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江南的水養(yǎng)育了我。或者說，是江南的水凝成了我。
　　從小，我就喜歡水。從飄忽的雨絲，到沁涼的山泉，或是碧如玉的湖水。我喜歡把自己浸在水里，任發(fā)絲與裙帶在水中糾結(jié)，任清冽的水滲透我的每一寸皮膚。
　　每當(dāng)我濕漉漉地從溪里或者湖里站起來的時(shí)候，姐姐總是很憐愛又無奈地看著我。然后，把我裹起來，抱上她的赤燕，送我回家，囑咐我趕緊換衣服。其實(shí)，我并沒有那么弱不禁風(fēng)，不過，我從來不告訴姐姐，因?yàn)槲蚁矚g被她寵。

　　姐姐不喜歡水，卻不介意每次都被我沾濕。人家都說姐姐是冰。因?yàn)樗龔牟辉笍椙�，唱歌�?br>　　但是我知道，姐姐的琴，其實(shí)彈得和我一樣好，但是，只為知音彈奏；姐姐的聲音，其實(shí)也如黃鸝一般動(dòng)人，只是，她愛的不是江南的小調(diào)，而是軍中的鑼鼓。
　　我想，我將來的姐夫，一定要是一個(gè)威震四海的大英雄。
　　所以，每當(dāng)有人慕雙喬之名而來的時(shí)候，總是我，抱出我的琴，輕弄弦，柔聲歌。
　　于是江南傳說，喬公小女，人如蓮，琴如水，歌聲甜。
　　然后，有人告訴我，當(dāng)今江東，只有一個(gè)人的琴藝，能和你相媲美，他叫周瑜，是東吳的大都督。兒歌中唱“曲有誤，周郎顧。”
　　我失笑。曾經(jīng)握過刀劍的手怎么能撫弄細(xì)致的琴弦，一個(gè)大都督怎么能彈出行云流水的曲調(diào)。
　　水，自然之靈，只屬于山野之間。刀光劍影之下怎能有清風(fēng)明月？

　　我抱著我的琴，獨(dú)坐溪邊。挽岸芷汀蘭，看鯉魚躍浪。彈行云流水，隨口而歌。
　　相識，或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初見時(shí)我只覺得眼前一陣眩暈。銀冠束發(fā)，白衣飄飄，人如玉，馬如云。
　　你微笑看我，小姐莫非是喬公小女？人如蓮，琴如水，歌聲甜。人言果然不虛。小姐琴技，當(dāng)世無雙。只可惜這首行云流水，柔美有余，陽剛不足，不過湖溪之間，方寸之內(nèi)。
　　公子能否指點(diǎn)一二？你笑著接過琴，隨手一撫，我心中一震。
　　琴聲清雅，竟無半點(diǎn)俗氣。琴聲如水，卻不在湖溪之間，時(shí)而如大江奔流，時(shí)而如百川歸海。
　　我明白你是誰了，當(dāng)世江東，只有一人能奏出這樣的曲調(diào)。
　　曲終，我問，這是什么曲子？你答道，此乃在下拙著，長河吟。
　　我拿過琴，開始彈奏長河吟的曲調(diào)，你看著我。我故意撥錯(cuò)兩個(gè)音符，你皺皺眉頭，走過來。
　　我揚(yáng)起臉看著他，說“君可指點(diǎn)一二否？”
　　你在我身邊坐下，你的手蓋上我的，告訴我，這里應(yīng)該這樣弄弦，這里應(yīng)該這樣滑過。
　　我霎時(shí)間羞紅了雙頰，現(xiàn)在的姿勢，我已完全在你懷中。
　　突然，你也笑了：“你個(gè)鬼丫頭，竟然騙我過來抱著你？”話如此，卻不放手。

　　我輕推你，你不動(dòng)。我將身子一扭，想從你臂彎中鉆出，誰知腳底一滑，竟落入水中。
　　你急忙放下琴，撈起濕漉漉的我。看著你焦急的樣子，我不禁好笑。
　　你脫下雪白的披風(fēng)，裹住我，抱我上馬，疾馳。我沒有告訴他其實(shí)我經(jīng)常戲水，經(jīng)常把自己弄得濕漉漉的。因?yàn)椋蚁矚g被你寵。

　　是夜，無眠，對琴弦。我輕輕地彈奏著長河吟，故意彈的不連貫，是不是只要曲有誤，就能有周郎顧？
　　我輕輕抱起我的琴貼近我的面頰。我想，你的手撫過琴弦，琴弦貼上我的臉，我是不是能感覺到你指尖的溫度？姐姐回頭看著我，我傻傻地問，姐姐，你有沒有聽說過，曲有誤……話未完，已羞赧地低下頭。

　　終于，我盼來了你的大紅花轎，鳳冠霞帔。
　　姐姐替我蓋上紅蓋頭，不知為什么她眼里有淚，她說，妹妹，你真幸福。姐姐，你的幸福在哪里呢？
　　紅綢滿地，貴賓盈門，姐姐告訴我，客人們都說，美人如玉，英雄如虹。

　　最尊貴的客人是江東的主人——孫策，是周郎的同窗好友。
　　我正準(zhǔn)備盈盈施禮，卻聽得一聲脆響，姐姐手中的玉盤，碎落紛飛。
　　直覺告訴我，姐姐和這個(gè)“主公”之間，一定有過些什么。
　　姐姐拾起玉盤，輕輕走出。你推了推他，還不趕緊跟過去？他如夢方醒，急急追出。
　　我仰面，笑問，他是不是喜歡我姐姐？你回答，似卿于我，夢縈魂?duì)俊?br>
　　后來，姐姐突然被這位主公抱出，當(dāng)著滿屋的人，他宣布她是他的夫人。
　　我看到姐姐臉上的驚訝，但同時(shí)又有一種光芒。這種光芒也曾經(jīng)在我臉上綻放，想當(dāng)初，溪邊初次遇周郎。
　　我取下自己的鳳冠，戴在姐姐的頭上。我知道，這就是姐姐的幸福。
　　兩對新人。喬府歡騰鑼鼓喧天。終于，筵席散，賓客還，洞房之內(nèi)，唯余我，與周郎。

　　滿腹話，相對，竟無言。
　　然后，你攬我入懷，握著我的手，用我們初次相見時(shí)的姿勢，彈一曲長河吟。
　　曲終，你不愿放手，我亦不愿離去。你輕輕嗅著我的烏發(fā)，在我耳邊說“我們就這樣彈一輩子，好不好？”
　　我閉眼，你懷中的溫暖將我整個(gè)人熏得軟軟的。我說，好，一生、一世。
　　那年，你廿四，我十六。

　　從此，吟詩，賞月，觀花，飲酒。
　　我喜歡你行軍布陣運(yùn)籌帷幄的大將風(fēng)度；
　　我喜歡看你月下舞劍時(shí)緩帶輕衫驚四座。
　　我喜歡偎在你的懷中聽你的長河吟大氣磅礴；
　　我喜歡看那些女子重施我的故技錯(cuò)彈音符只為你的垂顧。
　　你是儒士，才俊，名將，豪杰，為了你的眷顧，天底下有多少女子誤了弦撫。你是天下女子的夢中人，卻成了我的夫君，我的周郎。

　　我以為日子會(huì)就這么過去，雨水交融，白頭偕老，直到你我生命的盡頭。
　　姐夫的死給了姐姐致命的打擊，也再我心中留下了一抹重重的陰影。
　　姐姐已經(jīng)不會(huì)哭了，她每天都把自己關(guān)起來，誰也不見，只偶爾跟我說說話。
　　我突然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會(huì)不會(huì)也突然離我而去。我總是在半夜驚醒，然后緊緊摟住身邊的你。淚水沾濕你雪白的衣裳。而你，總是擁我入懷，低聲地告訴我，說，沒有人能分開你我。

　　可是，我還是害怕。而且，我聽說，曹操屯兵赤壁，誓取東吳。
　　你白衫換了銀甲，紅纓如血，統(tǒng)帥三軍。周郎啊，你是否發(fā)現(xiàn)為你系繡帶的時(shí)候，我的手在顫抖？
　　你笑著看著我說，相信你的夫君，他一定能力挽狂瀾，破敵凱旋。
　　果然，談笑間，赤壁火起，強(qiáng)努灰飛煙滅。曹操百萬雄師一時(shí)間竟做鳥獸散去。
　　我早該想起，你是曠古的帥才，你不僅僅會(huì)吟風(fēng)賞月，更會(huì)運(yùn)籌帷幄，橫掃千軍。
　　你是誤入凡世的神仙么？為什么這般完美，這般叫人捉摸不透？
　　你凱旋而歸，在我耳邊低聲說，我說過，沒有人能分開你我。

　　但是你錯(cuò)了。或者說，的確沒有“人”可以分開你我，但生死有命，成敗在天。
　　任你是當(dāng)世奇才，任你是帥將鴻儒，你我卻還是逃不開命運(yùn)的捉弄。
　　天妒英才？或者你本是上天的星宿，不過偶爾做這塵世的停留？
　　看著你的病一天天加重，看著你俊美的容顏一天天憔悴。我心如刀割。
　　也許我的確是水做的女兒，要不，怎么會(huì)有這么多的淚？夏流到冬，春流到秋？
　　我卻不敢讓你看到我的淚，因?yàn)槲抑�，我的淚，比病痛，更讓你難受。
　　所以每當(dāng)我快忍不住的時(shí)候，我就會(huì)抱起我的琴，奏起你的長河吟。
　　淚落，手抖，弦亂，曲有誤。你總是笑著說，怎么，這么久了，你依然會(huì)彈錯(cuò)？

　　秋風(fēng)肅瑟。你的臉色，為什么像秋日的長空，蒼白，而肅穆？
　　小喬，我們再合奏一曲長河吟。你對我說。我取琴，入你懷中。
　　我輕輕撫弄著琴弦，你輕輕貼近我的耳，對我說，你知道長河一曲的意境么？百川東流，不到海，不回頭。
　　你的手搭上我的手，漸漸失去了力度。你的懷中，漸漸失去了溫暖，像我經(jīng)常浸沒自己的湖水，涼，刺骨。
　　我淚珠滾落，長河曲終，竟無誤。

　　只為君，誤弦撫；君不在，曲中有錯(cuò)，誰能說？
　　姐姐來看我，我癡癡問她，沒有周郎，我該怎么活？
　　她無言。自姐夫死后，十年間，姐姐蒼老了太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會(huì)和她一樣，青燈照壁，活在回憶之中。
　　“不，我要活下去。我有孩子，我和周郎的孩子。我要把他們帶大，我要讓他們像他們的父親。我要活下去，看他們長大，看他們建功立業(yè)。”我突然想起你臨終的話。我如水，海，方是我最后的歸宿。

　　姐姐是冰，用整個(gè)生命做了一次冰火的交融。然后便歸于寂靜。
　　但我是水，十年來，小喬已不是行云流水的溪流，我已融匯入你的長河。如你說，百川東流，不到海，不回頭。
　　我想，姐姐為姐夫融化，又為他心死，重歸寂寞。而我，因?yàn)閻勰悖x擇好好地活。
　　只是，我笑問天空，當(dāng)小喬老時(shí)，容顏不再，你是否還能認(rèn)得出曾經(jīng)的我？
　　隨即宛爾，容顏改，改不了長河曲，曲中誤。待你指出。

　　我坐下開始撫琴。
　　琴聲如水，我如水。歌如水，情如水
　　念，
　　情牽，
　　春無眠，
　　過眼云煙，
　　往事夢中現(xiàn)，
　　弦誤得君垂憐，
　　只羨鴛鴦不羨仙，
　　破強(qiáng)虜不過笑談間，
　　綠綺湮沒無處尋斷弦，
　　塵埃散盡驀然回首難見。
　　再相見恐紅顏已老曲未變。
　　水，注定要千曲萬折，然后，歸入大海。

　　夫君，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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