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美人之遲暮『趙匡胤※李從嘉』

　　他穿著艷紅的衣裳立在城上。望見我，面無表情的撕碎了手中的紙，從城上灑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像雪。他就定定的望著我，揮手，金陵城的城門顫顫巍巍的大開著。

　　他重眸深暗，我覺得，所有見到這眸子的人，都會陷下去。霜白的面龐被我身后的火光映的明明滅滅。

　　我說，傳朕口諭，生擒李后主無傷者，賞金一千。身后的軍士開始開始躁動。我提鞍，□□的白馬邁著悠閑的步子，踱進(jìn)金陵城。

　　護(hù)城河上漂著他撕碎的紙，浮浮沉沉在十一月刺骨的寒冷之中。

　　微嘆。

　　他自城上猛得躍下，落入護(hù)城河中，艷紅的衣也浮浮沉沉。

　　我一刻未怔，跳下去撈人。而后也有軍士紛紛跳下。

　　救得了人，我對石守信說，你看著辦吧，朕即刻回京。

　　臨行前，我把酒一盞敬江南富饒山河，敬罷，灑酒，祭我成千上萬的陣亡將士，最后，砸碎杯盞。忽而聽到耳邊沉悶的，利物扎碎血肉的聲音。

　　他跪在碎瓷片上，雙膝汩汩涌出鮮血，把原本艷麗的紅衣染得更艷。因高燒而泛粉的臉忍著極大的痛苦。

　　我抱起他上了馬車。太醫(yī)來之前，他攥著我的衣襟說，放過娥皇。我看著他點(diǎn)頭。他勾了唇微笑，重眸中黯淡無光，昏死過去。

　　他把他攬?jiān)谧约合ド险碇�，指尖摩畫過他的眉眼。他生在江南長在江南，眉眼間便是江南的溫婉柔麗，十分好看。斂去重眸的光華，他倒

　　更適合些。

　　我垂頭吻他。

　　我和他年少時便相識。年少的他抱著絕世好琴，一身碧煙羅緞的衫，十幾歲的年紀(jì)，細(xì)瘦的身子。

　　他坐在蔭下?lián)崆�。皓白的臂腕掩在碧衣之下，指尖在琴弦上翻飛，面容溫和清麗，唇紅齒白，舉手投足間不動聲色也算都是旖旎的風(fēng)骨。

　　絕世的風(fēng)雅。

　　我說。你是禍國殃民的妖孽。他只笑不答，弦聲陡然升了一調(diào)。

　　若能回到當(dāng)初，我絕不會殺掉李弘冀。

　　這江山，本就不是他所愿。

　　他悠悠轉(zhuǎn)醒。見我正發(fā)怔不覺輕笑。我連忙垂頭再望他。他眼波清澈明媚，盈盈地，似皎月的清輝。

　　我抬手觸在他面額上，半晌驚覺失禮，開口搪塞道，熱退了。他道，無妨。

　　十余年過去，他依舊眉目如畫。

　　我無言，也不再傳太醫(yī)，只是將他擁緊。

　　仿佛我今生能做的，也只是將他擁緊而已。

　　他不再穿那身艷紅的衣。

　　那日言笑間我說，你那身紅衣裳，是嫁衣么。

　　他冷了面色和眸光，望著我不答。想是惱了。

　　我拾起桌上傾倒的酒杯，倒上新開壇的女兒紅遞給他，喚道，重光。

　　他穿著淺青的衫，素色的裘襖，聞言望著我笑。

　　我被盯得心慌。目光移至別處，說，我敬你。

　　我把娥皇收進(jìn)后宮的事他想必知曉。他面露鄙夷的神色，答道，皇上，罪臣不敢。

　　我無言。

　　訕訕收回手，獨(dú)自飲下杯中酒。

　　重光，終是我毀了從嘉。

　　苦笑，嘆氣。

　　從嘉你，怎的偏偏就生在帝王之家了呢。

　　我沒有碰過娥皇。我說。

　　他微怔，睜大了眼，只是重眸中依舊無光。

　　亂世之中，她娥皇一介皇后，流落他鄉(xiāng)會怎樣，你想過沒有？他垂眸不語，我接著說，為她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嬪妃之位雖不高，但

　　保命是夠了。

　　你還奢求什么呢。

　　后一句我沒說，而他終于微笑。

　　我看見，他好看的眼邊有了細(xì)小的皺紋，烏密的發(fā)髻里，有了絲絲銀白。

　　吾恐美人之遲暮。我朗聲道，而后起身，離開了明月樓，留下驚愕的他。

　　李從嘉何等的聰明，如何不知曉我的心思。

　　他不說，我不說，無人點(diǎn)破。

　　對娥皇，我是竭力的滿足她的要求，除了…除了去見她的夫君。

　　我知道你們情投意合，可我偏不讓你們相見。

　　過了黃泉路，奈何橋，你們還是幾世的恩愛白頭夫妻。

　　何苦難為了我。

　　早年征戰(zhàn)沙場，讀兵書即點(diǎn)到為止，沒有多少機(jī)會練字，少時又頑皮，更不用心，堂堂大宋朝的皇帝，字卻這般不堪。

　　我看過他的字。勁瘦的狂草，和他清雅的外表毫無相似之處——除了都一樣好看。

　　那時他尚年少，輕輕一眼，便傾了城，傾了國。

　　失了魂，失了心，像我這般。

　　他李重光心無江山，卻心懷天下。我無法贈他江山，只好給了他這天下——我的天下。

　　李重光，我這份大禮，你收不收？

　　趙光義下早朝后攔住我，皇兄。

　　我頷首，卻見他雙目赤紅，李煜留不得！

　　給朕理由。我說。

　　他卻猛地哽咽，你難道沒看見他那一目重瞳！這大宋江山到底是姓趙還是姓李！

　　慍怒。

　　我望著他道，舜目有重瞳，可他被人囚殺，項(xiàng)羽重瞳，而他烏江自盡。良久靜默后又道，朕無子嗣，這大宋江山，遲早是你趙光義的。你

　　就不能…待到朕和他都死了以后么。

　　趙光義驚的說不出話。

　　我笑道，不信么，朕遺詔都擬好了。

　　我看了看旁邊的偏苑。明月樓。他該聽得見的。

　　多年未見，天知道我在金陵城下望見城上的他時，有多想擁他抱他親他吻他。

　　他倚在樓上望著我笑，重眸溢彩，日月星辰的光華都不及他眼眸一成漂亮。

　　從嘉，我若舍了天下，陪你回故國，你在你的故國繼續(xù)做你的安定公，好不好？

　　一不留神，說出了口。

　　他不答，眼底明顯的不同意——幾日不見，皇上怎的癡傻到了這般地步？

　　我晃晃腦袋。也是，早過了滿口胡言荒誕的年紀(jì)，眼見得彼此都過了而立之年，卻還愛使小孩子性子。

　　揉了揉額角眉心，不知道該再說什么。

　　史書上記載，太祖勤政。每日早朝，那些上了年紀(jì)的老臣直呼吃不消，時而請假，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了。

　　勤政？還好，大多都是趙光義。反正這江山過幾年便是他的了，提前鍛煉著。正想著，又踱到明月樓。

　　我聽見他在彈琴，錚然弦斷。

　　我貿(mào)然闖進(jìn)小苑。

　　他蹙眉，想是讓琴弦扎傷了手。

　　我疾步上前，他抬頭望見我，淺淺一笑。

　　一笑傾國。

　　我執(zhí)起他素白的手。骨骼很清瘦，像他詞里南國的葦。

　　指尖有薄薄的繭。琴弦磨出的印子。便是這一雙手，彈得絕世的好琴，寫得絕世的好字。

　　你可有想過，我為何要滅了南唐？

　　他眼底閃過凄楚和寒涼，他說，罪臣不知。重眸像鑲進(jìn)眼眶的黑玉，沒了半點(diǎn)溫度。

　　我手撫過他的面頰，因?yàn)槟恪?br>
　　民間有云，得你者得天下。區(qū)區(qū)南唐不配得你。

　　或者反過來說，得天下者得你。

　　能把這千萬里河山錦繡給你天下的，只有我趙匡胤。

　　能得你的，亦只有我趙匡胤。

　　石守信回來了。我給他洗塵接風(fēng)，辦了宴，釋了兵權(quán)。宴罷已是二更三刻。屏退宮人，徑自醒酒。搖搖晃晃又走到明月樓，他立在樓上，只披了一件綢衣，直直撞進(jìn)我的眼。漆黑的夜幕和素白的他。

　　從嘉，我喚。

　　我闖進(jìn)他的小樓。登上閣時他仍立在那里。

　　我抱住他，狠狠的揉進(jìn)我懷里。

　　嗯…聲音極輕。

　　我生怕我抱住的只是一縷魂，手一松就會消散。

　　他從不掙扎。

　　我垂首啃咬他的脖頸，他身上輕顫，倚在我懷里。

　　多年來隱在心底的渴望只在瞬間觸發(fā)。

　　明月樓外凄風(fēng)戚戚，明月樓內(nèi)紅帳呢喃。軟的像紅泥似的他伏在錦被上嗚咽。

　　我一聲聲喚他的名字，他漸漸安靜下來，睡著了。

　　我摩挲著他的眉眼。

　　我害怕他老去。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李從嘉，你說，朕可是那昏君？

　　這一世太短，你和娥皇這神仙眷侶，容我插足到幾時？

　　到頭來撒手人世，我們…還有機(jī)會相見么？

　　來世…來世算什么東西…我趙匡胤真龍?zhí)熳拥拿�，還能再有來世？

　　沒有…

　　都沒有！

　　我頹然坐下。

　　這年，金陵紅梅似血點(diǎn)點(diǎn)零零星散，汴梁落雪如梅鋪天蓋地不絕。

　　李從嘉，李重光，三字沒于唇齒，沐于春風(fēng)�？沼械弁踔鄥s隕如星辰。

　　吾�？置廊酥t暮。

　　從嘉，你是我的劫。

　　【The En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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