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都說妹妹是水，我是冰。
　　妹妹總是輕衫羅裙，彈奏著很優(yōu)美的曲子，唱著很動(dòng)聽的歌。眼中是水一樣的情愫。
　　而我，喜歡兵書、寶劍、駿馬。我喜歡女扮男裝，策馬，在暮色中的江南。
　　妹妹告訴我，她喜歡江南如詩的小雨，似琴弦叮咚。
　　我告訴她，我喜歡雷鳴電爍，我喜歡在暴風(fēng)雨中與我的赤燕一同飛馳，享受暴雨的撫摸。
　　妹妹說話，是我永遠(yuǎn)也學(xué)不來的吳儂軟語，讓人一直酥到心里的那種。而我，寡言少語，我寧愿把時(shí)間留給我的赤燕，跟它講我的心事。

　　我騎著赤燕，在原野上飛掣，我對它說，赤燕，讓我們追上落日。
　　四蹄騰空，我喜歡這種飛的感覺。
　　幾時(shí)？我身后多了一個(gè)人。青衫，黑馬。
　　我策馬揚(yáng)鞭，我的赤燕是爹爹千金所得的北方駿馬，要追上，談何容易？
　　可是我想錯(cuò)了，那黑馬愈馳愈近。看來那青衫之人騎技不凡。
　　于是，我勒馬�；仡^�！澳阆敫墒裁�？”
　　“你想干什么？”他反問，語中有一絲玩世不恭。
　　“我要追逐落日”我昂首，我想，他一定會(huì)笑話我。
　　“那我就追逐你”他答道。我聽不出語中是調(diào)侃還是別的什么。
　　“你追不上！”我一揚(yáng)鞭，赤燕騰空。
　　他也不忙，輕輕一鞭，緊隨而來。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后，在落日的余輝中。
　　突然，他彎弓，箭鳴，雁落。赤燕受驚，揚(yáng)起四蹄。他一個(gè)順手，將我攬入懷中。
　　他的笑燦若天邊的云霞。他的眸子像天邊的星火。我突然感到，一陣戰(zhàn)栗自全身流過。

　　我掙脫他的懷抱，不屑地說，陰謀詭計(jì)，算什么大丈夫？然后望著他說，馬倒不錯(cuò)，普天之下能追上我的赤燕的馬還真的為數(shù)不多。
　　“哈哈”他大笑，“你的馬兒叫赤燕？我的馬兒，它叫烏鷲。是不是很般配？”
　　他跳下馬，看著我。他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女子，美麗，桀驁，孤獨(dú)�！�
　　“我要征服你�！焙芷婀�，不是？在我聽到征服兩個(gè)字的時(shí)候，我突然心中一動(dòng)。
　　我抬頭，人已遠(yuǎn)。青衫黑馬，沒入余輝之中。

　　牽馬，回家。我問赤燕，你喜歡烏鷲嗎？問完我突然覺得臉上發(fā)燒。
　　我也許應(yīng)該慶幸落日如血的顏色，要不馬官看到我，一定以為我偷喝了爹爹的女兒紅。

　　是夜，無眠，對兵書，我卻無法看進(jìn)一個(gè)字，我轉(zhuǎn)頭看妹妹，她正在撫她的琴。很奇怪，她的曲子沒有從前連貫，而且，她會(huì)對著琴傻傻地笑，輕輕地抱著琴貼上面頰，然后突然問我，你有沒有聽說過？曲有誤？
　　曲有誤？曲有誤是什么？我不解。妹妹笑而不語，低頭，一剎那的嬌羞，我想，如果我是個(gè)男人，早已被迷得腸斷魂索。

　　第二天，我聽到孩子們唱的童謠“曲有誤，周郎顧�！蔽颐靼酌妹玫那樗家褎�(dòng)。
　　我知道周郎，儒將，才子，倜儻風(fēng)流。與妹妹，真是璧人一雙，天作之合。
　　很快，爹爹為妹妹定下了這門親事。滿院的紅綢中，我跑到馬廄。
　　我問赤燕，為什么他不再來了？他不是說要征服我么？
　　我樓著赤燕的脖子，突然鼻子一酸。要知道，我從來不哭，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在妹妹的大喜的日子里，我突然就哭了。
　　我就這么一直站在馬廄里，直到家丁來叫我去扶妹妹上轎。

　　鳳冠霞帔的妹妹美得如畫中的九天玄女。臉上分明寫著的幸福讓她本已如花的容顏更添了一層光輝。女子還是如水的好，我想，也許，我太桀驁，所以注定孤獨(dú)。

　　妹妹的婚禮是前所未有的盛大，美人如玉，英雄如虹。
　　我獨(dú)立一旁，手捧承滿鮮花的玉盤。欣慰，又嫉妒。
　　“主公到”一個(gè)侍者大聲宣布。哦，是了，周公謹(jǐn)是都督，而且，聽說他與當(dāng)今東吳之主是同窗好友。他的親事，自然有這位主公。我順勢向門外望去。

　　手中玉盤驚落，怎么是他？青衫，長劍；雄姿，鷹目。

　　所有的人都看著我，我慢慢蹲下，很安靜地說：“對不起，我收拾一下。”
　　一個(gè)小丫頭跑過來幫我，我推開她，我說不用。
　　我拾起所有的碎片，捧著，走出喜堂。終于忍不住眼淚一瀉入注。玉盤的碎片再一次散落一地，我無力也無意再去收拾，我突然覺得，散落一地的，好像不是玉片，是我的心。
　　我終于明白他為什么不再來和我追逐落日了。他是誰？他是東吳的主公啊。我真傻，我只不過是一個(gè)民間的凡女子。相貌好，性情好的妹妹能嫁與周都督已是萬幸，我這么一個(gè)冷得像冰的人還想嫁給東吳之主么？他只是說要征服我。他都征服了東吳，難道還不能征服我么？我突然想跑回家，騎上赤燕，把自己溺死在奔馳的快感中。

　　我擦干淚，回頭。卻迎面撞進(jìn)了他的懷抱。
　　“你怎么了？”這次他的語氣中沒有調(diào)侃，滿是溫柔。
　　我固執(zhí)地扭過頭去，用冰冷的聲音說“放開我”。
　　“大喜的日子，怎么躲在這里哭？是不是因?yàn)椤胛�？”他伸手撫去我眼邊的淚痕。
　　我想得沒錯(cuò)，我于他，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玩物。無端生恨，我拼盡全身力氣給了他一個(gè)耳光“別碰我！”
　　其實(shí)我知道，我這么做是犯上，用東吳的律法，他可以殺了我。
　　我們就這么氣喘吁吁地盯著對方，突然，他用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的雙肩，生疼。
　　“從來沒有人敢打我”他的眼睛冒出火一樣的光。我盯著他的眼睛，無畏。
　　“你得為這個(gè)巴掌付出代價(jià)�！弊笥也贿^一死而已，我認(rèn)了。閉上眼睛。我甚至有一種快感，能死在他手中。

　　在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時(shí)候，他的唇已經(jīng)壓上了我的�；馃�，讓人窒息。
　　我掙扎，但是就連我自己也知道我掙扎得有多么無力。我開始眩暈，理智在說，快停下，心卻在說，哦，但愿他永遠(yuǎn)也不要停。他的懷抱成了唯一支撐我不倒的依托，我想，我是冰，他是火，我會(huì)融化的。眼淚再一次不爭氣地留下，很咸，我想，他也嘗到了。
　　他離開我的唇，突然問我，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愿意”，我終于忍不住了，一邊大聲哭一邊說，“戲弄我吧，你以調(diào)戲女孩子為快樂？好，你要征服我是嗎？你做到了？然后呢？是把我當(dāng)作一件破衣衫一樣扔掉還是弄回去做你的一房妾？為什么那天以后你再也沒有消息，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想你，你……？”
　　我沒說完，竟被他攔腰抱起。“你干什么？放我下來！”
　　依舊是玩世不恭的笑，我氣的拳打腳踢，卻無可奈何。
　　他竟把我抱回了喜堂，滿堂賓客，羞赧中我真想一頭碰死。
　　只聽他大聲說，我孫策，今日納大喬為妻。
　　我驚眩，木然。他輕輕將我放下，小聲在我耳邊說：“順便告訴你，我孫策并無妾，今后也唯夫人一人�！�

　　小喬妹妹笑吟吟地拿來鳳冠，替我戴上。我迷迷糊糊地就拜了天地。
　　當(dāng)他揭開我的蓋頭，我還仿佛在夢中一樣。
　　燭光耀，垂香囊，紅羅帳，影成雙。
　　看著他烏黑的雙瞳，瞳中如火在燃燒。我想，一定是這火燒紅了我的臉龐，要不，怎么會(huì)覺得這么燙？我想，冰在這火中，怕是也早已融化得只剩下一片柔情了吧。
　　我說：“婚姻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說：“你我都不是循規(guī)蹈矩之人，要那些俗套作甚？”
　　我說：“你甚至沒問過我爹爹�！彼Φ溃骸拔沂撬闹鞴�。他要是不同意我就斬他的頭�！�
　　“沒人能左右我，除了你�！彼蝗缓苷J(rèn)真地說。
　　“那你告訴為什么自那天以后再也沒出現(xiàn)過？”我不饒。
　　青衫滑落，我看到很深的箭傷，猶新。
　　“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我心疼得又幾乎落淚。欲撫，不敢，我怕他疼。
　　“早告訴你？怎么告訴，當(dāng)著你的面脫衣服嗎？還是直接暈倒在喬府門口等你相救？”他依舊玩世不恭。
　　“而且，我想，萬一我死了，你也不知道我是誰，就不會(huì)傷心了�！边@句不知是調(diào)侃還是真心。
　　我堵上他的口，“不許你胡說。你要征服天下，然后帶我游盡天下山川湖泊�！�
　　他笑了，攬我入懷。那年，他二十，我十八。

　　我們總是策馬，風(fēng)馳電掣，奔騰在原野上。
　　烏鷲赤燕，本是良駒。把隨從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于是天地間就只剩下他和我。
　　我喜歡聽他告訴我，這就是東吳。這是我的領(lǐng)地。是我已經(jīng)征服的地方。
　　我更喜歡看他手指遠(yuǎn)方，對我說，那是我將要征服的地方。
　　每當(dāng)說到征服兩個(gè)字，他的劍眉就會(huì)上揚(yáng)，臉上流露出一種玩世不恭的笑。
　　我越來越癡迷這樣的表情，我越來越癡迷征服這個(gè)詞語。就像他的懷抱他的吻，霸道，卻醉人。
　　人們叫他“小霸王”，他的英名，振寰宇，驚軒漠。
　　自古美女愛英雄。

　　他好騎獵，其實(shí)想來也很正常。騎獵是另一種征服，箭過處，雁落，兔死，虎豹驚。
　　只是，也許畢竟我是女兒家吧。雖愛騎射，但總不敢殺生。我想我害怕血的顏色。
　　所以每一次，他去狩獵，我都只是替他刷好烏鷲，整好箭囊。然后倚門，盼歸。
　　可是為什么，這次，我的心會(huì)跳的這么快？不過像尋常一樣，他去狩獵，然后，落日的時(shí)候，他總會(huì)帶著一大堆中箭帶血的獵物歸來，拿到我面前，故意嚇唬我。
　　可是為什么我的赤燕會(huì)發(fā)出如此的哀鳴？我越來越坐立不安，我跨上赤燕，疾馳向獵場。

　　半途中我遇到了他，不是騎著烏鷲，意氣風(fēng)發(fā)，而是被侍衛(wèi)們抬著。沒有中箭的獵物，只有中箭的他。血染紅青衫。他虛弱地朝我笑，“這已經(jīng)是的三次中箭了，沒事，我命大著呢�！�
　　“他們騎的那些破馬怎么能追上我的烏鷲，我一下子就把他們甩得沒影了。沒想到，就碰上了刺客”躺到床上他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我突然好悔，為什么我不和他一起去，只有赤燕能追上烏鷲。
　　“本來我已經(jīng)殺完了，誰知道躲了一個(gè)在樹上，放冷箭，真沒出息，我非查出是誰這么卑鄙無恥！”郎中診脈的時(shí)候他還在說……
　　郎中出來告訴我說，箭上有毒，已深入骨髓，司命所屬。

　　無淚。我想在那一瞬間，我又變成了冰，要不，怎么感覺寒風(fēng)刺骨？
　　我走進(jìn)內(nèi)室，拉著他的手。他朝我笑，我也朝他笑。
　　我對他說：“好好休息吧�！�
　　他說“傷好后我還要西征巴蜀，北征曹操，我要讓世界拜倒在我腳下，不，我們腳下。”我點(diǎn)頭。
　　他微笑，他沉睡。也許他會(huì)做一個(gè)好夢，夢中，笑傲天下。夢中，再與我，策馬雙飛。

　　小喬來看我，她哭著對我說，姐姐，你哭吧，我求你了，你哭吧，哭出來會(huì)好受一點(diǎn)。
　　我告訴她，我已無淚——心如冰，怎會(huì)有淚？
　　周公謹(jǐn)過來抱住她，她柔弱地倒在他的肩頭，梨花帶雨，分外動(dòng)人。
　　妹妹真的如江南初綻的蓮花，千嬌百媚，公謹(jǐn)如雨，雨潤芙蓉，此情此景，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而我，我也曾經(jīng)融化過，在屬于我的那團(tuán)火中。但火已熄，我又成了冰，冷，刺骨。
　　也許，突然之間，我不再是大喬，不再是那個(gè)和妹妹并艷江南的美人，那個(gè)女子，已如花謝，隨風(fēng)。

　　輕閉門，落簾垅。
　　我取過久未彈奏的琴，且彈，且歌。
　　醉
　　憔悴
　　獨(dú)徘徊
　　寂守空閨
　　夢驚無數(shù)回
　　往事支離破碎
　　蝶舞花旁撩人淚
　　西風(fēng)吹拂柳絮紛飛
　　驀然回首又見大雁歸
　　錦書不見傷感又占心扉
　　霸王已去為何還盼孫郎回
　　日日憶往昔情絲亂纏心成灰
　　君去誰與我揚(yáng)鞭策馬并架雙飛
　　從今后深鎖春閨懶問世事懶畫眉

　　那一年我廿一 他廿三我們夫妻——三年。
　　一瞬間，如過千年，我已老。不知現(xiàn)在還會(huì)不會(huì)有人說，雙喬如花，并艷江南？
　　…… ……

　　逾十年，周瑜病逝。
　　小喬妹妹在我懷中，痛哭，欲絕。她問我：“沒有周郎，我該怎么活？”
　　我無言，妹妹還是水。我不知道，沒有雨，水會(huì)不會(huì)干涸。
　　突然，她站起來，淚痕猶在。她對我說：“不，我要活下去。我有孩子，我和周郎的孩子。我要把他們帶大，我要讓他們像他們的父親。我要好好活下去，看他們長大，看他們建功立業(yè)�！�
　　滴水穿石，原來我只看到了水的柔弱，卻一直忽視了水的堅(jiān)韌。
　　只可惜，我還是做不了水。冰只能融化一次，讓我融化的火，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熄滅了。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