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云，楚地才子多，癡子也多。

　　江畔斜陽(yáng)舊柳，一年一年看這熙熙攘攘，看這閑云野鶴。

　　柳樹很粗，枯舊的枝干仿佛在很多年前被烈火灼燒，黝黑，蜿蜒著裂痕。而細(xì)枝處，卻只飄搖著幾枝。柳樹雖是枯枝，上頭卻長(zhǎng)著新葉——春夏秋冬，從萬紫千紅到皚皚白雪，柳樹總是枯枝上長(zhǎng)著新葉。不脫不掉，不長(zhǎng)不發(fā)。讓人總懷疑這柳樹是否還活著，活著，它是否在發(fā)新芽時(shí)死去。

　　人們看著柳樹的眼神，總是好奇夾雜著敬畏。

　　——倘若它還活著，它為何不再長(zhǎng)？

　　——倘若它已死了，它為何還有葉？

　　或神或鬼，總無人能辨清楚。

　　來來往往的，或是乘著軟轎的顯赫貴人，或是衣不蔽體的浪子乞丐，總是歪著頭往這兒瞧瞧，看斜陽(yáng)下的變成剪影的枯柳，看江風(fēng)里飄搖的新枝。

　　這年楚地久旱未雨，人們祈雨祈得遠(yuǎn)在京城的皇帝都于心不忍，去泰山祭天的時(shí)候，在泰山頂跪了一天一夜，可楚地仍然萬里晴陽(yáng)。
　　多少枝木枯萎，而獨(dú)獨(dú)江邊那棵柳樹，仍是半枯半芽。

　　窮苦的農(nóng)婦挎著籃子，摘下大把大把的柳葉，可一夜過后，柳樹一如舊，葉子一片不少。

　　城中來了一個(gè)坡腳的老道。

　　瘦骨嶙峋的老道士半敞著不蔽體的道袍，歪帶著冠子，拿著少了好幾根鵝毛掉了好幾根鵝毛的孔明扇，一步三搖，直晃到柳樹下。

　　老道睜大了喝得半醉的渾濁的眼，怔怔的瞅著面前的柳樹。

　　孔明扇顫巍巍的指著樹干，而后老道忽而笑了。這老道士本就瘋瘋癲癲，這一笑，整身的肉都跟著皺成了一條一條的，甚是駭人。

　　他卻邊笑邊罵：“哈哈哈哈你這混賬東西...都長(zhǎng)這么大了啊......哈哈哈哈....”

　　旁人隔著三丈遠(yuǎn)的距離，探頭探腦的看。

　　那老道士也不管，就在這么多人中間笑。

　　最后笑得倒在地上，肩膀抽一抽的，不省人事了。

　　終是有好心的人看不下，沉默了許久后上前探了探老道的鼻息，卻是死了。

　　而那被老道罵了的枯柳，曳著炎烈火熱的風(fēng)，靜靜地?fù)u。

　　仿佛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

　　天色漸暗，不大功夫，人都散了。而正是這片刻功夫，老道與地面接觸的皮膚衣衫，卻開始一絲絲焦黑，發(fā)出腐朽的味道。

　　平日里安靜溫順的柳枝在夜晚朗空下，迎著晶亮的月光，搖到死去的老道尸首旁，纏上去，卷一卷，老道的尸體便沒了蹤影。

　　柳樹又恢復(fù)了往日溫嫻的樣子。

　　就在這夜，楚地終于下了雨，沖刷了久久不散的旱。

　　人們便不再提起那似乎是求雨而死的老道。

　　枯柳下，站了一個(gè)紅色官服的少年。

　　少年頭上戴著五品烏紗帽，懷里抱著枯柳上的一新枝，枝上照例還有星點(diǎn)的新葉。

　　少年望著過往的人，盈盈的笑。

　　有老者認(rèn)得官服，躬身走到少年面前：“大人...你這是？”

　　少年仍在笑，做了一揖，眼卻看著遠(yuǎn)處：“這位老伯，在下無事，只是在...”少年眨眨眼，沒有再說下去，唇邊的笑容卻是淡了。

　　背后斜陽(yáng)，映在少年的紅衣上，少年身后的枯柳也隱隱生光。

　　“沒什么事，你們也別管我就是了�！鄙倌杲K于道。

　　少年站在柳樹下，不論風(fēng)霜雨雪，不論春夏秋冬，一年一年。

　　少年執(zhí)柳，微笑著站在柳樹下，在楚地的斜陽(yáng)下，送走了來往過客，送走了過隙白駒。而少年一點(diǎn)沒變。

　　楚地一代又一代人降生，楚地一代又一代人老去。

　　常有幼童，指著那少年，問：“那是誰呢？怎么一直站在那兒呢？”

　　沒人答得上話。

　　那年漢江斜陽(yáng)，綠柳垂枝江首。隔江相別未識(shí)，怎知今日猖茫。

　　【The En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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