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夜啼『趙匡胤※李從嘉』

　　南國素來秋遲，霜覆紅楓已是十月時節(jié)。

　　猶記我的南唐皇宮，殿外百步便是秦淮，秦淮入江，現(xiàn)如今，一江秋載了萬古愁，浩浩東去再無留。

　　不像我，余生皆耗在了這一深宮囚院月明樓。

　　我假裝我還能歸家，

　　時而問問他，我?guī)讜r能回去。

　　他那時坐在我對側(cè)，聽我撫罷了琴，開口道：“你現(xiàn)下里莫想那些，好好在這里住些時日�！�

　　我勾唇，垂首，繼續(xù)撫琴。

　　彈得是《秦王破陣樂》厚重激昂的調(diào)子。

　　他望著我的眼里有幾分憂，幾分喜，我不清楚。

　　但我聽聞在我開始撥撩琴弦奏出樂音之時，他的嘆息。

　　其實嘆息聲甚微，我入耳確清晰。

　　霎時有些迷惶，可偏偏樂曲的節(jié)奏愈發(fā)加快，我指下用力，手形變換未及，指尖絞痛。

　　我皺眉，確不能停手，亦或是不愿。

　　當(dāng)最后一個音終了，我手離了弦才發(fā)覺指上早已血肉模糊。

　　琴弦還在震顫，還晃著絲絲血光。

　　十指連心，疼。

　　我看向他，笑道：“怕是微臣最近一些時候無法再給皇上撫琴了�！�

　　他擺手道無妨，然后起身離開。

　　這么久以來，他是我這月明樓除了霜月細雨昏鴉秋蟬之外唯一的客。

　　我顫抖著手，艱難捉起茶盞。

　　血順著我捏著的盞蓋，滴入清茶，腥。

　　我放下茶盞，支著頭，望著遠處灰白色的天發(fā)呆，仿佛覺得自己余生也變成了這般灰白乏力。

　　其實并沒有錯，我已亡國，又何必說什么不舍。

　　不一會兒，他又回來，身后有人提著藥箱，給我指上涂了藥。

　　身后那人躬身退下，他捏著我的手腕，盯著我的臉。

　　我怔，另一手撫上臉：“怎么了？”

　　他指腹在我腕上脈門摩梭數(shù)下，然后神色如常地放開，別開臉：“彈不了琴便罷了，你唱罷”。

　　這...把我當(dāng)什么......

　　“唱什么？”淡淡開口。

　　“長恨歌�！蔽矣终�。

　　著了調(diào)，輕輕打著拍：“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比翼紛飛連理死，此恨綿綿無絶期�！�

　　我不善于唱，并不好聽。

　　他皺眉，有些慍色：“換一段。”

　　我轉(zhuǎn)頭不再看他，仍看著外面灰白的天，唱：“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彼票瘒@。

　　他怒目望著我，耳光打上來:“你聽不懂朕的話嗎？”

　　臉頰熱痛，我吸口氣：“微臣不是換了嗎？”

　　沉默，我抬眼戲謔地笑笑，唱：“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你不希望朕早朝？”

　　“微臣不敢�！�

　　他欺身上來，捏著我下巴，眼神兇狠：“要不要試試？”

　　我欠身低眉順眼：“皇上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微臣是該回答說任君采擷還是怕是不妥？”

　　他手往下，扼住我喉嚨，我依舊緩緩?fù)孪ⅲ_始微笑。

　　趙匡胤其實是個好皇帝。他當(dāng)年攻我南唐時，三戰(zhàn)三勝，我拿六州的城去和他談和，他卻偏偏要攻到金陵城下，等著我下城投降，然后把我捉了去，只可惜這人木納的很，悲喜全斂在眼里，從不說。

　　癡人。

　　我望見我在他眼眸里的倒影，忽而嘆道。

　　而我又何嘗不知呢。

　　他松了手，眼神似明忽暗：“朕不想聽�！�

　　自前秦以來，帝王者多效仿苻堅，把帝國敗將收在宮中。稍長得好看些的，變成了禁臠。

　　我知道趙匡胤也這么做了。

　　當(dāng)年我的幾個近侍都成了他的禁臠，真是看不出啊。他也是這種人，而我很幸運的，只是給他彈彈琴、唱唱曲罷了。

　　他終又是拂袖而去，而多天未再來。

　　我養(yǎng)著指上的傷，聽秋蟬，數(shù)落葉，烹新茶，執(zhí)書卷。

　　讀書寫字彈琴的人，素來愛惜自己的手，這次彈琴時弄傷自己的手，也只權(quán)當(dāng)做我做了個癡人。

　　指尖的傷口凝了痂，他仍沒來。

　　不能不承認(rèn)，我是期望他來的。

　　秋冬緊接著元旦，月明樓地處較高，我抱著暖爐縮在載裘襖里。

　　在樓上望見皇宮又是燈火通明，他在擺宴。

　　我垂嘆。可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嘆息什么。

　　北國冬日冷得厲害，我又用不得暖碳火盆，自是不愿意在外久留。

　　進了室內(nèi)，隨手扯來一張紙，一遍遍只書三個字，烏夜啼。

　　我恍惚聽見皇宮有鴉在飛。沒等到午夜我便睡下了，掩了青紗帳，斟了盞酒，飲罷了獨臥。心中仍煩憂，昏沉了睡去仿佛是幾個時辰以后的事。

　　過了正點，守歲的家家戶戶放了爆竹。

　　我在南國時也貪玩，好些這種恣烈玩意兒，還曾經(jīng)因為這個差點燒了皇宮。

　　因為元旦，服侍我的小丫頭告假回了趟家，此刻不知為何竟回來了。臉色很差，腕上系著細細的一根白絨線，想事家里又死了人了。

　　她說，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不好好讀書，結(jié)識了一幫損友，借了總共二百兩銀子，卻無力還上�，F(xiàn)如今早不知道逃哪去了，債主來逼債不成，逼死了老父，悻悻而歸。

　　我嘆氣：“生死有命”。取了副字畫遞與她：“拿出去當(dāng)了，能當(dāng)三四百兩，還了債，好好葬了令尊吧�！�

　　她捂著臉，大哭不止。

　　我苦笑著嘆息，起身想擁住她，卻最終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披上衣，徑下樓去了。

　　今夜?jié)庠普谌�，我下了樓卻遇見了多日不見的他。

　　“皇上新年吉祥�！蔽沂┒Y。

　　他眼神迷離，似是喝醉了。

　　他瞇著眼望著我：“從嘉”他喚我。

　　“臣在”。

　　他搖晃晃走來，我亦退進室內(nèi)，待他站定，我與他仍隔了一丈遠的距離。

　　他反手扣上門上的插鎖擋住了風(fēng)：“從嘉，朕想抱你，可好？”

　　我怔，隨即笑道：“那皇上明天，可還上早朝？”

　　“大年初一的上什么早朝�！彼⒆託獾胤藗�白眼。

　　我笑出聲，但隨即很真切地望著他的眼眸：“微臣不愿�！�

　　他愕然。

　　我斂了神色道“皇上是明君”。

　　他抬了聲，“那你呢？”

　　“微臣...微臣曾經(jīng)是昏君，卻不愿再做庸臣了�！眹@罷，不再言語。

　　他亦不再做聲，到后來，也只是相擁而眠。

　　我深知，故國故都我是回不去了。這明月樓囚我太深，或者是...他...？

　　我搖頭。

　　我...著實不想毀了他。

　　他睡著了。我定定望了半晌，嘆氣，翻身，面朝里閉了眼，仍是睡不著。

　　我不知道我在不在做夢，太多的事，只在一念之間閃過。

　　不知道他是無意識地還是故意的，伸手過來勾住我的腰，靠近了些，吐息皆落在我的頸側(cè)。

　　我僵，不敢動彈。

　　“從嘉。”

　　“臣...在。”我驚惶地低應(yīng)。

　　他起身撐在我上面，擺過我的臉望向他，道：“允了朕罷�！�

　　我默然。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

　　垂嘆。

　　他在外頭又添了火，拉了床帳，褪了衣衫，一帳鳳鸞。我迷蒙著眼看他。他眼里匿著笑。

　　次日清晨，我醒的遲。

　　昨夜天陰，今日便是揚灑了漫天的雪。

　　他早已去了。

　　我轉(zhuǎn)頭看向外邊，嘆了口氣。

　　那宮女看我醒了，撲到我榻前便是哭。

　　我開口：“沒事�！�

　　沉默半晌。

　　又道：“年初一的，高興點兒。”

　　“皇上他...”

　　“隨他吧�！蔽胰讨砗蟛贿m起身，幽幽道：“丫頭，有句話不知道你聽過沒有？”

　　她怔：“什么？”

　　“夢里不知身是客�！闭f完。

　　我勾唇，也不梳洗，走到案前寫字。

　　“主子，午膳備好了，吃嗎？”

　　“放那兒吧�！�

　　片刻間聽得外面腳步聲混雜。

　　他進來，看見我立在案前寫字，停了步：“從嘉”

　　我仍勾著笑，行禮：“臣在。”

　　他卻無話。

　　那天趙光義也來了，趙光義比他年幼幾歲，盯著我的眼眸里閃爍著鄙夷。

　　那夜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了他攻到了我的金陵城下的那晚。

　　金陵城外火光沖天。

　　宋軍氣勢鴻鴻，而我的南唐手無縛雞之力。他身后火光太過耀眼，我盯著他只看見他的輪廓。他橫刀立馬指著城頭上的我。我雙手?jǐn)n在袖中，是一身艷紅的衣。我摘了珠玉的冕，和我的玉璽一起扔下城去，摔得粉碎，像這山河。

　　我莞爾。

　　拖著長長的衣擺下了城，他身后的火光，我看得更真切。

　　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我驚恐地睜眼，低聲平復(fù)呼吸，這句詩是好，只是良人一詞...是在難為了我用在這里。

　　雖然打心眼里我并不否認(rèn)。

　　我搖頭。

　　不過，自從來了汴梁，我到是再未穿過艷色的衣。

　　只如現(xiàn)在，一身素白。

　　天下無人祭我的南唐，我祭。我來給它守孝。

　　他該是最清楚的。

　　漸漸，送走暮春，滑走盛夏。這年七夕，我未見到他。

　　在銅鏡中瞥見自己的面孔，竟有些陌生。

　　我來這里一年不到，兩鬢卻已全白了。

　　心里還是很想調(diào)笑我立于城頭未著冠冕那身紅衣，不像厲鬼，倒像是待嫁的新娘。

　　原來那個宮女，如今服侍期限滿了，出了宮嫁人了。

　　當(dāng)我的夜夜笙歌，終于惹惱他時，他賜我鳩酒，在我生辰那日。

　　看著他的怒容，我竟覺得欣慰。

　　憐聞鵑啼血泣.
　　枉相思.
　　瑟瑟秋悲旖慢卷漣.
　　明月諳.
　　故國舊.
　　珠簾匿.
　　提筆只道一字一珠璣.

　　此生只聞烏夜啼。

　　【The En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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