子講學,聽得困倦了,便將書簡立成一道屏障沉沉睡去。
夢里簇錦團花一片綿延之勢,幽幽燃著,甚是靜謐祥和。他正欲睡得更深些,臉上卻是一陣鈍痛,痛得他齜牙咧嘴,想著便是他錯,夫子也著實粗魯了些,不由得睜眸怒視。
夫子自是氣得胡子都抖得厲害,但他先入眼的,卻是素來挺直了背脊坐在他前面,神色淡漠,不善言辭,眉宇間卻天生帶著英氣的少年。
那日甘沉附回身看著他無畏地起身受罵,學堂里四下窒息般的安靜,卻忽然兀自挑了唇,笑得肆意,笑得無所顧忌。
十年相識,他封侯,他封將,都再未見過那般暢快的笑容。
并無嘲諷并無蔑視,單單是覺得眼前這個混賬家伙實在好笑罷了。
此時之景,若非要一個形容,也不過那時一笑了。
年荊這么想著,又搖了搖頭,眼睜睜看著那人背了一世到死也沒能脫下的沉重盔甲,在這天寒地坼的荒野里漸漸龜裂剝落,長久的寧靜中乍現(xiàn)的碎裂聲聽起來極為刺耳,兩人的呼吸不免都有些急促起來。
“何必教醉酒的人裝作清醒?你一生自認灑脫,卻不曾放手,總讓我做了壞人,著實太不公平!
年荊的語速極快,清晰而有力,目光不移地凝視著他已開始模糊不清的面容,翕合著嘴唇還想說些什么能讓他清楚記著,卻似有什么哽在喉中,想咳又不敢咳,只怕把一顆心都咳了出來。
看不清面容的那人也只緊緊抿著唇,依舊沉默,吝嗇地不肯給予回應(yīng),直至周身在一瞬完全瓦解,隱沒在漫天亂舞的雪屑中,毫無蹤跡,好似從未來過。
……
年荊側(cè)身臥在榻上,悠悠轉(zhuǎn)轉(zhuǎn)地睜開雙眸醒來,正聽見窗外的鳥鳴清脆婉轉(zhuǎn),格間無意飄進些暖香,果真是春意濃濃,不由得莞爾。
他托病辭去了官職,休養(yǎng)了大半年,身子近來倒是真的好些了,天氣晴好的日子,便在院落里設(shè)案,曬曬太陽,寫幾幅字。
適逢雨水充沛之際,又在池邊置個撐傘的團座,手握釣竿一坐便是一天,有時盯著水面也能發(fā)笑,不知想些什么。
他說,一世一夢,著實太長。
又說,縱那人不言,他亦知曉那句泯滅在風雪中,未說出口的話語。
“今生負你共山河,來世償與白頭歲月!
【山里霜】
山中有素月,經(jīng)世隔年期。
凝光飛玉臺,斂影作花衣。
來去穿云過,深致落滿屐。
融融偎山野,頻頻入東溪。
猶記少輕狂,肆恣飲丹曲。
沅湘并竹臥,青衫惹螢綠。
三巡染笑眼,添酒如泉掬。
擲履捉燈影,潑墨點蒼須。
炊黍荷冷香,陶陶似聞息。
中宵月漸沉,驚告邊聲急。
夜夜研新澤,字句當珠璣。
揚揚未見塵,書辭怎及騎。
更深雪老重,朔風削骨立。
聞君質(zhì)寒涼,偏何向日趨。
而今枇杷枝,亭亭也一隅。
簌簌長相伴,摧折不可續(xù)。
何若未識見,何若莫相許。
君亦無所念,我亦無所羈,豈不兩清?
三年十二月,有雪漫若絮。
天寒備薄酒,小梅應(yīng)清趣。
晚風燒暮霞,棹舟來去去,未察已過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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